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培永
物的哲学、资本逻辑与共产主义的新解*
陈培永
[提 要]资本是有史以来人类社会创造出来的最有力量的“物”,它成功利用了人的主体性实现了对人的支配,把人与人的关系塑造成人无法操控的物与物的关系。资本的出现因此标志着物的问题不再是形而上学的抽象问题,而成为关乎人类社会发展的现实难题。共产主义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马克思针对资本逻辑操控下人类社会的困境而提出的救赎方案,它不仅关乎社会更加美好,而且关乎未来社会有无希望。超越以资为本的生产方式,理顺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关系,改变人对私有财产的占有思维,推进人的需要和人的本质的丰富,是人摆脱物的资本形式统治的关键。
[关键词]共产主义 物的哲学 资本逻辑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马克思主义法哲学视域下的当代中国法治理念及其践行理路研究”(项目号15CZX008)、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3年度后期资助项目“马克思主义的政治主体建构学研究”(项目号GD13HZX02)的阶段性成果。
综观马克思从早期到晚期的文本,我们可以认定他给自己设定的对手是资本,他致力于分析的一以贯之的问题就是人类社会发展到资本逻辑所主导的历史阶段将是何种图景,我们又该何去何从?马克思经常用“颠倒”来形容这个阶段,以揭示人的劳动创造出来的、服务于人的需要的“物”(商品、货币、资本以及机器、技术)为何会一步步使人陷入到无法操控的世界中,人与人的关系为何被物与物的关系所塑造而人本身却表现得无能为力。这个阶段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是“必然王国”阶段,是“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是人创造的物主导的阶段,而不是打通人与自然、社会或者说一切外在的“物”的壁垒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历史阶段。共产主义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马克思为解决这个阶段的困境而设计的方案,它建立在对商品、货币、资本等等这些人造的社会之“物”的分析的基础之上。从对物的哲学、资本逻辑分析着手思考共产主义,可以让我们重新思考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事业,更好理解共产主义观念的当代价值,更好认知当代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现实困境。
物不是人,不会因人的意愿而完全地呈现在人面前,不会因人的需要而被任意地生产出来。人生存于世界上,定然遭遇与物的矛盾,必须面对物,思考物,按自己的需要在现有的物的基础上生产出更多的物,寻求从物的世界获得更多的满足、更大的自由。物的问题因此必然成为哲学问题。只要进入到人的视野,物就不仅有自然性,还有社会性;不仅以自然的、天然的“物”的形式存在,也以后天的、人造的社会之“物”的形式存在;不仅表现为共同性的存在,也表现为特殊性的存在,改用马克思的话来说,不仅有物的一般,也有物的特殊。
哲学家对物的分析有不同的侧重点。在历史的开端,人类社会面对的根本难题是物的匮乏,是物的世界的神秘,物的哲学分析往往会集中在本体论、认识论的层面上。随着历史进程的演变,对物的分析开始更多集中在历史哲学、政治哲学、社会批判哲学的视阈中,这与社会的变化发展有关:物的匮乏状况渐渐被改变,物的世界的规律越来越多地被掌握,人不断彰显出自己的主体性力量创造出越来越多的物质财富,但物的丰富并没有给人类社会带来令人满意的乐观局面,反倒使人与自然的对抗、人与人的对抗彰显出来。哲学家们需要围绕“物”来探究人类社会遭遇的新困境,思考未来发展的方向。
