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涛
(上海体育学院,上海 200438)
论后期维特根斯坦的概念分析
李 涛
(上海体育学院,上海 200438)
本文以“知道”与“相信”、“期待”与“探求”两组概念为例考察概念分析的运用并得出结论:通过回归语言本身,概念分析提升语言研究的可观察性和可操作性,从而让语言研究更加透彻明晰、科学合理,具体表现在:第一,概念分析相当于对概念的说明和解释,它将哲学问题转化为语言问题,予以消解;第二,概念分析要求人们关注语言产生的情境,后者由人类的整个知识体系和生存环境构成。
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概念分析;方法
学界一般认为,弗雷格、罗素和前期维特根斯坦等人的逻辑分析以构造形式语言和建立逻辑演算为目的。在形式语言中,“人们甚至无法表达谬误,或者一个违背真理的错误就是一个语法错误”(辛提卡 2002:71)。这种理想语言也叫做“记号语言”,它“不将同一记号用于不同的符号中,也不以表面上相似的方式应用那些有着不同标示方式的记号”(维特根斯坦 2003:37)。
虽然前期维特根斯坦的“图像论”将逻辑分析推向极致(谢群 2009:26),但是与罗素等人对形式语言或逻辑语言的看法不同,他并不认为这种语言可以取代日常语言:“日常语言中的所有命题,正如它们本来的那样,在逻辑上是完全有条理的”(维特根斯坦 2003:84);日常语言中作为一般概念的逻辑无法实现其特殊功能,因为“我们不可能忽视我们命题中用语尾、前缀、元音变化等等,等等,所表达的东西”(同上:143),因此“即使我们想要表达一个完全确定的意义,也有可能未达到目的”(同上:145)。事实上,“这种观点相当于对逻辑崇高化的一种反拨,在一定程度上动摇图像论的理论基础(意义指称论)”(谢萌 2012:10)。
后期维特根斯坦通过现象学考察,放弃在哲学中使用记号语言的这一设想,转向立足日常语言的概念分析。在他看来,哲学的目的和任务是概念考察,考察方法就是概念分析。概念分析就是对日常语言概念用法的分析,是后期维特根斯坦“语言游戏论”的方法论基础(刘辉 2009:27)。这一研究方法一方面把日常语言作为分析对象,旨在解决意义问题,概念分析在批判意义实在论和意义观念论的基础上把意义交还语言本身;另一方面,作为分析的基础和依据,“语言游戏”和“生活形式”等概念的提出进一步把语言考察引向人的世界(谢群 2012:21)。
传统意义实在论携带的本体论承诺导致语词指称失效,这是“图像论”面临的主要困境。捍卫意义实在论的理想语言最终转向更深层次的形而上学。表面看来,意义观念论(idealism)似乎寻得另一条进路,然而看不见摸不到的观念沃土滋生怀疑论(skepticism)、唯我论和私有语言论。这使得哲学家们陷入认识论危机。维特根斯坦在思想转型时期指出,意义实在论、观念论本身并无问题,将语言哲学家们引入歧途的是对“一种能够完全脱离公共语言支配的思想表达”的追求,哲学的作用被无限放大,“哲人说出的哲学话语反而更容易因为脱离日常语言的规范而陷入理智的重重迷雾”(徐英瑾 2005:276)。因此,意义问题或哲学问题的产生正是误用日常语言的后果,概念分析正是通过回归日常语言医治“哲学病”的一剂良药。
否定意义实在论和观念论的目的是为真正的哲学研究“清场”。概念分析须要在日常语言的语言游戏(语言使用)中进行(刘辉 2010:26),毕竟真正与意义密切相关的是语言使用;“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更关心的是让我们的言行具有意义,而不是去认知事物”(希顿 2005:80)。由此,考察语言使用的哲学语法“把语言与人的活动、生活紧密联系起来”(文炳 陈嘉映 2010:16)。概念分析的基础和依据正是语言游戏的背景与根基“生活形式”,它引导我们抵达语言外,构筑人类社会的文化和习俗。因此,“语言游戏”和“生活形式”等核心概念都强调语境(范波 2013:19)。语境中的概念考察把语言分析引向人的世界,概念运用意味着语言意义生成,这一过程依赖语言与生活交织与互动。
按照摩尔的说法,“概念分析”指这种分析的对象是概念或命题,而不是语词或句子;这种分析的目的不是为了简单地辨析语词或句子的句法,而是为了澄清语词或句子的意义。根据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概念分析和语法(grammar)紧密相联,提出概念分析的直接目的即澄清日常语言的语法。维特根斯坦对语法本身的研究相当充分,根据他的论述,语法是广义概念,泛指语言的用法——既包括语言单位在语言内部的用法,即“表层语法”,如词法规则和句法规则等,也包括语言在日常生活中的用法,即“深层语法”,如语句产生的言外之意(维特根斯坦 2003:255)。后期维特根斯坦站在其前期思想的对立面,关注“如何把形而上学语言转换为日常生活语言”(王晓升 1999:33)。这就须要考察传统哲学概念在日常生活中如何表达。按照这一思路,维特根斯坦进一步把传统哲学关于“语言”和“实在”的本体论研究转化为语法联系。由此出发,甚至可以得出,哲学、语言哲学乃至语言本身都只与语法有关,与实在无关。以解决哲学问题为根本目的,概念分析正是对日常语言概念的语法分析,这一过程相当于揭示人类日常生活的语言编码;同时,哲学问题也通过概念澄清在语言中被消解——“全部的哲学云雾凝聚成语法的一滴水”(维特根斯坦 2003:312)。
