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喜旺
(河北大学 教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教育学研究
西南联大学生智性生活寻绎
王喜旺
(河北大学 教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西南联大学生智性生活的丰盈从根本上来说源于学生炽热的救亡热情对求知热望的驱动,再加上联大教师所构建的探究性教学的理性触发与联大教师在同事的课堂上听课时所展现出来的求知热诚的感染,师生之间亲密关系的支撑,使得联大学生的智性生活在课堂上的精神畅享、自主的阅读空间中的沉迷、与教师进行的智性游谈、和同学展开的激烈论辩中,展现出丰富多彩、充满活力的风姿。学生如此丰盈的智性生活,不但在悄然间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智性趣味”,还养成了其难能可贵的爱智品格。联大学生在学生时代便具有的这些生命品性,成为其走上不倦的探索之路,不断开辟新的学术疆域的坚实基础。
西南联大;智性生活;生成机制; 外显形态;生命品性
运用自己的理性思维能力,对自然、人文世界的奥秘进行探寻,是人类精神生活中最为复杂、精微的要素之一。因其对人的智慧品性、思维能力具有极大的依赖性,我们常常把它称之为智性生活。在观照智性生活时,如果我们把视线延伸到大学这一境域,聚焦于其间的学生这一特定的主体,将会发现,学生智性生活的丰富、活跃程度,不但决定着大学整体的精神倾向、层次高下,还对学生是否能够大面积成材,起着至关重要的制约作用。因此,学生智性生活的丰盈在基础、形态、结果三个思维向度上的问题,即学生智性生活的丰盈需要提供哪些条件才能实现、学生智性生活的丰盈具有哪些可测度的标志、学生智性生活的丰盈对于学生的成长具备哪些价值等,就成为许多研治高等教育学、高等教育史的学人关注的焦点。在这里,笔者力图以西南联大为个案,对上述问题作出属于自己的回应。
(一)充满智性的课堂教学的引发
就身处大学的学子智性生活的发生而言,也许个别学生对于智性问题的困惑、求解愿望的萌生不无自发的成分,但大学当中大面积、高频率出现的学生对智性问题求解的渴求,只能来自先知先觉者的启发、引导。这样的启发、引导首先应当与教师在课堂教学活动中创设的“智性的迷魅”密切相关。西南联大的经验,正为我们昭示了这一点。
纵览西南联大的那些教师的教学活动,我们就会发现,他们的教学活动是一个完整地展示其研究成果的过程。大体来说,这种展示的内容是有所区别的:一种是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另外一种是展示整个学科的推进过程。前面的一种展示,基本上存在于专题性质的选修课中。而后一种,则往往见之于必修性质的基础课。之所以会出现这一情况,缘于学者探究学理,必然是“术业有专攻”的。如果只是根据自己的研究特长开窄而深的专题课,自然可以做到基本上讲自己的研究成果。但如果开的是基础课,在既定的学科框架内,方方面面都要讲到。作为只是在有限的几方面有自己研究成果的学者来说,便只能选择以讲学科之内别人的研究成果为主。
展示自己的研究成果者,陈寅恪可以说是一个典范。听过他课的学生都说,他的课程“都是专题研究性质”“只讲他本人在那课程范围内的研究成绩”[1]192。他在讲课一开始,总是先在黑板上抄写资料。把讲课中所要征引的史料抄得满满的,然后再根据所抄的资料进行考证、分析、综合。对于他在讲课中如何进行考证、分析,许多学生都有过追忆。季羡林说,他的解释与分析“细入毫发,如剥蕉叶,愈剥愈细愈剥愈深”,但却一点也没有武断、夸大、歪曲的成分,而是“一本实事求是的精神”[2]。周一良在谈及陈寅恪的授课特点时曾这样说:“旁征博引,论证紧凑,环环相扣。我闻所未闻,犹如眼前放一异彩,深深为之吸引。”宗良圯则说:“其讲学也,似系考证学派,中外古今,旁征博引,论据卓越。”[1]142
从这些学生对其师讲课的回忆、评说中可以看到,陈氏的教学特点是:其一,以旁征博引原始史料为基础;其二,有很强的逻辑性;其三,分析、论证细致入微。这种教学特点,正与高质量的史学论文的特点相似。其展示自己研究成果的特征,是一目了然的。
哲学大家金岳霖的课堂教学也是如此。在讲课中,“他总是先叙述一下要讲的哲学问题,然后分析这个问题,提出初步的解决意见。进而又指出这个解决意见的缺点,再提出一个新的解决意见,……这样一步一步地深入,一步一步地提高。最后他提出自己认为正确的意见。这种讲课进程,有些象柏拉图的‘对话’,也许更象休谟剥蕉抽茧地讨论哲学问题的风格”[3]187-188。这一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又一步步将之解决,从而使课堂教学逐渐“深入”与“提高”的过程,不就是一个完整的研究过程吗?
