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宁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论徐志摩小说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及地位
杨宁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徐志摩在现代文学史上主要是以诗歌和散文而闻名,虽然也曾创作小说并结集出版,但其小说的地位并未在文学史上给予充分的评价。从文本上看,徐志摩小说有着鲜明的意识流风格特点,无论在客观化的追求、心理剖析还是在片段化情节方面都已较为纯熟地运用了意识流技法。而从历史上看,徐志摩小说创作与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发生几乎同步,并且通过其留学欧美的经历可以看出他有意识地将意识流手法引入创作实践。可见,徐志摩是中国文学史上现代意识流小说创作的先驱之一。
徐志摩;意识流;潜意识;片段美学;现代文学;现代主义
关于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发展过程和代表作家,已有许多学者进行了研究和梳理,诸如鲁迅、郁达夫、郭沫若、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王蒙等都被归入此列。但徐志摩的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和评价,例如在李春林著的一本梳理中国意识流文学的发展历程的著作《东方意识流文学》中,只字未提徐志摩的意识流小说。此外,在许多学者发表的相关论文中,徐志摩的小说也未能得到应有的重视。的确,徐志摩的作品除诗歌散文之外,小说和戏剧的创作并不多,他的第一篇小说在1923年2月11日发表于《努力周刊》第41期,名为《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后改名为《春痕》),之后他创作了多个短篇小说,另外还有童话四则。1929年中华书局出版了小说集《轮盘》,是徐志摩唯一的一部小说集,共收有11篇小说作品,并且都是短篇。这样为数不多的小说创作也就使人们忽略其小说的艺术价值,就连徐志摩自己也都在给小说集写的序中认为“我实在不会写小说”[1],这样就会造成一个误解:徐志摩只是一个诗人而不是小说家。事实上,徐志摩的小说中充满了现代性的色彩,形式新颖、内容清新,尤其是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在当时的中国小说界无疑是先锋之举。因而有必要对徐志摩意识流小说地位和手法的运用做一个粗浅的分析。
从历史上看,在意识流引入中国的同一时期,徐志摩也开始了自己的小说创作,并且他的小说也多运用了意识流的手法,以下将从几个方面来说明徐志摩小说中意识流手法的运用。
(一)通过叙事人称的变化达到对小说“客观化”的追求
意识流小说最基本创作目的之一就是对小说“客观化”的追求,即作家要让读者相信作品表现的是现实中存在的非虚构的事物。因此,在创作实践过程中就要减少作者的叙事干预,使小说非人格化。西方很多意识流小说家如乔伊斯、布鲁斯特等都试图追求这种非人格化。同样的,在徐志摩的小说中我们也能瞥见这种非人格化的影子。
小说作者的“退场”往往与叙事角度的选择有关。传统的小说往往采用第三人称叙事,即作者处在一个全知全能的视角叙事,而意识流小说往往采用第一、第二人称。通过这种方式,作者对读者的控制降低,使得小说的客观性增强。
在徐志摩的小说《轮盘》中,我们发现作品的叙述人称经常变化,由第三人称变为第一人称:
“三点都过了……这念头在她的心上盘著,
有一粒白丸在那里运命似的跳。就不会跳进二十三的,偏来三十五,差那么一点,我还当是二十三哪。要有一只鬼手拿它一拨,叫那小丸子乖乖的坐上二十三,那分别多大!我本来是想要三十五的,也不知怎么的当时心里那么一迷糊──又给下错了。这车里怎么老是透风,阿姚?阿姚很愿意为主人替风或是替车道歉,他知道主人又是不顺手,但他正忙著大拐弯,马路太滑,红绿灯光又耀著眼,那不能不留意,这一岔就把答话的时机给岔过了……”
这段心里描写显然是倪三小姐的内心独白,从“这念头在她的心上盘著”到“我还当是二十三哪”作者不知不觉地将叙事的人称由第三人称变为了第一人称,接下来的一大段叙述都是以第一人称形式出现的。
