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珍珍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突围与困境
——从伦理视角来看庐隐小说中的女性形象
李珍珍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作为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一名年轻作家,庐隐的创作内容始终与社会生活紧密相关,她的作品几乎包括了新旧伦理转型期的所有内涵。庐隐将目光聚焦于女性群体在伦理转型下的心路历程,从而深刻反思五四转型期的社会现状。拟选取婚恋自由、宗法父权、贞节观念三大方面来分析在庐隐小说中受到新旧伦理观影响的女性形象。
婚恋自由;宗法父权;贞节;庐隐
庐隐,原名黄淑仪,又名黄英,署名冷鸥,是五四时期颇负盛名的女作家。刘大杰认为:“提到中国新文坛的女作家,资格最老的,谁也承认是冰心与庐隐。”①刘大杰:《黄庐隐》,《海滨故人庐隐》,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97-100页。茅盾也肯定道:“五四时期的女作家能够注目在革命性的社会题材的,不能不推庐隐是第一人。”②茅盾:《庐隐论》,《文学》1934年第1期,第3-5页。庐隐密切关注社会现实生活,她以细腻而深刻的笔触描绘了一批处于五四新旧交替时期的女性形象。从伦理视角来窥探庐隐小说中女性复杂而矛盾的心理,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其小说作品的文学价值和时代内涵。
五四时期的庐隐是北京国立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一名旁听生。大学自由开放的环境对于庐隐而言,是接触新思想、新知识的圣地。在北高师的学习中,庐隐逐渐接触到到西方的女权运动、马克思主义女性观、《新青年》等等新潮事物。其中,妇女解放、婚姻自主、恋爱自由等新思想对庐隐影响极大,她曾经说过:“没有受过恋爱洗礼的人生,不能算真人生。……如一生不了解恋爱的人,他又何能了解整个的人生。”③李书敏,严平,蔡旭编:《庐隐散文小说选》,重庆:重庆出版社,1997年,第67页。庐隐小说中丰富的婚恋描写,为这句话做了最好的注脚。在《一个著作家》、《海滨故人》等作品中,庐隐塑造了一批追求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的女性形象。这些主人公大多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知识女性,为了争取婚恋自由,向旧伦理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庐隐笔下争取婚恋自由的女性形象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其一是女主人公以付出生命为代价对旧伦理进行无声地控诉与批判。在《一个著作家》中庐隐塑造了一位因无法接受包办婚姻而自杀的女性沁芬。临死前,沁芬在信中写道:“我不幸的生命和爱情,被金钱强买去。但是我的形体是没法子卖了,我的灵魂仍旧完完全全交还你……”④庐隐:《一个著作家》,《庐隐小说全集》,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7页。这段话强有力地表达了青年女性对于恋爱的自由追求的渴望。其二是描绘了一批敢于冲破旧伦理的束缚,大胆、热烈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这一类形象是庐隐笔下最多的一类。在《海滨故人》中,露沙爱上了有妇之夫梓青,她大胆地向梓青告白:“……我生平主张精神生活,我们虽无形式的结合,而两心相印,已可得到不少安慰。”