马克思、恩格斯是从“现实中的个人”——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人出发的,决定了他们探讨“物”的原则:物从来不是抽象的物,而是现实的物,对物的探讨必须放在一定的社会形式下、放在一定的历史阶段下进行,而不是沉浸于形而上学中抽象思辨地探讨物的神秘性。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曾写过相对孤立的一句话:“各个人过去和现在始终是从自己出发的。他们的关系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的关系。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们的关系会相对于他们而独立?他们自己生命的力量会成为压倒他们的力量?”①这段话实际上确立了马克思、恩格斯整个理论思考的方向。他们要思考创造历史的现实中的人为何会遭遇到如此困境,自己的关系、自己生命的力量成为外在于人的“物”,人被自己的力量,被自己的关系所压倒。
马克思、恩格斯所生存的时代面对的不是外在自然的力量让人感到神秘、充满敬畏的问题,不是物的匮乏导致人的生存危机的问题,而是“庞大的商品堆积”情形下人却受到物的统治的问题。他们必然要提出的警示是,人与物的关系并非那么简单,物的丰富不一定代表着人的自由程度的提升、人的全面发展的实现。庞大的商品堆积、雄厚的财富积累不一定表现为人类社会的发展,反而有可能表现为物对人的包围与支配,人有可能在琳琅满目的物中迷失,人类社会有可能会在自己所生产的物的支配下断送未来的前途。
在以异化劳动、私有财产与共产主义为关键词的文本《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设想了最初的、理想状态下的人与物(自然界)的关系应该是内在的、和谐的关系。自然界提供人的劳动对象,提供人的生活材料,人通过劳动占有外部世界、感性自然界。自然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这种理想状况与他看到的现实截然不同,他感叹的是人的“无机的身体”成为了不受他所支配的、外在的对象,自认为有足够能力驾驭自然的人被自己劳动所创造的产品所异化。
劳动产品是人通过自己的劳动在自然中并借助于自然生产出来的满足自己需要的物,人通过劳动过程生产物,占有物,生产越多的物,就占有更多的物,本应如此。但生产商品的现代劳动形式让人迷失在自己的劳动过程中,与自己生产的劳动产品分离。机器、技术、管理越进步,他就越搞不懂生产劳动的过程,他生产出来的物的产品越多,他就越不能占有更多的物。更为悲哀的是,他本身变为可以被购买的劳动力商品,完全依赖于一定的、极其片面的、机器般的劳动,在精神上和肉体上被贬低为机器。工人成为“物”,一部分人成为“物”,不仅人没有成为物的客体的主体,反而成为物的客体本身。
一部分人成为工人,不仅仅是工人的悲哀,而是作为整体的人的悲哀。异化表征的是“一种非人的力量统治一切”,是作为整体的人对物的失控。只是,享受财富的资产者把财富看作为自身的力量而生活在一种幻觉中,没有感受到这种财富其实是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完全异己的力量。只要人把获得更多的财富、占有更多的物当成生命的目的本身,只要人把财产或财富当成支配别人的权力,人就会被这种外在的物的力量反控制。简言之,人把物私有化,将其变成私有财产,正是人被物奴役的根源之所在。
在历史的进程中,人对土地的私人占有是重要一步,马克思明确指出,“私有财产的统治一般是从土地占有开始的;土地占有是私有财产的基础”,“封建的土地占有已经包含土地作为某种异己力量对人们的统治”②。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在封建的土地占有中,特定的人在物面前还是保留了一定的统治地位,所谓“没有无主的土地”,领主至少是土地的君王,并因占有土地能够去统治在领土上劳动的其他人。这种统治还是人对人的统治,土地只是作为统治的媒介。物对人的全面统治是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出现而出现的,地产的统治一旦表现为资本的统治,人在物面前的真正失控就开始了。
不动产的土地,人还是能去占有它并让它保留属于某些人的独特的个性,而对不动产的商品、货币,再也没有人能够在它们身上永远地宣誓自己的主权。“中世纪的俗语‘没有无领主的土地’被现代俗语‘金钱没有主人’所代替。后一俗语清楚地表明了死的物质对人的完全统治。”③金钱没有主人,货币排除了私有财产的特殊个性,成了私有财产的统一表征,它可以凌驾于任何物之上,凌驾于任何人之上,可以改变人的关系。因此,马克思说,在货币中,“表现出异化的物对人的全面统治。过去表现为个人对个人的统治的东西,现在则是物对个人、产品对生产者的普遍统治。”④自此开始,人对人的统治结束了,而变成了物对人的统治,这是历史的进步,也是历史的新问题。如此清晰的逻辑表明,马克思已经从历史的角度透视了“物”,已经看到物对人的支配是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出现、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确立,随着商品、货币、资本成为物的主要外在形式而得以实现的。
