徽州大姓对新安始迁祖的追溯与还原
——以篁墩程氏为中心

2016-03-16 03:29方光禄曾小保
黄山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程氏新安太守

方光禄,曾小保

(徽州师范学校,安徽 黄山245200;黄山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徽州大姓对新安始迁祖的追溯与还原
——以篁墩程氏为中心

方光禄,曾小保

(徽州师范学校,安徽 黄山245200;黄山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从唐朝开始,徽州篁墩程氏对新安始迁祖进行了数百年的持续追溯和还原,逐渐充实了程元谭的生平事迹。尽管其间也受到宗族内外的质疑,但在明朝还是成功地由宗族认同上升为地方官府的认同。事实上,徽州大族都有类似的重塑始迁祖的过程。

徽州大姓;始迁祖;篁墩;程氏;重塑

徽州大姓,“以程、汪为最古,族亦最繁”,盖“忠壮、越国公之遗泽长矣”。[1]41忠壮程灵洗崛起于篁墩,其先祖是何人?“程氏出自风姓。颛顼生称,称生老童。老童二子:重、黎。重为火正,司地,其后世为掌天地之官。裔孙封于程,是谓程伯。洛阳有上程聚,即其地也。……程氏世居长安。”[2]3396这是经民间反复构建、官方认同后,在唐宋时比较完整的认识。但篁墩程氏为何从中原入迁江南,最早定居新安的又是谁?尽管重建从自身回溯到程伯的世系困难重重,但千百年来,无数篁墩程氏后裔依然执着于对新安始迁祖的追溯与还原。在常建华、黄国信、卜永坚、林济等先生研究的基础上①,拟对其追溯与还原的过程与结论作一梳理,以加深对徽州大姓重塑始迁祖有关问题的认识。

一、篁墩程氏对新安始迁祖的追溯与还原

篁墩程氏后裔逐渐认定的新安始迁祖是“程元谭”。目前所见文献中,最早提到程元谭的是北宋庆历三年程承议的《程氏世录序》。该序被保存在明休宁程惟时等纂修的 《新安休宁古城程氏宗谱》中,“程氏自晋新安太守元谭公留居郡城,历唐迄梁,代有显者,谱牒相传,灿如日星。”[3]卷首绍圣三年,程璇撰《程氏世谱序》(同被收录于程惟时谱)也提及程元谭,并丰富了迁移路线、具体朝代和定居地以及与程灵洗的关系:“意东晋元谭公自洛阳过江,居新安之黄墩,传至忠壮,凡十三世矣。”同时代的程俱作《开化北源程氏谱序》也说:“景德都官谱自百之推而上之,黄墩之祖盖自东晋新安太守讳元谭始也。”[4]序这表明程元谭也得到了由徽外迁程氏族裔的认同。

程元谭为何留居新安?南宋庆元五年,杨万里为黟县人程叔达撰《宋故华文阁直学士赠特进程公墓志铭》,给出了这样的解释:“晋元谭守新安,民德之,诏赐田宅于歙,因家焉。”[5]卷一百二十五杨万里是江西人,且非程氏,其撰写墓志铭的依据是兵部王寅“所状公之行实”。显然其内容只能源于程叔达家人的素材,是徽州程氏后裔对迁徽始祖的记忆。

在程璇将程元谭、程灵洗的世次排定后,休宁人程珌在嘉定十七年为富溪人程用之所作墓志铭中,将春秋时晋义士程婴与程元谭、程灵洗、程沄、程淘的关系进行排列:“程氏得姓凡十阅世而生忠翼强济公,由忠翼而来三十二世而为新安太守。越自太守始居新安,更十有三世而生仪同,又十有三世而生都使。”[6]卷十绍定元年,他在《世忠庙碑记》中又有相似的叙述,相隔代数却有差异:“念程氏得姓凡十四世而生忠翼疆济公,由忠翼而来三十二世而为新安太守。越自太守始居新安,更十三世而为忠壮公,又十四世而生都使岩将。”[6]卷七