①庐隐:《海滨故人》,《庐隐小说全集》,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7页。在旧传统、旧伦理依旧占据主流的社会环境下,露沙的告白是充满勇气的,体现了新女性对于爱的渴望。除了露沙以外,《海滨故人》中还有玲玉、宗莹,她们勇敢地与包办婚姻作斗争,忠实于自己内心的爱情。其三是一批不仅大胆热情地追求爱情、更要掌握恋爱主导权的女性形象。《云萝姑娘》中的云萝、《象牙戒指》中的张沁珠等女主人公,不仅自主选择恋爱的对象,更是化被动为主动,要求控制爱情的节奏与方向。在她们所爱的异性面前,她们以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情感态度,完全把握住爱情的轨迹。云萝、张沁珠等女性形象是对传统伦理道德下夫唱妇随的女性形象的有力颠覆,知识女性开始更加关注自身的情感体验与需求。
五四的新女性反对包办婚姻的陋习,渴望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然而,当她们克服重重困难终于获得恋爱自由与婚姻胜利后,等待她们的并不是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而是以男性为中心的传统伦理社会。现实状况与她们理想中的婚姻生活相去甚远。在不堪重负的现实生活下,她们或许不得不放弃当初对于新思想、新伦理的追求,或者是想要有所成就却无从下手。从旧的家庭伦理中走出来的新女性又走进了被旧伦理包裹的现实生活中。五四新女性在追求恋爱自由、强调男女平等的道路上陷入了无路可走的迷茫与失落中。出走后,该往何处去的问题,成为了五四女作家们不得不思考的问题。正如乔以钢所说:“‘五四’女作家对于女性命运的探寻,始终笼罩在一种巨大的焦虑感和迷茫感中。她们似乎已经隐约看到,即使是当自由之爱战胜了礼教的淫威,出走的娜拉在社会上谋得了一席之地之后,女性依然无法拥有一个可供停泊和栖息的灵魂家园。”②乔以钢:《多彩的旋律——中国女性文学主题研究》,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41页。
在《前尘》《胜利以后》《何处是归程》等多部小说中,庐隐所描绘的就是从追求恋爱自由,渴望新式婚姻到对婚姻生活极其失望,以至于痛苦、迷惘的女性形象。她们既不愿向现实妥协,丢弃自己所追寻的理想,却又无法突破现实的束缚,从而内心总有无法排解的空虚与苦闷。《胜利以后》中的沁芝是一个深受五四进步思想影响的新女性,并且在追求恋爱自由和新式婚姻上也取得了胜利。但是,婚后的沁芝“渐感到平淡了”,当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院子里时,她回想以前发生的种种,再看现在眼前的事物,她觉得“结婚的意趣,不过平平如是”,婚前,沁芝也有远大的抱负和人生理想,但是,婚后却只剩下繁琐无聊的家庭琐事。在这场因爱结合的婚姻中,沁芝仍旧发出这样的感叹:“当我们和家庭奋斗,一定要为爱情牺牲一切的时候,是何等气概。至今总算都得到了胜利,而胜利以后,原来依旧是苦的多乐的少,而且可希冀的事情更少了,可藉以自慰的念头一打消,人生还有什么趣味?从前以为只要得一个有爱情的伴侣,便可以度我们理想的生活。现在尝试的结果,一切都不能避免事实的支配,超越人间的乐趣”,“什么自然的美趣,理想的生活,都只是空中楼阁”,“胜利以后只是如此呵”。③庐隐:《胜利以后》,《庐隐小说全集》,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224-235页。《何处是归程》中的女主人公沙侣也和沁芝一样的寂寞与失落。结婚后的家庭生活,在她眼里索然无味。沙侣陷入在琐碎的家庭事务中,曾经的抱负与追求早已被抚养子女、照顾丈夫、整理家务给消磨殆尽。沙侣想起曾经对于爱情、自由婚姻的执着追求,禁不住悄然落泪,她说:“女孩子们的心,完全迷惑于理想的花园里。……唉,这种的诱惑力之下,谁能相信骨子里的真相呢”。