把《资本论》第一卷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放在一起读,我们会惊讶地发现其理论逻辑的相似性,那就是揭示人手的产物如何支配人的过程。马克思研究的步骤是从能够满足人的某种需要的物到商品,从商品的价值到货币,从作为货币的货币到作为资本的货币,从资本的生产到资本的积累,从而呈现了以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为表现形式的人与物的颠倒现象,并最终得到了敲响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进入自由人联合体的结论。
马克思虽然从商品开始,但已经很明显地表达出存在着没有商品、货币、资本这些物的形式的历史时期。“物”在特定历史阶段对人来说就是自然物品,就是人的劳动产品,商品是后来才出现的占主导地位的物的形式,在商品形式中,人没有办法透彻认识自己生产的产品,没办法决定自己劳动产品的归属,决定自己劳动产品价值的大小。劳动的产品好像反客为主,好像都变成会思考的、能自动跳舞的“桌子”,都天生具有社会的属性。人手的产物,开始表现为独立存在的东西,而且同人发生关系,受人所崇拜,支配着人,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不受人支配的物与物之间的关系。
商品的世界产生特殊的物的形式——货币。货币在商品交换过程中出现,标志着商品的价值开始有了独立的形式,像幽灵一样有了自己的躯壳。它本来是服务于商品交换的中介手段,但它一出现就显示出神奇的魔力,它凌驾于一切劳动产品之上,让一切商品臣服于它,让人不再追求有使用价值的物,而越来越去追求作为中介的物的货币形式。货币的出现以耀眼的形式实现了拜物教的提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固定为买与卖的关系,人们的追求表现为对财富的表现形式的追求。货币拜物教因而标志着人在对真正财富的认知中迷失,人被一种符号性的东西所俘获。
货币的世界产生物的资本形式。资本脱颖而出,正是仰赖于两大特殊商品的结合:一个是货币商品,一个是劳动力商品。当货币买到劳动力,两个特殊的商品结合在一起,更加特殊的资本就出现了。资本的生产和积累,是以货币购买劳动力为前提的,其背后隐藏的逻辑就是物对人的购买,是死劳动对活劳动的控制。资本的出现,因此标志着人对物的世界的彻底失控,标志着人成为人手的产物的工具。
资本的力量惊人,它按照自己的意图重新塑造人类社会。资本一定会冲破地域的限制,任何试图抵挡它试图将其拒之门外的做法,都注定难以奏效。资本按照自己的意识,自己的节奏,自己的规则,让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它要摧毁旧世界,重新塑造一个新世界。它摆脱了国家力量、各类机构的控制,不再受任何现实力量的支配,成为全球化时代的主宰。资本不仅进行着地理学意义上的广度空间扩张,而且还进行着人类学意义上的深度空间扩张,它不仅要占领地理空间,在显性空间横跨全球,它还要制造隐形空间,让政治、社会、文化、生态、思想、意识、道德、信仰都打上它的烙印。人创造出资本,资本操控人类社会。资本因此可以说是人类社会有史以来创制出来的最有力量的“物”。
延续马克思的分析,资本逻辑如果不能掌控,就会发生根本的颠倒,正是这种根本的颠倒必须被重视。正常的逻辑是,人有吃喝住穿以及其他方面的需要,利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土地、资源、环境等自然因素中生产出财富来满足。其中,人的需要是目的,生产劳动是基本活动,资本运作是组织形式,自然资源是最终来源。作为生产劳动的组织形式,资本运作有它独特的优势,它引进了机器大工业,充分发挥了人的团结协作,赋予人类以足够的自信心,无限刺激出人类的创造性,激发出人的各种潜能,给人类社会带来前所未有的生产力。
但自动运行的资本逻辑从根本上要求“以资为本”,要求让资本扩张成为目的本身。它需要投入更多、获得更多,再投入更多、再获得更多,以实现无限制地自我增值,不懈地追逐利润,不间断地积累财富。资本必须不断扩张,必须让外界环境、一切要素都服务于它的扩张。而资本要扩张,人必须得有需要,没有需要,资本就无法组织生产,因此资本逻辑要求把人的需要变成手段,不断刺激出人的需要,哪怕是人的虚假需要。
