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文之最佳者”
——论《丰乐亭记》对“六一风神”内涵特质的体现

2016-03-15 23:42洪山杨锦鸿
关键词:醉翁亭记风神欧文

洪山,杨锦鸿

(1.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基础部,安徽滁州239000;2.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滁州239000)

“六一文之最佳者”
——论《丰乐亭记》对“六一风神”内涵特质的体现

洪山1,杨锦鸿2

(1.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基础部,安徽滁州239000;2.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滁州239000)

在历来对欧阳修散文的评论中,最能简明扼要地抓住欧阳修散文特点的莫过于“六一风神”一语。有些论者认为,《醉翁亭记》是“六一风神”的代表性作品。朱熹却盛赞《丰乐亭记》为“六一文之最佳者”。从内容表达、叙事技法、审美感受等几方面综合来看,与《醉翁亭记》同年创作的《丰乐亭记》充分体现了“六一风神”的内涵特质,足以代表“六一风神”的主导层面。

欧阳修;六一风神;丰乐亭记

欧阳修一生著述繁富,以散文创作成就最高。在历来对其散文的评论中,最能简明扼要地抓住欧文特点的莫过于“六一风神”一语。对于“六一风神”的内涵及其具体指向,近代以来的文学史(如吕思勉《宋代文学》)、散文史(如陈柱《中国散文史》)和欧阳修研究论著(如刘德清《欧阳修论稿》、宋柏年《欧阳修研究》)中都有或多或少的阐述,有些论者在论及“六一风神”时,视《醉翁亭记》为其代表作。例如,刘德清先生说:“所谓‘六一风神’指的是庆历五年以后形成的以《醉翁亭记》为代表的成熟的欧文的主体风格”[1],并在评价《醉翁亭记》时说,“自古以来,它被人们叹为‘欧阳绝作’,又被誉为‘六一风神’的代表作”[2];祝尚书先生在《北宋古文运动发展史》中论述“六一风神”的特点时也将《醉翁亭记》作为“纡徐委备往复百折”的例子加以重点阐述[3]180。诚然,《醉翁亭记》可谓欧阳修散文中的精品,历来被称为千古佳作。但其实它并非“六一风神”的代表作。事实上,历代文章家在评价《醉翁亭记》时都未用“风神”一词,反而在评论《丰乐亭记》时频频冠以“风神”之称。如林纾在《春觉斋论文·用顿笔》中说,《丰乐亭记》“特为夷犹顿挫之笔,乃愈见‘风神’”;陈衍《石遗室论文》(卷五)说:“永叔文以序跋、杂记为最长,杂记尤以《丰乐亭记》为最完美,……此欧公平生擅长之技,所谓风神也”;吕思勉《宋代文学》说得更明确:“杂记如《丰乐亭记》、《岘山亭记》等,皆感慨系之,所谓‘六一风神’也”[4]。

《丰乐亭记》与《醉翁亭记》创作于同一年,也同样是为建亭而作记,但在现代人心目中,《丰乐亭记》远没有《醉翁亭记》影响之大之深。一方面,《醉翁亭记》长期以来一直作为语文教材中的经典篇目,国人熟而能详。醉翁亭也从《醉翁亭记》问世起就成为滁州最具代表性的景观,一千年来,屡毁屡修,久而不衰,吸引了无数人慕名前来访古探幽。而丰乐亭则没那么幸运。刚建成时也曾花团锦簇、游人如织,欧阳修还写《丰乐亭游春三首》等诗文描绘了当时的盛况。可惜的是,因时代变迁,建筑损毁严重,文物流失殆尽。尤其“文革”期间,丰乐亭更是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几成废墟。尽管地方政府积极修复,但丰乐亭直到近年才对公众开放,其影响力自然大打折扣。再一方面,《丰乐亭记》展现的是一个儒家文化官员渗透在血液里的入世精神,表现的是作者对社会安定、民享丰乐的欣慰之情和忧思深远的思想;《醉翁亭记》渲染的则是作者的出世情怀,表现出一种忘情物外、旷达超脱的潇洒气度。相比而言,前者似中规中矩,而后者似更符合人们对欧阳修为人处世的心理预期,更能满足现代人对自由生活的向往。或许正是上述两方面原因,现代人更重视《醉翁亭记》,而不甚关注《丰乐亭记》。但历代评论者们对《丰乐亭记》却十分推崇。清康熙三十四年编成的《古文观止》,被人们看作是中国传统散文的规范读本。而《丰乐亭记》和《醉翁亭记》这两篇由同一作者写于同一年份、描写同一地方相似风物的文章,竟然被同时收入到《古文观止》中,这在文学史上是少见的奇观。更有甚者,近代学者高步瀛编选的《唐宋文举要》中,选录了欧文23篇,其中,“记”文仅选1篇,不是《醉翁亭记》,而是《丰乐亭记》。

