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荒诞击穿荒诞
——论东西《篡改的命》

2016-03-15 23:17宋秀娟
河池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乡土中国黑色幽默人文关怀

宋秀娟

(广西师范学院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以荒诞击穿荒诞
——论东西《篡改的命》

宋秀娟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广西南宁530004)

[摘要]东西以黑色幽默和荒诞现实主义的手法,在《篡改的命》中通过叙述主人公汪长尺借助主动篡改与自我行刑的超越常态伦理的行动来消解不公的社会现实乱象,展现转型时期乡土中国的荒诞镜像,体现了“于怪诞中找寻出路,于绝望中救赎希望”的人文关怀。

[关键词]黑色幽默;荒诞现实主义;乡土中国;人文关怀

广西文坛“三剑客”之一的作家东西在当代文学史上被定义为“新生代作家”。他的文学风格是哲学型的(或技术型),在继承了先锋小说的文本探索风格的同时又对其加以改良,用及物性的现实关怀替换哲学与寓意的形而上趣味。东西善于“在边缘处叙述”,叙述方式、叙事语言返朴归真,直面当下生活而不是在想象虚构的世界里凌空高蹈,偏重于对于本真生活状态的表象化和欲望化叙述,用本色生活语言回归故事与现实本身,体现具有原初、真实的生命气息和粗糙、素朴的形态。

《篡改的命》是东西继《耳光响亮》《后悔录》之后的第3部长篇小说,城市生活与乡土世俗同时呈现,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并驾齐驱。这部小说的叙事采用连环套模式,一环套一环,层层嵌套,以荒诞的怪圈中冲破束缚无奈又掉入另一个叙事圈套,在陷阱中不断重复、循环,而这恰恰契合了小说人物悲剧性命运和宿命式结局,营造了人物与故事、现实与真实一起律动的共振效果,结构精妙。小说的主题意蕴极具寓言性和讽刺性,农民梦想进城收获幸福生活的希望一次次被暴戾的现实无情地击打,经过几轮博弈,新时代的农民在城市中如果不借助“换子成龙”的荒诞方式去撕裂生活真相,就只能乖乖认命,安心做城市最底层的贫民。农民真的翻身了吗?如何才能让农民获得实实在在的存在感、幸福指数?这是作家东西提出并引发读者思考的地方。

一、社会历史图景:从乡村到城市

20世纪以来的中国乡村社会全面解体,城乡二元对立已经不足以概括《篡改的命》中人物的生存境遇与精神图景。小说的现实关注令人深思:如果只能认命,农民为何要进城?

农业社会在向工业社会转型的过程中,“县城”作为现代文明进化的保留物,极具中国特色,“它既有城市文明的介入,又有乡村生活的因子,是一个特殊的文化空间”[1]。小说的社会背景正是以县城为中介物,通过透视进城农民的生存现状,展示真实历史对于虚构文学现实的反扑:在农民到市民,乡村私人空间到城市公共空间的转变、移置的转变中,错位的3代乡下人从故土“谷子”村到县城再到省城,一直“被边缘化”,虚构的即为真实的。这是乡土国普通民众的生存悲剧,底层的小人物处于既回不去村庄,又融不进城市的尴尬困境。

对于农民来讲,奔赴城市关乎人的“面子”,哪怕做一个窘迫、贫乏的小市民,也不愿窝在农村做一只安逸的井底之蛙。小说中,祖孙三代进城之路可以被看作是“有意味的形式”。第一代人汪槐走的路是:自己留守,送儿子出村;进城当乞丐讨钱维持生计,做儿子的后盾;回归乡村成为巫师,预测别人的天命,超度儿子的亡灵诞生于城市富商家庭。这种“圆环形模式”即(出走、进城、回归)并不意味着农民的命运又回到了原点,东西有意识地对故事进行干预,安排了汪长尺死后由父亲汪槐送入城市的情节,实际是一种善意的、以荒诞击穿荒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持之以恒反抗命运的方法。因为乡村伦理秩序和村规民约已然崩塌、沦陷、荒芜,不可逆的时代潮流是最终会被城市化所湮没、弃绝,所以进城的农民在失去土地时就注定“失根”的结局。第二代人汪长尺的进城凸显了乡村文明的式微与颓圮。没有大学文凭的注长尺做过泥水工、油漆工,与妻子小文的城市生活举步维艰。为了积攒养儿子的资本,也为了不让妻子打胎,他自编自导自演了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伤的戏码以期获得赔偿。在与老板一次次的较量中,汪长尺看出了自己代表的乡村力量的弱小,最终无奈选择了认命,并将儿子送给林家柏抚养以换得衣食上的无忧。林家柏“战胜”乡下人汪长尺隐喻了农民命运的严峻,为最后汪长尺篡改儿子的命运埋下伏笔。东西对第三代汪大志着墨不多,但却也栩栩如生。婴儿期的汪大志被抱回“谷里”时,就因不适应“谷里”环境而患哮喘、过敏被送回县城就诊。这个情节十分戏剧化,骨子里流的明明是农村人的血液,只因生在城市,便在潜移默化中被规训成为城市孩子。当数年后得知自己的生父身份和屈辱死亡经历,他选择埋葬掉自己不光彩的出身,甘当城市人——林方生,至此汪家三代的进城之路在汪大志身上画上了“完美”的休止符。

