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故事新编》“英雄”形象塑造与人性剖析

2016-03-15 03:19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河北石家庄050051
关键词:故事新编鲁迅英雄

杨 程(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河北石家庄050051)



论鲁迅《故事新编》“英雄”形象塑造与人性剖析

杨 程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河北石家庄050051)

摘要:在《故事新编》中,八篇小说的主人公无一例外都是历史上或神话中的英雄、先贤,然而在鲁迅笔下这些英雄们却成了或悲哀或滑稽或无能的平常人,他们无一例外地无法摆脱悲剧性的命运或尴尬的境遇,而左右他们命运的常常是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故事新编》中英雄的悲剧及其与庸众的对立表达了鲁迅对中国现状和国民劣根性的深入剖析。

关键词:鲁迅;《故事新编》;英雄

与《呐喊》、《彷徨》相比,《故事新编》无论是在主题内容、叙事结构还是语言风格上都属另类,用鲁迅自己的话说就是“油滑”。但是这样油滑的文本并没有给我们带来轻松愉悦的阅读感受,相反,读罢《故事新编》我们却感到了深深的悲凉与无奈,“在那种戏拟的语言形式中,我们分明能体味到作家对世界和人的存在的苦涩、无奈的荒诞感。”《故事新编》“并没有摆脱《野草》式的‘鬼气’和‘冷气’”。[1]而这种苦涩、无奈的感受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故事新编》中主人公的悲剧命运及其与群小的紧张对立。有些英雄、先贤们的丰功伟绩大多被庸众和小人物们消解,留下的只有令人哭笑不得的悲哀;有些英雄、先贤在群小的包围中被软化、弱化、平庸化;当然,还有些人只是徒有“英雄”或“先贤”的虚名,实则软弱又无能,他们的悲剧更多的来自于自身的矛盾,小人物只起到了对照、衬托和推波助澜的作用。

一、被庸众消解的英雄

《补天》、《铸剑》、《非攻》三篇的主人公:女娲、黑色人、墨子,一个是造人始祖,一个是复仇化身,一个是平民英雄,他们都是鲁迅予以歌颂的对象,而黑色人和墨子更是鲁迅所推崇的“中国的脊梁”式的“墨家英雄”。[2]然而,这些先祖和英雄们却不被他们为之献身的庸众及伪君子所理解,甚至被庸众们打击、利用,以至于他们行动的伟大性与正义性被无情的消解掉了。

在《补天》的第一部分中,女娲一觉醒来因着爱欲的无聊抟土造人,鲁迅关于这一部分的描写极具色彩感,笔调雄浑,突出了女娲造人的伟大。但从第二部分开始,鲁迅便逐步消解着第一部分中呈现给读者的雄浑宏伟的意象,也消解着女娲造人的神圣性。首先,女娲造人并不是出于多么伟大的目的,而仅仅是因为自己无聊,当她小憩之后又再次醒来时见到许多吐得“很狼藉”的方士求“上真救命”[3],进而又看见颛顼和共工的军队说着女娲完全不懂的《尚书》古语,同时女娲又得费尽心力修补被人类弄坏的天,面对“古衣冠的小丈夫”“裸裎淫佚”的指责,即便在女娲死后还有所谓“女娲的嫡派”在她肚皮上扎了寨……人类本是女娲创造出来的,可是创造者与创造物之间却出现了可悲的隔膜,人类更只是一味破坏,“女娲的创造精神也随之发生了可悲的异化,由创造而转为修补,这是一种英雄精神的沦丧。”[4]265有意味的是:女娲最后可以说是因补天疲劳过度而死的,造成“天柱折,地维绝”的恰恰是她所创造的人类,女娲实际上是死于人类之手。女娲和人类的紧张关系正是英雄与庸众对立的一种体现,在《补天》中,庸众的存在和卑劣的行为直接导致了英雄的死亡。而英雄创造的正义性便在“小丈夫”们的“正义凛然”中被消解殆尽。

