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如何让“故事新编”

2017-01-17 17:04何霭茜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12期
关键词:三体

摘 要:“故事新编”是指主体在长期的思维与写作中建立了将历史与现实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动力定型的表现。恰逢科幻小说服务于大众的时代,科幻小说经常被冠以整体故事趋于二维,缺乏现实感,也经常故事科普文被所遮蔽。令人欣喜的是,刘慈欣的《三体》正反映出科幻小说的新趋向,其创意可归结为三点:一是人物形象上,呈现扁平人物与圆形人物的相映成辉;二是整体视野上,《三体》塑造宏大的世界观感;三是故事表达上,《三体》传达了一种观点,即民主或权威的选择题没有正确答案。

关键词:三体 科幻小说 故事新编

2015年刘慈欣凭借长篇小说《三体》斩获世界性科幻大奖——雨果奖。借助刘慈欣和《三体》的东风,中国科幻小说热潮扩散到了中国科幻圈外,吸引了相当多非科幻迷。书迷们津津乐道的更多是《三体》的具体故事情节和书中人物的魅力。他们对刘慈欣在书中提到的未来社会的科技幻想无限向往,对故事设定上是否存在漏洞争论不休。事实上,《三体》正反映出科幻小说“故事新编”的新趋向,这点无论是人物形象、整体视野还是故事表达上都能得以管窥。另外,《三体》构架上除了科幻小说三要素的“科学元素”和“逻辑自洽”外,还巧妙地运用情节和人物填满了科技的骨架,以哲思为点睛之笔,使得《三体》在此之外还具备了充分的“人文思考”,甚至其中的一些探讨上升到了哲学高度这些独到之处。

一、扁平人物与圆形人物的相映生辉

自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提出“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的概念以来,关于人物形象的争论可谓是莫衷一是。普遍认为,“扁平人物”在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平衡故事主线和支线以及与“圆形人物”相互辉映衬托等多个方面都展现出其价值。[1]虽然人们认为刘慈欣塑造的“人物形象单薄”,甚至因《三体》中不为多的三个女性角色都“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而被斥责为用他的男权思维给《三体》留下了疤痕。[2]不过在刘慈欣看来,《三体》中构建的人物虽然没有严格依照这个准则,但扁平人物与圆形人物之间的区别是明显的。比如,《三体》中称之为“博爱”的女性角色在原稿中本来是男性,但考虑小说后期发展之需,最终改为女性。作者坦言自己“只是考虑她作为一个符号式的人物应该承担的功能”[3]。可见,《三体》中人物的性别设定上是存在一定的随意性的,因而在人物形象上实际上更多的是“扁平人物”与“圆形人物”的区分,而非男女之别。

事实上,《三体》三部曲当中,《三体I 地球往事》和《三体II 暗黑森林》中的“扁平人物”和“圆形人物”的塑造相当成功,共同撑起了全本的故事情节。具体表现为:通过一众扁平人物推动情节发展,酝酿情节发展的条件,一个“圆形人物”的主人公紧扣一个概念核心,这类似于多根伞骨和一根伞柄的结构。以第一部《地球往事》的人物塑造为例,主人公叶文洁前半生历经坎坷,在这苦难的过程中她的思想上才发生转变,认为“人类真正的道德自觉是不可能的,就像他们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要做到这一点,只能借助于人类之外的力量。”[4]可见在叶文洁的人物形象上,能够看到其性格上的发展,随后的转折点——叶文洁思想信念的改变成为了后续情节发展中叶文洁在关键时间节点上作出判断选择的依据。第二部《暗黑森林》的叶文洁有了性格乃至信念上的第一次转变,在期望破灭后,情节又推动着她再一次改变立场,并作为“叛离者”再度归队,这些行为的选择都是与她发展中的观念和性格有相当大联系的。这点,从“我们没办法轻易记住她,因为她不断盈缺,而且像个真人一样有不同的侧面。”[5]皆可以得知。有趣的是,《三体III:死神永生》中的托马斯·维德则是一个典型的扁平人物。作为一个极端的目标至上主义者,维德为了推进“阶梯计划”不惜使下属患上癌症,为了当选执剑人不惜射杀程心(虽然未成功),为了加速对光速飞船的研究,他不惜在各大太空城安插自杀式袭击人员以威胁政府。虽然维德的形象高度二元,但是作为一个书中人物,他也因这种极端的性格吸引了大批读者的拥趸,因为他个性鲜明,又容易被读者牢记。

