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光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二十世纪中国现实主义文学政治叙事的演化
——以《阿Q正传》《子夜》《三里湾》为例
李希光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205)
二十世纪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经历了几次重要的变迁,从五四时期的启蒙现实主义到三十年代的革命现实主义,再到五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精神贯穿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始终。《阿Q正传》《子夜》和《三里湾》分别作为这几个转型时期的代表作品,对中国现实主义文学政治叙事的演化作了有力的见证。
二十世纪;现实主义;政治叙事;演化
“现实主义”这个概念源自绘画领域,法国画家库贝尔从1848年法国政治运动之后到1855年的数年中绘制了一系列作品,以写实的手法真实地反映客观对象,尤其是把眼光投向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的普通生活,并给自己的作品贴上了“现实主义”的标签[1],由此引发了一场大辩论,史称“现实主义大论战”。作为文学的一个专门术语,现实主义最早出现在十八世纪德国的剧作家席勒的理论著作中。新文学革命运动以来,现实主义文学在中国文坛得到快速发展,并演化为有中国特色的现实主义文学。二十世纪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经历了几次重要的变迁,从五四时期的启蒙现实主义到三十年代的革命现实主义,再到五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现实主义精神贯穿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始终。
随着新文学运动的兴起,中国文学的面貌焕然一新,各种文学流派也应运而起,而在这些流派之中,主张写实的现实主义无疑占据了主导地位。最早提倡写实的是陈独秀,他在《文学革命论》中提倡“推到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写实文学亦即最初的现实主义文学,它主张“立诚”,要求客观地表现社会现实。现实生活与文学的直接对话,必然要求作家在从事文学创作的时候遵循社会写实的心态。如此,“实写”等于“真文学”的观念,就成了新文学真实论的理论基础。在反映论与真实论的认识与阐述方面,五四新文学现实主义作家较为单纯,他们只是希望文学有用于社会实践即可,具有思想革命和文化启蒙的实际效用。从这方面来讲,它与西方现实主义文学观念已经表现出了一定的差异。
思想启蒙最为得力的是鲁迅。《阿Q正传》[2]是鲁迅小说中最为著名的一篇,不仅在中国家喻户晓,在世界上也有广泛的影响。《阿Q正传》是最集中、最充分表现鲁迅“国民性批判”主题的一个作品,其创作意图“大约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也想要“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阿Q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形象,“精神胜利法”是他最主要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性格特征。所谓“精神胜利法”,就是指人们在遇到挫折或失败时,用自我欺骗、自我解嘲、自我安慰等手段来获取精神上的优胜,以掩盖实质上的失败,或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而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外部世界。因而“精神胜利法”不是努力于改变自己的现状和处境,而是用虚假的精神胜利,取消自身积极行动的愿望及其现实的可能性。阿Q不能正视自己的现实生存境遇,同时对于自己的缺陷、弱点也极为敏感,特别忌讳。所有的这些,阿Q都是依靠“精神胜利法”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来寻求自我心理平衡,但这种平衡是以他在自我评价中的人格分裂为代价的。由于支配阿Q行为和自我评价系统的是一个完全颠倒价值观念系统,因此,“精神胜利法”之于阿Q,不只是一种维护尊严的手段,而是整个地成了他的生存方式。由此可见,阿Q的人格是一个内含着三个结构层次的系统,其核心是一种“非人”的生存方式和意识;深层结构是一个完全颠倒的价值观念系统,它根于“非人”的意识和生命观,又支配了阿Q的行为选择和人格意向;表层结构就是阿Q充满矛盾的个性层次。离开了前面两个层次,阿Q的纯粹个性就无法理解和解释。阿Q的人格,是鲁迅勾画出的中国国民人格的一个价值模型和灵魂的“解剖图”。