南宋歙县人程元凤所撰《程氏宗祖墓铭》与程珌的叙述稍有不同:“由婴而后三十一世元谭,东晋大兴三年假节新安太守,百姓请留,诏从民便,仍赐田宅于歙之黄端,子孙因家焉,遂为新安著姓。”[7]乙集卷之四不仅从程婴到程元谭相隔少一世,且坐实了程元谭任职资格与时间。淳祐十年,江西德兴程氏裔孙程龙斗作《德兴新建程氏世谱序》,进一步明确了程元谭与地望(广平)的联系:“黄墩之族出广平,祖新安太守元谭,从东晋南渡,得赐田宅于新安黄墩,而尤大于忠壮公。”[4]序

大德二年前后,休宁人程逢午作《晋新安太守程公墓志》,补充了程元谭任职与离任的细节:“徽之程氏自新安太守元谭始。晋元帝兴江左,太守由襄州刺史守新安郡,及代,百姓遮留,不得发,诏褒嘉之,赐第于新安之歙县,子孙家焉。”[8]卷十四而歙县人方回写于大德二年的《晋新安太守程公墓碑》,更首次披露了程元谭任职新安的背景、身份、卒年及墓地:“东晋元帝肇兴江左,……初以周玘为会稽都尉,顾荣为豫章都尉,分兵定东土,新定、东阳、信安等六郡既平,以镇东军谋、襄州刺史程公讳元谭,为假持节新安太守。大兴二年,己卯也。良二千石,民爱怀之,受代,请留,竟不得去,卒于郡,永昌元年壬午也。墓在今郡城西十里驿路之旁,歙之程氏自此始。”[8]卷四十五方回对程元谭“镇东军谋”身份的认定随后被广泛运用,如泰定四年,衢州路江山县尹程郇撰《休宁榦龙山程忠壮公行祠记》:“其先世居广平,东晋时,有讳元谭者,为镇东军谋,出守新安,因家焉。 ”[7]乙集卷之二

到了明朝,歙县槐塘程孟纂修《新安程氏诸谱会通》,多有涉及程元谭的记载。其中以该谱卷一《仕东晋谱图》介绍最为详尽,首次披露了程元谭之父、妻、子的信息及其政绩:“元谭公,牧公次子也。……假节行新安太守。……绥辑流民,踱流通畎浍,教民孝悌,举俊造于朝。歙民大悦。……永昌元年,代还,百姓遮道请留,卒不得发,诏褒嘉之。俄卒,帝闻为之震悼,赐子孙田宅于新安之歙县。娶东海徐进女,卒合葬城西十里牌驿路之傍,即今衮绣乡二十三都表字四百九十七号地内,墓碑具载世忠事实。生二子:长曰彪,……次曰超。”[9]卷一对徽州程氏宗族势力整合有重大贡献的明休宁人程敏政,多年爬梳资料,潜心考究,也有不少对程元谭的介绍,但并没有突破前代的描述,在内容详细处还说明资料来源。这是出于他学者身份的一贯细致,还是对引用材料的存疑,很难骤断。

嘉靖年间戴廷明、程尚宽等修撰的《新安名族志》将程元谭南迁时间从西晋末提前至汉末,并将孙吴大将程普也纳入程元谭先祖的序列:“其后曰婴,……再望广平。汉末曰普者,从孙氏定江东,破曹操,赐第于建业,为都亭侯。普之后曰元谭,当永嘉之乱,佐琅琊王起建业,为新安太守……”[10]18

在清朝,关于程元谭的多数记载与前代无异,唯有歙县程善述等纂修的《褒嘉里程氏衍庆世谱》对程元谭早期官职、去世年代有了新看法:“元谭祖,初历江阳太守,转襄州刺史。西晋末,逆臣刘聪作乱,弑愍帝。公为镇东军谋,辅琅琊王即位江东,是为元帝,号东晋。石勒之难,举族过江……大兴三年……以襄州刺史假持节镇抚新安。……殁于晋明帝太宁二年乙丑,享年八十有一。宋追封忠佑公。葬城西十里驿路旁,制二石人于墓前,遂名其地曰双石。娶丞相东海徐进女,生二子彪、超。”[11]卷首之二至此,有关程元谭生平的宗族追溯与还原基本完成。

