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中华文化,怎样本土文学?
——新加坡、马来西亚华文/华人文学与中华文化研究论纲

2016-03-11 00:07
关键词:马华南洋华文

朱 崇 科



如何中华文化,怎样本土文学?
——新加坡、马来西亚华文/华人文学与中华文化研究论纲

朱 崇 科

新加坡、马来西亚华文/华人文学与中华文化之间存在着相当繁复的关系。这里的中华文化有三重含义:第一重是相对古典(晚清以前)的中华文化;第二重是20世纪以来(或现代)的中华文化;第三重是指中华文化在不同区域变异后仍然具有较强中国性的本土中国性文化。相较而言,第一重体现在有关文学书写中显得宽泛而散漫;第二重中既有对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的承继与发展,又有对现代中华文化事件的回应与拓展;第三重中既有本土意识,又有地域文化和异族书写的介入。在多元并存的视角和语境下,关注新加坡、马来西亚本土中国性是为了强大和提升中国本土的文学和文化;反过来,也可以反哺世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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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我们认真反思新加坡、马来西亚华文/华人文学(以下简称新华文学、马华文学)和中华文化之间的复杂关系,其中牵涉的主要问题如下:新华文学、马华文学中的复数中国性(Chinesenesses)*朱崇科:《“南洋”纠葛与本土中国性》,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如何呈现?它们和中华文化的关系如何?它们在不同时空中有何形态和表现?一言以蔽之,区域华文文学如何承继中国性并发展具有本土特色的华文创作传统?

毫无疑问,有关文化的概念论述长期以来在中西方学界可谓汗牛充栋、十分浩繁。本文无意也无力对之加以界定,但是作为本文论述关键词的“中华文化”却是必须加以厘定的中心词。在笔者看来,它至少包含三重内涵:第一重是相对古典(晚清以前)的中华文化;第二重是20世纪以来(或现代)的中华文化;第三重是指中华文化在不同区域变异后仍然具有较强中国性的本土中国性文化。这里的中华文化不管是哪重概念,都更多是建构性(constructive)的,而非本质性(essential)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持续发展的精神存在。其中第二、三重更是值得关注。毕竟,日益具有本土特色的绝大多数文学创作往往是对现代中华文化的继承与发展(包括本土化)。

从更普泛的意义上说,古典中华文化传统在新马华文文学中有着更加宽泛而又散漫的再现与被书写:从衣食住行到传统文化意识,从现实中的拜神祭祀关涉到对历史文化遗产的追怀与反思。当然,如果从文字载体的角度思考,无论新马华文文学中的华文含义如何本土化及嬗变,但大部分文字词汇本质上还是遵循了汉字的基本文化意蕴;即使在词汇的内涵和数量上有所丰富,把汉字扩展成华文,但依然是可以和其他区域华人自如沟通和精神交会的强大载体。

我们不妨以屈原及其文化传统为例加以简单分析。某种意义上说,屈原及其文化传统是一个丰富深邃乃至波澜壮阔的立体存在。它至少可以分成三个层面:文学传统、历史存在与精神凝聚、端午节。从此角度看,作为可资纪念的文化符号,屈原不仅属于全球华人,而且其文化影响也波及亚洲国家,甚至和亚洲的朝贡贸易体系*[日]滨下武志:《近代中国的国际契机:朝贡贸易体系与近代亚洲经济圈》,朱荫贵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不无叠合。即使缩小到文学层面,屈原不仅仅是专业人士学习和研究的对象,而且更是古往今来文人墨客踵武和状摹的主题/传统之一。若再缩小范围,回到20世纪以来的华文文学书写中来,它依然是不折不扣的核心之一。比如,“中国现代小说之父”鲁迅(1881—1936)有一篇小说取名《端午节》(1922),虽然文中并未直接涉及屈原,但鲁迅选择这样的题目却别有深意:借助纪念屈原的节日反讽现实中懦弱而又自负的知识分子的方玄绰。除此以外,郭沫若(1892—1978)也创作过历史剧《屈原》等等。而现代诗人中,涉及屈原书写的可谓比比皆是,如余光中就有数首关于屈原的诗作而且别具风采。*有关研究可参黄维樑:《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余光中对屈原的推崇》,载《云梦学刊》2003年第6期;郑祯玉:《屈原与苏轼:不朽的江神——析论余光中对屈原与苏轼的形象塑造》,载《云梦学刊》2010年第1期,等。陈大为教授曾经对1970—1990年代中国、新马泰等国家和港澳台地区的有关华文诗作进行剖析,并把屈原主题书写从母题(motif)角度分成四种:流放、殉国、召魂及节庆。*具体可参陈大为:《誊写屈原——管窥亚洲中文现代诗的屈原主题》,收入氏著《亚细亚的象形诗维》,(台北)万卷楼2001年版。毫无疑问,不同世代的马华作家对此主题亦有相当丰富的实践。*具体可参黄万华:《古典形象的海外言说——新马华人作家笔下的屈原形象》,载《中国比较文学》2006年第4期。