当然,以讲他人是如何推进学科进程为主的也有不少。如吴有训讲大学普通物理,就是把大学物理分成一百多个题目,每一节课集中讲一个问题。比如他讲质量问题。先讲质量这个概念人们在开始怎么认识,后来怎么认识,为什么会产生质量这个概念。接着又讲为什么质量不是重量,它和重量有什么关系。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讲它与牛顿三定律的关系。最后讲现在质量如何测量,它在国民经济中占据什么地位等问题[3]187-188。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吴有训讲大学普通物理主要是讲每一个重要的物理问题的人类认识史。在这一过程中,必然要讲到每一个环节上科学家们是如何面对问题,分析、解决问题的。
杨石先的风格与吴有训的做法如出一辙。他在讲“植物碱与天然产物”一课时,紧扣中外有机化学家如何运用分解和合成两方面的化学手段,巧妙地确定了植物碱的精细结构,再用全合成的方法制造出了天然产物的复制品这条主线,“由近及远,由此及彼,一气呵成”[3]187-188,使一门课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研究过程的再现。
在这样的自己的研究进程展示或整个学科的研究进程展示过程中,学生往往会被某一专题、某一学科一步步探索的智慧、美感所感染、吸引,不由自主地卷入其中,欲在其中进一步一探究竟。从下面的两则史料中,我们不难看到这一点。
何兆武在上张奚若的课以前,对思想史这一学科基本上是看不上眼的,但是,在听了张奚若的西方政治思想史与近代政治思想两门课以后,便“自此喜欢上了从前自己不大看得起的思想史”。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呢?那是因为,张奚若的课让他“感到读思想史不但有助于深化自己的思想,而且不了解思想就无以了解一个历史时代的灵魂”[4]。后来,何兆武就基本上以研究思想史为职志*何兆武在其晚年的一篇文章中说:“我们的历史研究,可以有不同的方法和层次,可以有政治史、经济史、社会史等等,但最重要的还是人们应该研究思想史和心灵史。我觉得无论对于一个人还是对于整个民族的文化,这个层次上的理解才是最根基的。”这一观点与他在西南联大时期的观点可以说几无二致。参见何兆武:《历史理性的重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3页。。
在听贺麟的课之前,张世英对于自己的探究方向懵然无知。可是,在听了贺麟的“黑格尔哲学”之后,张世英便对黑格尔哲学与新黑格尔主义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大量阅读相关文献,思考相关问题。在大学毕业之际,张世英很自然地将自己毕业论文写作的研究课题定为“新黑格尔主义者布拉德雷的哲学思想”[5]。
仔细体察上述史料,我们可以断言,联大老师为学子们指示、敞开的探究之路,的确在悄然间成为联大学子智性生活的起点。不过,在这里必须指出的是,联大教师在课堂上的探究性教学只是为联大学子智性生活的展开提供了理性的起点,但没有为其注入情感的热力。联大学子智性生活展开的情感热力的注入,是依靠教师在同事的课堂上表现出的求知热诚的感染来实现的。
(二)教师求知热诚的感染
虽然联大教师身处战争的危难、生活的困苦之中,但是,危难、困苦的外在困境不但没有能够减损他们的求知热情,反而使他们的求知热情比抗战前还要蓬蓬勃勃。
在常情常理看来,一个教授与学生同样坐在课堂上听另外的教授讲课,对听课者来说是有失尊严的事。在从来很是看重“面子”的中国人那里,更是颇难为情的。可是,在西南联大,一个教授去别的教授课堂上听课,竟然十分平常。不仅不少教授去听本系别的教授的课,还有跨系,甚至跨学院去听课的。
著名的哲学史家汤用彤开讲“魏晋玄学”时,冯友兰“每堂不缺地去听”[6]。听者与被听者都是哲学史家,专业相同,互相吸收所长是不难理解的。让人有点费解的是,不少教授走出自己的学系,到别的系教授的课堂上去听课。
沈有鼎是哲学系的教授,却去听中文系教授闻一多所讲的《周易》与唐兰所讲的《说文解字》,还听外文系教授冯至开讲的《歌德》[7]。学术兴趣可真够广泛的。无独有偶,冯至也是如此。据冯至的儿子说,从冯至残缺不全的日记中可以看到,仅仅在1942年6月到11月,冯至“就听了陈康的‘柏拉图的年龄论’、冯文潜的‘美与丑’和朱自清的‘宋诗的思想’等”课程[8]。冯至是外文系的教授,却到哲学系去听陈康、冯文潜的课,到中文系去听朱自清的课。与沈有鼎相比,不遑多让。更让人觉得有些惊奇的是,物理系年轻的教授王竹溪则跨过了学院,到中文系去听似乎与自己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的唐兰的《说文解字》课[9]。世俗的那些所谓身份、脸面,似乎对他们不起任何作用。如果没有一种求知的赤子之心,如何能够做到?