《铸剑》无疑是《故事新编》中最为雄浑的一篇,其中的复仇英雄黑色人更是鲁迅所推崇的摩罗精神的集中代表,这种精神“从本质上讲就是一种在行动中、在反抗中、在创造中所显示出来的自由精神”。[5]黑衣人冷静、果敢又有着极端的热情,他不仅是为毫无复仇能力的眉间尺复仇,更是为所有被欺侮和被损害的大众复仇,为张扬天地间的正义而复仇,如他所言便是:“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然而,这样强有力的复仇精神最终还是被无情的消解了:首先是作为复仇行动直接承担者的眉间尺在整个复仇过程中是极其被动和软弱的;更主要的是,英雄的头颅和楚王的头颅最后烂在一锅,善恶莫辨,被混葬于一处,美其名曰:“三王冢”,这难道不是鲁迅对复仇的意义最强有力的消解吗!除了描写复仇英雄的悲剧,鲁迅也淋漓尽致地描画了庸众和看客的丑恶嘴脸。其中关于看客,特别是那个“干瘪脸的少年”的描写更是极为精彩,可与《阿Q正传》、《示众》、《药》等小说中的相关描写作一对比。耐人寻味的是,与《补天》中的女娲类似,复仇英雄的结局也是由庸众所决定的:黑色人、眉间尺和楚王的头颅烂在一锅后,分辨的工作是由“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所承担的,他们煞有介事地分辨到后半夜,得出的结论竟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在金棺里落葬”,于是复仇英雄和他们的复仇对象被埋在一处,原本正义的复仇顷刻间化为虚无。而被楚王压迫奴役的百姓,面对杀死楚王的复仇英雄表现出彻头彻尾的奴才像,生怕“做奴隶而不得”,大骂这两个“逆贼”,流下虚伪的眼泪。楚王忠实的百姓,正是《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文中把痛苦作安慰来赏玩的奴才。英雄的举动根本得不到这些奴才们的理解,这是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又一重悲剧。

《非攻》中的墨子是一位重实干、倡兼爱的平民英雄,他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公输般甘拜下风,让宋国免遭侵略;他反对讲空话,曾告诫自己的弟子“你们仍然准备着,不要指望着口舌的成功。”自己更是身体力行,徒步面见楚王;他具有博爱精神,不辞劳苦处处为百姓着想,为救宋徒步走了十天十夜,走到草鞋都成了碎片,“旧衣破裳,布包着两只脚,真好像一个老牌的乞丐了。”;他还具有简朴的生活作风,不追求高官厚禄和奢华的生活,去宋国只带一包窝头,与普通平民无异。然而这样一位平民的英雄却也逃脱不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剧性命运:当墨子完成使命,踏上归途时,刚进入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到国都时,又被所谓的“募捐救国队”把身上仅有的财产——破包袱“募”去了;到了南关却突逢大雨,想到城门下避雨都被巡兵赶开。“没有什么比在自己的土地上,自己却沦落为陌生人更让人感到孤独、痛苦和荒诞了。”[6]墨子不辞劳苦使宋国免受灭顶之灾,但功成之后宋人并不领情,甚至根本不了解墨子的所作所为,这不是对墨子义举的莫大反讽吗?更可叹的是,墨子在楚王面前纵横裨益、毫无惧色,令楚王叹服,然而在“募捐救国队”和巡兵等庸众面前却毫无办法,英雄在群小的面前处于失语的状态。与这些庸众相比,墨子不可谓不聪明,然而正如鲁迅所言:“世界却正由愚人造成,聪明人决不能支持世界,尤其是中国的聪明人。”[7]302