相对于私人著述的“任性”,官方典籍则谨严得多。虽传统方志的撰修未必有固定的审稿程序,其观点、立场、风格往往因主纂者的学识、功底差异而有不同,但在“国史”“方志”“家谱”同构互补的文献体系中,代表官方的定位都会让纂修者在选材、组织、用词上更加慎重。南宋罗愿所撰《新安志》素以资料翔实著称,在《牧守》卷中,他记载了晋新安太守周嵩、贾宁和孙泰三人事迹,对于“节皆不全”的太守杜炯、杨伯子以及南朝梁时侯景叛乱委任的“伪”太守元仪,提及姓名,但明确“凡此等皆不录”。该志没有留下程元谭这位“有善政,民请留之”且得到皇帝“赐第于郡西之黄墩”荣耀的“新安太守”的只言片语。

从现存文献看,程元谭身份正式被方志确认始于明彭泽、汪舜民纂修的弘治《徽州府志》。该志在《名宦》中列入了程元谭:“晋程元谭,东晋元帝太兴二年己卯,以镇东军谋、襄州刺史为假持节新安太守。在郡为良二千石,民爱怀之。受代,请留,竟不得去。永昌元年卒于郡,子孙家焉。墓在今郡城西十里驿路之旁。新安有程氏自元始谭。”[12]卷四对于收录理由,作者在《职制》中说:“晋新安郡职制无可考,姑录旧志所存,并考出太守五人如左。”后列的程元谭、周嵩、贾宁、孙泰、杜炯五人,何人是“旧志所存”,何人为新近“考出”,语焉未详。结合《新安志》所载,“考出”者唯有程元谭,依据何在?未说。从上引对程元谭的介绍看,内容均不出程氏宗谱的描述。因此,正是彭泽、汪舜民等人这一举动,最终从官方文献的高度坐实了程元谭的生平,完成了徽州程氏梦寐以求的程元谭从宗族认同到地方官府认同的跃升。

事实上,稍早一些,程元谭的生平就获得了徽州府官方的初步认同。正统年间,徽州儒学在文公祠东庑设遗爱堂,供奉徽州历史上“名宦”47人,其中排在三国吴太守贺齐之后、名列第二的就是“晋太守程元谭”。

其后,徽州历代方志对程元谭的入志处理大体相似。明万历《歙志》因是一县之志,故仅在《氏族》“其寓公者”提及“晋则新安太守程元谭”,《丘墓》中有“晋程太守元谭墓,在县西之冷水铺”一句。康熙、道光《徽州府志》除在《舆地志·丘墓》《营建志·学校》《职官志·名宦》基本照抄弘治《徽州府志》外,在《职官志·郡职官》中也明确记载了程元谭的任职经历。

二、对还原结论基于考据角度的分析

在程元谭生平事迹逐渐明晰的过程中,由于日趋激烈的宗族利益之争,徽州其他族人不时对程氏新安始迁祖提出质疑。明朝程敏政广泛宣传“黄墩”实为“篁墩”、因避黄巢兵乱而改名的观点,抹杀了同在徽州有一定社会势力的黄氏早于程氏定居黄墩的历史,故而黄姓的反驳最为典型。明末清初学者、歙县人黄生作《黄墩辩》,阐述四条理由:第一,“元谭之迹,不见正史,而方回者邪妄人耳,其碑何所据依?特述数百年以前之事,容知非程氏子孙夸大其先,妄造此说,使回笔之于碑耶?”第二,“古之人主,优宠其臣,赐第京师者有之矣,未闻以太守而赐第于其所治之郡者也。”第三,“元谭至忠壮十二世,忠壮五世孙富隋末佐越公汪华保障六州”,“以三十年为一世约之,十二世宜得年三百六十,而东晋至梁武仅二百四十年,五世宜得年一百五十,而梁武至隋末仅百二十年。”第四,程敏政复名“篁墩”后,曾“告于当世缙绅君子,得记赋铭诗若干篇”,以使“借重作者一言,使后世知此地获复旧名自予始者也。”但“翰长杨镜川先生作十绝非之”。可见程说“皆妄造之说也。 ”[13]1133-1137