这种求知的赤诚之情自然会让那些“刚走进联大校门的青年人感到震撼”[8],从而由衷地产生奋发向上、奋力求知之情。
对于联大学子智性生活走向丰盈之境,联大教师在自己课堂上创设的探究性教学与在同事课堂上展现出的求知热诚提供的外在理性刺激与情感激励无疑都是非常重要的。不过,尽管它们非常重要,可是,如果联大学子缺乏接受这些刺激的内在心理准备,它们依然难以发挥应有的作用。幸运的是,在联大学子心中,早已积聚了丰沛的内在情感。这使得他们足以把那些外在刺激充分接纳过来,变成自己展开丰盈的智性生活的心理能量。
(三)联大学子救亡激情的驱动
抗日战争的爆发使得中国陷入亡国灭种的危机之中。面对这一危机,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会有拯救国家于危亡的意识。在这样一个有着绵延不绝的学生救亡传统的国度,作为以天下为己任的大学学子,那种家国沦亡之痛与拯危救亡的意识就更为强烈。因此,他们如不选择投笔从戎或以身干政,便只能是自觉地把自己的智性生活与祖国的救亡密切联系在一起,以学子独有的方式来救国。对于这一自觉意识,联大的杰出学子王瑶曾用非常简练的笔触做过表达,他是这样说的:“我们固然绝不能忽视救亡,但也绝不空谈救亡,我们相信没有和现实世界超然存在的甚么学术,惟有把学术和现实密切的联系起来才是有价值的学术,也才真正对救亡有所补助。”[10]显然,在这里,一句“绝不能忽视救亡”,正将联大学子深沉、炽热的爱国之情展露无遗。“绝不空谈救亡”“ 把学术和现实密切的联系起来”,使之“对救亡有所补助”,则把联大学子自觉地选择以智性的事业挽救国家危亡的意识显现出来。就此而言,在这一时期,联大学子投身智性的事业的终极动力是内蕴于胸中的强烈的爱国激情。对于这一点,曾任西南联大经济系主任的陈岱孙也曾做过大致相似的总结。
陈岱孙在其晚年谈到西南联大时曾说,联大之所以能够“为国家培养出一代的国内外知名学者和众多建国需要的优秀人才”“不得不把这成果归功于同学的求知愿望和教职员的敬业精神。而这二者实植根于以爱国主义为动力的双方共同信念和责任感”[11]。陈岱孙这里特别想要说明的是,正是因为联大教师有为国储才、向下一代传授文化精华的责任感,才会尽心尽力传道授业。同时,正是因为联大学生有承接优秀文化、成就国家栋梁的热望,才会有虔诚的求学问道之心。二者的结合,导致了师生合力作用的发挥,方才造就了那么多优秀人才。
虽然联大学子王瑶是站在那个时代的参与者的立场上发言,联大教师陈岱孙是站在亲身参与过当时生活的回忆者的立场上来下断语,其发言的姿态不尽相同,但是,他们却让我们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联大学子求知向学的内驱力的根源是他们深沉而火热的爱国激情。这一为了挽救国家的危亡而求知的热望,使得他们面对教师在课堂上指示的探究知识的路径而视若珍宝,面对教师赤诚的求知热情心有戚戚。这些都为联大学子智性生活的充分、持久展开提供了不竭的理性、情感动力。
(四)“亲切而纯洁”的师生关系的支撑
学生的智性生活不仅存在于学生个体内心隐秘的智力活动与学生之间展开的“脑力震荡”,而且存在于学生和教师之间发生的智慧碰撞之中。从这一意义上讲,学生智性生活的充分展开不仅有赖于学生获得求知的门径与投身求知的事业的热情,还建基于良好的师生关系。在西南联大,恰恰具备了这一条件。
王浩在谈到联大师生关系之非同寻常时曾这样说:“我在三九年秋到昆明作新生,一直住到四六年春离开准备出国,住了将近七年。在这段感受力最强的日子,和许多老师及同学享受了一种人生极难得的平淡亲切而纯洁的人际关系。这样经验不但为以后的做人和学业打了一个比较坚实的基础,而且彼此之间的信任和同情一直持续着,成为崎岖的生命历程中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柱。”[3]161王浩把西南联大的师生关系概括为“亲切而纯洁的人际关系”,并把它视为“崎岖的生命历程中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柱”,可见其对当时联大师生关系特别亲密的感念之深。事实上,许许多多联大师生之间交往的细节,都可以让我们感到王氏所言不虚。