我们也可以聚焦于马华作家温任平(1944— )的书写。他以诗歌为中心,从多个层面状摹、诠释和演绎屈原,同时辅之以散文和评论呈现出浓厚的“屈原情结”。考察温任平的屈原书写,我们不难发现其中的丰富面向,既有常见的孺慕与再现,策略独特,同时又有反讽式抒情;在追慕高蹈的同时,他也有本土性的纠结,对本土不无挞伐。当然,我们也要看到温任平的践行屈原精神,既枭鸣世俗,同时也有其缺憾(比如自恋感)。简而言之,屈原之于温任平既是一个伟大传统、精神宝库,同时又是一个异化的阴影,需要自我的超克与强大。*具体论述可参朱崇科:《屈原状写:再现、在地与载我——以温任平为中心》,见《中国现代文学论丛》第10卷第2期,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类似的个案传统还可以包括众说纷纭的郑和,除了作为历史名人进行叙述,甚至连榴梿的神话也和他有关(比如传说和其大便有关)。当然,其中密布了后殖民语境下对群体自我身份的探寻思考。*具体可参王润华:《探索“存在的遗忘”:浪子、橡胶树、榴莲、铁船、鱼尾狮——新加坡的移民、后殖民、边缘、魔幻写实、多元文化的书写与世界文学》,载《华文文学》2011年第5期。

一、坚守与变异:吸纳中华现代文化

如前所述,特别值得关注的则是新马华文文学与中华现代文化的关系,往往既有迹可寻,又相对集中。从此视角考察,这里的中华文化又可以分成中国现代文学(经典)和现代中国事件/思潮的本土流变两大层面。

(一)中国现代文学(经典)及其南洋嬗变

不必多说,新马现代华文文学深受中国现代文学影响,*有关论述可参杨松年:《新马华文现代文学史初编》,(新加坡)BPL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而在新马时空自然也形成了现代文学传统的南洋嬗变。其中最明显的传统节点/流派有以下方面。

1.鲁迅传统。其中既包括有关文学传统,又包括学术传统。毋庸讳言,鲁迅在新马文坛已经形成了绵长而多元的传统,这其中既有对精神向导的纪念,又有亦步亦趋的模仿,但更有价值的却是逐步建构自己的文学传统。整体而言,鲁迅文统在任何时期都往往与本土现实紧密结合;但不同时代呈现的姿态、主题侧重又有差别。简单来说,20世纪50—70年代的指向既有殖民地黑暗现实,又有对林语堂的攻击,甚至包含了对底层现实主义的关注;20世纪80—90年代则更强调语言政治及其文化弊端,当然也可能呈现出本土立场和亚洲视角;1990年代以来,南洋的文学性叙事风格增强,而在反思新加坡的生活、文化和制度上,既有平铺直叙(如李龙),也有更精彩的文化寓言创制(如梁文福)。*具体论述可参朱崇科:《论鲁迅在南洋的文统》,载《文艺研究》2015年第11期。

而学统方面,也是耐人寻味。纵览鲁迅研究在南洋的发展,我们不难发现其中几种模式/风格的变换与更替:既有郑子瑜的修辞角度的笺注与细读,又有文学史家方修的现实主义观照及其考辨;既有王润华步入国际学界的问题意识的越界与跨国,也有林万菁厚重、系统的以修辞切入文学风格的系统思考,当然也有新一代学人朱崇科糅合理论与文体诗学的开阔与锐利。这些构成了鲁迅传统在南洋的一个层面。*具体可参朱崇科:《鲁迅在南洋的学统》,载《福建论坛(人文社科版)》2016年第3期。