置身于宗族利益冲突之外的非徽州人士,也有对程元谭生平提出异议者。清初太原人阎若璩对“东晋元谭由广平持节守新安”一说难以认同:“太守安得有持节事?因考《晋书·职官志》《文献通考》,……则刺史方持节,太守断断无之。”[14]卷六

即便是程氏族人,对待程氏早期世系也不乏持重谨慎者。唐末休宁人程淘,经历了黄巢兵乱的“无日不兵,无时不火”,见“谱牒旧书几于灰烬”,遂“因战守之余,漫辑世次之序”,“自陶而上,止忠壮公,凡十三世。”[8]卷九六上程淘凭民间残存的谱牒等文献,就追溯到程灵洗,而程灵洗又声名显赫,为何程淘却对其父情况一无所知?南宋学者、休宁人程大昌态度严谨,他在《休宁会里中泽谱序》中直言:“自余程姓著史者,如邈、如不识,皆无邑里。如郑、会、昱、秉、骏、异、知节、务挺、千里、日华,皆未尝逾江而南。则吾宗之来此者,其东晋元谭公乎?”他虽然罗列程郑等汉至唐未逾江南的诸多人物来说明唐朝以前程氏势力主要在江北,不能否认程氏较早迁居江南的事实,但他“其东晋元谭公乎”的问句,也表明了他对程元谭作为徽州始迁祖的困惑。当他受父之命整理搜集来的各种宗谱时,却发现“其敘载官名世次全然谬戾,如仕周世而有侯于广平者,官乎三代以前遂有职为刺史者”,权衡之后,他坚持“宁阙其疑,而不敢从信”,所著谱仅“近自五世祖始,上此辄不敢书”。[9]卷一

还原后的程元谭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需对相关文献进行考订。

最早记载程元谭的《程氏世录序》不仅记载简单,且颇奇怪。仅称“晋”,却未明确西晋还是东晋;“留居”地“郡城”,按一般理解即新安郡治所在地,即始新县城(贺城,原淳安县城),而非歙县篁墩;“历唐迄梁”中的“梁”只能是五代时后梁,程承议写此序为北宋庆历时,距后梁灭亡已有百年,为何以“梁”为程氏“代有显者”的下限?后梁控制区域仅在中原,难道后梁会有大量来自歙州的程氏官员?

程璇《程氏世谱序》首次说“东晋”程元谭“自洛阳过江”。洛阳距长江较远,理解为程元谭此前居住或较长时段停留在洛阳较合适。是因刘聪攻占洛阳、俘获晋怀帝才南下避难,还是见东晋建立而南下投靠?程璇说从程元谭到程灵洗“凡十三世”,假设后来程氏族人认定程元谭322年去世时,其曾孙为1岁,到程灵洗513年出生,必须是世代都在19岁或之前生子才有可能。平均代际间隔如此之短,与民间常态的25年左右相比,有些距离。

杨万里解释程元谭留居徽州的原因是 “民德之,诏赐田宅于歙”。检索《晋书》,可见两晋皇帝同往常一样,多有赏赐群臣之举。所赐之物很多,但以爵、钱、谷、帛、丝、绢、牛、马、酒、米、布、绵、衮冕之服、床帐簟褥、东园秘器为多,次数较少者如金、几杖、藜杖、安车驷马、玉佩、玉玦、珊瑚树、阳燧、襦、药物、轺车、鼓吹、剑、弓矢、饯、姓、侍婢等。赏赐田宅仅11例,其中,赐“甲第”4例,即晋武帝赐王祥“第一区”、晋武帝赐贾充“甲第一区”、晋怀帝赐刘寔“宅一区”、司马睿赐贺循“第一区”;赐田予百姓1例,即义熙九年“罢临沂、湖熟皇后脂泽田四十顷,以赐贫人”[15]264;赐田地予大臣 6例:晋武帝赐羊祜“去城十里外近陵葬地一顷”[15]1021、晋武帝赐滕修“墓田一顷”[15]1553、晋怀帝赐嵇绍“墓田一顷”[15]2301、晋武帝赐鲁芝“茔田百亩”[15]2329、晋武帝赐魏舒“葬地一顷”[15]1186、晋惠帝赐周处“葬地一顷,京城地五十亩为第,又赐王家近田五顷。”[15]1571综上,能有资格受赐宅第者均为功勋卓著的朝廷大员;受赐田地者或位高权重,或壮烈殉国,且多为埋葬之用。尚未见有太守之类地方官员能享此殊荣。