然而,“结婚的结果是把他和她从天上摔到人间,他们是为了家务的管理,和欲性的发泄而娶妻。更痛快点说吧,许多女子也是为了吃饭享福而嫁丈夫”。④庐隐:《何处是归程》,《庐隐小说全集》,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256-262页。对于受过良好教育的新女性来说,这是难以接受的。她们义无反顾地冲出旧礼教的牢笼,勇敢地追求爱情,大胆地追求新式婚姻,她们渴望人格的独立、思想的自由,希望有所作为,完成一番事业,实现自己远大的人生理想。然而,现实却将她们拉入谷底,理想、事业已成往事,她们依旧被囚禁在以男权为中心的婚姻生活里。
新式的婚姻除了是新女性斗争获得的以外,似乎与旧式的婚姻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对于新伦理所提倡的婚恋自由的追求并没有让女性们真正获得平等与独立。面对这一困境,庐隐主张“要么牺牲独立意识和人格,将自己的智能和生命全部奉献给某个男人或家庭,成为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要么为了在人格和事业的独立与成功,放弃个人的家庭和情感生活,成为一种‘同男人一样的人’”①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樊篱——文学中男权意识的批判》,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第85页。。庐隐号召婚后女性摆脱家庭的束缚,争取开拓一番自己的事业,反对消极地等待,更反对向旧家庭伦理屈服,认为只有经济上的独立,才能实现婚姻中的平等。在《好丈夫》中,庐隐塑造了一批经济上已经独立的新女性,并借她们之口阐明了自己的看法:只有经济上独立,丈夫才会给予妻子更多精神上的慰藉,而“所谓精神上的慰藉,就是他要看重妻的人格,尊重妻应有的自由”,还能与妻子共同承担家庭琐事。
庐隐对于突破旧伦理的束缚所提出的解决路径是颇具理想化的。在旧伦理依旧占据主流的社会中,女性想要实现经济独立,争取一番事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波伏娃认为她们是“虚假解放的典型产物,她在男人实际上是唯一主人的世界上,只有空洞的自由:她诚然是自由的——却没有结果”②[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111页。。这一表述适用于五四时期勇敢追求婚恋解放的女性群体。虽然知识女性,相较于尚未觉醒的旧女性来说,已经拥有了部分的话语权,但是在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下,婚恋解放的实质也只是给予女性名义上的自由,其行动却依旧被禁锢在以男性为主导的家庭中。而这没有结果的自由,只会加重知识女性在追求新伦理中的痛苦与彷徨。庐隐笔下的沙侣与沁芝饱尝了新式婚姻后空洞的自由,无法逃脱内心的空虚与失落。即使是《好丈夫》中经济独立的女性,也依旧难以在以男性为主体的社会结构下获得与男性平等的地位。女性费劲周折也只能获得一丁点的发展空间,而付出的却是自己所有的婚姻家庭。而一旦重新回归家庭,女性又成为了家庭的傀儡,事业前途只能是一句空话。
宗法父权“是一种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化价值体系,并通过男性的语言,去建构、表现及维护男性自身的利益和意识形态”③林幸谦:《女性主体的祭奠》,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300页。的制度。在中国传统伦理下,宗法父权是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伦理要求禁锢了女性的一生,女性的一切言行都而这一切在五四新的伦理观下被逐渐地瓦解。