何善周在谈到闻一多和学生关系之亲密时曾经说过:
西南联大在校的同学来到司家营拜访闻先生的逐渐增多了。他们一次三五人、七八人,多至十几人来到研究所。他们只要一进研究所的小院子,不论闻先生在楼上正在做什么,是在写着还是在翻找资料,一听见楼下的问询声,判定是来见他的,立刻就放下工作,面带笑容走下楼去。我的书桌放在楼门口,每次瞅着闻先生左手提着长衫的衩子,两眼闪着欣喜的光芒,急忙地跨出门,走下楼梯的情景,我曾多少次地想着,这是在我们这所旧大学里,作为一个教授和学生的新的师生关系的开始。[12]
从闻一多一见到学生就满怀欣喜的神态可以推知,闻氏是把学生当作亲密无间的朋友来看待的。
如果说闻一多是把学生当做心心相印的朋友来看待的话,那朱自清与沈从文简直就是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的。
朱自清对待学生的态度,从他与他的学生季镇淮的一件逸事中就可以看到。一次,朱自清请季镇淮在一家饭店吃饭。朱自清知道季镇淮是江苏淮安人,专门为季镇淮点了淮扬菜系中的名菜炒鳝丝。二人边吃边谈,“情同鱼水”。这让季镇淮“至老都难忘朱先生的温情与体贴”[13]。
沈从文对待学生的温情,与朱自清相若。一次,汪曾祺去拜访沈从文。汪曾祺去沈家的那一天,正好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汪曾祺一进门,沈从文就看到了汪曾祺的那副惨相。沈从文连客套话都没有说一句,转身出去,一会儿就抱回几个吃了能去火、消炎的大个的橘子[14]。
从朱自清为季镇淮点菜与沈从文为汪曾祺买橘子这样的细节中,我们看到的是师生之间如父亲对待儿子般自然的温情与体贴。
总之,无论是师生之间朋友般的情谊,还是父子般的情感,都是无愧“亲切而纯洁”之誉的。这种特殊的关系使得学生与教师之间可以毫无障碍地展开思想、智慧的碰撞、激荡。
在一定意义上讲,学生的智性生活具有深刻的内在性、隐秘性。这就决定了它不易为智性生活的享有者之外的主体所测度。不过,这种隐秘的内心生活不只潜藏在享有者的心灵深处,还会在吞吐明灭之间以外显的形态展现出来,为人们以间接的方式所观察、把握、呈现。下面,我们就着手进行这项工作。
(一)课堂上的精神畅享
作为莘莘学子,上课占据了其学生生涯的大部分时间。因此,在课堂上的智性生活状态,是学生智性生活丰盈与否的主要测度标志之一。从这一角度来看,西南联大学子的智性生活可谓极其丰盈。对此,许多联大学子都有过历历如新的追忆。
吴有训讲大学普通物理,每一节都讲一个物理问题的人类认识史。这样的课,被钱伟长称为:“既是一节课,又是一篇引人入胜的演讲。”[15]可见,在吴有训的课堂上,他的一步步引导着学生在物理世界中探究的教学方式,使学生进入了一个又一个思考、探索问题的佳境。
在金岳霖讲授哲学的课堂上,也有类似的情形。张世英在忆及金岳霖的授课情景时曾说,金岳霖“分析问题深入细致,逻辑严谨,有如雕刻家一样,精雕细刻,层次分明”,把学生“引入了一个个瑶琳仙境”[16]。在这里,张世英特别想要说明的是,在金岳霖布设的层层深入的思想探险历程中,学生被导入了一个又一个充满思想的乐趣的“仙境”。
联大学生沉浸在这样的思考、探究的美妙境地中,常常有畅快淋漓、如醉如痴之感。
周一良说,听陈寅恪的课,“就如看了一场著名武生杨小楼的拿手好戏,感到异常‘过瘾’”[1]159。听的是陈寅恪遍布繁难的考证、分析的历史课,却感到“异常过瘾”,可见此类探究性教学的确给人以非常畅快的精神享受。后来成为著名化学家的申泮文在当时也有同样的体验。他在谈到杨石先讲的化学课时,称赞其常常出现的状况是:“下得课来,同学们还舍不得离开课堂。”[6]18一句“舍不得离开课堂”,正是对联大学子在杨石先的化学课上沉醉、入迷状态的最好描摹。