程元凤的《程氏宗祖墓铭》首次有了程元谭“东晋大兴三年假节新安太守”的头衔,或许还为说明皇帝为何要赐功臣宅第于偏远村落,又加了“百姓请留、诏从民便”的理由。按晋朝官制,“郡皆置太守,河南郡京师所在,则曰尹”。[15]746新安为郡,设有太守无疑。所谓“假节”《晋书》有解释:“使持节为上,持节次之,假节为下。使持节得杀二千石以下;持节杀无官位人,若军事,得与使持节同;假节唯军事得杀犯军令者。”[15]729但“使持节”“持节”“假节”往往为执掌军权的官员所有,翻检《晋书》,凡“假节”者均为军事官员,若兼有地方行政权,绝大多数也是任各州刺史,仅在个别少数民族聚居区有兼任太守一职的事例。南朝时程灵洗有“持节”名号,就因他始终是军事长官。只到隋唐时,“持节”“假节”有名无实,才通称出任刺史、太守者为“假节”。程元谭凭什么能“假节”?

程逢午在《晋新安太守程公墓志》中,又给程元谭加了“襄州刺史”头衔。检索《晋书》,不见“襄州”之名,只有襄阳、襄城、襄平、襄武、襄垣、襄邑、襄安、襄陵、襄贲等地名。依晋朝制度,刺史乃州一级的行政军事长官,高于太守一职。西晋时,“凡十九州,司、冀、兗、豫、荆、徐、扬、青、幽、平、并、雍、凉、秦、梁、益、宁、交、广州”[15]408,东晋因之,并无“襄州”。所谓“襄州”,原即襄阳郡,“西魏改曰襄州,置总管府。”[16]891程逢午将两百多年后西魏才有的地名、官名提前到东晋前期,不知依据何在。

对于方回《晋新安太守程公墓碑》的真实性,有人曾以该文未见于方回目前存世的《桐江集》《桐江续集》中为由提出质疑。这依据不充分。程敏政《新安文献志》中收录方回诗文38篇(首),但其中在《桐江集》《桐江续集》中的仅见8篇(首),显然程敏政编《新安文献志》还有其他途径能见到方回作品,未必是程敏政后来托名冒作。当然,方氏之文也值得推敲。他认为程元谭出任新安太守前,东晋元帝“初以周玘为会稽都尉,顾荣为豫章都尉,分兵定东土”。晋元帝永嘉元年移镇建业后,曾依靠当地士族首领稳定局势,周玘、顾荣就是重要依靠。周曾受封为建威将军、吴兴太守,建武将军、南郡太守,却未见出任“会稽都尉”一职;顾为军司、散骑常侍,卒赠侍中、骠骑将军,也未见出任“豫章都尉”一职。再从行政建制看,晋时,“新定”仅为县,属建宁郡(即益州郡,今云南一带);“新定郡”则迟至唐朝天宝元年才由睦州改此称,且乾元元年又改回为睦州。“信安”在晋朝为东阳郡属县之一,“信安郡”是南朝陈永定三年置,领信安、定阳二县,隋大业三年废。将后世才有的行政单位提前到晋朝,的确非一时疏忽所能解释。方回在该文中,详细介绍了程深甫“发现”徽州郡城之西十里“程元谭墓”的经历:“大德改元,丁酉秋,岩将房十三世孙深甫归自北方,汛扫汊口先茔,上及忠壮墓,而太守双石之墓卒难物色……访求久之,风雨不辍。冬十二月十有七日,始至其地,求墓道弗能得。越十日,赖毗邻父老于深雪中微得其处,又十日,过其处,见浮土覆双石上,麦苗芃芃然。深甫以金币赎之,乃会集亲宾刬除耕植。”文中对时间节点记录之细致,对天气、环境描述之生动,似乎方回亲身经历一般。但查方回年谱,“发现”程元谭墓的大德元年和方回作此碑文的大德二年,时年已过七旬的方回均在杭州,距离上次返歙小住的至元三十一年也有4、5年之久。显然,方回作此碑文的所有原始资料,均由程氏族人所提供,其中的真实性当然也非方回所能回答。