20世纪中期以后,中国工业化革命开始全面启动。而没有工业文明时代背景的现实主义文学运动,其主要任务是文化启蒙。这种文化启蒙,基本上属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东西,到了现代中国,就演化成了“科学”与“民主”口号以及“个性解放”与“人的文学”思想。中国文学的百年之中,现实主义运动一直被“人权”和“民权”等人性的外在因素所贯穿,这种外在因素决定着中国现实主义文学指导理论的基本内涵和创作实践的价值取向。在启蒙主义的写作动机方面,鲁迅对于国民魂灵的展示,不仅是对于中国民族苦难历史的展示,也是对于自宋元以降,尤其是近代以来民族文化急剧衰落的态势,和导致这种文化衰落的内在结构性根源及其人格和心理原因的揭露和展示[3]。启蒙文学以立人为根本,但它却以“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作为现实定位,要彻底批判旧文化旧道德,并且对其“必不容有反对之余地”。“不容”被批判者通过抗议、辩驳、诘问的方式来陈诉自身的正当与合法。在这里,以“精神胜利法”为基本性格特征的阿Q,不可能“装傻”以维系自己起码做人尊严的辛酸选择,国民性理论中的权力关系对被表述者声音的剥夺,与启蒙文学的现实批判在此有谋而合。是故,阿Q也就成为整个中国民族精神的病态、缺陷、弱点乃至劣根的画像。《阿Q正传》也就成了鲁迅以文化批判为主导的启蒙现实主义文学最有力的展示。
进入30年代,现实主义文学有了新的发展,这其中又以宣扬革命现实主义的左翼小说最为突出。早期的左翼小说一般以革命斗争作为主要题材,这些小说或正面描写工人农民的觉醒,以及其在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斗争,或者以“革命+恋爱”的方式进行叙述,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流于表面,缺乏对现实生活的体验。随之,以茅盾为代表的“社会分析派”及时登场,既为维护五四新文学和现实主义传统,又为“新兴”的“革命文学”走上健康发展的轨道而艰难探索。
茅盾是现实主义巨匠,他是“经验了人生才来做小说的,而不是为了说明什么才来做小说的”,他还认为,“先须养成发现矛盾,洞明变化的观察力”。在茅盾看来,文学是具有革命的功利性的,但这只是其文学思想的一个侧面。新文学具有强烈的战斗性和鲜明的革命性,当然它必须以其对现实生活的科学认识为基准,同时又必须具有反映现实生活的真实性。在取材方面,与鲁迅侧重显示人的灵魂的深度不同,茅盾更多地侧重于从广度来展现社会历史生活。茅盾的现实主义文学观,“真”与“全”紧密相联。他认为,新文学作家应该努力关注和反映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而不应该沉溺于个人的情感,或者局促于身边琐细狭小的人生。茅盾站在社会历史学者的角度去反映生活,而非一般的要求文学必须要反映客观现实,他要求的是文学要展示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整体,尤其是其间的“政治、社会和思想的大变动”,展显历史发展的曲折性以及“革命必然取得最后胜利”的历史趋向。如此,文学就自觉地成为真实社会的时代镜子和史诗。可以看出,茅盾现实主义文学观的核心内容与本质尽在于此。他的创作追求,他的文学批评和理论,包括他在翻译介绍工作中的特点,都可以在这里得到最终的解释和说明。
他的《子夜》[4]很好的诠释了这一观点。小说以30年代初期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上海为背景,以民族资本家吴荪甫的悲剧命运为中心,表现了当时中国社会的各种矛盾和斗争,反映了帝国主义列强经济侵略下国民党内部的大规模混战,民族工业的破产,农村经济的凋敝、民不聊生的情景;谴责了民族资产阶级为了自保,加强剥削工人阶级的罪行;批判了“左”倾错误,赞颂了工人阶级奋勇拼搏的革命精神;揭露了资产阶级与封建地主阶级共同压迫农民的罪恶,表现了在党的正确领导下农民阶级举行英勇斗争的雄伟气势;展现了30年代初期中国广阔的社会面貌,揭示了社会的主要矛盾,并且指出在封建主义、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压迫之下,中国更加殖民地化了,而并没有走上资本主义道路;能够领导民主革命取得最终胜利的,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办到,只有依靠农民、工人的革命主力才能办到,而资产阶级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5]。小说真实地反映了旧中国30年代初期波澜壮阔的社会生活,主题鲜明、尖锐、深刻。
