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锟
(黑龙江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哈尔滨 150080)
洛谢夫与巴赫金:两种语言哲学的对话*
刘 锟
(黑龙江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哈尔滨 150080)
洛谢夫和巴赫金的主要思想都大致形成于20世纪20年代末期。对他们思想的探索贯穿整个苏联时期,涉及哲学、美学及语言哲学领域,但二者的理论体系貌似截然不同,却在许多方面存在对话关系。两位思想家的哲学探索都涉及语言现象和对语言本质的思考。从哲学方法和思维传统来看,辩证法是洛谢夫整个思想体系的出发点和依托,而巴赫金则立足于对话思想,并对辩证法具有独特的看法;同时,二者的语言哲学理论都受到胡塞尔现象学的影响,但是在理论建构时却走向不同的路径。
洛谢夫与巴赫金;语言哲学;对话;辩证法;现象学
洛谢夫(А. Лосев, 1893-1988)与巴赫金(М.Бахтин, 1895-1975)都是苏联时期具有世界性影响的思想家,无论是哲学、文化、美学还是语言哲学,二者的成就都可以相互比肩,成为同时期人文科学领域并峙的两座高峰。他们是同时代人,但俄国学术界一般认为二者的思想取向完全对立,毫无共性可言,提出和解决的问题也属于不同类型,很难进行对比。但是或许可以说,对立本身就是一种对话,正如巴赫金1961年在笔记中所言:“两个表述在时间和空间上可能相距很远,互不知道,但只要从涵义上加以对比,便会显露出对话关系……对某个学术问题研究历史的任何综述,都要进行对话性的对比,对比不同的表述,也对比那些相互间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的学者” (巴赫金 1998a:333)。在语言哲学问题上,二者虽然采取不同的视角,但在很多方面都存在潜在的对话关系,值得做细致的对比和分析。我国目前对巴赫金理论的研究比较深入和成熟,但洛谢夫的哲学和美学理论在我国鲜有介绍。因此,本文首先介绍、梳理和分析洛谢夫在语言哲学方面的建树和学术地位。
20世纪西方哲学发生“语言转向”,语言问题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洛谢夫对名谓哲学(философия имени)的论述早于西方哲学的这种转向,可视为这一哲学态势的先行者。
在俄罗斯,名谓哲学与20世纪10-20年代因为赞名派提出的问题而引发的持久争论相关。赞名派主张,上帝的一切本质和不可穷尽的特征都存在于神的名谓之中。由此围绕名谓是否是本质能量或纯粹现象的载体这一问题引发一场影响极大的争论。赞名派和反赞名派的争论最终并未从东正教理的角度得到解决。以致这场争论扩展到哲学领域。俄国哲学史上曾关注名谓哲学或涉及到该思想的哲学家代表主要有3人,分别是П.弗洛连斯基、С.布尔加科夫和洛谢夫。俄罗斯的哲学家尝试在西方理性的范畴之外寻找哲学思考的理据和可能。他们解决了名谓本体化的问题,并把它植根于对世界原初本质的探索中,这是他们,包括洛谢夫的学说,区别于西方语言哲学对语言的结构学视角的地方。洛谢夫认为,“在命名行为中体现出主客体、认知者与被认知者之间的对立。命名是从异在中显现原初本质的最高原则,是本质辩证地自我揭示的最高形式”(Маслин 1995:549)。
洛谢夫的哲学体系既秉承着本土哲学的宗教探索特征,又体现出西方哲学的精密分析和逻辑论证的特点,其学说是建立在概念分析和逻辑论证的基石上,以呈现抽象思维和客观世界的联系。同时,洛谢夫理论中的概念和术语完全个性化,对这些概念的理解是认识洛谢夫思想的基础。洛谢夫的《名谓哲学》完成于1923年,发表于1927年,在语言哲学和文化哲学领域创造出一个理论的高峰。他的名谓哲学体系严密、理论艰深,但它也是建构在对西方哲学理论和概念进行思辨的基础上。