当然,在学生与教师分享探究历程的乐趣中,学子们获得的不只是智性的迷醉,还有智性顿悟、提升的惊喜。对于这一点的感叹,季羡林的一番话便很有代表性。他说,陈寅恪的课“仿佛引导我们走在山阴道上,盘旋曲折,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最终豁然开朗,把我们引上阳光大道。……令人顿生石破天惊之感,仿佛酷暑饮冰,凉意遍体,茅塞顿开”[1]123。由此不难看到,陈寅恪的课堂教学不但使学生得到了无比畅快的精神享受,还获得了智性的闸门洞开的惊喜。与陈寅恪带给学生的智性冲击相比,闻一多在唐诗课上的教学效果也不遑多让。据闻一多的及门弟子郑临川说,闻一多“用充满诗意的语言渐渐把”听课的学子“带进诗人创造的艺术境界,到达深入程度时”,学生们常常“不觉心领神会,得到无穷的启发和妙趣”[17]。这里的“无穷的启发和妙趣”,也许不无夸大的成分,但我们就此而言,学生们在闻氏的课堂上,不知不觉间有很多智性的会心、妙悟源源而生,应该是大体无误的。
在这些典型的自然科学、人文科学课程的教学状况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当西南联大的教师把他们在科学研究前沿“搏斗”的精髓带到课堂上,将课堂变成一方充满生气和活力、魅力四射的探究之所的时候,联大的学子没有把知识探究的展示过程当做异在的、静观的对象来看待,而是被教师的慧心、知识的内在逻辑所吸引,自觉地参与到知识探究的展开过程中,与教师一起在科学研究之海中遨游、畅享,以致感到如醉如痴、如饮醍醐。这种全程参与、主动分享、不断获得境界提升的智性生活状态,无疑可以当得上丰盈二字。
(二)沉浸在书海中的如饥似渴
在联大教师的探究性教学中,学子们被引入了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探究之旅。联大教师的知识探究止步的地方,便成为学子们探究之路的起点。在课外大量阅读书籍,便是联大学子踏上探究之路的第一个台阶。而阅读书籍,最好的地方当然是图书馆。联大的图书馆虽然藏书不是很多*就是在联大快要结束的1945年5月,联大的藏书计有中文图书33910册,西文图书13478册。见《西南联大概况调查表》,北京大学等编:《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第一册,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这在现在,恐怕是普通大学一个学院资料室的藏书量。,但各个学科的中文、外文图书都有,就连《反杜林论》《辩证唯物主义》《资本论浅说》等当时被国民党当局视为反动书籍的图书,也有一些[18]。图书馆的书使用起来也非常方便。所有图书全部开架,学生可以自由进书库,愿意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在里面一整天也没人管。这让联大学子觉得“如同浸泡在书的海洋里,那享受真是美好极了”[19]。因此,图书馆成为莘莘学子向往的吸取知识营养的宝地。
每天到图书馆去读书的学生,一大早便排起长龙。图书馆在一开门之后便座无虚席,后来者只能站在那里读书。如果不是潜心钻研者极多,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形的。从王佐良的一段回忆中,我们不难一窥联大学生在图书馆研读的热情,他是这样说的:“仅有的几本书,尤其是从外国刚运来的珍宝似的新书,是用着一种无礼貌的饥饿吞下了的。这些书现在大概还躺在昆明师范学院的书架上吧。最后,纸边都卷起如狗耳,到处都绉折了,而且往往失去了封面。”[20]把书本“用着一种无礼貌的饥饿吞下”与书本“到处都绉折了”,正映照出联大学生在图书馆阅读中群体性的狂热、投入之态。