作为五四觉醒的女作家,庐隐将反叛的矛头直接指向了压抑中国女性的宗法父权,开始审视父亲的道德堕落与罪恶。父亲再也不是家长制权威的代言人,而仅仅是一个恶劣、丑陋的男人。在《秦教授的失败》中,庐隐刻画了一位不满于父权专制,开始出现反叛意识的女性形象。秦教授的父亲是一个专横强制、品行恶劣的男人,他反复地强调“没什么可以商量的”,不容自己的妻子发出任何质疑的声音。然而,秦教授的母亲并不是像传统女性一样忍气吞声,选择沉默,而是直接斥责道:“……我嫁给你这个骗子。你娶姨娘,就不对了,又把人家好好的女儿骗了来,说你的老婆死了,……我老子娘留给我的房子和银钱,不是我说句狂话,便坐着吃用一辈子也够了,你想尽法子骗了我的去,又娶两三个小老婆,哼,世界上就是你们男人是王,我们作女人的应当永沉地狱,对不对?”④庐隐:《秦教授的失败》,《庐隐小说全集》,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69-182页。面对讨小老婆、骗吃骗喝、专制蛮横的父亲,秦教授的母亲开始发出不满的声音。庐隐笔下这样一位女性形象展现了对于旧家庭下的父权初步的反抗,传统伦理所强调的父权权威性正被逐步地抨击和瓦解。
如果说秦教授的母亲是对于宗法父权懵懂地反抗,那么庐隐以同性之恋,将男性隔绝在女性的世界外,则是对于父权社会强烈地反叛。同性之爱并不一定是以性作为评判标准的恋爱,也可以是强调情感上的寄托与依赖的精神之恋,其“包括更多形式的妇女之间和妇女内部的原有的强烈感情,如分享丰富的内心生活,结合起来反抗男性暴君,提供和接受物质支持和政治援助”。⑤[美]艾德里安娜·里奇:《强迫的异性恋和女同性的存在》,玛丽·伊格尔顿主编:《女权主义文学理论》,胡敏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39页。庐隐笔下所塑造的同性恋者正是如此。她们是受到新式教育的知识女性,也大胆、热烈地追求爱情,但是她们很少从异性身上得到爱与关怀,更多的却是来自异性的伤害。也正因为此,女性惺惺相惜,越走越近,拒绝与异性交往,而更加关注与同性之间的交流,并发展成为同性之间的恋爱。异性之间相恋的受挫转而向同性间寻求关怀,以同性间的认同对宗法父权社会进行强有力的控诉。在以男性视角建立起的社会伦理规范下,女性的权利无法得到保证,恋爱婚姻中无法获得平等的地位。女性往往成为一段感情的最终受害者。因此,有一批新女性选择与同性相恋,从同性处获得情感的安慰,从而反抗男性压迫,争取个体独立的情感诉求与关怀。
庐隐在小说《丽石的日记》和《漂泊的女儿》中以其细腻的情感观察和体认,生动地描写了两对同性恋人之间的经历,以此对旧的伦理道德进行批判。在《丽石的日记》中,庐隐描写了女学生丽石与沅青相恋的经历。丽石的身边虽然也有一群异性朋友,但是从异性朋友那里,她无法获得安慰,感觉身心不自由。此外,丽石的好友归生向她讲述自己与海兰恋情的失败,这更加让丽石对异性之间的爱情失去了好感。丽石觉得和异性之间交往无法获得一个好的结果,对异性的爱情婚姻产生了恐惧、失望。丽石从女性朋友沅青那里获得安慰和鼓励,觉得只有和沅青交往才能获得心灵上的安定,“因此两人从泛泛的友谊上,而变成同性的恋爱了”①庐隐:《丽石的日记》,《庐隐小说全集》,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45-55页。。在恋爱中,她们从彼此的安慰和温暖中获得情感的满足,将异性隔绝在外,以求获得心灵的安慰。在《漂泊的女儿》中的主人公星若和畏如则是共同生活在上海的一对情人,她们彼此深爱,并将对方看成是精神上的寄托。她们都在与异性恋爱中受到过伤害,因此,她们希望建立一个稳定的二人世界,将异性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以此来反抗男性的侵害。“我现在才了解什么叫作恋爱,女人到底还是一件玩物”,“社会上的一切法律一切舆论都只是方便男人的,男人可以用金钱势力买女子的青春,而女子呢,除了不长久的青春外便一无所有——到底女子还只是一个玩物而已”②同①,第673-678页。。在社会生活中,女性始终处于社会的底层,女性的各项权利得不到保障,备受男性的伤害,甚至沦为男性的玩物。因此,星若和畏如以同性的相恋来反抗男权社会对于女性的侵蚀。庐隐笔下的同性恋描写,看似是个体恋爱选择的差异,其实质是对于男性特权地位的强烈抨击和反抗,要求给予女性平等的地位。