二、生存的真相:荒诞

荒诞的观念认为:“一方面,世界是无意义、无目的、无固定本质的;缺乏逻辑与秩序而使世界显得混乱、不可理解与分崩离析。另一方面,人的存在是偶然的、孤独的、不可自主的,人将在这个不可知的世界里陷入困境,无法解脱。”[2]137具体到《篡改的命》,对于穷人来讲,活着是唯一奋斗的目标,面对不公的社会时,他们能想到的方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来赢得尊严。可以说,汪家三代人的生存真相就是荒诞。

首先,小说中勾勒了“父亲”形象的残缺,不管是汪家第一代汪槐身体的残疾还是第二代汪长尺性能力的短暂丧失,这种吊诡的身体特征无疑是荒诞的。“父亲这个身份绝不仅仅是血缘之链中的一环,绝不仅仅在家庭内部承担繁殖后代的功能。父亲是一种社会名义,这种身份表明了一种社会权力、社会责任。”[2]57从某种意义上讲,汪家前两代“父亲”形象的残缺必然对于家族的兴衰产生直接的影响。恰巧这两位父亲的社会地位又是如此的卑微,没有钱、权、力气,还能为儿子做些什么?“贱民”能讲话吗?被强制失声的哑子能自由表达、申诉自己的冤屈吗?毋庸置疑,答案是否定的。但无论是汪槐还是汪长尺他们都愿意做儿子“登天的阶梯”,为儿子铺设康庄大道。汪槐为了帮儿子争取进入高考补习班机会,采取跳楼舍命方式本能方式,荒诞之处在于“断腿”并非他的本意,结果的猝不及防让他打了一个趔趄,瘫痪的病体意味着行走能力的缺失以及作为“父亲”威严的减弱;为了供儿子上学,他四处欠债,为还张鲜花的帐而将宅基地抵押。要强的汪槐放下尊严与颜面进城乞讨,挽救了同样选择跳楼的儿子。尤其荒诞的是若干年后“屌丝”汪长尺想突破当年父亲以命胁迫的生存方式,但命运弄人在工地摔伤后失去了性能力,这引发了汪长尺隐性的焦虑,即对妻子愧疚。在要求获得工地老板林家柏的赔偿时,林家柏怀疑汪长尺不具备生育能力,汪长尺只好选择和汪大志做DNA鉴定以证清白,但检测结果显示两人非亲子关系。至此,汪长尺几乎绝望认命。“羞耻的情感内容一开始就在于降低自我的价值情感:由于自己的行为遭到拒绝而自我羞辱,主体就把自己看作是比从前所假设的社会价值更低的存在。”[3]451作为汪大志的父亲,汪长尺因无法成为儿子的榜样的力量和为他带来衣食无忧的生活而感到羞耻,他决定篡改儿子的基因。小说又一荒诞之处在于汪长尺没有意识到为儿子更换“父亲”的行为实际上是将儿子推向了“失父”的悬崖边。在新的家庭里,养父林家柏并没有扮演好汪大志(林方生)的父亲角色。尽管享受无忧自由的物质生活,但冷莫、娇惯、自私的林方生最终可能因精神无所寄托而导致自我毁灭。汪长尺希望通过变换儿子身份达到命运改变的企图还是破灭了。

其次,小说弥漫“罪恶之花”的味道,彰显了东西运用荒诞现实主义叙事策略审丑的意识。试想,假设汪长尺不选择篡改大志命运,不以跳桥方式成全儿子,可以吗?很明显,依照叙事的发展,不可以。假设贺小文能够抵制奢靡的欲望诱惑,那么汪长尺、贺小文、汪大志一家三口可以在省城幸福地生活下去吗?不可以。这里涉及到“洁与不洁、美与丑、体面与下贱”的冲突问题,现实的荒诞在于:明知道妻子到按脚房从事的不光彩职业,但迫于生存的压力,全家人选择刻意规避这个“公开的秘密”。小说折射了市场经济时代的乱象:丑陋即真实,荒诞即本体。农民群体的生存困境需要社会的关注。