除了图书馆,茶馆也成为联大学子读书的好去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因为当时联大的校舍非常简陋,往往是二三十人住在一间狭长的人字形草房里。房顶是铁皮上加盖茅草,四壁是土砖。三五个熟识的同学自由组合成一个一个的小组,把一间本来就空间很小的房间分隔成四五个小组。加之宿舍灯光很暗,学生们很难坐在宿舍内读书。因此,在图书馆无法找到座位时,绝大部分同学们都是把茶馆当做自修室。早晨一起床,吃过早饭,就夹着书本到学校旁的文林街“泡茶馆”。一杯茶从早晨八九点“泡”到十二点,然后回食堂吃午饭,午饭后又去“泡”。一天“泡”三次,也就只给三次的钱,茶老板并不因为“泡”的时间长就多收费。当时的文林街,一条街上几乎全都是茶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大多是联大学生。不少学生都是在茶馆里读书。如张世英回忆他的读书生涯时就说过:
转入哲学系后,我在哲学的海洋里随意翻腾,碰巧抓到了一本英国经验论哲学家巴克莱的《人类知识原理》的英文原著,翻阅了头几页,便被吸引住了,于是经常从图书馆借阅。我当时自学这本书的地点,既不是图书馆,也不是宿舍或教室,而是茶馆,今天的青年也许觉得不可想象。……茶馆里高朋满座,也一样大多是联大同学,各种喧嚣声、议论声都有。一会儿从打桥牌的座位上冒出来什么“just make”,“他妈的”;一会儿从闲坐聊天的座位上冒出来什么“四大家族……”五花八门,应有尽有。茶馆的墙壁上还挂上几个大字:“闲谈莫论国事”。可我念巴克莱的书入了迷。巴克莱的那本书,千言万语,集中在一句话:“存在就是被感知”。任何东西,你不感知它、不感觉它,它就不存在,例如桌子就不过是一堆看起来是黄色、方形、摸起来是凉凉的、硬硬的感觉,除此以外,它就什么也不是,哪还有什么独立于人的感知、感觉之外的桌子?我念到这里,觉得“很好玩”、“很有意思”,巴克莱把我引入了一个非常人所能想象到的世界。我对茶馆里的各种喧嚣声、议论声置若罔闻,也似乎是,既然我不去感知它们、感觉它们,它们也就都不存在了。[21]
从张世英的这段回忆性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联大学子中的很多人都选择在茶馆中读书,而且读书读得非常专心、入迷。
总之,无论是在图书馆还是茶馆中徜徉书海,联大学子群体性的投入、沉迷之态,足见其智性生活的丰盈。当然,图书馆、茶馆中的阅读、思索不可能解决其探究之路上的所有问题,总有一些问题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无法解决的。当此之际,联大学子只能是把求助之手伸向自己的老师。由于师生之间的关系特别“亲切而纯洁”,课外师生之间的智性游谈遂得以普遍发生。
(三)课外师生间的智性游谈
联大师生之间没有任何拘束的“学术聊天”,在有关联大的个体或集体性追忆中,可谓俯拾皆是。这里呈现三则史料,试窥其一斑。
钱穆在联大上中国通史课时,星期五、六住在西南联大的宿舍,许多学生都去“拜谒、请益”“学生们或坐床上,或倚壁而立。一些人方辞出,一些人又进去,常常络绎不绝”。对此,钱穆“毫无倦怠不胜烦之意”[23]10。在“请益”中,有的学生问的问题很浅,几乎没必要回答,但钱穆都一一认真解答。对此,钱氏十分信任的学生李埏十分不解,就问钱氏为何如此。钱穆的回答是:“你知道张横渠谒范文正公的故事吗?北宋庆历年间,范文正公以西夏兵事驻陕西。横渠时年十八,持兵书往谒。文正公授以《中庸》一卷,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横渠听了,幡然而悟,遂成一代儒宗。可见有时话虽不多,而影响却不小。”[22]11由此可见,钱氏之所以对任何一个求教的学子都毫无倦怠之意,缘于他对每位来访者都寄予厚望,希望他们都能经其点化而觉悟、成才。
燕卜荪的住处是学生诗人们的“天堂”。穆旦、王佐良、赵瑞蕻、杜运燮等学生常常去找燕卜荪求教,在那里,他们“总是受到热情的接待”,不但可以大谈奥登、布莱克,还“可以抽烟,可以一块儿喝酒”[23]。