女娲、黑色人、墨子就其所承担的使命本身而言都是成功的:女娲成功地造人、补天;黑色人成功地刺杀楚王为眉间尺复仇;墨子成功地阻止了楚国攻宋。然而为何他们在小说中都免不了悲剧性的命运,究其原因还在于英雄们为民众造福乃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崇高行为始终不被庸众所接受和认可,甚至还要遭到庸众的围攻与唾骂。“孤独的精神战士,虽然为民众战斗,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灭亡。”[8]50庸众与英雄的对立成为了英雄悲剧命运的直接导火索,这在《铸剑》和《非攻》两篇中得到了更集中的体现:如果除去这两篇的结尾部分,黑色人和墨子的复仇与拯救可以算是相当成功的,但结尾小人物的参与使得二人的英雄行为被无情消解,英雄与庸众的冲突得到了凸现与深化。这也提醒我们,如果广大民众不觉醒,再多的英雄行为也会陷入无意义的尴尬境地。

二、“英雄”的凡俗与平庸

《奔月》中的后羿和《理水》中的大禹是上古时代的英雄,后羿射日和大禹治水同是为天下苍生造福。在《故事新编》中,鲁迅为我们创造了不同于传说和历史中的别样的羿和禹,他把后羿拉下神坛,将其置于平凡的生活中,让我们看到了羿的英雄气概在平庸的生活中被日益消磨,同时还要面对众叛亲离的悲剧;而禹这位治水英雄尽管有着“中国的脊梁”式的实干家品质,但在最后也不免被庸众们所同化。“鲁迅用种种琐碎、无聊、滑稽,拆解了一种权威化与合法化了的、由伟人和大事构成的宏大叙事;用征逐食色与名利的凡人的世俗生活,将神话的、政治的历史打回原形。”[9]

耐人寻味的是,羿和禹的英雄事迹在文中都没有得到正面表现,羿和禹一直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对于羿,鲁迅着重写了他平庸、困顿的世俗生活:射不到其他猎物只能和嫦娥吃乌鸦肉炸酱面度日,出去寻猎物却射死了老太太的黑母鸡,回程中又遭学生逢蒙的暗箭,胜利后回家却发现妻子吃了仙药飞到月亮上面去了……羿的英雄伟绩一直作为“前文本”存在,只有羿还时常提起,嫦娥对此已是不屑一顾了,作为庸众代表的老太太甚至根本不知道后羿其人,认为封豕长蛇是逢蒙射死的。对平庸生活的细致描写和对曾经英雄事迹的忽略体现了羿的英雄性的衰微。这时的羿无论对妻子嫦娥、学生逢蒙还是以老太太为代表的庸众,都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那么他从英雄沦为凡人,被群小无视和围攻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理水》中大禹出场很晚,之前相当长的篇幅都在描写文化山的学者们争论禹的有无,昏庸无能的大员们体察民情,禹直到第三部分才得以出场,“但随后出现的言语粗俗的禹太太又成为这段情节中引人注目的一个焦点,冲淡了禹形象的鲜明性。”[10]即便是在禹正面出场的部分,他话也不多,文中多次提到“禹一声也不响”,倒是那些昏庸的官僚们一直在喋喋不休。而治水的过程是在第四部分由后方百姓们说出来的,禹的经历和形象已被完全神化了,根本不能反映治水的实际情况。治水这一最重要的情节在文中自始至终没有得到正面和正确的表现,这是对大禹治水伟大功绩的无情嘲讽,使大禹成为了失语的主人公。

在《奔月》和《理水》的结尾,都出现了突转和高潮。《奔月》中,当后羿得知嫦娥弃他而去时,突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着三只箭,都搭了上去,拉了一个满弓,正对着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着,眼光直射,闪闪如岩下电,须发开张飘动,像黑色火,这一瞬息,使人仿佛想见他当年射日的雄姿。

