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卮言之我见

2016-03-15 11:28赵培玉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寓言庄子

赵培玉

(青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西宁 810008)



《庄子》卮言之我见

赵培玉

(青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西宁 810008)

庄子“三言”密不可分,同汇于卮言。卮言在语言艺术表现上骈散结合,语汇丰富,简洁蕴藉。卮言与寓言、重言一起完整地表达了庄子逍遥、齐物、无为、坐忘等哲学思想。

庄子;卮言;语言艺术;哲学思想

对于《庄子》的研究,寓言的部分是最多的,而卮言相对来说是一个剩余研究空间比较大的领域。本文希望通过自己的探究把握卮言在《庄子》一书中的地位,以及通过卮言这一比较独特的角度来进一步深入了解《庄子》这部伟大的著作。

卮言虽然在《庄子》中没有寓言鲜明,但是有其自身独特的魅力:时而荒诞,让人难以理解,嬉笑怒骂,始终离不开释道的本意;时而又庄重,在一系列荒诞诡谲的寓言故事之后,将其中的深义娓娓道来,严谨而又清晰。在文学方面,卮言具有类似于词与赋的多重美感,既注重辞藻的准确优美,行文的整齐对称,同时又受到逍遥无碍的思想影响,整饬中富于变化,形成了庄文汪洋恣肆的特点。在哲学方面,前人早已有了丰硕的研究成果,本文只是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上进行粗浅的归纳整合,以期大方之家指正。

一、卮言与寓言、重言关系说

《庄子》的艺术特色最主要的就是其中的语言,庄子在外篇的《寓言》中自叙其著述特点为:“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1]774庄子把文中语言划分为寓言、重言、卮言三类。为了了解卮言到底是什么,区分卮言与寓言和重言的区别,就需要对庄子“三言”分别加以界定和探讨。

(一)寓言十九,重在寄托

寓言即有所寄托和比喻的言语,寄托他人他物的言论,在《庄子》一书中运用广泛。《天下》篇指出“以寓言为广”[1]939,《寓言》篇也说:“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1]775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还指出:“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2]足见寓言在庄子全书中所占比重之大,运用范围之广。对于寓言的作用,郭象《庄子注》中做出了很好的解释:“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3]22一个是为了增加思想的信服力,另一个是通过别人的赞誉,避免他人的猜疑,卷入与他人的争辩之中,也就是《天下》篇中提到的“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1]939,所以需要虚构一些幽默诙谐的故事寄托自己的思想。

(二)重言十七,沉着庄重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1]775郭象在《庄子注》中认为重言是“世之所重,则十言而七见信”[3]48。重言指借重长者先贤之言即用德高望重的圣贤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比如黄帝、老聃、孔子等人,同样是为了增强思想可信度,而不是为了推崇圣人。另一方面,由于圣贤的崇高性和被世人普遍认同的特性,即郭象所言“世之所重”,可以和寓言一样起到止塞无休止的争辩的作用。出于表达庄子自己思想的目的,圣贤的话也只是假托,这些圣贤并非真的说过这些,庄子甚至还杜撰出一些虚构的圣贤。在寓言的影响下,《庄子》的文风显得离奇诡谲;而因为重言的加入,又使得《庄子》多了一份庄重大气的沉重感。

(三)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言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1]775这里首先通过《庄子》本身,即内证法来看卮言的界定,卮言所占的比例最小,但是庄子对卮言的解释却是最为详细的,这是为什么呢?在此先对原文文字作一个简要的解释:“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意思是卮言合于自然的分际,“所以穷年”的意思是可以终其天年,庄子认为:不言才能与大道齐同,主观言论不能与大道统一,但是又必须说出一些话来,那就只能说一些没有主观成见的话,才能够像大道一样天然自运的陶均,圆融无碍,传至后世,即“是不是,然不然”,超然于是非彼此。除了内证法之外,后世对于卮言的解释,大致分为音训和义训两种。音训主要是认为卮言即“支言”,如《经典释文》载西晋司马彪云:“谓支离无首位言也。”[3]64义训方面,则以西晋郭象的解释影响最大:“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况之于言,因物随变,唯彼之从,故曰日出。”[3]64这里是把“卮”理解成一种酒器里的酒,空满随性。当代学者方勇认为:“卮言在《庄子》中游衍不定,是作者想表明他自己所说的话便如酒器里的酒,都是无心之言,大多是不着边际的言论,庄子想以卮言的形式,跳出是非争辩的圈子,避开自我成见的干扰,期合于天然的端倪,顺应大道的运行,而代为立论。”[4]从方勇的解释中,可以看出卮言是庄子自己想说而直接说出来的话,是自然流露的无心之言,不用借他人的故事,亦不需依托圣贤的话。同时,卮言散漫流衍,不拘常规,无边无际。所以庄子的文章行所欲行,止所欲止,汪洋恣肆。卮言的使用在难度上要比寓言和重言大很多,因为卮言是庄子个人的话,需要委婉精准的措辞才能有效的减少其他人的诘难。