在课间休息时,丁名楠常常向吴晗请教。一次,他们漫谈的话题触及到了历史研究的基本入手之处的问题,吴晗即对丁名楠作了这样的随机指点:“学历史的人要多读书,勤动手。多读书就见多识广,不至于孤陋寡闻。勤动手就是读书每有所得,随时把它记下来,日积月累,日子多了,就很可观。”为了增强说服力,吴晗还以顾炎武的《日知录》为例告诉丁氏,该书就是顾炎武“读书时遇有心得,随手记录下来,积数十年,有千余条,经后人整理,蔚成巨帙。”对此,丁名楠说:“这番话一直萦回在我心中,到今天还能记得。”[24]
从上述史料不难看到,师生之间这样的智性游谈特点有二:一是学生求学问道之意与老师的诲人不倦之情发生了高度契合。一方面,学生有着解决其智性困惑的极度渴求;另外一方面,教师有着诲人不倦的高尚情怀。二者的合力作用,导致了这样的智性游谈非常自然、平易。二是智性的游谈存在于师生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起居偃息之地,还是传道授业之所,只要师生们有余暇,这样的游谈就会如水银泻地般发生。如果不是学生的智性生活中困惑、疑难多多,不可能出现那样的状况。
(四)学生之间“无休止”的辩论
在自己的读书、思考和向老师求教的良性互动中,往往会有属于自己的思想结晶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这时,学生们常常会找身边的同学印证自己的心得。于是,学生之间富含智性的辩论得以成为联大的普遍现象。对此,许多联大学子在晚年的回忆中均津津乐道。
据杨振宁说,在1942年的时候,杨振宁、黄昆与张守廉形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晚饭后回宿舍之前,都要花一两个小时去“泡茶馆”。用杨振宁的话来说,他们在茶馆中的主要活动就是“无休止地辩论着物理里面的种种题目”[25]7。与物理系的“三大才子”的论学热情一点都不逊色的是联大的学生诗人。他们“在许多下午,饮着普通的中国茶,置身于乡下来的农民和小商人的嘈杂之中”“迫切地热烈地讨论着技术的细节”[20]。
在茶馆中,学子们次第展开辩论的问题往往悬而未决者居多,因此,在茶馆关门后,这些辩论便被带回校园。
杨振宁说,记得有一次,他与黄昆等人讨论量子力学中‘测量’的准确意义这一哥本哈根学派中的“重大而微妙的问题”。那天,从开始喝茶辩论到晚上回到学生宿舍。关了电灯,上了床以后,辩论依然不止。虽然他记不得那天晚上争论的确切细节,也不记得谁持什么观点了,但有一点依然清楚地记得:他们最后都从床上爬起来,点亮了蜡烛,翻着海森伯的《量子力学原理》来调解他们之间的辩论[25]17。王佐良在谈到联大学生诗人的论学热情时说,他们的“高声的辩论有时伸入夜晚:那时候,他们离开小茶馆,而围着校园一圈又一圈地激动地不知休止地走着”[20]。
学生之间的辩论不仅在茶馆中“无休止”地进行着,延伸的话题还被带回校园的小径、宿舍中,持久而热烈地进行,可见其对智性生活的沉迷。
学生智性生活的丰盈不仅外在显现为丰富多彩、活力四射的生命风姿,还在悄然间向学生的心灵深处沉淀,发挥着滋养心灵、锻造生命品性的作用。
(一)“智性趣味”的形成
“智性趣味”的形成问题,是一个在知识史、文化史、教育史研究中尚未被系统触及的论题。就笔者有限的涉猎范围来说,最早指出这一问题重要性的当是杨振宁。