在《名谓哲学》中,时常会出现对“名谓”的各种不同界定,这些定义涉及大量较为个性化的概念和术语,名谓的显现方式表现为不同的层次,如逻各斯(логос)、形(эйдос)和否定(апофатизм)等。为定义名谓并说明其本质,洛谢夫在一个工作表中列出名谓的67种情形,从绝对“虚无”的黑暗到意义显现的“亮度”,并得出结论说,“名谓是在与自身关系的变化层级中富有意义的、表现出来(或所理解)的本质的力量”(Лосев 1990:137)。分析一个词和由此而来的形象时,洛谢夫认为形象的性质决定于意义的显现程度,一个词中客观与本质的一致体现就可称之为思想。但这些只是分析的辩证思维过程中关注的一些细微曲折的变化,要想真正触及最根本的问题必须要分析这些概念。
洛谢夫哲学思考虽然表现出西方哲学式的严密逻辑论证特点,但仍离不开俄罗斯的哲学传统。俄国宗教哲学一个核心问题就是认识上帝的可能性问题,即认识神的真理的可能性。20世纪对这个问题的争论更加白热化,这不但缘于理性和实用主义的整体危机,而且与东正教理念中一直存在和探讨的神与他创造的世界的关系问题相关。洛谢夫尝试在上帝和造物之间找到一个明确的界限。造物根据神的赐予与神相联系,而神通过自己的能量表现自身。对于造物来说与上帝相通是其生命的意义所在,也就是说越是与本质相通,就能够越强地显示其存在。这种相通就是在神秘祈祷中发生的救赎。在上帝及其名谓和能量之外不可能存在救赎。洛谢夫把这个名谓和能量的范围称之为象征主义的,并强调象征正是具有表现的特征和传播的特征。和一切象征一样,它具有实在性和神性智慧。这种非人造的象征表达出上帝的个性,对上帝个性的理解只有通过象征才能达到。所以洛谢夫的一切象征都是扎根于上帝名谓的表现力中。在洛谢夫看来,基督教是象征主义的宗教,是意义和事物在思想中的同一,要做到这一点唯有通过象征。同时他区分人造的象征和非人造的象征概念,建构所谓的象征层级理论。第一层级的象征深植于神性之中,是非人造的,否定是认识这种象征的重要方法。因为否定表面看无限远离本质的可认知方面,而实际上走近一切不可穷尽和不可言说的本源。
洛谢夫从辩证角度研究人类语言具有4个不同于其他理论的特征。首先,它不是研究语言事实经验的多样性,也不研究语言事实,而是关注对本质的分析,也就是本性直观意义上的本质。其次,现象学辩证法不但给出一切词语结构准确的本质直观公式,而且把这些情形联系成为一个不可打破的意义统一体。事物是无限多样、变动不居和不稳定的。但这无限多个小的组成部分中存在着这个事物不可分解的本质,没有它这个事物的显像就不存在。我们在变动不居的外壳下看到某种绝对的、稳定的、不变的东西,并且没有这种稳定的外观就不存在这个事物的物像。再次,对名谓的现象学辩证法研究解决“主观性”和“客观性”这类问题。最后,这种研究使语言的社会属性问题得以清晰,洛谢夫认为,“我们只有通过词语才能和他人以及大自然交流,社会的一切最深刻的属性只能建立在名谓的基础上,并以无限可能的形式呈现出来”(Карабущенко, Подвойский 2007:44)。
全面系统对比两位思想家的理论的确非常难,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我们可以从提炼各自的理论方法和出发点入手,以使问题简化,对比也可变得直观一些。可以说,对于洛谢夫,认识真理的核心方法是“辩证法”,而巴赫金理论的精髓则是“对话”。
洛谢夫始终强调辩证法作为思维活动和哲学思考方法的普遍属性,他认为辩证法是“唯一正确和全面的哲学方法”,是“能够全面掌握活生生的现实的唯一方法”,是全面关照现实的科学方法,正因为这是一种观察方法,所以有人说洛谢夫在阐释自己的体系时总是诉诸视觉特点(Лосев 1990:12)。洛谢夫认为,辩证法是唯一可以接受的哲学思考方式。但他也指出,只要是真理就会有人怀疑。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掌握使用辩证法的精髓,因为它是哲学意义上的思维方式,不是狡猾的诡辩论。洛谢夫首先强调,真正的辩证法永远是直接的认知。在“古希腊宇宙和现代科学”一文中,他指出古希腊宇宙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辩证的结构,名和数这些事物范畴的辩证结构正是古希腊宇宙的重要特征,“辩证法是一种作为存在的、普遍的、基本的(эйдос)逻辑结构,这种存在是独立自足的,所以此结构具有绝对普遍性,包含所有可以想像的存在类型,因为一切非形式、非理性、非逻辑都处于与纯粹‘形式’的永恒的不可分割的联系之中”(Лосев 1993:73)。эйдос中文译为形或相,这个来自古希腊哲学和文学的术语在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中发展出新的内涵,而在洛谢夫理论中也是一个核心概念,因其指“抽象事物的具体显现”或“思维中的物质属性”之义而被专注于本质直观地探究世界本质的哲学家借鉴。