根本性的问题在于,人的无限的、无止境的需要的满足,归根结底还是要从土地、资源、环境中获得,人的需要的满足还是要从自然中获取。在其中,人的需要成为手段,资本扩张成为目的,人的机器、技术、劳动、生命本身都成为价值增殖的工具,成为资本逻辑扩张的工具。资本逻辑会让人忘却人类社会财富的真正源泉是土地与劳动,商品、货币、资本只是自然物品、劳动产品外在的形式,是财富的表现形式,会让人为了获得这种财富的表现形式,不断地去破坏人类所赖以安身立命的真正财富。
资本逻辑给人带来假象,它不断地满足人的需要,让人享受前所未有的、异常丰富的财富,它让人以为是在占有商品、占有货币、占有资本,以为是在征服物的世界,它让人信心百倍地感受主体性的胜利,而实际上却在利用人的主体性,让人亲手毁掉自己的“无机的身体”,这是对人的主体性的嘲讽,改用黑格尔的话来说,这是“资本的狡计”,借用法国哲学家鲍德里亚的话,这是物对人犯下的“完美的罪行”,因为物诱惑着人对自己犯罪。马克思肯定看到,物的问题在资本出现以后不再是形而上学的抽象问题,而成为关乎人类社会发展的现实难题。他肯定发现人正在被自己所创造的物一步步推到难以扭转的地步,资本逻辑的肆意运行可能会把人类社会带到穷途末日。
就此而言,共产主义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马克思针对资本逻辑操控下的人类社会的困境而提出的救赎方案,它建立在对物——主要是人造之“物”——的哲学分析的基础之上,致力于让人保持必要的警醒,谨防商品生产的失控、货币力量的神奇、资本逻辑的操控,以实现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归根结底就是人与物之间对抗的彻底解决。
共产主义因此不仅仅关乎到人类社会更加美好的问题,而且从最深层次看还关乎到未来社会有无希望的问题,不仅仅是关乎到人与人对抗的问题,还是关乎到人与自然对抗的问题。从这个角度来解读,共产主义浅层的是物的生产问题,即人摆脱物的匮乏,实现物的丰裕以满足人的物质性需要的问题;中层次的是物的合理分配问题,即摆脱一部分人占有财富或财产的私有化,实现人与人公平占有财富的问题;深层次的则是人与人造之物问题的解决,即实现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问题。
共产主义最根本的问题,因此不是人如何占有物的问题,而是人如何摆脱物的操控的问题。它意味着人与物这个古老哲学问题的解决,意味着人不再受外在的物、物化关系、物化力量的支配,人与人的关系不再被物与物的关系所塑造。共产主义意味着人将走出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意味着人将真正进入人类社会的历史,在这里我们能够换个角度理解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为什么说资产阶级社会是人类社会史前时期的终结。在他看来,人类社会史前时期,是人所创造的物支配人的历史时期;人类社会历史时期,则是人真正统治自己而物不再支配于人的时期。
对我们而言,共产主义提供的是希望的空间,这个希望的空间一定会带有乌托邦色彩。但如果审视一下资本幽灵游荡的当今世界,我们就会承认共产主义的现实性和紧迫性,因为谁也没办法否定,操控资本逻辑,防止资本无止境的扩张对人类社会的摧残,必将是人类社会亟待解决的根本难题。一个思想家留给其之后时代的重要遗产可能不仅限于他对未来社会的理想和具体规划,还应该包括对现实社会状况的深刻反思的视角。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念做到了这一点。
把共产主义与操控资本逻辑关联起来,会拉近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与我们这个时代的距离,因为我们现在面对的恰恰是马克思曾经预测到的困境,我们这个时代的对手恰恰是马克思的对手,是人自己创造出来的资本。但这种关联也会带来对共产主义的悲观论调,因为要去解决物对人的统治的问题,要去解决资本对人的支配的问题,在今天看来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能做什么呢?我们能消灭物吗?我们能消灭资本吗?我们怎么可能不让资本去运营呢?解决现实的问题远比理论的设想要难得多,资本逻辑已经牢牢控制了人类社会的进程,让人很难找到出路。我们能从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论中找到一些启示吗?