女性思想的解放并不是简单易行的事情,传统的伦理观念已经在女性心里根深蒂固,虽然新的思想为她们打开了一扇窗,但也只给其带来了短暂的希望。她们高喊着自由民主的口号,对旧思想有着发自内心地愤恨,但是当反抗对象圈定于养育她们的父母时,她们则陷入了难违父母之命的苦楚之中。传统伦理的“孝”道要求子女完全遵从父母的意愿,“百善孝为先”,这与新伦理所倡导的反对父权专制产生了矛盾与冲突,新女性也因此陷入了漫长的挣扎与徘徊之中。
庐隐清醒地认识到五四解放运动并没有使得女性真正摆脱宗法父权的强大统治,她们表面上接受了新式教育,有先进的思想武装头脑,但是骨子里依旧没有逃脱传统伦理的枷锁。因此,庐隐的小说中也有在宗法父权面前妥协的女性形象。在《丽石的日记》中,丽石与沅青真心相爱,许下了爱的誓言。但是,沅青的母亲希望将其许配给舅舅的儿子。沅青对于父母之命恨得咬牙切齿,她大声地控诉包办婚姻的腐朽与专制:“人类正是固执的,自私的呵。我们稚弱的生命完全被他们支配了!被他们栽贼了!”③同①,第45-55页。然而,沅青虽然对于家长制的权威与包办婚姻的陋习发出了歇斯底里地斥责,但是念及父母对其多年的养育之恩,还是遵从了父母的心意,去天津试图和自己的表兄培养感情。新女性即使对落后的旧思想有了清醒的认识,但是,在外界尤其是父母的制约下,依旧沦为父权体制下的牺牲品。《海滨故人》中的云青受到了青年赵蔚然的强烈追求,她虽然也倾慕于赵蔚然的人格魅力,但因为父母的反对和亲戚们的闲话,拒绝了他。在与赵蔚然的对话中,云青说道:“云自幼即受礼教之熏染。及长已成习惯,纵新文化之狂浪,淹没吾顶,亦难洗清此之遗毒,况父母对云又非恶意,云又安忍与抗乎?”④庐隐:《海滨故人》,《庐隐小说全集》,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7页。云青虽然已经意识到父母之命是封建遗毒,但是依旧选择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而不违背父母的意愿。这些女性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女性,都对旧思想有着深刻地认识,她们也都渴望自由恋爱与新式婚姻。然而,在面对婚姻大事上却又都选择了听从父母之命,不愿违背父母的意愿。这种愚孝在新女性的身上依旧存在,觉醒的新女性在精神上完全认可新思想,在行为上却又呈现出明显的滞后性。从这些形象的塑造可以看出,庐隐对于新伦理置换旧伦理的道路并没有盲目乐观。庐隐认识到几千年来形成的传统家庭伦理有着牢固地根基,即使是新一代的知识女性也难以完全摆脱传统伦理观念的影响。也正因为此,庐隐对于这批女性给予了深深地同情与关心,而少了许多苛责与发难。
传统的家庭伦理中,贞操节烈观是极其重要的部分。传统的贞操节烈观要求女性婚前不能与异性有身体上的接触,尤其是要保持处子之身。即使是丈夫死后,女子也不能改嫁,要为其守节,否则将会被社会所不容。而这样的要求仅仅是单方面的,男性可以妻妾成群、公然嫖妓,不会受到社会任何的指责与呵斥。贞节观体现了男尊女卑的思想,男权社会将女性压制在权力、欲望的最底层,女性完全丧失了独立的人格,而成为了男性的附属品。这种泯灭人性的贞节观在五四时期遭到了彻底地否决。一批先觉醒的革命者率先扛起了妇女解放的大旗,他们以《新青年》为阵地,要以新思想置换旧思想,对束缚压抑女性的贞节观进行颠覆与置换。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中》中将束缚中国女性上千年的贞节观视为封建余毒,提出男女平等,既然要求妇女节烈,也应该同样如此要求男性。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贞操节烈观的本质是父权社会对于女性的压迫,是封建专制下的产物,不应该存在于新的中国。胡适在《贞操问题》继续论述道:“以近世人道主义的眼光看来,褒扬烈妇烈女杀身殉夫,都是野蛮残忍的法律”,“再嫁的妇人在社会上几乎没有社交的资格。再婚的男子,多妻的男子,却一毫不损失他们的身分。这不是最不平等的事吗?”①胡适:《贞操问题》,《新青年》第4卷第1期。五四的先驱者对传统伦理下的贞节观进行了完全的否决。