2.郁达夫在南洋的文学传统。郁达夫之于南洋华文文化界是一笔不可多得的精神资源和财富。他既有六年的在地经验并吊诡地献身南洋,又留下了相当驳杂的文化/文学遗产。无论是生活层面的繁复轶事,还是文化事业的奉献,这种存在及学术传统都厚重而扎实。当然,郁达夫的文学传统也坚定而绵长,但若以类型学的角度考量,经典招魂、骸骨迷恋以及填充混沌是基本的呈现。而黄锦树(1967— )无疑是集大成者,林幸谦(1963— )亦功不可没。

3.张爱玲的南洋流变。作为祖师奶奶的张爱玲在海外亦有其传统,但往往又有变异。马华作家李天葆(1969— )往往被视为是张爱玲在南洋的传人,他自己却偏偏表示不满;但吊诡的是,李天葆的文字风格、意象揶扬、“苍凉”氛围又难逃张爱玲阴影。在笔者看来,李天葆更有其个性。长期以来,李天葆的“妇/人性”书写自有其独特和别致之处: 在主题上既有关涉南洋的实践,同时又对女性题材颇有坚守;在书写策略上,拼贴与怀旧成为其利器;而在身份反思上,还添加了广东客家和男同(gay)视角。但李天葆的书写亦有其偏执,如“妇人性”主题过于密集而拖沓,怀旧时节奏显得缓慢而疲沓;即使是以小见大,他还有主题开拓或深度开掘的更大空间。

4.中国现实主义及其流变。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现实主义传统也在新马有着独特的承继与发展。比如马华文学史家第一人方修(1922—2010)的论述就特别值得反思。我们可以借用“原方修”的概念,力图既回到方修践行的历史语境,努力探讨他与中国现实主义文学书写的内在关联,同时又从长远眼光探索其不足。我们既看到他对现实主义的界定、内涵开拓、本土化的努力以及编撰马华新文学大系的卓越实践,同时又要体谅和洞察其过于坚守的偏执及丰富悖论。而在其文学史撰写中,我们既要看到他是一个坚韧的实践主义者,有其独到的文化实践意义;同时从可持续性发展角度上看亦有其进退失据的尴尬。同样,在其鲁迅研究中,我们一方面要看到他考据/考辨的深厚功力,而另一方面也剖析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鲁学研究推进后他在鲁迅思想论述上的不足,从而尽量超越写实标签鲁迅和单线思维的弊端。*具体可参朱崇科:《“原方修”及其吊诡》,“马华文学国际研讨会暨方修文库揭幕礼”主题演讲论文,2015年5月30日,马来西亚新纪元学院。

同样值得关注的还有英年早逝、容易为人所忽略的铁抗(1913—1942)。铁抗是马华文学史上尤其是战前五年最杰出的作家,兼擅文学理论与创作实践。从理论演进角度看,他大致上可被纳入现实主义思潮。一方面他强调对马华文艺的现实化处理,而在抗战压力日蹙后,他更主张文以载道与践行,比如文艺通俗化、文艺通讯与报告文学等等;另一方面在对本土诗学的坚守中,他亦有不少可以阐发的洞见。文学实践上,他长于反讽、善于抒情,同时又能采用横断面的手法叙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二)中国事件与意识影响

毫无疑问,1949年不只是新中国成立的起点,也是东西方铁幕对抗的重要节点。为此,在中国与新马之间有着非常奇异而幽微的关联:很多新/马本土事件既有中国的影子,但同时又有本土色彩。这在文学再现中亦有呈现。

我们不妨以重大事件为中心从三个层面展开。

1.南洋大学及其文学呈现。南洋大学(新马社会一般简称为“南大”)于1953年1月16日由陈六使(1897—1972)先生倡议创办,1956年3月6日开学,1980年8月15日举行第21届(也即最后一届)毕业典礼。它的存在时间只有1/4个世纪,但影响深远,或轰轰烈烈,或沉静坚韧、绵延不绝。*有关南洋大学研究李业霖主编的《南洋大学走过的历史道路》(马来亚南洋大学校友会2002年版)作为一部原始资料汇编,也是新加坡2002年度华文读物畅销第五名。 其他还有李业霖主编的《南洋大学史论集》(马来亚南洋大学校友会2004年版)、Ting-Hong Wong(黄庭康)的Hegemonies Compared: State Formation and Chinese School Politics in Postwar Singapore and Hong Kong (New York: Routledge, 2002)。其他还包括“南洋大学历史研究系列”,皆由南洋理工大学中华语言文化中心和八方文化创作室联合出版。如丘淑玲著《理想与现实:南洋大学学生会研究》(2006)、李元瑾主编《南大图像》(2007)、郑奋兴著《郑奋兴讲南大故事》(2011)、利亮时著《陈六使与南洋大学》(2012)、周兆呈著《语言、政治与国家化:南洋大学与新加坡政府关系》(2012)等。整体而言,涉及南大书写的华文文学文体广泛、数量丰富。从散文到诗歌、从微型到中篇,可谓比比皆是。但同时需要指出的是,整体文学成就并不高,而且往往亦未能彰显视角/识见的独特性和较高的文学性。