洛谢夫在《名谓哲学》的前言中系统论述辩证法之于其理论建构的重要性,不但从4个方面论证辩证法作为唯一真正可能的哲学思维方法,其中也不乏与巴赫金语言哲学的交往理论相对立的观点:“至于说名谓就是生活本身,只有通过词语我们才能和人以及自然交流,以其无限可能的形式体现出来的社会性的一切最深刻的本质无不建立在名谓之上,如果对这些思想予以否定——就意味着不仅会陷入反社会性的孤独,而且会陷入反人类、反理性的孤独,导致非理性”(Лосев 1990:14)。这句话似乎是对巴赫金语言哲学中对话主义的一种肯定性回应。人与人以及人与事物的交往只有通过名谓才能成为可能,即理性的交往必须借助名谓。洛谢夫承认,只有当一事物与另一事物完全或部分重合,完全或部分体现在词中,交往主体才能了解客体的名谓。因此洛谢夫视名谓为一种神奇的东西,它是事物本质潜在的能量,以某种具体的物质体现和存在。
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提出作为认知真理的两种方式——对话和独白的对立。“其实,‘对话’形式并非巴赫金的首创,早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就已出现。‘对话’作为一种哲学思维方式,在康德的二律背反中也已得到运用。后来,黑格尔的辩证法又发展这种思维方式,然而,巴赫金首次把‘对话’作为一种语言哲学方法,全面地运用于社会、历史和文化等方面的考察。” (萧净宇 2001:63) 柏拉图对话体的哲学论式从源头上体现出崇尚非功利性的哲学研究传统,他们以自由的形式从自然中思考生命和宇宙的本质,但自基督教成为罗马国教后,西方开始漫长的以基督教神学为主导的时期,虽然神学研究内部也有争论和斗争,但整体上是独白性的,康德的二律背反和黑格尔的辩证法都不是偶然的,是认识真理的道路上思维方式的革新,也体现出对于认识真理本质的时代特征和需要。与此相应,20世纪上半叶的俄罗斯哲学意识到理论和活的生活之间的对立,于是产生对话和独白理论。巴赫金认为在独白聚合体中认知领域是模糊不清的,因为其中只有认知者的意识,它就是“笼统的意识”、“绝对自我”或“绝对精神”。 唯心主义的抽象认知属于一种意识,但它不能深入阐明认知者本身是存在这一事实,所以它原则上是独白性的。在这个角度看洛谢夫的唯心主义辩证法也是独白性的。
巴赫金把对话和辩证法作为不同的认知整体的样态对立起来。他反对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存在一致的精神之路的辩证思想,因为“作者不是在精神领域而是在客观社会现实世界中描写矛盾,即思想体现为肉体,变成主人公个人的立场;对此,俄国文艺学家鲍恰罗夫有明确的断言:“巴赫金本人本能地与黑格尔精神格格不入,并且,与黑格尔式辩证法的论争会深深烙印他的世界观基石之上”(Бочаров 1993:70-89)。鲍恰罗夫引述巴赫金的观点,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艺术视界原则上不是生成的过程,而是共时和互动的状态,也就是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在精神世界里,而是在社会客观现实中发现多种声音和矛盾。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内部世界不是在时序中,而是在空间中展开思考,几个主人公的个性和思想、立场同时并存,形成对照,因此巴赫金十分强调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立体时空建构,在特定的时空体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不同时间的东西放在同一进程中,并戏剧性地加以比照。