这种衔接和转换很少有刀工斧凿的痕迹,读者的感受不是受作者的控制,而是主动置身于人物的头脑和内心活动中,甚至将自己当成了小说的主人公,而不仅是在听叙事者讲故事。由此,作者对小说的干预大大降低,从小说中隐匿,呈现出了非人格化的特征。
(二)以心理剖析带动小说情节发展
徐志摩小说中有大量的心理描写,并且多是以心理活动带动情节发展或者直接淡化情节,使作品对人物内心的展示更加透彻直接。归纳起来,徐志摩小说的心理剖析主要运用了以下几种技巧。
1.内心独白的运用
内心独白是不加评述的纯粹内在意识的载体,展示着意识本身的真与美。徐志摩许多小说都采用了内心独白的手法,如小说《轮盘》写倪秋雁参加完读博回到家中那种混乱、迷茫的精神状态,以及当她输掉一切甚至是失去了传家宝——珍珠项圈——已故母亲的纪念物时的那种感受。在这种混乱的状态以及哀伤的情感中,经常有主人公自言自语的叙述,并且多用到了直接内心独白。所谓“直接内心独白”,就是小说中的人物以第一人称口吻直接表达和控制的意识活动,读者看到的是最原初的、不加整理、没有修饰和控制的意识活动。“直接内心独白是这样一种独白,在描写这样的独白时候既无作者介入其中,也无假设的听众”[2]如:
“这还能是我──是倪秋雁吗?鬼附上了身也不能有这相儿!但这时候她眼内的凶光──那是整六个钟头轮盘和压码条格的煎迫的余威──已然渐渐移让给另一种意态:一种疲倦,一种呆顿,一种空虚。她忽然想起马路中的红灯照著道旁的树干使她记起不少早已遗忘了的片段的梦境──但她疲倦是真的。”
它造成的效果就是:小说所透露的人物的心理和意识完全不受作者的干预和控制,是一种极其自然的袒露,充分反映了人的内心活动的原貌。“这种独白没有假设的听众,也就是说,在某一场景中小说的人物并不同任何人说话,而且,他也不是向读者说话。总而言之,这种独白的表现形式是将人物的内心彻底敞开,就好像不存在任何读者一样。”[3]这样的内心独白也就更加加深了文章内涵的深刻性:是要直白地、毫不隐晦地叙说自我感受,吐露心曲,表现了人处在金钱诱惑与迷茫困顿之间的一种朦胧状态。
小说《船上》则是更多地使用间接内心独白。
“真的她自己也觉得可笑:怎么的二十来岁的一位大姑娘,连草儿味都没闻着过?还有这草的颜色青的多嫩呀,像是快往下掉的水滴似的,真可爱!”
作者以一位无所不知的角色在其间展示着一些未及于言表的素材,好像它们是直接从人物的意识中流出来的一样,通过评论和描述来为读者阅读提供向导。用内心独白展现的是人物最本真的思想线索,甚至有时候是人内心最为隐秘不可言说的意识活动。这种方式可以让作者很自然地退到幕后,不直接评论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这样,就形成了与传统小说不同的鲜明特色。
虽然直接内心独白和间接内心独白在意识流小说出现前就已经有作家使用,但徐志摩丰富了内心独白和间接内心独白,用它来表现叙述更复杂更真实的意识活动,即人类连绵流动的意识流。这就使得作品具有一种无间断感、自由感,更好地表现了作者的意识。
2.潜意识与性心理的描写
意识流小说与传统小说的最主要区别,在于描写对象由外向转为内向。传统小说虽然也有对人物心理的精细分析,但整体来说,始终关注着历史、社会、政治等宏大的主题,而对人自身的叙写相对单薄。这就是所谓“外向”。与此相对,“内向”则是将“人”作为小说的重心,关注人的思想、意识等内在因素。而徐志摩同样把对社会现实反映的焦点集聚在人物心灵世界的塑造上,着意于心理描写,剖析人物
的精神世界。
在徐志摩小说中,《浓得化不开》(星加坡)这篇小说也是利用意识的流动和白日梦展示了廉枫在性欲望得不到满足时候的那种无奈和困顿。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潜意识是人类精神活动最深层和最原始的部分,“弗洛伊德在仔细研究梦的机制——即潜意识主要的创造性工具——的过程中发现了那些运用于艺术以达到某种效果的方法”[4]。他认为,在现实世界中人很难感觉到潜意识的存在,但又起着影响人们行为的作用[5]。在《浓得化不开》中,“浓得化不开”这个题目也给文章全文定下了基调,体现了一种焦燥的环境氛围和生命气息,文中也处处渗透着这种被压抑的感觉,如:“红得浓得正好。要红,要热,要烈,就得浓,浓得化不开,树胶似的才有意思。”文章字里行间总给人一种要释放的冲动,再比如:“热带的自然更显得浓厚,更显得猖狂,更显得淫”,这种自然环境和气息给了他某种压抑和暗示。不仅如此,小说中还有许多人物潜意识里面的性幻想:小说主人公廉枫在无聊哼起京剧时,眼前朦胧地浮现出戏中的凤姐的身影:坐着车子在街上游逛时,感到了四周的肉糜的气息;看到湖心亭子里的一双人影,又引起他的幻想;尤其是旅店里一个“姿态确是动人”的有着朱古律般的鲜艳肌肤的女郎,给了他一种强烈的刺激。他在为这种浓得化不开的气息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这种压抑的骚动的性心理在白日梦的形式中——在梦中朱古律姑娘翩然而至他的身旁,给了他梦中的温存和嘲谑——得到表现和发泄,而他一整天的混乱的心思感想都与性幻想结合在一起:“廉枫迷糊得脑筋里挂上了‘妖’‘艳’两个大字。”“廉枫觉得口里直发腻,紫姜,朱古律,也不知是什么。浓得化不开”。这样的性描写完全是对人物内心潜意识层面的心理的剖析,真正深入到了人物的真实心理活动中,充分展现了人的本能欲望,语言也恰当合适,读起来也不会让人产生一种距离感。