追随着革命者的脚步,庐隐以其细腻真实的笔触,在《前尘》、《歧路》、《女人的心》等多部作品中对于传统伦理下的贞节观进行了直接、尖锐的批判。在《前尘》中,恋爱中的女主人公大胆地展露了对于男性肉体的渴求。“那时节,任伊引吭狂唱恋歌,也没人背后鄙夷了,便紧紧搂着他,以天为证,以海为媒,甜蜜的接吻,也没有人背后议论了”②庐隐:《前尘》《,庐隐小说全集》,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130-145页。在传统伦理道德笼罩的社会环境下,甜蜜接吻是冲动而大胆的情感表达,这一描写将爱的本能细腻地表达了出来。如果说在《前尘》中,性爱描写还有一些朦胧的色彩,那么在小说《歧路》中的性爱描写则更为具体可感。“一个瘦削的男子身影,和一个袅娜的女人身影,正映在白色的窗慢上,那个女人起先是离那男子约有一尺远近,低着头站着后来两个身影渐渐近了,男人的手箍住那女人的腰了,女人的头仰起来了,男人的头俯下去,两个身影变成一个,他们是在热烈的接着深吻呢。后来两个的身影渐渐移动,他们坐在床上了,跟着灯光也就熄灭了,只听见男人的声音说道兰因,我的亲爱的你知道我是怎样热烈的爱着你……底下并不听见女的回答,但过了几分钟以后,又听见长衣拖床沿的声音,和女子由迷醉而发出的叹息声……”③庐隐:《歧路》,《庐隐小说全集》,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498-512页。在封建传统伦理道德还占据主流的现实社会中,庐隐以其细腻真实的笔触大胆地描写了青年男女对于爱欲的向往、对恋人亲密接触的依恋,这无疑是对传统贞节观石破天惊的反抗。
庐隐小说对于贞节观的反抗,在恋爱上主要体现为对于大胆性爱的描写,而在婚姻中,则表现为对爱情的追求和为所爱再嫁他人的强大勇气。传统贞操观强调女子从一而终,离婚只是男子的特权,女子无离婚的自由权利,更不用说离婚再嫁了。庐隐个人退婚、结婚、守寡、再嫁的情感经历,正是对于这一旧伦理的陋习切身实际地反抗。而其作《女人的心》也可以看成是庐隐个人情感经历的折射。小说中描绘了一个为了追求真爱和人格独立主动提出离婚又再嫁他人的女性素璞。敢于追求真爱的素璞毅然到欧州与丈夫贺士离了婚,“素璞的心情是很平静了,数年来的心病,这时已完全好了,她觉得自己到底不是平凡的女人,从重重的压迫下,她是挣扎起来了,现在她头上戴上了胜利的王冠,……她禁不住含着睥睨的微笑,低声地说道:‘凶恶的势力呵,你纵能吞没整个的世界你却不能损坏一个活跃坚定的心。’”④庐隐:《女人的心》,《庐隐经典作品》,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4年,第345页。素璞勇敢,大胆地结束了一段错误的婚姻,改嫁给自己心仪的男性。素璞形象的塑造对传统的贞操观提出了挑战。在只有男人休妻的社会中,知识女性不仅能主动要求解除婚约,而且还能自寻所爱再婚,毋庸讳疑,这是对传统贞操观的一个颠覆。
五四时代接受新思潮的知识分子抨击传统腐朽的贞节观,但是由于传统家庭伦理道德的根深蒂固,终究也只是停留在思想层面,真正实践的人却寥寥无几。甚至是率先发文批驳贞操观的鲁迅,他的婚姻也不是自由恋爱下的产物,他对自己的婚姻也充满着不满与抵触,但是鲁迅依旧未能作出离婚的决定。而对于这批接受新式教育的女性而言,旧思想已经跟随她们二十多年,旧思想存在于她们的血液里,是她们在成年前接受的主要思想教育,很难完全舍弃。或许在恋爱的城堡里,她们可能还有勇气提倡新思想,以坚定的信念追求爱情,倡导妇女解放、婚姻自由。但是,当面对尚且还被旧的伦理规范所笼罩的社会时,她们的内心充满了矛盾。知识女性们体会到妇女解放的道路弥足艰辛,每当她们要做出重大的人生选择时,其内心隐埋的传统伦理的道德规范便会对她们的抉择进行干扰,在传统文化的枷锁中,新女性们比尚未觉醒的旧女性更加迷茫与痛苦。这种痛苦是她们自我训诫的结果,其在新旧文化的拉锯战中,艰难前行,如同逆水行舟,充满了心酸与无奈。