巴赫金把人的思维方式分为对话和独白两种情形,认为辩证法是抽象的,是只局限于一种意识的对话产物。“在对话中去掉声部,去掉音调(个人情感),在活的话语中可以听出抽象的概念和判断。这些都纳入一个抽象意识就得到辩证法。”(Данилин 2016) 根据巴赫金的逻辑,辩证法产生于对话,并且要在更高层次上回到对话(关于个性的对话)。在一次谈话中,巴赫金说黑格尔的辩证法是骗人的,因为正题并不知道反题排除了它,而综合这个傻瓜也不知道排除了什么。由此可见,巴赫金在源头上就具有把自己的哲学思考具体化和应用于社会现实的意识,体现出鲜明的人格主义和倾听他者声音的倾向。他说,我完全听得出各种声音以及它们之间的对话关系。巴赫金的学说对西方后结构主义学派产生重要影响,包括法国的克里斯蒂娃。
巴赫金在一定程度上是反对黑格尔的辩证法的。对巴赫金来说,真理不是给定的,而是存在于认真行事的个体之间的对话中,真理产生于共同寻找真理的人群中,产生于他们对话交往的过程中。他在“人文科学的哲学基础”中说,认识物与人是两个极端,前者是纯粹死的东西,能够被认识者单方面的行为彻底揭示出来,而对人的认知则是“关于上帝在场中的上帝的思考、对话、提问、祈祷”(巴赫金 1998a:1)。真理处在前方某个地方,所以我们是“不在场的”。洛谢夫的哲学探索虽然具有严密的逻辑形式,也并没有拒斥对于上帝在场的直觉思辨。因此,正如有些学者形容的那样,作为认知前提和第一直觉的基督教思想是两位思想家学说的基础。
现象学作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哲学的一个重要思潮,对俄国语言学和哲学产生很大影响。不但洛谢夫和巴赫金关注到胡塞尔的理论,雅各布森也曾坦承自己接受胡塞尔现象学的某些思想。在《名谓哲学》前言中,洛谢夫指出俄罗斯的名谓哲学一直没有进入学院式传统,还是局限在心理主义和感觉论的层面,而其主要症结就在于没有关注到更广泛的语言哲学家的理论,他主要提到胡塞尔的现象学和卡西勒象征形式的学说。
胡塞尔不主张通过抽象思维和推论推理来认识世界,而是通过描述事物源始现象来说明事物的本质,主张“回到事实本身”,也就是说,现象学是认识世界的一种姿态或看问题的一种方法,“当胡塞尔以逻辑活动探究意识活动的内在机制时,其心目中的逻辑并非亚里士多德式的形式逻辑,而是隐含在我们思想过程中的理性规律”(李洪儒 2008:16)。胡塞尔的理论思维方法在一定程度上被洛谢夫认可,但洛谢夫的学说有很多方面与纯粹现象学和纯超验主义的方法不同。他严谨地考察那些属于形而上学或心理学、形式逻辑以及其他自然主义方法或以之为基础的范畴。洛谢夫对名谓逻辑体系的研究建立在辩证法基础上,他对名谓科学的研究不但与胡塞尔和卡西勒有所区别,而且也与19世纪大多数流派不同。
洛谢夫认为,现象学在一切科学中居于首要地位,也就是说,现象学是“科学之科学”,是一种最为科学的方法。现象学辩证法是洛谢夫语言哲学和美学思想的主要方法,现象学也是他对名谓的前客体结构进行逻辑分析时使用的一个高频词汇。“现象学主要强调认识是在自身内部进行思维的。在感觉阶段——词是没有关于这种认识思想的情况下对自己的认识。在思维阶段,词是对自己的认识和对这一事实的认识,即自我认识。”(Лосев 1990:42) 他指出自己的现象学辩证法与胡塞尔哲学的区别——不只是描写客体,而且要澄清其内涵,客体存在的意义就是在辩证的陈述中得以显现;不只是单纯从各个方面描述客观存在的意义,而且要体现出它们之间的联系、结构关系和自我生成过程。洛谢夫并没有停留在胡塞尔的思维框架内,他把名谓的辩证法作为纯粹的形式逻辑加以推演,显然和胡塞尔最初把现象学用来针对意识提出不同,洛谢夫把现象学主要用于思维现象。虽然洛谢夫在概念体系中大量使用数学和逻辑表述,但这些概念都是指向描述客观现实的意旨,这是一种现象学思考的个案。