在笔者看来,华文文学书写中的“南大”意象自有其发展脉络:“南大”存在时期(1953—1980)的有关书写显得富有活力,亦具有明显的本土性倾向;而在确认被关闭后,也呈现出悲怆而又顽强的风格;到了1980—1990年代,作家们采取了多种方式再现,如现实验证、前后比照、寓言重写等等;21世纪以来,考虑如何再塑“南大”,其中就有文学的寻路与开拓,也包括通过意象的锤炼加以重塑。

2.政治意识:以共产思想及其实践为中心。相当有意味的是,尽管1940—1960年代东西方阵营对抗意识森严,但是依旧有人追求“进步”,甚至抱有解放全人类的神圣感;而共产主义思想在新马既是禁区,同时却又是难以消除的精神存在与实践追求,比如其间的马共*有关马共的资料近些年来日益增多,可以参看的主要有陈剑著《与陈平对话——马来亚共产党新解》(增订版,马来西亚华社研究中心2012年版),及2012年由马来西亚策略资讯研究中心出版的黄纪晓著《烈焰中追梦:砂拉越革命的一段历程》及陈剑主编《砂拉越共产主义运动历史对话》(马来西亚策略资讯研究中心2012年版),其他如陈平口述,伊恩沃德(Ian Ward)、诺玛米拉佛洛尔(Norma Miraflor)著,方山等译《我方的历史》(新加坡:Media Masters,2004)、以及马共主席的回忆录《阿都拉·西·迪回忆录》(马来西亚策略资讯研究中心2012年版)三卷本等。以及相关题材。新华作家流军(1940— )对此议题可谓长期关注。作为新华文坛为数不多的长篇小说作家,流军一直坚守马华现实主义的“此时此地”传统,不仅书写新马现实,而且敢于回望重大历史题材(曾经的“此时此地”)。在此基础上,他亦有所调试,比如以立体化和客观化突破“平面化”,同时又以“中间性”书写修正传统现实主义。但流军也面临内外相交的困境:从内而言,他需要提高精神境界、强化越界书写;从外来看,新华文学批评亦有其缺憾,如道德标准优先以及混淆两种真实等等。

3.马华作家小黑(1951— )既有对有关内容和意义的锤锻,又有对新形式的追求。作为大马本土优秀作家,小黑作品中呈现出相当独特的马华话语。相当典型的则有马共书写,具有一种开拓既往的勇气和实践。他既通过个案反思旁敲侧击,同时又有对扑朔迷离历史轮廓的勾勒,而《白水黑山》是其巅峰;同时他也勇于关注马华当下的现实话语,对其中的文化教育乃至政治话语都有及时、深入的探勘。同样,他也巧于借助异族视角进行反思和构建,甚至企图思考马华话语的未来指向性,可谓别具匠心。

二、本土中国性与他度介入

如前所述,我们也可以更加关注这些华文作家对于自身(既涵容自我,又有所在地域、国家、族群等)也即本土中国性的传承与拓展。

(一)本土中国性

毫无疑问,本土中国性的再现往往呈现出作家们对本土事物、事务、色彩、意象甚至“视维”等层面的熟识与提炼。*有关论述可参朱崇科:《本土性的纠葛——浅论马华文学史书写的主线贯穿》,载《学海》2003年第2期。我们可以把其中的层面分为马华意识、新华意识或者跨越性书写。当然其间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的,而更多是一种对犬牙参差缠绕的人为权宜区分。