然而,这雄姿毕竟只是一瞬,三箭之后月亮“还是安然的悬着,发出和悦的更大的光辉,似乎毫无伤损。”昔日射下九日的后羿现在竟连一个月亮都射不下来,以至于他不得不发出“她竟忍心撇了我独自飞升?莫非看得我老起来了?”的感叹。在射月失败后,羿想的并不是怎样改变现状,把月亮射下来,而是先吃饱喝足第二天再找王道士要“一服仙药,吃了追上去罢”他妄图依靠外部力量把妻子找回来,是不自信的表现,更是对英雄身份的自我解构。在日常生活中被慢慢磨损、消耗,正是羿的悲剧。《理水》的结尾则更具颠覆力量,那个在人们口中众说纷纭的貌如乞丐、一脚老茧、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实干家大禹,回京后“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来,是阔绰的;衣服很随便,但上朝和拜客时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在庸众和昏官的包围下,成了特权阶层的禹的硬骨头被软化了。“所以市面仍旧不很受影响”——一切照旧,禹似乎并没有将他的实干精神投入改造社会的活动中去,社会上的广大百姓仍过着蒙昧的生活,官员们依旧昏庸。一切如旧的现实是对大禹英雄形象最强有力的消解。不难想象,禹以后的生活将在一片太平的平庸中度过,尽管他也许不会面对后羿那样的生存困境,但二者完成英雄壮举后堕入平庸,被庸众软化的命运却是何等的相似,透过羿和禹,我们仿佛看到了魏连殳、吕纬甫的影子——开始时革命、维新,有着实干家和革命家的风范,可是最后却不得不与旧世界、旧观念妥协。鲁迅将这些英雄们拉下神坛,还他们以凡人的面貌,对他们的崇高性和正义性进行了无情解构与反讽。

在这两篇作品中,由老太太、逢蒙、文化山学者、木排居民、昏庸的官员乃至嫦娥和禹太太组成了一个庸众和伪君子的合围集团,无情地磨损并绞杀着羿和禹的战斗意志。老太太的不依不饶及其对羿的无视、学生逢蒙的明枪暗箭、嫦娥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无情背叛使羿不得不面对苦恼琐屑的生活与生存的困境,最终囿于平凡的生活再也找不回昔日的雄姿。文化山学者、木排居民、昏庸的官员们首先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众声喧哗”的世界,使大禹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喧嚣之中,原本故事的主角竟然处在一种边缘化的地位,迟迟不能登场;而接下来禹太太的出现,粗俗地骂着“这杀千刀的”就反映了来自家庭和爱人一方的阻力。在这些群小的重重围剿中,大禹终于做出了某种妥协,维持着所谓的“太平”。尽管《奔月》和《理水》中的庸众们并不像《补天》、《铸剑》和《非攻》中那样成为导致英雄悲剧的直接动因,但他们却像无数把软刀子,消磨着英雄的斗志。后羿和大禹的形象与女娲、黑色人、墨子的形象互为对照和补充,显现了鲁迅生活的时代英雄们的某种困境:或者被自己所为之奋斗的庸众所利用乃至杀害,或者在庸众的合围中被逐渐同化。

三、“英雄”的劣根性

《采薇》、《出关》、《起死》同作于1935年,是《故事新编》中最晚完成的三篇,在这三篇中鲁迅集中力量对儒家和道家思想进行了清算。《采薇》中的伯夷、叔齐,《出关》中的老子与《起死》中的庄子是儒家和道家所尊崇的先贤,不过在《故事新编》中,鲁迅剥落了他们身上的先贤外衣,使他们成为通体都是矛盾的、没有行动力只知一味退却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鲁迅对他们是持批判态度的(虽然鲁迅对老子的态度较为暧昧,但总体上仍是倾向于批判的)。尽管同样也面临着肖小的围剿,但造成这些“英雄”悲剧的主因是他们自身的劣根性,他们面对庸众时的无能和无作为让我们一步步认清了他们的真面目。有时这些小人物甚至化身为清醒旁观者,一语道破了先贤们的弱点(如小丙君、关尹喜)。