2.1 知道与相信
笛卡尔的认识论革命促使人们重新思考知识的本体论基础。布伦塔诺(F. Brentano)和胡塞尔(E. Husserl)等人的重要贡献就在于,他们把知识获取同语言的存在关联起来,通过后者解释前者。然而,这一观点却在后来成为私有语言论的温床,滋生出一种相对主义知识观,相关研究以休谟(D. Hume)的怀疑论为代表。对此,逻辑实证主义虽然做出一定回应,但是以前期维特根斯坦为代表的逻辑分析依然无法彻底解决逻辑的本体论基础,因而无法从根源上批判怀疑论思想。后期维特根斯坦把哲学问题转化为语言问题,他对“知道”与“相信”的概念分析揭示日常语言用法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同时在一定程度上瓦解怀疑论的理论基础和前提。
在后期维特根斯坦看来,怀疑论者对外部世界和知识本身的怀疑都是语言用法的问题,要从语言层面遏制怀疑论的滋生与蔓延就要回答:我们在怎样的前提和条件下可以说“知道”一词?换言之,怀疑论者一定在某种意义上误用“知道”一词,概念分析旨在“唤起我们关注使用语言的周边场景,关注语言使用中的非语言因素”(文炳 陈嘉映 2010:16),从而明确语言本身怎样被说出。这就是说,我们最终还要回到语言游戏(语言使用)。语言游戏的主体是说话人,“知道”一词的说出意味着说话人认为他本人“知道”,因此对于“知道”的用法,维特根斯坦更加关注的不是“是否知道”,而是“可以知道”(维特根斯坦 2003:205);通过可以知道之物论及“知道”的用法和意义正是维特根斯坦思考“知道”问题的突破口。反思怀疑论的观点,他进一步从“我知道”出发,考察“我”在何种情况下“可以知道”,也就是哪些事物或事实可以被我知道。
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游戏中“知道”一词的特殊之处在于,它让“被知道”之物具有本体论意义,这是因为“知道”在语气中传达一种“确实性”。因此,“人们总是由于从‘我知道P’导出‘P’这种语法的特殊性而产生误解”(同上:260)。其实,从说话人及其语境看,这种带有本体论承诺的“确实性”并不重要;“说保证知道它在这里不能起任何作用……重要的只是说人们知道这样一件事物是有意义的”(同上:256),这体现“知道”在日常生活中的语用意义。他强调,讨论“知道”绝不能离开语境“被知道”,追问被知道之物的确实性也只有在特定语境中才有意义。例如,“假定你正领着一个盲人的手,而在用你的手领着他的手往前走的时候说‘这是我的手’;如果他随后说‘你确实知道吗’,或者说‘你知道这是你的手吗’,这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才会有意义”(维特根斯坦 2003:260)。这表明,语言游戏中“知道”一词的使用带有一定主观性,被知道之物的本体论预设只是游戏规则的组成部分。换言之,这种确实性早已在语言游戏中预设了,它是主观化的确实性。
同“知道”一样,“‘相信’的语法正好与被人相信的命题的语法结合在一起”(维特根斯坦 2003:243)。在语言游戏中,与“我知道”相比,“我相信”更加不需要“理由”。维特根斯坦认为,摩尔把日常语言“知道”错误地导入哲学中,强调作为知识的常识命题的确定性,忽略说话人“我”,这实际上是在“我相信”的意义上使用“我知道”。因此,摩尔对怀疑论的批判是失败的。怀疑的反面是“相信”,“相信”与“知道”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维特根斯坦把对这两个概念的分析结合起来,把对怀疑论的批判建立在语言游戏的语法规则和语言游戏的根基“生活形式”(life form)基础上。质言之,植根于生活形式的语法规则要求概念“相信”、“知道”与“怀疑”互为前提。语言游戏中被相信的东西总是可以怀疑的;“只有在一个人可能说‘我相信’或‘我认为’的地方,只有在他可能确定也可能不确定的地方,他才可能说‘我知道’”(Wittgenstein 1958:80)。表达私人感觉的语言对“知道”的使用看似无可辩驳,实则仅限于表达,“我痛”仅仅相当于“一声呻吟”(王晓升 1999:29),它不能参与公共交流或被他人知道。