可以说,《三体》中“扁平人物”围绕核心的“圆形人物”展开的人物形象设定与科幻小说这一类型小说的特点是相当适应的。“扁平人物”不仅有其推动情节发展的功用,还具备文本篇幅限制下存在的必要性。边缘人物的“扁平化”能够为核心人物的复杂化“贡献”出足够的篇幅,确保小说不会结构失衡,因背景的科技设定弱化从本来的硬科幻沦为软科幻,抑或让介绍性文字挤垮故事框架,变成略带故事性的类科普文。

二、宏大世界观感的塑造

科幻小说作为一种独特的类型小说具备很多其他类型小说所不具备的特质,科学的内核是其一,建立在现实世界基础上的科幻世界构建也是其一。能否构建起一个宏大的世界,为科幻故事情节和人物行为提供足够的“空间”是检验科幻小说是否合格的标准之一。这其中不仅仅需要具备优秀科幻小说三要素中的“逻辑自洽”,还要求科幻小说拥有足够的空间感。这种空间感在于故事情节的发生更像是这个宏大世界中的部分截面,在故事情节之外的并不是一片二维的空白,而是具备与故事舞台一致的空间感。如果不能够让空间在情节推进和人物反应中扩展开来,那么情节发展中暗含的时间性就会占据上风压倒空间性,让整体故事趋于二维,即这个故事很“薄”,很“扁平”,缺乏现实感而显得很“故事”。

在《三体》中,刘慈欣构建起了极其宏大的世界观感,除了常见的构建空间感的手法外,结合《三体》中的未来科技和故事情节,刘慈欣运用了非常精巧的手法——用冬眠计划营造局外人视角。冬眠计划是一项“欺骗时间”的技术,即通过未来先进的科学手段将人体冰冻起来,使其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再苏醒。通过这种方式,人们可以实现跨越时空,以短暂的生命去窥视未来世界的愿望。在《三体》小说中,无论是需要去未来世界增援太空军政治思想工作的现役政工军官还是等待着前沿物理学突破的科学家都用冬眠计划熬过了时间流逝,增援未来。而在未来世界中醒来的他们由此获得了一种独特的视角——局外人视角。在未来世界中醒来的人物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都是与他们曾经所处的世界紧密相关的,他们必须重新适应的不仅仅是这个全新世界物质层面,还包括精神层面。这种苏醒后必须面临庞大信息量冲击的观感能够让读者立刻感受到在冬眠的时间段上作者未曾描述的世界仍然生机勃勃地运转着,在一次暂停后随着时间的洪流呼啸奔涌而来,迎面将跨过时间的冬眠者和读者重新携裹其中。这种特殊的经历使得每一次冬眠后苏醒的人物不得不携着过去世界在他们的身心上打下的烙印去打量全新的世界,这就使得这些冬眠者成为了读者在书中的化身。透过这些苏醒的“古人”的视角,不同发展阶段的未来世界如画卷般在读者面前展开,在一次次构建宏大的世界观感的同时又显得顺理成章,避免了生硬嵌套在对话中科普般的介绍。

此外,这种类似于印度神话中“阿凡达”的人物极具代入感,通过人物的外在行为,人物所处场景的转换,人物对于发生的情节的内在回应等等方式代替读者去触碰了未来世界的种种设定,这些人物的观念与未来世界道德律令间的摩擦碰撞能够反复激起读者对未来世界构架的回应,使无形的世界构架能够凸显出来。虽然《三体III:死神永生》在故事整体把握上有所欠缺,使得“冬眠计划”的设置略显累赘,但也不能否认它对塑造宏观世界的贡献。