庐隐准确地把握到了新女性在伦理转型之际的内心困惑与焦虑,将处于新旧伦理共同影响下的女性群体以小说的形式一一展现。她们在思想上感到迷茫,甚至向旧伦理妥协。《玫瑰的刺》中的“我”虽然是一位接受了新思想、新教育的新女性,但骨子里仍然觉得再嫁、改嫁是件羞于启齿的事情。庐隐微妙的心理描写,揭示出新女性的“新”只是停留于理想和口号,在面对伦理评判时,依然自觉地用落后腐朽的旧思想来约束和规范自己,这一点上与旧女性没有任何区别。“我”的反应几乎是刹那间的,是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可见旧思想对于接受过新思想的女性也依旧有着难以抗拒的影响。在《沦落》中,松文为了报答赵海能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后来却遭到赵海能的恐吓威胁,心里抑郁愁苦,一病不起。松文在面对追求者时,想到自己已经失去贞洁,心里觉得良心不安,却又不敢直接告诉追求者事实真相。在追求爱情与放弃爱情,说出真相与隐瞒事实之间,松文作着痛苦的思想斗争。松文之所以痛苦,也正是因为封建文化中的贞操观对于她的约束。松文虽然是时代的新女性,但依旧用程朱理学所讲究的贞洁观念将自己捆绑在牢笼里。
在五四新旧伦理转型、共存之际,庐隐笔下的女性形象显示出了伦理选择的多面性。一方面,受过新式教育、接触过新思想的女性渴望冲出旧伦理的藩篱,以追求婚恋自由、男女平等来解构传统的封建伦理道德;另一方面,长达上千年的旧伦理思想依旧存留在五四知识女性的骨子里,使得她们难以逃离时代的局限性,限于灵魂挣扎的境地。从伦理的视角解读庐隐笔下的女性形象,有利于理解在特定历史时期,女性群体的心灵面貌,从而体会作家庐隐对于五四新旧伦理交织下的现实生活的思考。
Breakthrough and dilemma
LI Zhenzhen
As a young authoress growing up in the May 4th Movement,LuYin's creations were always closely related to social life.Her works included nearly all of the connotations in the transition period of modern ethics and traditional ethics.LuYin focused on the inner world of women during the ethical transformation period,deeply introspecting the social status.This paper analyzed the women who were influenced by modern ethics and traditional ethics in LuYin's novels from three aspects:freedom in love and marriage,patriarchal paternity,and the concept of chastity.
freedom in love and marriage;patriarchal paternity;chastity;LuYin
I206.6
A
1009-9530(2016)05-0045-06
2016-04-25
李珍珍(1992-),女,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江守义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