吴荪甫是一个野心勃勃、具有雄伟理想和刚毅果断气魄的民族工业资本家。他的雄心和理想概括起来,就是要摆脱帝国主义的压迫,摆脱买办资产阶级的压迫,坚定不移地走独立发展民族资本主义的道路。他的理想,反映了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在30年代初的共同愿望,也体现了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民族解放的要求。小说按照现实主义典型化原则,把吴荪甫置于30年代初上海错综复杂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中,深刻地显示出人物的悲剧命运的阶级的和社会的原因。主人公吴荪甫是以干练、坚决的形象出场的,他乘坐豪华轿车,华丽的客厅内宾客云集,显然这在三十年代是一个中国民族工业骑士和王子的形象,作者无疑是把吴荪甫作为一个最优秀的民族阶级英雄来写的。吴荪甫具有雄心大略,精明能干,又有游历欧美得来的管理现代工业的知识、魄力、眼光与手腕,然而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他的发展民族工业的理想只可能成为一个无法实现的幻想。吴荪甫的悲剧是由30年代中国社会现实环境决定的,而并非个人的性格悲剧。他这个形象所引起读者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贪婪、自私、专断和残酷,招致读者的反感,然而,他那发展民族工业的强烈愿望和强悍的生命力,却又反映着民族发展的历史要求,因此,他落入中国现代社会、经济和政治的关系网中,不断挣扎却又最终失败,这就不免引起读者的同情。
社会分析小说是左翼作家的开创性的艰苦探索,而任何一种新事物在其探索过程中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或多或少的不足,茅盾的社会分析小说自然也留存有自身的缺失。然而,探索者、开创者对这种缺失及时地分析并作了总结,避免了流于形式。作为社会分析小说的奠基者和引路人,茅盾的影响巨大且深远,他使左翼文坛赢得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也使30年代中国小说创作的整体面貌变得多姿多彩。茅盾小说的影响不止于左翼文学,也不止于30年代,而是整个新文学的历史进程,特别是革命现实主义文学的历史进程。
50年代,现实主义文学创作较有成就的是以农村生活为题材的小说。这一类小说多为反映社会现实,属于典型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就是要求艺术家从现实的革命发展中去真实地、历史具体地描写社会现实。同时艺术描写的这两种特点又必须与改造和教育劳动人民的任务结合起来。这就是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原则上要求作家必须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世界观来认识、观察、表现和描写社会现实。相较于过去任何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更强调真实性,更强调对现实生活的本质揭示。如此,作为一个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家,就必须从实际生活出发,遇到值得“暴露”的就“暴露”,遇到值得歌颂的就歌颂。
赵树理在这方面就起了很好的带头作用,他被人誉为农村题材小说创作的“铁笔圣手”。他曾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所写的,就是在实际工作中,遇到的必须解决而又不能轻易解决的问题。因此,赵树理把他自己的小说形象地称作“问题小说”。解放后,他以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坚持写作,“有多少写多少”,“自己未经历过的事情是从不下笔的”。他以锐利的眼光判断是非、观察现实,与他较深厚的生活积累和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密切相关,而这种生活积累和创作态度使他更能真实地表现建国后农村曲折变化的生活和农民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思想状态,更能深刻揭示人民内部的矛盾。
1955年出版的《三里湾》[6]以严谨的现实主义态度,真实地描写了农民在恋爱关系、家庭关系和生产关系中的种种矛盾冲突,描写了社会主义农村中落后力量和先进力量之间的斗争,显示了农村新生活的风貌。作品真实地展现了农业合作化中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从对生活的深入体察出发,准确的把握了农业合作化运动初期社会矛盾斗争的性质和特点,揭示了新的社会力量对封建宗法思想、小农经济的习惯势力之间的斗争。作品着力刻画了王金生、王玉生、范灵芝等新人形象,尤其是落后人物,如被人叫做“常有理”、“惹不起”的落后农民形象,他们都被刻画得穷形尽相,各具风貌,作品生动地剖示了他们的封建落后性和自私狭隘性,成为我国第一部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优秀长篇小说。它一开始就同农村的变革和农民的命运紧密相联,真实地展现了中国社会五六十年代以来农村社会主义变革的历史进程以及农民的思想情感历程,成为我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编年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与此后以描写农村阶级斗争为主的同类小说相比,有着更多的现实主义品格[7]。