除此之外,小说《一个清清的早上》也是对人物潜意识的性心理进行披露,小说仅仅写鄂先生清晨躺在床上想着自己所爱慕的一个女人,反复思考自己到底是不是爱她,于是产生了一系列幻想,幻想的同时还十分规矩,可接着写到如果晚上和她一起外出跳舞后又一起回家,在柔和的灯光下她的容貌该多娇媚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的姿势已发生了某种变化:原是仰面躺着的,现在则将“两只手己经一起挣了出来。身体也反扑了过来,背仰着天花板,狠劲的死挤他那已经半瘪了的枕头”通过这种身体姿势的变化,小说写出了潜意识发动下的某种无意识的举动,而这种种不自觉的举动和围绕着女子的浮想联翩的心理,则反映出了他内心被压抑的欲望和性冲动。也可以看出,这小说对性是采取回避的态度写的,并不露骨。徐志摩曾经透过一个想象出来的朋友对自己进行了“心理分析”:“正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为你有欲望不得满足,你的压在内里的Libido就形成一种升华的现象,结果你就借文学来发泄你生理上的郁结。”[6]这欲望升华的理论是典型的弗洛伊德学说,可以看出徐志摩深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的影响。
由此看出,徐志摩不仅是有意识在创作中着力进行细致的心理描写,而且在几篇刻画人物性心理的小说中,徐志摩对人物潜意识的挖掘展示了人的心理最隐秘的部分:触及潜意识的层面,展示了人的本能,从而使得小说的心理剖析显现出了一定的深刻性。
(三)徐志摩小说中的“片段美学”
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认为中国古典文学最为独特的属性之一就是片段形态,而恰恰是片段本身更能触发人们的联想力和艺术感受力。因此,许多意识流小说也都运用了这种方法,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就是这方面的典型,小说经常通过片段的事物引发回忆,带来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而徐志摩的小说中也经常呈现这种片段式的描述,无论从情节上,还是从描写上,徐志摩这种片段性的描写,都是反映人物在一个特定情境中稍纵即逝的思绪和浮想,人物的瞬间感觉、印象、回忆纷乱呈现,这种看似散乱的片断,其实真切地剖析了人物复杂的精神世界、揭示了人物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感受和领悟。归纳起来,其片段式的叙述主要采取以下几种手法:
1.淡化情节,突出意识流动
在徐志摩的小说中,打破了逻辑的框框,有意淡化情节,突出人物的意识流程。如小说《轮盘》的开头:
好冷!倪三小姐从暖屋里出来站在厅前等车的时候觉得尖厉。她一手搘著皮领护著脸,脚在地上微微的点著。“有几点了,阿姚?”三点都过了。
这篇小说开头并没有介绍事情的来龙去脉及人
物关系,而是上来就用第三人称的叙事手法表现倪三小姐的一种感官印象:“冷”,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倪三小姐在车站等车的这样一个画面,并从细节中暗示了故事发生的大体季节:冬季。这就好像是一架摄影机,拍到这个画面,而观众看到的也就是这个画面,至于里面的人物到底是谁?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作者并没有让读者看到,而是通过心理描写的方式,用主人公的内心独白,给读者展示出来。小说的情节不是通过作者的全知视角来叙述,而是通过人物的心理来带动,我们根据自身的经历知道,人物的心理内容不可能是系统的,往往是以片段形式出现的,我们经常是无缘无故地突然想到某件事情,或者是看到什么东西突然触发了自己对事物的种种回忆。徐志摩小说的心理描写经常具有这种片段性,甚至是跳跃性。比如《轮盘》开头就通过感官知觉的变化从“冷”的这种感觉跳跃到“几点钟”这个问题上,从而推动了情节的发展。这种以片段心理活动带动情节的方式可以说是徐志摩小说中的一个比较重要的特色。