我们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这样表达,可是把“我知道”引入哲学,并作为私有语言论的理论依据显然站不住脚。反过来,怀疑总是以构成怀疑本身的某些东西“被知道”或“被相信”为前提,“每一种语言游戏都以词与事物再次被确认为基础”(维特根斯坦 2003:268)。毫无疑问,怀疑本身同样是一种语言游戏,在游戏中说“我怀疑……”时一定不能怀疑“我怀疑”的意义,这是因为怀疑这种游戏本身就预先假定确实性。进一步讲,“根据的提供、证据的证明必终止于某处。但作为终结的东西并不是我们立即就知道某些命题是真的这个事实,换言之,并不是我们在这方面的某种看到,而是作为语言游戏基础的我们的行为”(Wittgenstein 1979:204)。
“知道”与“相信”在语言中都有各自的用法。“知道”的说出仅表明说话人认为自己知道,而不带有本体论承诺;“相信”与“怀疑”相对,它是怀疑的前提,只有在能够说出“相信”的语言环境中才能说“怀疑”。可见,当我们把概念分析完全置入语言中时,哲学问题自然会消解。在语言层面思考概念的运用不断提醒我们关注话语产生的整体语境。这表明,语言游戏植根于生活形式,后者是构造人类知识体系的脚手架。
2.2 期待与探求
受弗雷格和罗素影响,维特根斯坦同样从心理哲学角度思考意向性问题:“不管图像是如何产生的,它总能以不同的方式被解释”(维特根斯坦 2003:50)。这体现人们理解方式的多样性。简单说,某一语言信息被某人说出,它作为描述事态的一幅图像被不同的人接收,同时就会在他们的头脑中形成不同图像,生成不同意义。就是说,图像本身不决定意义,意义形成取决于听话人的意向。这种意向也就是听话人将“听到的”图像与现实比较的方式,不同方式体现不同意向。可见,语言与现实相互“默契”,图像相当于测量现实的一种尺度,它听从意向支配,履行与现实比较的职责,最终被直观现实替代。概言之,当我们接收某一语言信息时,是意向促使我们以自己方式将这一图像与现实比较,从而生成不同意义,形成我们头脑中的某一特定图像。因此,维特根斯坦认为“图像”具有双重含义,其一是“肖像”,其二是使其成为图像的“意向”(同上:15)。
后期维特根斯坦通过讨论“期待”(expectation)和“探求”等概念重新思考意向性问题。同“知道”和“相信”等概念类似,“期待”也是一种意向概念。维特根斯坦认为,意向概念并不代表心理上的症候群,因为知道、相信、期待、探求以及作为其共同属性的意向都不是内在的心理经验或活动(Wittgenstein 1958:274-275)。他指出,“意向既不是一种情感、一种情绪,也不是一种感觉或想象。它不是一种意识状态。它不具有真正的持续性。意向可以称为一种精神倾向。这个术语容易引起误解,因为人们不能在自身内部作为一种经验的东西知觉到这种倾向”(维特根斯坦 2003:178)。以罗素研究背景,考察维特根斯坦的研究,可以发现,“期待”一词的概念分析正是后者对传统观念论的反驳与批判,他在讨论“期待”概念时批评的实际上正是罗素关于期望的理论:期待不能理解为不满足的感觉,也就是说,期待本身和期待对象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种因果关系。尽管一个期待的满足或实现在某种意义上体现着一种生理或心理需求状态的消解,但是这种不满足感并非一定要在得到期待的对象之后才会消除。根据罗素的理论,如果我想要一个苹果并且得到一个苹果,那么我对苹果的期待也随之消失,然而这一观点虽然听起来合理,但却不符合逻辑。在语言实际用法中,“说‘我想要一个苹果’并不意味着:我相信一个苹果将会消解我的不满足的感觉”(同上:440)。这就是说,期待的满足与消除不满足感在本质上不同,廓清这种混淆的必要途径就是诉诸语言,澄清“期待”一词的具体用法。维特根斯坦认为,期待与满足期待的东西之间的关系是内在的语法关系。当我使用“期待”概念时,就要同时说出期待的东西,或者说,期待一定是对于某种东西的期待,而且也只有这种东西能够使期待得到实现。这不是因为只有这个东西才能消解我的不满足感,而是因为期待概念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就是按照这种方式使用的。
“探求”与“期待”相呼应。按照罗素和前期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期待”促使我们以自己的方式将接收到的图像与现实比较,从而获得命题的真值和意义,这种比较过程正是“探求”。维特根斯坦写道:“当我期待一个事件,而事件的发生正如我所期待时,问这是否真是我所期待的事件……我知晓的唯一来源就是把我的期待的表达同所发生的事件相比较……人们如何探求,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人们期待的是什么”(维特根斯坦 2003:53)。可以看出,期待和探求相联系,有期待才有探求,探求某物一定是某种期待的表达。因此,表面看来,期待与探求具有因果关系:期待是探求的前提和心理准备,探求是期待的目的或结果。