(四)三言相成,汇于卮言

三言的关系并非只是形式和方式上的区别,表现在文中,它们密不可分,相辅相成。寓言通过寄托于外在表达庄子的想法,重言通过圣贤的言论表达庄子的思想,卮言直截了当的表达庄子自己想说的话。可以看出,三言从根本内容上都是为了表达庄子的思想服务,只不过前两言是间接的委婉的,卮言是直截了当的。

从内容上看,寓言和重言是卮言的先导,卮言是寓言和重言的提炼和升华。从形式上看,寓言奇幻诡谲、灵动多变,具有极强的浪漫色彩;重言时而庄重笃厚,从正面劝诫世人,娓娓道来,时而又言辞犀利,通过圣贤之口痛斥嘲讽那些短见之人,形成了亦庄亦谐的艺术效果。卮言往往是一个故事之后的议论性语言,既不像寓言那样奇幻诡谲,也不像重言那样庄谐并举,而是具有很强的简捷性与明确性、思辨性与逻辑性、层次性与流畅性、整体性与概括性。下面以《庄子》首篇《逍遥游》为例作进一步深入探究。

《逍遥游》一文是典型的三言结构。开头讲述鲲鹏和二虫的寓言,故事话毕,庄子运用卮言,采取自问自答的方式来引出对这个故事的认识——“小年不及大年”[1]13,由此从虚构故事引申出故事的启示,提出“奚以知其然”这个问题,随后用“朝菌”“蟪蛄”“冥灵”“大椿”这几个意象来解释庄子自己提出的何谓小年和大年的问题。最后以一反诘之语“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收束对小大的讨论。随后再以重言:“汤之问棘”的一段话来进一步加深对小大的认识,指出“此小大之辩也”。最后一段大篇幅的运用卮言,也是本篇思想阐发的关键和核心。先写犹如“蜩与学鸠”一般沾沾自喜的小智小德者以及“誉不加劝,非不加沮”的宋荣子,以此为铺垫,引出超越两者御风而行的列子,但是列子仍然是一个铺垫,庄子再转笔锋,指出“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即便是列子还有所未及,充分体现了其中的层次性和思辨性。进一步看“犹有所待者”,仅仅指的是列子吗?从“犹”这个字以及之前关于“小大之辩”的讨论中可以看出所待者涵盖了之前的鲲鹏、芥舟、蜩与学鸠等等,它们都在“所待”之列,短短一句话,就将通篇连结成一个整体,不可不谓是神来之笔。庄文不是为了讲述诡谲故事和异类奇物,而是要明心见理。那么本篇运用大量寓言和重言的用意是什么呢?显然是为了从整体上是陈述“小大之辩”和“所待者”。再细看其中具体的意象和形象,积风而行的鲲鹏和御风而行的列子是一样的,而蜩与学鸠和“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的人也是一样的。《庄子》并非一本志怪书,卮言部分是庄子思想的核心,寓言和重言都是卮言的外显和铺垫。但如果说寓言和重言完全为卮言服务则是不准确的,寓言和重言的运用为卮言的描述提供灵感和基础,在语言艺术和表达效果上,卮言不能替代寓言和重言的地位和功能。从三言篇幅来看,卮言篇幅最小,而寓言篇幅最大。奇幻的故事有一种天马行空、不可遏制的感觉,构成了庄文汪洋恣肆的风格,而卮言的运用,才使全篇旨意豁然呈现,好似百川入海,成为其间无数支流的归宿。至此,前文看起来毫无章法的想象片段连结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研究卮言与寓言、重言的关系是研究卮言的最重要的一个切入点,从这个切入点来研究,可以挖掘出卮言更多的内涵,更有利于全面的把握卮言的作用和地位。