三、以荒延对抗荒诞的小人物

“黑色幽默”的小说家“突出描写社会环境对个人的压迫,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嘲讽态度表现环境与自我之间的互不协调,并把这种互不协调的现象加以放大变形,使其更加荒诞不经、滑稽可笑。”[4]247《篡改的命》聚焦非常态化的病态伦理叙事,无论是主要人物汪长尺、汪槐、贺小文,还是次要人物林家柏、林方生(汪大志)、刘建平,他们的人性无法用绝对的善、恶去衡量,在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的瞬间,每个参与游戏的人都被动地接受人生无形大手的操控。小说中有两类人:一类是先天不足,后天畸形的底层小人物,代表人物汪长尺尝试篡改儿子汪大志的命运选择与魔鬼做交易,是下意识地去叫停不公的游戏规则;另一类是一出生就衣食无忧的的特权阶层,代表人物是林家柏,他们处于社会顶层操控着别人的命运。

小人物汪长尺可以被看作是新世纪的阿Q,作为卑微的个体,命运一次次将他推向绝望的深渊,他开始还能抵抗,但在逼仄的现实面前,放弃自我不等于彻底放弃希望——他要为儿子“换血”,让儿子成为人上人。汪长尺如赌徒一样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让仇人为自己养孩子。对于林家柏,汪长尺是矛盾的,既仇恨又谅佑,他恨林家柏这类用钱、权筑就的特权阶级,恨林家柏一次次对他的嘲讽、侮辱、摧残;但他又不断替林家柏开脱,从而反复确认将儿子送给“敌人”的正确性,以求自我安慰和解脱。小说写道:“第一遍:我替他坐过牢。他欠过我工钱。他叫人用刀捅我,我差点失血而死。他谋害黄葵,嫁祸于我,让警察到谷里抓人。我在他的工地摔成阳痿,他竟然不赔我精神损失费。第二遍:我是替他坐过牢,但他付过我费用。要不是有他这单牢坐,我挣不到那一千多块,也不可能汇钱给我爹还债。第三遍:汪长尺,你就像隔夜的米饭,馊了。你把坏人想了两遍,就想成了好人,什么节奏?”[5]97从这大段的心理描写可知汪长尺内心的挣扎,颇具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他用得过且过压抑痛感,用麻木消解做人做事的底线和是非观。从某种角度上讲,汪长尺可以被认为是“奇异的英雄”个体,他篡改儿子命运的举动是不得以而为之,没有办法的办法,结局是家族第三代汪大志因被收养,摆脱了“农民的儿子”身份,而成为拼爹时代的富二代,命运的改变从表面上看终于成为现实。

四、结语

文学评论家南帆指出:“作家从理性的意义嘲讽局部的荒诞现象,这同时也就表白了他们矫正荒诞的信念。仅仅是某些部位、某些机构锈住了,那么指出这些部位和机构亦即修复的开始。发现荒诞意味着希望。”[2]140的确,东西在发现现实荒诞本相的同时,也在为社会乱象切脉、开方,他用社会疾病与小人物的人性病态隐喻希望。这种以荒诞击穿荒诞的布局正是作家东西所想到的疗救方法。如他自己认为的那样,他在写《篡改的命》时实际上是满怀希望的,包括汪长尺最后一跳。“小说叙事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讲故事,它还应该沉入人性的深渊,探究心灵的内在事件,并负有重整生活信念的现代使命”[6]153,这正是小说叙事的伦理意义之所在。东西小说一直致力于让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发出自己的声音。《篡改的命》也是如此,小说充分展现了“于怪诞中找出路,于绝望中救赎希望”的人文情怀,就此而言,东西不愧为这个时代的招魂者。

参考文献:

[1]张晓琴.极端的命运之书——论东西的《篡改的命》[J].当代作家评论,2016(1):144-150.

[2]南帆.冲突的文学[M].镇江:江苏大学出版社,2010.

[3]赵炎秋.文学批评实践教程[M].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07.

[4]聂珍钊.20世纪的西方文学[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

[5]东西.篡改的命[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5.

[6]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责任编辑韦杨波]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9021(2016)03-0027-04

[作者简介]宋秀娟(1991-),女,山东泰安人,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收稿日期2016-04-12

Using Absurd to Breakdown Absurd—— On Dong Xi’s Tampering Life

SONG Xiu-juan

(School of Literature, Guangxi Teachers Education University, Nanning, Guangxi 530299, China)

[Abstract]With black humor and realistic approach in the Tampering Life, Dong xi describes Wang Changchi who uses active tampering and self-execution beyond normal ethical action to resist the reality of injustice and perverse fate. Dong xi shows absurdity mirror in Rural China during transitional period. He shows the humanistic care of “finding a way out through the grotesque and saving hope in despair”.

[Key words]black humor; absurd realism; rural China; humanistic c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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