2.蒙太奇手法的运用
蒙太奇原本是指电影中各种镜头和场景的剪辑、组合、叠加,也就是把不同时间和空间中的很多事件和场景组合拼凑到一起,从而超越了时间和空间中的限制,表现了人的意识跨越时空的跳跃性与无序性。这种手法的运用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让笔下的人物意识跨越时间限制,自由出入过去、现在、未来三个时间维度,一会儿想到历史,一会儿又回到现在,一会儿又展望未来,这就是“时间蒙太奇”,即把不同时间的联想组合在一起。如小说《轮盘》中,倪小姐回到家里,她照着镜子,觉得自己的脸变了形,像个鬼似的;一会儿她又想起己经遗忘的片段的梦境,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赌博的梦,项链还按照母亲的关照放在首饰匣子里;接着,脑子里想起赌鬼老五、小俞等人狰狞的样子和话语;然后又由老五想到自身,记起了母亲在临死前和她说的话;在经历了一番思想流动之后,又在恍惚间她觉得见到了死去的母亲和年幼的自己,母亲正在亲切地爱抚她、哄逗着她等等。这样就使小说的时间内容增加,有了一种纵深感,虽然篇幅不长,但小说内容量却很丰富。另一种就是表现全方位的全景式景观,把不同空间中发生的事件并置在一起,这就是“空间蒙太奇”。如小说《春痕》中:
“他好像得了难题的答案,胸中解释了不少的积重,抖下了此衣上的雨珠,就转身上归家的路。
他路上无意中走入一家花铺,看看初菊,看看迟桂,最后买了一束茉莉,因为她香幽色澹,春痕一定很喜欢。
那天夜间不曾安眠,次日一早起来,修饰了一晌,用一张蓝纸把茉莉裹了,出门往医院去。”
这几段紧凑的描写将各个空间内发生的事件并置在一起,将主人公的一连串动作、心理全部展现了出来,就像影片中不同空间的镜头切换一样,展示了小说的空间变化,使得情节显得非常紧凑。
通过以上对徐志摩小说意识流手法的运用研究,可以看出,徐志摩在其小说中有意识地运用了意识流的手法,虽然不是长篇,但也显现出了一定深度。
对于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从何开始的问题,有学者曾经考证后指出:意识流小说是个舶来品,“早在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4月出版的、郑振铎所撰著的《文学大纲》中,对法国意识流代表作家普鲁斯特就有所提及。随后,赵景深发表在1929年8月10日第20卷第8号《小说月报》上的《二十年来的英国小说》一文,对可以与普氏相提并论的英国作家乔伊斯、伍尔芙创作中的‘意识流’倾向,做了较为明确的介绍。由此开始,中国现代文坛有识之士持着渴望跟上世界文坛新潮涌动之步履。”[7]实际上是以西方“意识流”小说的概念引进中国的时间为标准,将其作为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开始。
但是需要明确的是,在中国,“意识流”作为一个流派,它的确是舶来品,但作为一种创作手法,却古已有之。正如有论者指出:“从《诗经》开始直至汉乐府、汉魏古诗、唐诗、宋词,不但有许多意识流作品存在,而且意识流手法相当完备,这可以在逻辑和学理上得到充分的解说。”[8]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形成和发展并不是一定要在西方现代思潮的影响下才能得以进行。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形成还深刻地受到了文学传统和民族文化积淀,不单单是西方文学观念的引入。
李春林在《东方意识流文学》中提出:“最早关注并有意识地传播意识流理论”、“最早采用了现代意识流技法”的是鲁迅,鲁迅是“东方意识流之父”[9]。也有学者从史实上提出了同样的观点:“用意识流手