结合前人的评述,笔者认为,《丰乐亭记》充分体现了“六一风神”的内涵特质。

一、“六一风神”的称谓与内涵

“六一风神”是由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的简称“六一”与“风神”两个词合成的一个称谓。“风神”是指欧文所显现出的独特属性。

“风神”最早是用于人物品评方面的,指人具有高超非凡、优异突出的风采、风姿与神态。中国美学史上第一个将“风神”用于人物品评方面的是南朝的刘义庆。到了唐宋时期,“风神”一词成为用于评价艺术作品的有着具体涵义的美学用语,主要指艺术作品所具有的一种超尘绝俗、引发余味不绝的风姿神韵。而最早把“风神”用于形容欧阳修文章特点的是明代的归有光和茅坤。归有光在《欧阳文忠公文选》(卷五)中说欧文“风神机轴,逼真太史公”。茅坤在《唐宋八大家文钞》中则多次用“风神”来形容欧文特点。“茅坤所谓风神的评语,被清代桐城派古文家广泛接受,于是‘六一风神’成了欧阳修古文特色的定评。如方苞《古文约选序例》曰:‘序事之文,义法备于左、史;退之变左、史之格调,而阴用其义法;永叔摹左、史之格调,而曲得其风神。’又如刘大櫆评《五代史·伶官传序》曰:‘跌宕遒逸,风神绝似史迁。’”[3]195于是,“到清代桐城派古文家手上,‘六一风神’的称谓广泛使用开了”[5]。

也有学者(如韩国的黄一权)认为,虽然归有光和茅坤最早将“风神”用于评述欧文特点,但是,将“六一”和“风神”合在一起,最早使用“六一风神”这一称谓的是吕思勉,他在1929年出版的《宋代文学》中首次使用,此后,“六一风神”一词才真正问世了。[6]但“六一风神”这个词不能简单地解释为“六一的风神”。因为这样解释的话,“六一”是指欧阳修,“风神”则近似于“风格”,而“六一风神”的涵义绝不是“欧阳修的风格”这么简单。否则,在评论韩愈、苏轼的文章特点时,我们皆可冠以“昌黎风神”“东坡风神”。而事实上,在中国文学史上,将“风神”与作家的别号或别称合成一个称呼以形容其文章特点的,除了“史迁风神”之外,只有一个“六一风神”。因此,“六一”应理解为欧阳修的文章(主要指散文),“风神”是指欧文表现出的较其他作家的文章更为突出的属性和特点,蕴蓄着特定涵义。二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术语概念。

综合历代评论家的观点和阐述,“六一风神”的内涵至少有以下三方面。

(一)内容表达:感情炽热,语辞平和

欧阳修的文章在内容方面显得比较平实,往往是描写普通的生活或阐述一些普通的道理,似乎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特异之处。但实际上,作者的情感非常强烈,只不过由于他常常采用委婉曲折的笔调,故表现出来的语辞是“和平”的。恰如南宋吴子良所评:“和平之言难工,感慨之词易好,近世文人能兼之者,惟欧阳公。如《吉州学记》之类,和平而工者也;如《丰乐亭记》之类,感慨而好者也。”(《荆溪林下偶谈》卷三)在叙事中融入因感触而抒发不平的“感慨”,正是欧文被称为“风神”的关键因素。这种“感慨”,是因对事、物有所感触而叹息所产生的情感,即“深沉的思想或强烈的感情,用一种呼声或类于呼声词句表达出来”[7],所抒发的是强烈的赞叹、愤怒、痛苦、怀念等思想感情,引起读者共鸣。由于感情的充分倾注,使得欧文产生一种抚追今昔、俯仰盛衰、沉吟哀乐的情韵意趣。如果说寓情于事、叙事和抒情完美地结合是“六一风神”主体内容上的外在形态,而“炽热的感情始终受到理智的节制,因而保持一种徐缓和平的节律和恬淡俯仰的感情定势”[8]则是“六一风神”的核心和精髓。实际上,欧阳修被称为“风神”的文章,都是低徊感叹、委婉曲折的。