伯夷、叔齐历来被儒家奉为楷模,被孟子称为“天下之大老”,然而鲁迅却以油滑的笔调揭示了其内心的虚伪和行为的滑稽。伯夷迂腐自私,既怕苦又怕累,以年龄大为由,将采薇这等累活全部交由叔齐去做,只是假意“逊让了一番”。由于无事可做,便“从沉默变成了多话,便不免和孩子去搭讪,和樵夫去扳谈。”还主动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引动了小丙君,最终间接导致了他和叔齐的死亡。叔齐看似忠厚、骨头硬,然而在心底里也不免抱怨:“父亲不肯把地位传给他,可也不能不说是很有些眼力。”这就把夷齐表面上兄友弟恭,实则自私自利的心理揭示了出来。另外,当伯夷对阿金说出“因为我们是不食周粟……”时,叔齐赶紧使了一个眼色,不让伯夷说下去,这个眼色恰恰说明了叔齐实际上对阿金的回答早有预料(也许是因为他之前听到了一些风声吧),他潜意识里是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道理的,只是不愿别人戳破这层窗户纸,断了自己的活路。可见,夷齐不食周粟的义举其实只停留在表层行动上,完全失掉了内在的心理动因,这样的义举不能不说是相当虚伪且毫无价值的。特别是文末写到老天爷赐鹿奶给夷齐,而叔齐却想把鹿杀了吃肉,更是给夷齐的形象增添了卑鄙与贪婪的色彩,达到了对其高尚形象的彻底颠覆。

不仅是夷齐自身充满着矛盾,而且在他们面对这庸众的围攻时更显现得极端虚弱、毫无办法,身体上的衰老和精神上的衰弱使他们与儒家的义士形象相去甚远。伯夷、叔齐在扣马而柬时被几个高大的甲士推得“跄跄踉踉的颠了周尺一丈路远近”;在逃往华山的路上被小穷奇等人“恭行天搜”……更滑稽的是最后令他们丧命的那句话并不是从小丙君口里直接听来的,而是“叭狗”式的村妇阿金说出的,如此先贤竟然死于村妇之口真是对他们的辛辣讽刺。“这样,儒家‘圣人’的粉饰一旦剥落,其完美人格便暴露了小说人物小丙君所谓‘通体都是矛盾’的真面目。”[11]9鲁迅一方面在作品中勾画了庸众的种种嘴脸,另一方面借庸众衬托出夷齐的虚伪和无能,甚至他们的品格与操守也并不比庸众高明许多。

鲁迅在《出关》中批判了老子“以柔退走”的思想。老子在小说中一直像一位孤独的老人:曾经求教于他的孔子,学成之后就容不得自己的存在;庚桑楚不能领会自己的思想,只是天真地想:“我们就和他干一下……”,而关尹喜等人看似对老子尊敬,实质上却对他充满了讽刺与轻蔑。老子对自己的遭遇是有清醒的认识的,却缺乏应对的能力,他的办法要么是“好像一段呆木头”式的坐着不发一言,要么便是一味地退却,不做任何抵抗。但世界上是不是真有地方可让老子退呢?正如关尹喜所预言的,老子找不到食物,饿了肚子后怕是还要回来的。所谓“关”不过是一个地理上的界线而已,“关”外还有“关”,老子早晚会退到无路可退。老子“即使暂时逃离了王权的控制,但仍然逃离不了生存的种种困扰。这就是一种摆在传统知识分子人生关口的尴尬。”[12]老子的境况可以说是绝望和虚无的,其先贤的光环在其柔弱的退却中逐渐暗淡了下去。当然,因为这种孤独感及被学生背叛的经历鲁迅本人都曾深切地体会过,所以他对老子的批判中多少掺入了一些同情的因素,尽管鲁迅一再强调他对老子“毫无爱惜”,但《出关》中的讽刺笔锋显然没有《采薇》和《起死》中的那样犀利,这样迂腐无为的老子身上又增添了英雄末路的无奈与悲凉。