1.马华意识。比如马华作家温任平(1944— )就相当典型地呈现出马华意识。温任平作品在不同时期都呈现出或多或少的本土性特征,其中至少有四个犬牙参差的面向:一是中国性现代主义,其中既有对中国性的传承,亦有个体介入或集体无意识,同时亦不乏对本土“老现”的反击;二是客观性现代主义,由于预设读者不同,温任平作品中相当一部分可谓客观性现代主义,淡化中国性、强调无我之景和有我之作;三是本土中国性,既强调中华性的传播,同时又强调本土性的介入;四是包容型本土性,既有本土色彩的并置,又有自我的强大,同时更有对超越性的追求。整体而言,温任平的本土性书写有其特色,亦引人关注与揣摩,但尚未达至巅峰高度。

2.新华意识。生于斯、长于斯的新加坡作家希尼尔(1957— )可谓新加坡“制造”,而同时其长于书写的短诗、微型小说亦是因应新加坡社会发展的文体实践。相当有意味的是,他恰恰是以新加坡“制造”反思新加坡的种种问题:在回顾传统时,他既批评对乡土/传统的巨大破坏,又以“后殖民”日本为例反思岛人的善于遗忘历史;在直面当下时,他着重呈现其间的孤岛属性,批判工具性现代化,也刻画平面新加坡人的文化特征;而在窥视未来时,他一方面强调双重原乡,另一方面亦强调要立足更新后的本土。

3.跨越性书写。除了立足本土以外,华文作家们也不乏对中国以及可能更大世界的探寻。比如新加坡作家原甸(1940— )的长篇代表作“探索三部曲”,不只是个人精神发展与人生阅历的自传体探寻;若从多重认同角度思考,它们也是相当有趣的有关新加坡华人“多重认同”*朱崇科:《原甸作品中的新加坡认同》,载(香港)《文学评论》总第40期,2015年10月号。探讨的上佳文本材料,其中纠缠了历史、现实、理想、政治、国家、文化、阶级等多个面向,值得仔细探勘。其中的中国认同亦经历了从进步到彷徨的演变。在特定历史时期,她其实是进步的母体,而到了新时期则又可能变成了和新加坡相似的彷徨的同类。新加坡时空既是作者原甸和主人公们的祖国确认,其中却又密布了繁复的文化纠结;多重认同的比较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经济认同层面新加坡与异域的接近与差异。同样,多重认同的终极指向被原甸归结为基督教指向,这既有其信仰出口的合理性,但同时亦有其不彻底性和过于“轻省”的吊诡。

而新加坡著名的作词作曲家梁文福(1964— )则有自己独特的关怀。他立足于新加坡探讨跨越性的问题,可谓是对新加坡本土性和世界性的巧妙反思。梁文福不仅创作了歌曲《新加坡派》,而且其文学创作亦有分层展示和阐发。首先是他对“往日情怀”的再现,往往立足于自我的成长与“故乡”,同时又以家为同心圆点辐射至牛车水与新加坡。其次更为常见/主流的是他书写当代新加坡,所谓“自己记载”“更快”“传奇”,其中既有对现代化结果的褒扬,如机场、地铁、组屋,但也有对其吊诡的深切反思。最后,梁文福也反思和展望未来,他既再现也批判新加坡贫乏的世界性特征,同时又对其本土限度进行反思,有破与立的辩证。

马华旅港作家林幸谦的原乡书写与追求则另具一格,往往刚烈、浓郁。他既有相对清晰的大马认同,书写自我、小家;同时又将其升华为大家、华族与大马的议题乃至身份认同探寻。此外,由于他有相对特殊的留学经历和线路,又让他可以反思台港、批判大陆,既有精神原乡,又有现实历练。表面上看,林幸谦似乎是一个无地归返的过客;实际上,他更是一个通过解构来建构华人大同的个体实践者。当然,我们也要注意不可将其对中国大陆的浓烈精神原乡视为中国情结,更要辩证而清醒地看到他的宏阔视野与追求,以及偶尔的宏大叙事。*朱崇科:《归返的解构与建构:论林幸谦的原乡执念 》,载《西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8期。

(二)他度文化及变异

不必多说,新马华文文学的本土中国性再现中也有其他维度的承继与变异,比如中华文化的地域文化介入,甚至也包括对多元文化并存语境中的异域关怀与再现。

1.广府/闽南等地域文化介入。如果从新加坡性角度考察祖籍广东惠阳的孙爱玲(1949—),不难发现,她在创作中呈现出对中华文化传统(尤其是广府文化)移入新加坡时空并本土化的转型有相当出色的把握与再现。她既设立了相关的时空转换,又以具体载体(如戏曲、刺绣、蜡染、茶艺等)加以呈现。同样,她长于挖掘女性内心的情感,反思其独立性与疏离性,同时亦有逸出规范的性别实践的考察。当然,作为新加坡人,孙爱玲亦有明显的本土书写,既在多元宗教文化上有独特思考与尝试,同时也抓住一些本土议题、事件与色彩进行渲染,较好地呈现出她心中的新加坡性。