明景泰年间歙县鲍宁所作《程氏会通谱序》,又出现程元谭“由广平太守假节守新安”之说。随后,程敏政在《休宁陪郭程氏本宗谱》中不仅再次认定这一身份是在“晋怀、愍时”,且详尽披露:“值胡羯之乱,失官,弃家徒步归琅琊王,为镇东军谋,从之渡江。”当然,这一切如同之前类似的描述,始终不知其依据所在。

程善述在《褒嘉里程氏衍庆世谱》中对程元谭早期经历的描述也有疑点:“帝遣会稽都尉周玘、豫章都尉顾荣分兵定东土”中的“帝”应是晋元帝司马睿,但周玘、顾荣其实分别早在司马睿称帝前的313、312年就去世了。难道仅是将“王”误用为“帝”吗?

即便是精于宗族史研究的程氏族人,虽坚持“稽考史传”,其精研的成果也难免互相抵牾。最典型的是北宋程祁编成的《程氏世谱》,构建了元谭—超—冯—丰—景秀—元政—宝云—法晓—隐隽—道乐—次茂—詧—宝惠—灵洗的世系。而程敏政在广泛考订后,建立的却是元谭—长民—韶—元政—道惠—天祚—超—邕之—修—次茂—詧—宝惠—灵洗的世系。两相比较,不仅代数不同,且中间仅有三世相同。在程敏政排定的世次中,有程天祚,曾仕南朝宋为山阴内史。《宋史》《南史》多处涉及其人。如“大明二年正月壬戌,白獐见山阳,山阳内史程天祚以献。”[17]811元嘉二十七年程天祚以殿中将军“助戍彭城,为魏军所获。以善针术,深被太武赏爱,封南安公,常置左右。恒劝(鲁)秀南归,秀纳之。”二十八年,“及太武北还,与(鲁)爽俱来奔。文帝悦,以爽为司州刺史,秀为荥阳、颍川二郡太守。”[18]1020泰始二年,“薛索儿度淮为寇,山阳太守程天祚又反,佃夫与诸军破薛索儿,降天祚。”[18]1921可见,程天祚的政治活动比较频繁。但《南史》明确记载为“广平人程天祚”。《南史》作者李延寿乃唐初人,距南朝宋不到200年,他所记述必然有其依据。既然程天祚尚为广平(今河北任县、南和、鸡泽、曲周一带)人,其五世祖程元谭为什么是新安人呢?至于程元谭十二世孙、程灵洗父程宝惠为“新安郡仪曹”,晋、南北朝时,仪曹为中央官员,所掌为吉凶礼制,《南史》等史书有多处“尚书仪曹郎”的职衔,地方上并无此职之设。

三、余 论

作为生活在以宗法制度为政治基础的传统社会中的大多数个体,他们的集体记忆遵循社会性的原则,即被历史、文化、政治等外部力量“形塑”,缺乏明显的自主、独立、多元的空间;也受制于选择性规律,即与多数个体都有关联的某一对象有更大的被记忆的可能,而仅与极少数个体相关的对象会被忽略。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同姓后裔对于始祖或有影响的某位先祖有较深的记忆,而对于其他大多数先祖,则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直至消失。在缺少文字记载的前提下,集体回忆的呈现就是从始祖到自身的断断续续的点,可谓源易溯而流难明。