老子与群小的对立集中表现为逼迫与隔膜:孔子的逼迫与庚桑楚和关尹喜等人的隔膜。特别是以关尹喜为代表的函谷关办事员们看似对老子尊敬有加,请老子著书、讲座,实际上却对老子的学说完全不感兴趣,当老子讲《道德经》时便都“显出苦脸来了”,在他们眼里老子不过是个迂腐无能的老文人而已,《道德经》的命运也不过是堆在放着“充公的盐、胡麻、布、大豆、饽饽等类的架子上。”正如鲁迅所感叹的:“呜呼,人和人的魂灵,是不相通的。”[13]278最后关尹喜道出了老子的弱点:“这家伙真是‘心高于天,命薄如纸’,想‘无不为’,就只好‘无为’。”老子面对孔子的逼迫只能一味退让,面对关尹喜等人著书和讲座的要求尽管并不情愿,但也毫无反抗。在逼迫和隔膜下毫无作为的老子恐怕也只能退到关外去了。

《起死》是《故事新编》中消解性最强的一篇作品,在人物塑造上,鲁迅采取了“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的手法,对庄子的形象进行了颠覆性的重塑,使其成了一个徒做大言、争名逐利的道士。《起死》的情节围绕着庄子与汉子的争执展开,“先贤”与庸众的对立成为了作品的主题,但是文中漫画化的庄子,已全然不是名副其实的圣贤了。《起死》通篇都在渲染一种哲学的困境:庄子高深的理论与汉子现实的需求之间的矛盾。庄子满口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高论,然而在汉子“放你妈的屁!不还我的东西,我先揍死你!”的粗鄙言论前这位博学思辨、口才极佳的庄子不得不现出了他无能、虚伪又滑稽的伪知识阶级的真面目。鲁迅就曾辛辣地讽刺道:“就是庄生自己,不也在《天下篇》里,历举了别人的缺失,以他的‘无是非’轻了一切‘有所是非’的言行吗?要不然,一部《庄子》,只要‘今天天气哈哈哈……’七个字就写完了。”[14]309

此外,与夷齐和老子相比,庄子更多了一份知识分子与权贵勾结成为特权阶级后的无耻,他有自己的后台——楚王,而文末正是借助楚王的影响力和威慑力庄子才最终摆脱了困境,逃之夭夭。不仅如此,庄子还和司命大神颇有些交情,所以庄子才能随意将人复活,复活之后见势不妙就拔腿便跑。当庄子这个知识阶级的代表无法摆脱汉子的纠缠时,便诉诸强权——找巡警摆平,然而知识阶级外加强权都无法满足汉子最基本的要求。同时,庄子又是自相矛盾的:他一方面对汉子说“衣服是可有可无的”,但另一方面却不让汉子拉他的衣服,因为“很脆,拉不得”,庄子对人与己实行的完全是两套标准,这正是对他“不遣是非”、“外生死”、“无始终”的齐物论观点的绝妙反讽。《起死》中渲染的先贤与庸众的对立实际上是为剥落庄子英雄与先贤的外衣,揭露其灵魂和学说的弱质与虚伪服务的。

《采薇》、《出关》、《起死》中没有一个正面人物,这三篇中的英雄与先贤在思想、人格或道德上都存在着种种的弱点与缺陷。庸众的包围、隔膜与对立更凸现了他们品格与操守的沦丧。

“独异个人”与庸众的对立一直是鲁迅小说中所关注的问题,《故事新编》也不例外。可悲的是,《故事新编》中这些英雄或先贤身上的神性光环完全都被他们身边的庸众所消解了,“无论积极的进取还是消极的退避,都要面对现实的消解。具体讲,在庸众眼里,无所谓价值的有无,他们不要英雄,毁灭创造,使一切有作为成为闲谈的作料,就连腐儒与道家消极的进取也沦为他们茶余饭后的消遣。”[15]在这样的悲剧中我们一方面要反思庸众身上所体现的国民劣根性,另一方面更要反思这些“英雄”身上的劣根性,反思他们是怎样由英雄沦落为凡人甚至伪君子的。《故事新编》不仅是表层意义上英雄和先贤们的悲剧,更是深层意义上当时整个中国社会和中国人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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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飞霞

中图分类号:I210.9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941(2016)01-0113-05

收稿日期:2015-12-18

作者简介:杨程(1988-),女,内蒙古呼伦贝尔人,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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