祖籍广东揭阳、作为末代华校生的新加坡作家谢裕民(1958— )自有其本土关怀,对新加坡性格的再现有其主体意识与实践策略。在相对早期时,他长于定格都市性,具有较强的批判性,或者是快照横截面,或者是自拍或借助他者彰显。当然,他亦有清醒的反思与回望操作,而将其目标更多锁定在对国民思维的刻写与集体身份找寻的焦点上。而到了中年以后,他亦尝试其他策略。比如通过个案检视新加坡性格,未必只有单一的焦点;但新加坡性格的再现却始终是他的关怀。

马华作家陈政欣(1944— )在其作品中呈现出相对丰富的马华性操练:第一个层面是他对马华历史展开了探索,既有他早期书写中以点带面、以小见大的历史记忆,又有其相对晚近的回归本土而对武吉镇展开的立体多元观照;第二个层面是他的现实反思,这既包括政治批判、经济状描,又包含了方方面面的文化省思;第三个层面则是他对马华再确认的书写与思考,其中既包括中—马互看,同时又有以边缘确认相对繁复的马华身份认同。

2.异族文化混杂。值得注意的是,新马作为英国殖民地,自然有混杂而多元的异族文化存在,这在新马华文文学中屡见不鲜。而这些异族文化和中华文化混溶交杂,也产生出有意味的碰撞与他度可能性。

马华作家冰谷(1940— )经常游走于各地:从家乡霹雳到北马吉打创业,间或通行西马,再到东马沙巴,在大马退休后还继续到所罗门岛国工作;当然他也会化身游客,前往中国大陆、韩国、澳门等地旅游。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个有心人,他将行程诉诸文字,以感同身受的方式与读者共享体验。人生和社会阅历相对曲折的冰谷却是一个从被放逐到自我放逐的有心人,而其书写的文学性与主题亦有令人惊讶的嬗变。他相当擅长于再现自我的存在感,一方面聚焦自我,另一方面却又回忆家庭,以小历史连缀大历史;他倡导可持续性发展的生态,无论是他在沙巴的书写还是所罗门群岛及其他的文本中都一再强调。而若从后殖民视角考察,其身份认同强化也引人注目:一方面,他努力重写本土,不管是不可选择的还是可选择的本土;另一方面,则通过文字上的重返原乡找寻根脉、强化大马,书写出一个大马华人的自我呈现和文化关怀。

另一个引人关注的个案是何乃健(1946—2014),他是马华文坛上相当别致的存在。一方面,他是马来大学农学士、马来西亚理科大学生物学硕士,曾长期供职于大马吉打州慕达农业发展局(MADA),负责大马最大产稻区有关水稻双造种植的技术推广及培训,这为他的创作提供了源泉。何乃健作品中呈现出相当繁复而独特的环保话语,其中可分为三个层面:第一重是自然生态环保,尤其与其毕生从事的水稻事业有关,其中亦涉及自然/人心的辩证;第二重则是他从佛道文化展开的环保思考,其中既包括自我的成长,又包含对人性和世界的探索;第三重则是其身份强化环保,既有对中华性的汲取和反思,又有本土性及其拓展。有意味的是,何乃健的事业造福多元种族人民,而其精神资源在中华文化之外也有世界文化给养,可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令人钦佩与感慨。

上述诸多层面的文化是一种并存,甚至是一种混杂性的存在。在强调中国的中国性、新马本土中国性以及地域文化、异族文化时不该过分偏执一端,而更应该尊重文化事实,尤其是作家们再现出来的各种可能性。这就要求我们要摒弃中国中心主义的立场,但同时也要保留自我作为本土和多元一翼的独特性与重要性,不可盲目自大但也不必妄自菲薄。从某种意义上说,研究他域的本土与中华文化的关系是为了确认自我,也是为了建设更坚实的中国本土,同时反过来哺育世界。文学上是如此,文化上亦然。

【责任编辑:赵小华】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华文文学与中华文化研究”(14ZDB080)

2016-03-23

I338.06

A

1000-5455(2016)04-0155-06

朱崇科,山东临沂人,文学博士,中山大学珠海校区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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