(二)叙事技法:简而有法,一波三折

其一,平易自然,简而有法。“平易”“自然”是评论家公认的欧文的特点。这是欧阳修“易明”“易知”的为文思想在其创作中的反映。欧阳修在《与张秀才第二书》中提出:“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因为文学作品是用文字来表达作者思想感情的,如果文章主题深刻,又用词不难,文意易解,就能达到深入浅出的效果,其味无穷,这就是欧阳修主张的“平易”。但这种平易,是经过艰辛创作、认真修改之后达到的一种“自然”的平易,使文章在表达方式上显得“自然”的流利、畅达,令读者获得一种从容娴雅的感觉。而“简而有法”,一是指语言文字的简化,即文章的含蓄练达;二是指结构上以写大节为主。欧阳修是将“简而有法”与自然平易联系在一起的,而不是片面地一味求“简”。他在《与渑池徐宰第五书》中说:“不必勉强,勉强简节之,则不流畅,须待自然之至,其如常宜在心也。”关于欧文“平易自然”“简而有法”的特点,金代赵秉文评道:“亡宋百余年间,惟欧阳公之文不为尖新艰难之语,而有从容娴雅之态,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使人读之者亹亹不厌。”(《竹溪先生文集引》)也正因为如此,欧文才会有追昔抚今、摇曳生姿的韵味,才会产生“六一风神”。

其二,注重剪裁,谨于布置。欧文在文章结构方面非常注重剪裁,能将纷杂的事件井然地叙述,让读者感到事景如见,使文章细致生动而不显纷乱。同时,结构安排上又非平铺直叙,而是谨于布置,前后相合,排列得当,往往波澜叠起,于平易自然中又体现出委婉曲折、变化自如却叙事备尽、说理详尽的特点。对此,苏洵在《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阐述得极为精辟:“执事(指欧阳修)之文,纡徐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钱基博先生评论:“(朱熹之文)大抵醇实出曾巩,疏快似苏轼;而结笔稍弛,流韵不长;未若欧公之谨于布置,饶有‘风神’也。”[9]

其三,一唱三叹,一波三折。前者主要表现为欧阳修反复使用感叹之语,在语言上形成一种摩荡盘旋、气韵回荡的韵律感,动人心魄,感人肺腑。后者主要表现在文章结构上,说的是语句文意的层叠转折,具体体现为文章的跌宕顿挫,俯仰古今,在时空中跌宕穿梭,呈现出一种动荡之美、摇曳之美,读起来感到层次曲折而气势流畅,这也是“六一风神”在结构方面最为突出的一点。

(三)审美感受:含蓄吞吐,富有情韵

读欧阳修的文章,读者往往会有一种低徊婉转、余味无穷、言外之意、格外之致的审美感受。清初散文家魏禧说:“韩文入手多特起,故雄奇有力;欧文入手多配说,故委迤不穷。相配之妙,至于旁正错出,几不可分,非寻常宾主之法可言矣”,“欧文之妙,只是说而不说,说而又说,是以极吞吐往复、参差离合之致”(《杂说》)。朱熹也说:“欧公不尽说,含蓄不尽。”(《朱子语类》卷一三九)正是这种含蓄吞吐、纡徐委备的特点,使欧文表现出一种特有的情韵。古人以“风神”来形容欧文的原因就在于“殆即服其情韵之美”(林纾《春觉斋论文·情韵》)。所谓“情韵之美”,含义有二:一是作品本身散发出来的;二是读者在阅读时感受到的。二者互有联系,缺一不可。具有“风神”的文章,不直接显露地去表现文意,而是用委婉的手法、简练的语言、生动形象的画面,使读者通过自己的想象与联想去体会文中蕴藏的那种余回不绝的美感。读者在阅读时体验、品味出的一种事中生情的绝妙的审美感觉即是“风神”。这种“风神”也正是欧文“以情韵取胜的典型而成熟的艺术风格”[10]。