二、卮言的语言艺术表现

庄文最大的文学特点就是汪洋恣肆。作者一方面通过寓言的方式,创造奇幻诡谲的故事,呈现出精彩的想象世界;另一方面,通过富有文采的句式,以及丰富的词汇来展现艺术魅力,让字里行间都洋溢着着浓郁的诗意。

(一)骈中有散,骈散结合

《庄子》卮言中出现了大量的骈散结合的句式。骈句在先秦文章中就有,但并非有意而为,直到汉代产生赋这一文体之后,才盛行起来。骈散结合的行文方式,是《庄子》汪洋恣肆的艺术风格的具体表现之一。以下结合具体文本进行分析: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官;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1]199

这是《庄子》内篇《大宗师》中一段文采斐然的语句,长短句交互使用,骈散结合,铺陈排比,气势如虹,用词精准优美,整体上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骈句在选段中的运用可谓酣畅淋漓。文中连用十三个不同的人和自然事物来描述得道之后的种种情形:伏羲氏得道用来调和元气;北斗星得道就不会出差错;日月得道就运行不息;颛顼得道就处玄官而为北方之帝等等。罗列堆叠、层层递进,气势磅礴而又奇幻生动,显得天马行空、摇曳生姿。在用字变化上面庄子已经形成一定的自觉,比如堪坏、冯夷等人得道之后去往不同圣境,庄子分别用了“袭”“游”“处”“登”“立”“坐”等不同的表示动作方位的语词,多变灵活,不易形成滞涩之感。但是在句式结构方面则显得单一,用比较单一的句式铺陈若干例子,整体上显得更像说明而缺乏带有文采的描写成分,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骈句的使用并非庄子有意为之,而是处在一个行文自然与无意摸索的创作时期。庄子反对进行刻意的艺术创造,而追求通过内在精神与外物合一的创作。老子《道德经》中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5]17语言永远不可能和在第一性之前的“道”达成一致,语言对于“道”来说只是粗糙的表现,但也正因为这样,为了达到明“道”的目的,必须合理运用语言技巧以及充分发挥语言艺术,使呈现出来的语言更加贴近“道”的本来面目。

“自古以固存”,以及“而比于列星”是选段中的两个散句,将其加入句中以及句尾,主要是为了起到加强音韵节奏变化的效果。由此可以看出庄子行文时既追求形式上的美感而又不强求,符合其自然随性的思想,也符合他对“美”的理解——突破形式而求“真”。然而散句的作用还不止如此,如以下的例子: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1]53

从选段中可以看出散句多是反问和感叹的句式,显然这样的句式是以正话反说或者用强调语气的方式,来引出庄子坚定而明确的观点,即“论点”。而骈句多是陈述事实和列举例子,用以佐证散句中的论点,充当“论据”的作用。部分骈散结合的句式,即是思维缜密的议论句式,具有一定的思维逻辑性。散句在卮言中充当“论点”的作用,更加契合卮言在三言中具有总结性和概括性的特质,体现了散句在卮言中的重要地位。

庄文骈散结合的运用为后人提供了很多借鉴与发展的空间。清人方东树说:“大约太白诗与庄子文同妙,意接而词不接,发想无端,如天上白云,卷舒灭现,无有定形。”[6]李白并不机械的模仿庄子,而是学习他恣意酣畅的笔法,变幻莫测的神韵,加之于自己创造的奇幻世界中去。杂言相间、突破诗歌传统体制的《蜀道难》一篇就受到庄子散文的影响:“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就颇为神似上面列举的《大宗师》选段,李白借鉴并发展了《庄子》散文的精髓,在艺术表现与文采追求上更进一步,显得更加的自由多变、节奏起伏,从而写就了这信手拈来,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神来之笔。这些极具浪漫主义感染力的优美文字,也成为了中国古代文学中不可逾越的高峰。庄子反对进行刻意的艺术创造,而追求以内在精神与外物合一的心境进行创作,李白可谓师其意而不泥其迹的成功典范。