三、民主或威权的选择题没有正确答案

如果说科幻小说的形象塑造、整体视野是提供读者的外在观感,那么小说所呈现的主题或内容表达则关系读者的内在心源。自《三体》面世以来,围绕《三体》中所表达的民主和威权孰优孰劣的探讨就没有停止过。同时也对刘慈欣在《三体》中是否展现了其自身对威权的倾向也是焦点问题。但笔者认为,如果仅将范围缩小在《三体》三部曲中,这个问题恐怕是没有答案的。

首先,《三体》作为一部较为悲观的科幻小说展现的更多的是极端的情境。比如,由人民选举出的第二代执剑人程心在上任后立刻面临了一个非常极端的情境:如果她不按下手中的发射器按钮,那么三体世界将立刻摧毁人类唯一拥有的武器,全面掌控人类文明的生灭。然而一旦她按下按钮,整个地球文明和三体文明将在未来不定期的时间内迎来更高级文明的灭种打击。程心最后由于对地球无法割舍的爱而难以承担地球文明毁于己手的责任,放弃按下按钮。这立刻成为了部分读者攻击程心甚至攻击“民主”,“泛民主”的重要证据。不可否认程心的行为给后续故事情节中地球文明的延续造成了相当严重的后果,但是极端情境下无论是民主还是威权都会导致两极化的结果,要么极好要么极坏。民主可能推举上一个软弱的主导者,因无法承担责任而失败;威权也可能政府的方向把握失误而将整个人类引上绝路。刘慈欣在《三体》中仅仅展示了一种极端的可能,但这并不意味着另一个极端可能不会出现。作者刘慈欣曾表达了对着话题的观点,即“科幻小说是排列式的小说。所有可能性就像一排象棋或是一排蛋糕一样。科幻的任务就是把这所有的可能性排列出来。”可见,《三体》里面排列的就是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是宇宙中最糟的一种可能性。可能以后我还会有别的小说是展示那种比较好的可能性。作者也承认之所以将整个宇宙的结局写得如此黑暗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这样好写,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结局没有意思。可见这种极端情境的设置本身是服务于故事情节和读者心理的,民主或威权导致的极端发展也一样。

其次,义愤填膺的读者很少能意识到这样一个问题:民主或威权无论在这种极端情境下造成了怎样的后果,都不意味着它们在现实世界中会产生同样的效应,因为这两者的施展环境是截然不同的。而无论在极端情境中民主或威权导致了哪一种极端结果,都不意味着在现实中它们也如此。环境与制度主义的适应程度是影响这种制度主义实施效果的重要因素。而且就现实来看,民主和威权可能都不是最好的,但至少是不坏的。因为诸多民主国家和威权国家中都有发展停滞不前和发展迅速的例子。实际上,即使我们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去回首历史也会发现,我们对历史上诸多制度的评价很难下一个绝对化的优劣判断。仅从制度对实施的时代的影响中判断该时间段内制度的优劣或许尚可,但一个制度主义的影响绝不仅仅停止在那个时代里。这种制度主义的烙印对整个文明的经济,文化乃至精神气质等,都有着直接或者间接的影响,我们很难辨别现代文明中左右我们行为的某种价值观念究竟源自于哪个烙印,这种我们未曾察觉的潜藏在文明深处的精神气质又怎样影响我们面临命运拐点时的选择。仅凭这点,民主与威权的谁优谁劣的判断又怎能通过一部《三体》就得到答案呢?

应该看到,《三体》事实上仍然是一篇关于外星文明入侵地球的“故事新编”,仍然如好莱坞科幻片一般,展示了极富视觉冲击力的技术细节,设置了较为有效的悬念,并给出了一个充满光明的结局。但它在塑造形象、整体视野和故事表达方面仍然可圈可点。

注释:

[1]冯涛译,[英]福斯特:《小说面面观》,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

[2]檐上青草:《刘慈欣是男权主义者吗》http://www.wtoutiao.com/p/13ekKGb.html,2016年01月12日.

[3]微口网:《雨果奖刘慈欣: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拉到世界高度》,http://www.vccoo.com/v/dd7ba4,2015年8月25日.

[4][5]刘慈欣:《三体》,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181页,第215页。

(何霭茜 广东广州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51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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