法写成的《狂人日记》比《尤利西斯》早出现四年。这个历史事实本身就证明鲁迅先生运用的意识流手法是他自己独特的创造(其中当然也有借鉴),与西方现代派的意识流作品并无瓜葛,因为它们当时还没有产生。鲁迅先生当时向外国文学作品学习,主要的还是对十九世纪现实主义优秀作品的借鉴。”[10]鲁迅的《狂人日记》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意识流小说已经成为学界的共识。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第一个十年里,以鲁迅为开端,用意识流手法来表现时代造成的压抑和苦闷就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学潮流,如:郁达夫的《沉沦》、《银灰色的死》、郭沫若的《残春》、王以仁的《孤雁》、杨振声的《玉君》等。“从1921年5月郁达夫《沉沦》的发表,1928年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的披露,到1985年3月刘索拉《你别无选择》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新文学出现的三次意识流小说的高潮。”[11]如果说1921年郁达夫的《沉沦》是意识流小说创作的第一次高潮的话,那么,1923年开始创作小说的徐志摩无疑也是这一潮流中的先导作家。在中国小说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地位。
从时间上看,徐志摩的小说创作是和中国现代意识流小说的诞生同步进行的。早在郑振铎撰著《文学大纲》介绍意识流小说之前、早在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披露之前、早在新感觉派小说兴起之前,徐志摩就已经同鲁迅、郁达夫等小说家一起,开始尝试运用意识流手法进行小说创作了。可见,徐志摩是中国意识流小说的先驱之一。
前面已经提到,意识流作为一种文学手法引入到文学批评领域在19世纪20年代以后,但“意识流”这种创作手法的出现却不是现代的事情,要考察徐志摩小说意识流手法的地位和意义,就要解决这样一个问题:徐志摩的小说运用了意识流的创作手法,这种手法是徐志摩在系统接受西方文艺理论之后有意识的创作还是徐志摩诗人气质本身所蕴含出来的一种写作风格?这个问题关系到徐志摩小说在文学历史上的地位问题。如果是前者,那么徐志摩可以说是将意识流手法引入中国的先驱者之一,是中国意识流小说的奠基人之一;如果是后者,则说明徐志摩的意识流小说仅仅是徐志摩在小说创作上的一种尝试和探索而已。笔者下面就要从徐志摩的求学经历、受教育经历来探讨徐志摩意识流手法运用的源泉。
徐志摩最初接受的是封建传统教育,5岁读家塾,之后入读家乡的开智学堂,他从小受到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浸染。并且徐志摩学习十分刻苦,古代文学水平很高,吴其昌的文章《志摩在家乡》曾回忆评价说徐志摩少年时擅长桐城古文。15岁入杭州中学求学,同学中有后来也成为作家的郁达夫,郁达夫回忆道:“平时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他平时拿在手里的总是一卷有光纸上印着石印细字的小本子——而考起来或作文来,却总是分数得的最多的一个。”[12]可见,徐志摩所受到中国传统文学的教育是相当全面的,具备了良好的文学功底。同时,徐志摩很早就已经开始学习英文并接触到西方小说。“徐志摩22岁时,肄业于北京大学法科预科,随后便出国留学。他先于1918年赴美国修政治经济学,后又于1920年转赴英国,不久即放弃伦敦大学的政治学专业,投身于文学(特别是诗歌)的研习与创作,1922年秋回国,继续从事诗文创作并在南北的一些大学执教,直到1931年死于意外空难,结束他短暂而浪漫的一生。”[13]在徐志摩的文学生涯中,他翻译了大量外国作家的作品,对外国文学向中国的传播和推广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徐志摩《英国近代文学》一文是1923年回国的作品,这篇文章介绍了徐志摩的文学观、读书和创作方法,并且对西方许多哲学家和文学家如尼采、萧伯纳等做了专题介绍并作出了自己的评价,尤其是对西方小说也作出了自己的评价:“哈代是现存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个,四十多岁才发表他的著作,真可谓‘大器晚成’了。他是悲观的人,诗人兼小说家。他作有一剧本,论到拿破仑,凡一百五十幕,称为空前之杰作。”[14]再如“康拉特下笔凝练,愈看愈深,他善于描写海洋生活。”[15]这些评价,可以看出徐志摩对西方文学已经有了自己的认识和感悟,他对西方文学并不是盲目接受式的,而是有选择性的。他在《轮盘》序中说到:“我念过佛洛贝尔,我佩服。我念过康赖特,我觉得兴奋。我念过契诃甫,曼殊斐儿,我神往。我念过胡尔佛夫人,我拜倒。我也用同样眼光念司德莱,梅耐尔夫人,山潭野衲,乔治马,赫孙等的散文,我没有得话说。”[16]也体现了西方文学对徐志摩创作的深刻影响。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徐志摩曾经和新西兰女作家曼斯菲尔德有过联系:1922年7月的一个晚上,徐志摩冒雨拜会了曼斯菲尔德,与她进行了二十分钟的谈话,这是他最宝贵的“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俄顷