(二)词汇丰富,简洁蕴藉

《庄子》中的卮言不像寓言与重言那般带有极强的辛辣讽刺的意味,修辞的使用也不多,在叙述上也并非以生动诡谲取胜,但是在遣词用语上却十分讲究,追求丰富却又精炼、含蓄而蕴藉的行文方式,以至于达到恬淡自然、言简意赅的明理意图。以下结合内篇中的两个选段进行分析。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悊,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1]48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小恐惴惴,大恐缦缦”这两句表述了大小知、大小言、大小恐的不同情态,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所使用的六个叠词凸显了骈句的韵律美和结构美,让不易表现文采的卮言增强了文学意味,使得本是枯燥的说理总结式的话语增添了美感。叠词的使用除了追求形式美感,还讲求用词精炼准确,从而形象地说明不同事物。细致地观察,准确地描述,旨在对多彩世界、万事万物作出精确的定义。“喜怒哀乐,虑叹变悊,姚佚启态”十二个字各有含义,分别指喜悦、愤怒、悲哀、快乐、多思、多悲、反复、忧惧、浮躁、纵逸、狂放、装模作样等人人都具有的状态,心理强度上是逐渐加深的趋势,是从一般到极端的铺陈,字里行间庄子的情绪似乎也随之跳跃激荡,十二个字言简意赅却又尽得神韵,足见词汇丰富、词采绚丽,行文酣畅淋漓。以一个个单字的形式蕴藉比较丰富的含义,扩大了篇幅较小的卮言的内容和容量,又使得卮言凝练简洁,不至于臃肿累赘;音节上读之铿锵有力、节奏感强,在述理之余,增强了阅读的个中意趣。联合式四字词组在战国同一时期其他作品中也有,如“鳏寡孤独”一词,出自《孟子·梁惠王下》:“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7]可见这种四字联合式是战国时期比较常见的组词方式。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1]186

古代的真人齐同生死,欣然而来,自然而去,如此的处世方式在寻常人眼中是奇特而难以理解的,而庄子在叙述中的文字亦如“真人”般一任自然。选段开头直接描述出“真人”的表情情态与心理状态:“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外表凝寂安闲,神情情绪与四季运转一样自然。“似秋、似春”的比喻使原本晦涩难懂的真人之态变得形象生动起来,一位活灵活现的真人形象随之豁然出现在读者的眼前。对于卮言这类述理总结性的语言,可以看出庄子在陈述自己观点时并非单纯罗列,而是适时运用恰当的修辞,使艰涩抽象的哲理更具体、更形象,从而更容易使人接受。

在描述了理想中的“真人”形象之后,庄子随后以“乐通物”“有亲”“天时”“利害不通”“行名失己”“亡身不真”为例从反面来说明这些行为都不是“真人”的现实状态,最后用伯夷叔齐等人作为实例来说明他们都不是能够解脱自我、身心安适之人。文章通过从正反两方面阐述来依次强化真人这一形象的本来面目,最后进一步明确一系列“役人之役,适人之适”名垂青史之流都不属“真人”之列,从而从反面指出不被人役使,冲破世俗欲望束缚的精神自由独立之人才是真正的“真人”。文章层层描述,一步步从抽象向具体跨进,使“真人”的形象由模糊而渐渐变得清晰,娓娓道来,恬淡笃厚,在自然流畅的叙述中显示出严密的逻辑性。庄子将玄奥的义理付诸简单易懂的生活事例中,使其平易化,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这种形象平易,但却蕴藉无穷的文字是《庄子》文章为后人乐道的一个重要原因。

三、卮言的哲学思想蕴含

对于《庄子》,不能单从文学的角度进行探究,还要看以三言为载体的思想内核。这里主要结合卮言来进行哲学方面的探究。宣英认为:“卮言更具有哲学认识论的意义,因此对于卮言,我们不能只作为一种语言风格来欣赏,而应该着重于其思想表达及运用。”[8]

(一)无穷之境,逍遥无碍

“无何有之乡”出自《逍遥游》中的“惠子谓庄子”一节,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1]35

将樗树置于无何有之乡,而免受斧斤之祸,保全了自己的自然本性,而“无何有之乡”就是让人回归泰初世界的通道,使人“无所待”,得到精神上真正的自由,达到逍遥无碍的境界。以下举例探究卮言中的哲学意蕴。