洛谢夫在阐释自己的语言哲学理论时也运用胡塞尔哲学中的“意向对象”(ноэма, noema)一词。胡塞尔这一术语指意识与对象发生关系时的质料,而洛谢夫在研究名谓哲学用到这个词,“ноэма是词的发声并固定存在,或者正在被发声使用和存在的词的意义。为了深入触及词的对象和客观本质,我们应该穿越思想的层面,即穿越那些客观本质地体现为具体词语的领域”(同上)。洛谢夫也指出,意向对象是在客观本质和“他者”之间的相互揭示中建构的。在《名谓哲学》中,名谓的显现方式表现为不同的层次,如逻各斯、形(相)和否定等。为了定义名谓并说明其本质,洛谢夫在一个工作表中列出名谓从绝对“虚无”的黑暗到意义显现的光明的67种情形,并得出结论:“名谓是在与自身关系的变化层级中富有意义的、表现出来(或所理解)的本质的力量”(同上:137)。洛谢夫严谨地考察形而上学、心理学、形式逻辑以及其他自然主义方法或以之为基础的范畴。
Eidos(эйдос)在胡塞尔的思想体系中表示本质,它在柏拉图学说中和idea相似,都具有超验性和直观性的内涵。“传统哲学的本质是隐藏在直观现象背后的抽象概念,而现象学的本质则是直观呈现的纯粹意识的可能性。”(高秉江 2004:56) 洛谢夫也说,本质就是эйдос,尽管这个定义并不全面,但是他认为只有在象征和神话中,本质才能被充分理解,而这正是名谓。关于名谓更加全面的定义和一切可能的情形都包含在他所列的分析图表中,这是一个充分展开的成熟完备的体系。根据这个图表,当名谓过渡到异在领域,就会产生更复杂的定义,这时本质的定义沿显现程度的坐标而走向衰退。“名谓是第一实在所能达到的最高点,接下来的只能是从这个高度跌向异在的深渊。它无论是对本质,还是对异在的本质来说都是最高的唯一的终极的目的……这是两种本质,第一和第二位本质的分水岭。”(Лосев 1990:137)
如果洛谢夫对名谓本质的分析中具有数学思维的特征,巴赫金则完全反对在人文领域的探索中混入自然科学的方法,包括概念、判断和推理等,反对像人文科学的某些理论把概念、关系体系化。巴赫金一生都在关注人文科学研究的方法问题。人文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因此现象学的方法才能真正达到对人的存在的理解。从现象学的角度看,对“我”来说,“他人只是我之外的现实世界的一部分,他人总是被做了肉身的限制,总是完全被体现出来,就这一意义上说,他是消极的”(晓河 2006:81)。
相对于现象学来说,巴赫金则把它从意识理论层面转向语言层面。从第一部著作《论行为哲学》开始,巴赫金始终反对过度的理论化,批判理性主义的错误,这或许也正符合胡塞尔强调“回到事实本身”的意旨。同时也指出关注交往的行为哲学不必担心会陷入心理主义和主观主义的旧路,行为理论既不是非理性的东西,也不包含主观心理的东西,而是大于理性的,负责任的。(巴赫金 1998b:31) 理论世界是一个概念、命题、思想、结论的世界,但是人并不能依据理论论点和转换自己的行为来创建自己的生活,而人的行为另有所依凭,这就是现象学关注的“人与世界”的关系主题。这个世界对于存在其中的每个个体的人呈现的面貌都不同,充满意义和价值的一个人的世界就是它的全部。“研究者不可以‘建立关于这个世界的普遍纲要、概念、原理以及规律’,他只有一个选择——创建一种关于这个行为世界的现象学描写。”(Кучинский 2007:153) 对巴赫金来说,存在—事件不是行为创造的世界,而是行为在其中认识并实现自身的那个世界。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的人的参与思维决定行为的产生和相应的其他思维。巴赫金关注和研究各种对话,把对话视为认识作为与自性相一致的个体的重要方式。
胡塞尔现象学尝试解决精神和语言的关系问题,认为思想高于语言,但是“巴赫金的主体概念放弃胡塞尔的现象学模式,胡塞尔的认识论哲学反思不是针对现实中人的主体性,而是研究绝对的主体性,即让绝对知识有据可依的主体性”(玛娅·索波列瓦 2015:218)。巴赫金基于人类通过言语来表达自己,强调要从现象学的角度来考察自己和他人的感受,认为每一个说话的人都是意识的对象和主体。巴赫金的对话交往语言哲学理论兼有现象学、语言分析和阐释学的特点,但“他的阐释不是通常的分析方法,而是采用现象学的描述方法”(晓河 2006:88)。