之回忆”[17]。新西兰的女作家曼斯菲尔德(1888—1923)对于短篇小说的叙事技巧和艺术风格进行了探索和创新,她对短篇故事的艺术有着和乔伊斯对小说一样的直接影响。曼斯菲尔德对于写作技巧十分讲究,她认为技巧可以产生真正的写作风格,要以极大的热情和努力去提高。她的作品运用了多种意识流手法,不仅在时间上早于意识流小说大家乔伊斯、伍尔芙,而且她还直接启迪了伍尔芙的写作,对英美的意识流小说的发展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徐志摩对她也有很高的评价:
曼斯菲尔德是个心理的写实家,她不仅写实,她简直是写真。你要是肯下相当功夫去读懂她的作品,你才相信她的天才是无可疑的;她至少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者的一个。她的字一个个都是活的,一个个都是有意义的,在她最精粹的作品里我们简直不能增也不能减更不能改她一个字;随他怎样奥妙细微的曲折的,有时刻薄的心理她都有恰好的法子来表现。[18]
由此可见,徐志摩与她的接触也必然会使得意识流创作手法在他的创作思想中渐渐成熟起来。
在徐志摩的创作生涯中,除了曼斯菲尔德以外,他对于另一位优秀的意识流小说家伍尔芙也是十分欣赏的。正如徐志摩所说:“I,A, George Eliot George Sand, Bronte Sisters,近时如曼殊斐儿、薇金娜吴尔夫等等都是卓然成家为文字史上增加光彩的作者”[19]。徐志摩虽然一直无缘亲自拜会伍尔芙,但他与伍尔芙却有着一定的关联和渊源。徐志摩曾在1929年写给傅来义的信里对伍尔芙表示惊叹和赞赏:
I am reading Virginia's To the Lighthouse and find it more than interesting, Do find out, Roger, if by and chance I could place observances at the shrine of this beautiful and sensitive writer. Is should like so much to carry away from England bits of unforgettable memories.(我在念的《到灯塔去》,这真是精彩之至的作品,来义呀,请你看看是否可以带我见见这位美艳明敏的女作家,找机会在她宝座前焚香顶礼。我很盼望在离开英国时能带着点点滴滴难忘的忆念。)
在小说集《轮盘》的序言中,他也说:“我念过胡尔佛夫人,我拜倒。”在徐志摩的眼中,无论是伍尔芙还是曼斯菲尔德,都是才华横溢、美丽端庄的理想女性。卞之琳曾有这样的评语:“倒是他的《轮盘》这篇小说不但有一点像凯塞林•曼斯斐尔德(曼殊斐儿)现代小说,而还有一点维吉妮亚•伍尔芙意识流小说的味道。如其不错,那么他在小说创作里可能是最早引进意识流手法。”[20]
19世纪20年代,随着意识流小说在西方文学界的兴起,各种流派和风格小说家也越来越丰富和多样化,这也给了徐志摩很大的冲击:“譬如飓风,发端也许只是一片木叶的颤动,他们的也只不过是一次偶然的心震。自波特莱以来,更新的新鲜,不论在思想或文字上,当然是有过:麦雷先生(J.M .Murry)说普鲁斯德(Marcel P roust)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新感性”[21]。在这一背景下,徐志摩的视野也不仅仅局限于伍尔芙等人,乔伊斯不用标点的新颖写作技巧而导致他谈起了有关在诗歌中去掉标点的话题,从而引起了一场相关的争论和探讨。徐志摩必然会无形中受了潜移默化的启发和感染,在小说的写作中注重发掘人物内心世界.徐志摩自己的小说创作也偏重大量的人物心理刻画,重在心态,而且小说的内容在一定深度上触及了性心理、梦境等潜意识层面。
综观徐志摩欣赏的小说家,都是一些擅长刻画心理的作家如伍尔芙、曼斯菲尔德、邓南遮,康拉德等等,他们都可以说是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先驱者。而且重要的是徐志摩自己自觉地意识到这些作家在心理描写方面的杰出表现及其地位,并且有意识地将这种手法转入到自己的创作中来。这可以很明显地反映出外国文学尤其是意识流小说创作理论对他的小说创作的深刻影响。