近百年前,著名学者顾颉刚发表了《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首次明确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他认为,“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如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孔子时有尧舜,战国时有黄帝、神农,秦时出现三皇、庖羲,汉代时又增加了开天辟地的盘古。而且“文籍越无徵,知道的古史越多”。这种由于尊古贱今、托古自重的心理而导致上古史不断地被创造,“譬如积薪,后来居上”。上述徽州程氏后裔对始迁祖上千年的描摹过程,无疑为顾颉刚的观点添加了又一个生动而准确的论据。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事实上,很多徽州大族也有同样的行为。如较程、汪入迁徽州更早的方氏,对凝聚徽、严方氏后裔有旗帜意义的东汉方储的神化与包装,自东汉直至明清,也一直没有停止。[19]130

始迁徽州的程氏肯定是程灵洗的祖上。至于是否名为程元谭,是否为晋时南渡,是否曾任新安太守等具体问题,就史学研究而言,或许随着新资料的发现而有新的结论。但“程元谭”作为徽州程氏族裔心理认同的始迁祖,且已有上千年历史,作为一种社会认识的存在,也有其合理性。对于这类现象,也不宜单纯从史学考证的角度去探讨,简单地以“真”“伪”作为肯定或否定的依据。毕竟,“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注释:

①参见常建华:《程敏政 〈新安程氏统宗世谱〉谱学问题初探》,《河北学刊》2005年6期;黄国信、温春来:《新安程氏统宗谱重构祖先谱系现象考》,《史学月刊》2006年7期;卜永坚:《明清徽州程元谭墓地的纠纷》,《徽学》2008年;林济:《徽州祖先谱系的构造与祖、宗、族观念》,《安徽史学》2011年3期;林济:《宋元宗族谱系的构造》,《安徽史学》2014年3期。

[1]许承尧.歙县志·风土[M]//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第五十一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2]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3]程惟时.新安休宁古城程氏宗谱[M].上海图书馆藏明隆庆四年刻本.

[4]程敏政.新安程氏统宗世谱[M].上海图书馆藏明成化十八年刻本.

[5]杨万里.诚斋集·墓志铭[M].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抄本.

[6]程珌.洺水集[M].四库全书本.

[7]程敏政.新安程氏贻范集·程氏宗祖墓铭[M].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明成化十八年刻本.

[8]程敏政.新安文献志[M].上海图书馆藏明弘治十年刻本.

[9]程孟.新安程氏诸谱会通[M].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代抄本.

[10]戴廷明,程尚宽.新安名族志·程[M].合肥:黄山书社,2004.

[11]程善述.褒嘉里程氏衍庆世谱[M].美国犹他家谱协会藏康熙十一年刻本.

[12]彭泽,汪舜民.徽州府志·名宦[M].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弘治十五年刻本.

[13]许承尧.歙事闲谭[M].合肥:黄山书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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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曲晓红

On Huizhou Large Families’Retrospect and Restoration of Xin'an Earliest Migration Ancestors——Focusing on the Cheng clan,Huangdun,Huizhou

Fang Guanglu,Zeng Xiaobao
(Huizhou Normal School,Huangshan 245200,China; Department of Ideology and Politics,Huangshan University,Huangshan 245041,China)

Since the Tang Dynasty,the Cheng clan of Huang Dun,Huizhou had always been tracing and restoring their earliest migration ancestors of Xin'an for hundreds of years,gradually enriching Cheng Yuantan's life story.Especially during the Ming Dynasty,although challenged by many people,it was agreed successfully by not only the clansmen but also the local government.In fact,other large families of Huizhou had a similar progress of reshaping their earliest migration ancestors.

large families in Huizhou;earliest migration ancestors;Huangdun;Cheng clan;reshape

K921/927

:A

:1672-447X(2016)06-0007-06

2016-10-20

资金项目:2012年安徽省社科规划项目(AHSK11-12D303)

方光禄(1965—),安徽歙县人,徽州师范学校高级讲师,研究方向为徽州文化、历史;

曾小保(1963—),安徽旌德人,黄山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徽州文化、思想政治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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