二、《丰乐亭记》充分体现了“六一风神”的内涵特质

“六一风神”这一高度概括的评语,表现出历代评论家对欧阳修在散文创作中努力增强散文抒情性、文学性这一贡献的认可,欧阳修将散文品格提高到了充分重视抒情的层次,使散文更成为一种以审美意义为主的文体,实现了“从韩文到欧文的审美旨趣的变化,即从崇尚骨力到倾心风韵姿态的转变”[11]。在欧阳修笔下,即使像墓志铭一类的应用性文字也成为一种情辞并茂、感人肺腑的美文,如《南阳县君谢氏墓志铭》,就像王文濡评点的那样:“就请铭之文,略施剪裁,便而成此,妙在不漏一事,不赘一辞,而先后轻重,位置得序。‘风神’骀宕,犹其余事。”(吴孟复、蒋立甫主编《古文辞类纂评注》卷八)再如《浮槎山水记》,堪称实用文体转换成文学作品的典型之作,林纾言:“此篇虽近应酬,然绝世风神竟溢文字之外。”(《春觉斋论文》卷九)还有《岘山亭记》,是应友人之邀而作,全篇记述含蓄吞吐,意在言外,神韵缥缈,故姚鼐称之为“绝世之文也”(《诸家评点古文辞类纂》卷五十四)。这些文章,或长于剪裁,或“纡徐委备”等,皆体现了“六一风神”的某些特点。而最能充分体现“六一风神”内涵特质的,还属《丰乐亭记》。

《丰乐亭记》写于欧阳修贬任滁州知州的第二年。全文431字,篇幅短小,却深沉厚重,寓意深远。首段描写了筑亭的起因、经过后,笔锋一转,二、三两段采用逆笔倒叙的手法,分别从“滁于五代干戈之际”和“自唐失其政”起笔,通过回顾北宋王朝建立时的战争年代,映照当今滁人“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的和平景象,第四段再以写景和记述与滁人同游山水的场景,进一步渲染“太平气象”,从而要求人们记住“幸生无事之时”,激发人们感皇帝之恩、报朝廷之德的思想,同时也寄托了安定来之不易、应予珍惜的命意,最后表明“宣上恩德”,“与民共乐”是自己的职责,点出写文章、命名“丰乐亭”的原因。文章以“乐”开篇,以“乐”终结,“乐”贯串始终。融记叙、描写、抒情和议论于一体,可谓美景怡人、真情动人、哲理启人。

下面就对照“六一风神”的内涵特征,从内容表达、叙事技法、审美感受这三方面对《丰乐亭记》作一分析。

(一)内容表达:意虽感慨,辞犹和平

《丰乐亭记》是一篇记叙和写景散文。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此类楼亭记文可谓浩如烟海,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不胜枚举。作者在写这类记体文时,往往只是把这“楼”“台”“亭”“阁”当作文章的关联点或情感抒发的引发点,而其文章内容和主旨决不仅仅局限在这“楼”“台”“亭”“阁”。如范仲淹作《岳阳楼记》,由岳阳楼所见之景,生发出“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的一段议论,再推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言。而正是这两句,全篇的意境顿然提升。《丰乐亭记》同样如此,它自然也少不了对丰乐亭景象的描绘:“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但文章内容显然不是只停留在写亭中或亭周的景色,名义上是“亭”之记,实际重点却在“丰乐”二字上,作者的真实用意是为了抒写“太平气象”。联系作者当时的境遇,就会感到此等立意非同寻常:此前一年,杜衍、范仲淹等革新派人物被相继罢黜,身为谏官的欧阳修愤然上书,怒斥小人谗害忠良,因而遭到恶意诬陷和人格污辱,被贬至滁州。在仕途不顺、清白受玷污、又呆在偏僻小城的情况下,欧阳修内心想必有着千般不满和痛苦,这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不久前的丧女之痛尚未平复,但就在此情境下,欧阳修仍一往情深地歌颂国家之“丰乐”和大宋之“功德”,其忠诚之心着实令人感动。文中第二段追忆太祖皇帝大兵平滁以及第三段追忆唐末五代以来纷争局面后的两个“矣”字句(“盖天下之平久矣”“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的缓缓喟叹,把作者追溯往事的不胜感慨,对眼下承平局面的深自欣慰,对宋王朝统一天下的由衷感谢,皆蕴含在字里行间,浸沁到读者心里。同时,又含蓄地告诫人们要居安思危,珍惜当前的安定生活。作者的感情充沛而激烈,但记叙的笔触却平和而蕴藉。到文末,他说:

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

推彼及此,追昔抚今,作者深为今日之“丰乐”而庆幸、而赞美。这便是他名此亭的原因,也是他作此记的本意。看起来只是给一个小亭子作记,但内容却涉及百年治乱,进而推及居安思危,可谓小题大作,见微知著。沈德潜评道:“记一亭而由唐及宋,上下数百年之治乱,群雄真主之废兴,一一在目,何等识力!”(《唐宋八大家古文读本》)《古文观止》的编者非常欣赏:“作游记文,却归到大宋功德休养生息所致,立言何等阔大。”(《古文观止》卷十)所以陈衍盛赞欧阳修“杂记尤以《丰乐亭记》为最完美”。正如南宋吴子良所言,此文“意虽感慨,辞犹和平”,全文寓情于事、叙事和抒情完美地结合,又始终“保持一种徐缓和平的节律和恬淡俯仰的感情定势”,这正体现了“六一风神”在内容表达上的主要特征。

(二)叙事技法:简练平易,波澜起伏

首先,《丰乐亭记》的文笔简练、平实。全文仅四百余字,内容却涉及百年治乱,从金戈铁马写到盛世太平,道出经历盛衰而山水依旧,写景、叙事、抒情恰如其分,真可谓“简而有法”。开头叙写建亭的缘由和经过,并不追求丰富而生动的细节,而是抓住“大节”,依次点出文题中的“丰”“乐”“亭”。中间两段采用逆笔倒叙手法,着力叙写与之相反的五代干戈,由战乱到治平,发起思古之幽情。写古是为今张本,衬托今之丰乐太平和民众休养生息。最后一段,再记述与滁人一起游玩的情景,将写景与人事紧紧相连,突出渲染当今和平气象,点明名亭的原因。如此,既照应了题目,又烘托了主题,且使全篇的文境富有变化,文意委婉含蓄。文中,既没有像“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精警的格言,也看不到像“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这样富有哲理的语句,但读者却能从作者平易、自然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赤诚情怀。

其次,《丰乐亭记》的结构安排可谓波澜起伏、变化自如。文章开头交代了亭之形势与筑亭的缘起之后,读者期待着接下来描绘亭子的结构、布置、景色等,可出人意料的是,作者第二段却突然宕开一笔,由今日之滁转入历史之滁,追忆、描述、感慨、抒情、议论,笔笔顿挫有力。高步瀛评道:“自‘滁于五代干戈之际’以下,数行文字,横空而来,兴象超远,气势淋漓,极瞻高眺深之慨。”(《唐宋文举要》)追述完历史之滁后,作者似应回到亭子本身了,可第三段作者又宕开一笔,不单单是说滁,更延及天下局面,境界更为开阔,气势更加挺拔。原来,作者这两段是采用“顿笔”的手法来形成一种动荡之美。对此,林纾在《春觉斋论文·用顿笔》中评论:“欧公讲神韵,亦于顿笔加倍留意。如《丰乐亭记》……或谓‘故老无在’及‘遗老尽矣’用笔似沓。不知前之思故老,专问南唐事也;后之问遗老,则兼综南汉、吴、楚而言。本来作一层说即了,而欧公特为夷犹顿挫之笔,乃愈见‘风神’。”倘若在第二段结尾,作者由追述历史之滁而感叹“盖天下之平久矣”还没引起读者太多注意,那么第三段结尾处“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则让读者感觉到作者内心的情感波澜了。再读到第四段对与滁人同游场景的记述和对命亭原因的交代,读者顿然领悟到作者的真正用心:借为亭子作记,而歌颂世道丰乐,抒写太平气象。这种结构上的精心安排对文章主题的表达以及行文的生动变化都起到了独特的作用。文中进行多重对比,追昔抚今,纵横捭阖。正如陈衍所言:“起一小段已简括全亭风景,乃横插‘滁于五代干戈之际’二语得势有力,然后说由乱到治与由治回想到乱,一波三折,将实事于虚空中摩荡盘旋。此欧公平生擅长之技,所谓风神也。”[12]