如《逍遥游》中,“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1]18如果能顺从万物的本性,把握六气的变化,遨游于无穷的境界,就能无所依待。道家追求以柔克刚,“万物莫柔之于水,……弱之胜强,柔之胜刚”[5]81,反对将自身凌驾于自然之上,而是接受自然,融入自然,顺应自然。如果人能够掌握自然的变化,宇宙的奥秘,就能够逐步达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境界,这是三个层次或境界,这句的提出是有相当的时代背景的,战国诸子百家中,儒家是讲究“正名”的。如《论语·子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9]道家追求的超脱与自由飘逸与儒家是有很大差别的,这三个境界是针对儒家“入世”观念说的,至人渐渐忘却自己,神人与圣人完全对身外之物、世俗之事不起一念。排比句加强语势,收束上文关于“无所待”的讨论,明确至人、神人、圣人的界定,峰回路转,完成了释道的任务,颇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

《在宥》篇中的一个选段也是如此:

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1]296

这一段卮言从反面论证了扰乱本性的因素。“目、耳、仁、义、礼、乐、圣、智”这八个方面会使人受其拘束而渐渐失去自然本性,逍遥无碍也就无法实现。“存可也,亡可也”,达到逍遥无碍的境界,也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世间的人不愿意抛弃这些,反而尊崇、爱惜它们。最后得出人迷惑到一定的地步,就会使自然天性与外物形成此消彼长趋势的结论。“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吾若是何哉!”此处连用三个感叹句,加强语势,庄子慷慨陈词的形象如在目前,非常生动。最精彩的是末尾感叹句,译为“竟然还要斋戒来称说它,恭恭敬敬的传授它,载歌载舞的赞颂它,我对这种情况又能怎么样呢!”气势如虹的句子中充满了辛辣直接的讽刺,蕴含着丰富的意蕴。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1]364,并非静有好处,而是没有东西可以扰乱圣人的心智,体现了道家“静”的思想。逍遥无碍并非是像列子那样御风而行,而是解放外界对于自身的束缚,追求精神上的自由。

(二)齐物之道,复归于无

齐物是庄子哲学思想的又一重要内容。庄子认为要理解齐物,最关键的就是要做到忘我。世人之所以会形成对万事万物的偏执,主要是因为执著于“我”这个概念,人心生出喜怒哀乐,就会对外物产生固执的“一己之见”,而要破除己见,就要抛弃“自我”,与万物混同为一,以下结合具体文本分析:

颂论形躯,合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1]316

容貌形体和常人相同却能做到忘我,没有了“我”的意识,自然也就没有了“万物”这个概念,从“有”的观点看待万物的是君子,而从“无”这个角度看待万物的是天地的朋友。齐物就是万物为一,忽略事物之间的区别。这和佛教的因缘和合非常相似:万事万物都是由各种因素和合杂糅而成的,而一层一层拨开这些外部的性质,就可以看到事物最基本最原始的属性,也就是道家所说的“一”。在《齐物论》中有很多阐释这一理论的段落,比如: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1]58

“夫言非吹也”,世人的言论出于机心,不同于无心而吹的天籁,这里首先直接说明具有偏执的言论与冥合大道的“无心之吹”的区别,随后指出发言者只持一端,不能像大道一样圆融无碍,无法作为衡量是非的真正标准。最后使用一个选择性问句:“他们自以为自己的发言有异于有声不辩的小鸟叫,但到底是有异,还是无异呢?”以此来结束选段,基于对庄子思想的整体理解,这个选择性问句的答案其实是“有异”,有声无辩的小鸟代表的是万物为一,不辨是非的大道,这些人自大的认为他们的辩论不同于小鸟,是充满智巧的,具有优越性。而事实恰恰相反,庄子意在讽刺这些沾沾自喜、夜郎自大的小丑形象。短短几句话,显示出如此丰富的内容,可见其运用语言文字的技艺的高超。