徐志摩的小说创作是深受西方影响的,西方意识流艺术手法的起步和成熟,给徐志摩小说开启了新视野,同时游历欧洲的求学经历也使他有了更深层次接触西方文化的可能。所以,徐志摩的意识流小说的创作不仅仅是徐志摩在小说创作的一种尝试和突破,更是在接受了西方意识流思想后的一种传承和推广。回顾中国意识流小说史,“五四”时期,鲁迅出色地运用了这种艺术手法,《狂人日记》堪称意识流的佳篇,接着在郭沫若的《残春》、郁达夫的《沉沦》中也看到了意识流的影响。徐志摩作为一个诗人,以其独有的诗人的气质与思维方式在意识流小说领域中做出了初步的尝试。在这个意义上
讲,可以说徐志摩对中国意识流小说的开创做出了重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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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楚和)
On the Application and Status of the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in XuZhi-mo's Novels
YANG Ning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China,100048)
XuZhi-mo is famous mainly for poetry and prose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literature, although he did write novels and got them published, yet without being suffi ciently recognized in the literary history. Regarding the text, XuZh-imo's novels have a distinctive feature of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as theparticular technique has been skillfully employed in the pursuit of objective, psychological analysis or in the fragmentation of plot. From the historical perspective, the creation of XuZhi-mo's novels is almost synchronous with the occurrence of Chinese modern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and through his experience of studying in Europe and America, we can see that he consciously introduced the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into his creative practice. Obviously, XuZhi-mo is one of the pioneers in the creation of the modern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novels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XuZhi-mo;stream of consciousness; sub-consciousness; fragmented aesthetics; modern literature; modernism
I206.6
A
2095-932x(2016)05-0066-07
2016-08-31
杨宁(1988-),男,北京人,博士研究生,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