总体来看,全文于简练平易之中又体现出委婉曲折、变化自如却叙事备尽、说理详尽的特点,这正是“六一风神”在叙事技法上最突出的特点。

(三)审美感受:摩荡盘旋,情韵雍容

《丰乐亭记》之所以受到历代评论家的赞誉,不仅是因为它借记亭而歌颂了所谓“国家之丰乐”“大宋之功德”,也不仅是凭借它精心布置的结构安排,文中也没有让读者震撼的格言似的语句。它的成功在于全篇的成功,在于通篇所体现出的那种整体氛围的成功,也就是读者通过其平实而自然的字句所体验到的独特审美感受。如果说读《醉翁亭记》使读者感觉到一种幽默、机智和洒脱(尽管在背后也深藏着愤懑和颓唐),而读《丰乐亭记》则会给读者另外一种感觉,那就是安详、深沉和雍容的情调。全文“没有‘不堪之穷愁’,只讲‘山水之乐’”[13],它成功地将作者对于久乱后的丰乐局面的欣慰之情传达给了读者,文中记叙景物的那一派气定神闲和作者那一份与民同乐的情怀,使读者分明感受到古代一个正直官吏对国对民的忠诚之心。联系他此时的境遇,更让人敬仰他开阔的胸襟,强烈感受到他进也心系民生、退也心系民生,以与民同乐为己任、系民乐于己心的大儒情怀。茅坤仅用四字评之:“太守之文。”语极简练,但切中肯綮。

再从表现方式上与《醉翁亭记》作一比较,《醉翁亭记》主要是按照时间的次序进行单向度的描述,在表达情感时未形成一种引起读者紧张感的张力,而且“辞意过于圆滑”(陈衍《石遗室论文》卷五),故全篇缺乏尖锐与跌宕,尽管它不失为一篇千古佳作,却不足以代表“六一风神”的主导层面。而《丰乐亭记》则以横插鲜明对比的历史事实的技法,以虚实相间、时空交错的笔法,形成一种“遒宕古逸”的审美感受,使读者横生一种“摩荡盘旋”之感,并使读者在读《丰乐亭记》时引起一种由紧张到放松的感觉,然后在心里产生一种喜悦感,从而感受到文章散发出的一种缥缈、飘逸、入妙的特别情韵。这种事中生情的情韵之美和余回不绝的奇妙感受,正是“六一风神”在审美感觉方面独具的重要特征。

综上所述,欧阳修的散文以“六一风神”见称于世,独特的富于魅力的“六一风神”辉耀当时而光照后世。但“六一风神”是有其特定的内涵和具体指向的,并不是说欧阳修的每一篇散文都是具有“风神”的文章。《醉翁亭记》虽然是欧阳修散文中的精品之作,也具有“六一风神”技法方面的某些特点,但它并不能称作“六一风神”的代表作品。而《丰乐亭记》则于内容表达、叙事技法和审美感受等方面皆充分体现了“六一风神”的内涵特质,足以代表“六一风神”的主导层面。难怪朱熹盛赞《丰乐亭记》为“六一文之最佳者”(《朱子语类》卷一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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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 边之

I206.7

A

2095-0683(2016)06-0048-05

2016-10-29

安徽省高校省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SK2013B357)

洪山(1965-),男,安徽淮南人,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基础部副教授;杨锦鸿(1964-),女,安徽天长人,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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