又如: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1]62-66

选段开头就指出“彼出于是,是亦因彼”的辩证法观点,万事万物都是相因相生的。随后通过整饬的句式以生死、是非为例点明万物之理都处在一个轮回之中,生生不息。紧接着围绕是非进行推理,提出只要掌握“道”的枢要,用空明若镜的心灵来观照万物,就可以齐是非,双方的对立都将归于大道之中,合并成“一”。“白马非马”的例子,旨在强调放弃偏执,忘记自我,在“道”中寻找答案,语言形象生动,易于让人理解,“白马非马”的典故至今为人称道。庄子在富有文采的行文当中使生涩难懂的哲理变得易于被人接受,以达到“明道”的最终目的。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1]187

出世则与万物为同类,入世则与世人为同类,道家可进可退、和光同尘的哲学思想影响慰藉了很多失意的人,将齐物的思想上升到了新的境界。

(三)治世之道,自然无为

老子讲君王南面之术,最核心的思想就是无为。这一思想在庄子这里得以继承,庄子同样主张无为而治。这一主张突出表现在《应帝王》中。

《应帝王》开篇就借蒲衣子之口道出理想的治者的样子——“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使入于非人。”[1]231即纯真质朴,不为外物所累,不用虚假的条条框框去笼络人心。紧接着对以一己之欲统治国家的独裁者给予批判,认为这是欺德的表现。圣人之治应该是自正而后行化,任人各尽所能。在此基础上庄子指出:“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1]235也就是说治天下要遵循自然的规律,不掺杂私意。真正的明王之治应该是“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1]238。即统治者不居功自傲,施化普及于万物而民不觉有所依恃。人民感受不到统治者的存在,清净幽隐,游心于自然无为的境界。这和老子“为而弗恃”的思想一脉相承。庄子还用“混沌之死”这则寓言来证明有为之害。二帝好心为混沌开凿七窍,结果使其一命呜呼,暗指有为之政为害不浅。

(四)修身之道,心斋坐忘

心斋、坐忘是庄子提出的体道的方法。“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1]226堕肢体指破除形体残全的观念,注重精神、内在。庄子笔下有很多畸形人,如申徒嘉、叔山无趾等,他们相貌奇丑但都是真正得道的真人,是庄子笔下的理想人物。黜聪明、离形去知,并不是否定聪明、智慧,而是抛弃私智,不拘泥于一己之成见。只有这样才能“同于大通”,即实现精神的绝对自由,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总之,庄子用字精准考究,逻辑缜密,通过充满文学魅力的表达,使哲学思想更加具有说服力,文学与哲学相辅相成,文学为了哲学服务,而哲学通过文学表现出来,二者紧密联系,缺一不可。

结 语

本文从《庄子》三言切入,划分出卮言在三言中的特点和作用。卮言作为论述性与总结性的文字,将三言紧密的连结成一个整体。在三言中,“卮言无疑是最难理解的,歧义也是最多的”[10]。卮言就好似树的枝干,承载着作为花朵和果实的寓言和重言,朴实却又不可或缺,是全书的主干。卮言骈散结合,自然随性,追求形式之美但又洋溢着逍遥之韵,用词准确多变,言简意赅,内涵丰富,充满了艺术魅力。卮言包含的哲理玄奥迷人,以严密逻辑娓娓道来,用多种艺术方式将卮言包装的整饬瑰丽、平易生动。

[1]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5.

[2][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8:56.

[3][晋]郭象.庄子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方勇.庄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0:12.

[5][春秋]老子.道德经[M].北京:中华书局,2008.

[6][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126.

[7]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4:33.

[8]宣英.试论“卮言”在《庄子》中的运用[J].学术交流,2009(12):208-210.

[9]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三联书店,2015:297.

[10]张洪兴.再论《庄子》卮言[J].中国文学研究,2011(1):11-13.

(编校:王旭东)

Research On Zhiyan inZhuangZi

ZHAO Pei-yu

(School of Humanities, Qinghai Normal University, Xining 810008, China)

Zhiyan, fable, and zhongyan are inseparable, and are all concluded in zhiyan. In the language art, the characteristics of zhiyan are the combination of pian and san, rich vocabulary, and simple words with deep implication. Zhiyan, fable, and zhongyan conveyZhuangZi’s philosophy of peripateticism, qiwu, wuwei,and zuowang.

ZhuangZi; zhiyan; language art; philosophy

2016-10-17

赵培玉(1992-),女,山东梁山人,青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先秦文学。

I206.2

A

2096-3122(2016)06-0038-07

10.13307/j.issn.2096-3122.2016.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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