经历过渡时期的现象学反思,维特根斯坦回归语言本身(荆兴梅 2016:13)。他从心理活动与实在、语言与现实之间的联系切入概念分析:无论在逻辑上还是在语言中,期待与探求都处于“同一空间”(维特根斯坦 2003:62)。期待与探求虽然可以看成心理活动或心理过程,但是它们与现实之间并不存在因果关系,期待或探求的事物极有可能并不存在。两个概念在逻辑和语言中具有同构关系,将两者联系起来的是语言的语法,而不是心理活动或心理过程。传统观念论从意向性角度分析此类概念,混淆语言与现实,相关理论也缺失必要的可观察性和说服力。相较于传统研究,诉诸概念分析考察“期待”与“探求”化解了形而上学的模糊性和不可知性,人们可以挣脱意向性研究的束缚,通过日常语言的使用明确解释这类概念。
本文以“知道”与“相信”、“期待”与“探求”两组概念为例,初步探索后期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的主要研究方法:概念分析。研究表明,概念分析方法的运用以解决哲学问题为目的。维特根斯坦认为,日常语言中“知道”、“相信”、“怀疑”、“期待”和“探求”等概念都有各自的用法,一些哲学问题主要产生于人们对这些概念的误用。概念分析可以通过廓清这些概念的语法将它们还原至语言本身,从根本上消解哲学问题。这样,维特根斯坦通过分析“知道”与“相信”尝试解决怀疑论和私有语言论等认识论问题,对“期待”和“探求”等概念的分析从整体上批判以观念论为代表的形而上学研究。
概括来讲,他的概念分析至少具有两个特征:(1)概念分析不是形式化拆分,而是概念性的说明和解释,它将哲学问题转化为语言问题,予以消解;(2)在语言层面思考概念的运用,不断提醒我们关注语言产生的情境,通过置身人类的整个知识体系和生存环境考察语言问题。因此,语言才是支撑人类全部生活的真正柱石;通过回归语言本身,其概念分析提升语言研究的可观察性和可操作性,让语言研究更加透彻明晰、科学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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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16-10-22
【责任编辑谢 群】
AStudyonConceptAnalysisinLaterWittgenstein’sStudy
Li Tao
(Shanghai University of Sport, Shanghai 200438, China)
Wittgenstein; philosophy of language; concept analysis; method
B089
A
1000-0100(2016)06-0014-4
10.16263/j.cnki.23-1071/h.2016.06.004
This paper studies the application of concept analysis by two groups of examples “know” and “believe”, “expectation” and “exploration”. It shows that concept analysis promotes the observability and operability of language study by directing the attention to language itself, which also makes concept analysis a clear, incisive, scientific and reasonable study method. These advantages are supported by two points: first, the method aims to explain and interpret the concepts. It solves philosophy problem by transforming it into language issue. Second, concept analysis demands people’s concentration on the whole knowledge hierarchy and living environment, which forms the situation of language produc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