在马克思看来,解决人与物的问题的关键还是理顺人与人的关系。不解决人与人的生产关系的矛盾,就解决不了人与物的矛盾。导致人与人自己生产的物的矛盾的原因,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围绕这种生产方式所产生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共产主义方案的关键因此也应该是超越以资为本的生产方式,以社会中的人为本,按照人的真实需要而不是不断刺激出来的虚假需要进行生产,并致力于理顺人与人的生产关系、社会关系,改变维系这种关系的制度,避免无止境的价值增殖,遏制生产资料被少数人占有,财富往少数人手里集中,打破不同的人的阶级身份。人不再按阶级划分,开始作为人而不是作为某个阶级中的人存在,表征着人摆脱了物化关系,人成为关系的主人,成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人。
理顺这种关系,实现人的解放,要通过多数人的解放来实现,这个多数人是特定的人群,是工人。“社会从私有财产等等解放出来、从奴役制解放出来,是通过工人解放这种政治形式来表现的,这并不是因为这里涉及的仅仅是工人的解放,而是因为工人的解放还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⑤读懂这段话,我们就能够明白马克思为什么有如此强的阶级立场,那是因为他看到解决工人在生产关系中的地位,使工人的规定消失,才能使整个人类获得解放。虽然这个理想不可能马上实现,但马克思至少提出了可以努力的方向,那就是提高劳动主体的地位,使其在工作环境上大大改善,在财富分配上获得更多的份额,在精神层面上更有尊严,在权益权利上更有保障。
人与人的生产关系理顺后的社会图景是什么样的呢?马克思进行了如此描绘:自由人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并且自觉地把他们许多的个人劳动力当作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劳动时间进行有计划的分配,社会生活过程即物质生产过程,作为自由联合的人的产物,处于人的有意识有计划的控制。这个联合体的总产品是一个社会产品,产品的一部分重新用作生产资料,另一部分作为生活资料由联合体成员来消费。人们揭开社会生产的神秘的纱幕,终于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成为社会的主人。
马克思是积极的、乐观的思想家,他预言了这个时代的必然来临,但他也承认,“这需要有一定的社会物质基础或一系列物质生存条件,而这些条件本身又是长期的、痛苦的发展史的自然产物。”⑥他意在强调的是,不能任由资本逻辑的盲目扩张,但也不能走向对资本的盲目批判。资本运作的逻辑本身恰恰蕴含着社会所有制的细胞,未来的社会所有制不是离开资本生产的空地重建。否定的否定是要在资本生产、资本积累、资本集中的基础上,实现“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资料的共同占有”,实现生产资料的社会化、生产过程的社会化、生产产品的社会化。
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方案要求积极扬弃私有财产,克服私有制,转变人对物的占有思维,也就是祛除把物看成财产的思维形式。人不能只用占有、拥有的思维形式去对待物。不能看到物,就想去占有它,让它以私有财产的形式存在,这样的话,只会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对立与割裂,为物对人的操控提供社会条件。应该是对物不占有、不拥有,物不再为人所占有,人类社会不再有私有财产,甚至不再有财产之说。共产主义因此不能理解成“共产”,不能理解成共同占有、共同分享财产,而应理解成“无产”,没有私有财产,没有财产。
问题就在于,没有财产能否可能?这其实正好触碰到这个时代我们的固有思维形式,这确实是一个似乎不可能的难题。马克思启发我们要敢于想象物质财富极大丰富之后的社会状况,他要表达的意思是,社会将彻底摆脱物的缺乏,人再将物占为己有将变得没有必要,人将不受私有财产的束缚和感染去看外在的物。物作为人的无机的身体的构成部分,不再以个人的、少数人的、多数人的财产的形式存在。物成为存在本身,不是人的外在对象,不是人的客体。这似乎是新的不可能性,新的非现实性,但却一定是社会发展的未来目标。
积极扬弃了私有财产,人摆脱对物的占有、拥有的思维,才会实现人的需要的丰富,而人的需要的丰富,也同样会有助于摆脱人的占有的思维。因为如果人的需要就是一种占有或拥有的感觉,那么人的需要就会被资本所利用而被盲目地刺激出来,人的需要就变成了对货币的无限的需要,就显示出“野蛮化和最彻底的、粗陋的、抽象的简单化”。共产主义方案要主张“把粗陋的需要变为人的需要”,它要激发人的需要和人的本质的社会性,致力于祛除对立性、私人性、狭隘性、非形而上学的片面性,它要使劳动成为自由的生命活动,而不是谋生的异化劳动,它要让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是社会的存在物,使每个人的需要和享受摆脱利己主义性质,使每个个体的活动和享受都是社会的活动和社会的享受。人不去占有外在的物,才会获得人的生命活动本身的财富,才会获得人的内心的财富,才会走向全面的人、完整的人。
就此而言,关于共产主义的思考依然是哲学的,是属于思想层面的,在日常生活中往往被人看成是难以实现的乌托邦。共产主义其实并不遥远,但确实也不是离得很近。探讨这个那么近又那么远的话题到底有什么价值呢?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重要,它将随历史进程而必然出现,思想上的共产主义也重要,意识到超越历史运动的共产主义也是一种现实的进步,我们这个时代总不能连共产主义的意识和观念都没有。就此而言,对共产主义的学说的探讨是必要的,而且十分必要。
①②③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87、150、152、167页。
④[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6页。
⑥[德]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7页。
[责任编辑 刘慧玲]
作者简介:陈培永,广东省委党校哲学教研部教授,哲学博士。广州 510053
[中图分类号]A81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16)02-006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