洛谢夫的哲学理论学说立足于新柏拉图主义,具有辩证法的视角;而巴赫金的哲学观更接近新康德主义,也有取自马丁·布贝尔对话法的概念。洛谢夫把语言中的名谓视为本体论问题进行考察,但对于巴赫金语言哲学中的对话主义也做出肯定性回应。巴赫金关注生活世界中语言在人的关系中的意义。在哲学方法上,辩证法是贯穿洛谢夫整个思想体系的出发点和依托,是在黑格尔哲学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独特方法,在论述自己的辩证方法时洛谢夫也提出对巴赫金对话交往理论的看法,承认其在认识人自身方面的合理性。巴赫金虽然承认辩证法的作用,但是认为辩证法只是从对话中产生,后来又让位于对话,但后一种对话则是更高水准上的对话;两位思想家思想方法上的相关性还表现在二者在建构理论时都注重象征和表现这两个概念;二者的语言哲学理论同时受到现象学的影响,只是在发展和运用现象学进行理论建构时走向不同路径,如果说洛谢夫更突出对语言本体的现象学考察,巴赫金则是一个注重关系和体验的哲学家,他把语言作为“回到事实本身”的方式是认识人的本质存在的重要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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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sevandBakhtin:ADialogueBetweenTwoSchoolsofThoughtinPhilosophyofLanguage
Liu Kun
(Center of Russian Languag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Studies of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Basically, the main ideas of Losev and Bakhtin were formed in the late 1920s. As important thinkers in Philosophy, Aesthetics and Philosophy of Language, the study of their thoughts penetrated the entire period of the Soviet Union. It seems that their theoretical systems are very different, however, there are dialogic relation in many ways in fa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hilosophy and traditional thinking, dialectics was existing throughout Losev’s thinking while Bakhtin had commented it based on the point of dialogism view; both of their thoughts were influenced by phenomenology of Husserl, but took different ways when they constructed their own theories.
Losev and Bakhtin; Philosophy of Language; dialogue; dialectics; phenomenology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А.Ф.洛谢夫的神话哲学美学思想”(10YJAZH049)和黑龙江省高校青年骨干支持计划项目“А.Ф.洛谢夫的象征美学理论研究”(1252G044)的阶段性成果。
B089
A
1000-0100(2016)05-0028-5
10.16263/j.cnki.23-1071/h.2016.05.011
定稿日期:2016-06-11
【责任编辑谢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