在小说创作中,赵树理另辟蹊径,将笔触深入到农民的日常生活和劳动中,通过对人们的家庭、爱情、婚姻等各种社会关系的调整和变化的描写,展现农村激烈的生活变迁与社会变革。《三里湾》的创作与农业合作化的变革几乎同步,但它的成功之处并不在于最早描述了办合作社的艰苦过程和内部斗争,而在于通过对三里湾农业合作社秋收、扩社、整党、开渠等事件所产生的四个家庭内部及相互之间的矛盾纠葛的描写,真实生动地展现了合作化运动给农村的生产关系、家庭关系、婚姻恋爱关系及道德观念等方面带来的深刻而微妙的变化。
诚然,由于社会环境和创作条件的严重限制,《三里湾》还存在着时代的局限。赵树理过分强调文学创作推动具体工作的功利性,片面追求“新颖、独特的大众形式”,使小说在表现方法上呈现出拘谨、呆板的倾向,在某些细节的提炼和人物复杂性格的展示上,也表现出心力不足的窘迫。尽管提出的社会问题较为尖锐,但他对解决矛盾的过程进行了简单的喜剧化处理,使小说以“光明战胜黑暗,先进战胜落后”的大团圆为结局。这些人为的处理,降低了小说的思想内涵,削弱了其现实主义深度。
二十世纪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体系是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建立的。尽管对这个理论体系的认识与理解仍缺乏系统性,但在“反映论”、“真实论”以及“功能论”这三个现实主义文学观的基本命题的认知方面,五四文学革命的先驱者们却达成了共识,并由此而形成了具有社会实践意义的中国现实主义文学运动的指导理论[8]。他们以社会文化启蒙为切入点,以实用功利主义的态度将其演化成为一种具有具体实践的可操作性的艺术社会学理论。从二十年代后期开始,现实主义开始了第一次转向,由启蒙转向了革命的性质。在革命现实主义理论体系中,文学被明确限定为“阶级实践”的反映,而不再被理解成为宽泛社会生活的反映。由于政治意识形态和阶级关系的介入,革命现实主义的基本命题都具有了新的时代内涵。新时期,关于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大讨论,随着思想大解放运动的展开,也一度成为中国文坛的理论焦点。而这场大讨论,首先就是对现实主义理论的重新论证。随着改革开放新时代的到来,人们对西方现实主义有了更多且更全面的了解,由此也逐渐脱离了对苏俄理论模式的单一认知,而回归到对欧洲现实主义运动理论本身的全面了解。其次,这场大讨论是以文化反思的方式,对新时期中国文学形象的自我重塑给予理论上的支持,而不是对“五四”现实主义理论的简单重复。《阿Q正传》、《子夜》和《三里湾》分别作为这几个转型时期的代表,对中国现实主义文学政治叙事的演化作了有力的见证。
[1]王一川.西方文论史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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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凌宇,颜雄等.中国现代文学史[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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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马藜,苏丹.丁玲作品中的自然生态和政治生态探微[J].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2015(4):11-17.
[6]赵树理.三里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刘江.工农兵文学对“人民”形象的塑造[J].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2015(4):87-92.
[8]宋剑华.二十世纪中国现实主义文学运动之反省[J].文学评论,1999(5):73-84.
On the Evolution of Political Narration of Chinese Realistic Literature in the 20th Century:Cases Study on“and
LI Xi-gua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205)
I207.42
A
1674-831X(2016)02-0074-04
2015-10-22
湖南省教育厅重点研究课题(14A030)
李希光(1982-),男,湖南永州人,湖南第一师范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葛春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