1982年10月,复旦大学物理系教授倪光炯到美国访问,与杨振宁有一个对谈。在这个对谈中,杨振宁提到了一个英文中称做taste的东西,并对它在研究工作的中的重要性给予了肯定。他是这样说的:“一个人喜欢考虑什么问题,喜欢用什么方法来考虑问题,这都是通过训练出来的思想方法。这一点,我想与早期训练确实有密切的关系。……一个人在刚接触到物理学的时候,他所接触的方向及其思考方法,与他自己过去的训练和他的个性结合在一起,会造成一个英文叫做taste,这对他将来的工作会有十分重要的影响。”[25]23对什么是taste,他没有给出明确的解释,但却给我们理解taste一词提供了线索。他是在谈到学术研究的风格时这样提及什么是taste的:“不错,taste跟style是有密切关系的。style在中国叫风格,taste我倒不知道是怎么译法,有人把它译为品位,不过我想不见得是最正确的翻译。我同意你刚才的说法,taste的形成比style要早一点,往往在还没有做工作的时就已经有taste了。比如说一个收集古画的人,他有taste,可是他不大可能有Style,假如他后来自己也画画,那么,他就可以有自己的风格。当然,一个人的taste肯定影响他后来的风格。不过,这两个是不一样的观念。”[25]25可见,在这里,杨振宁所说的taste,是指学术上的欣赏什么、喜欢什么的特定倾向。他说把taste翻译成“品位”“不见得是最正确的翻译”,显然对这一翻译并不十分满意。那么,中文的词汇中还有什么词比“品位”更合适的呢?笔者以为,“趣味”可能是更为合适的。因为taste在英文中的基本意思是味道,“趣味”比“品位”更接近味道这一意思。另外,“趣味”与欣赏什么、喜欢什么的特定倾向之意也相当契合。因此,笔者把杨振宁所说的taste命名为“智性趣味”。综合杨振宁前文所说,我们可以把“智性趣味”看作是智性生活中整体的倾向与偏好。它大概包括对特定的探究方向、方法(包括方法论)、话语等的欣赏、喜好。而一个人在探究工作上的整体性倾向与喜好,不可能是单一的教育因素决定的,而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在许多联大学子求学时期的经验里,我们都可以看到这一点。
首先来看对“智性趣味”特别关注的杨振宁的情况。杨振宁说:“我在西南联大七年,对我一生最重要的影响,是我对整个物理学的判断,已有我的‘taste’。”那么,他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时候,形成了什么“智性趣味”呢?他说,在西南联大读书的时候,尤其是后来念研究生的时候,他“渐渐能欣赏一些物理学的研究风格”。他特别佩服的是爱因斯坦、狄拉克、费米的研究风格,因为这三者“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能在非常复杂的物理现象中提出其精神,然后把这种精神通过很简单但深入的想法,用数学方式表示出来”[25]21。这说明,他在当时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独特的方法论倾向。除此之外,他已经形成了明确的研究方向,将其思考的焦点集中在物理学中的相变问题的研究上[25]23。
杨振宁之所以形成那样的“智性趣味”,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首先是老师的学术演讲的影响。杨振宁之所以会对相变问题产生浓厚兴趣,与他谛听王竹溪有关相变问题的系列演讲有着密切关系。杨振宁在听完这一演讲之后,“知道了这里边有一些很妙的东西,并且与实际的现象有密切的关系”。所以,相变问题便成为他“一直不能放下的一个思考的方向”[24]。在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他才选择相变问题作为研究的课题,并选择王竹溪作导师。其次是课外阅读书刊。杨振宁自称,他之所以学会欣赏爱因斯坦、狄拉克、费米的研究风格,就是他在阅读这三个人的文章时“猜想”到的[24]。
王瑶的“智性趣味”的形成也是如此。他的学术生涯的早期最重要的探究方向是中古文学研究。他之所以会将中古文学作为研究的方向,最直接的原因是受朱自清课堂讲授的影响。朱自清有着对中古文学,尤其是陶渊明的特别兴趣。王瑶在师事朱自清时,朱自清在黑板上一块一块地写,王瑶一块一块地抄[25]18,以如此恭敬的态度对待乃师,受其深刻影响是非常自然的事。正因为如此,王瑶的弟子孙玉石才说,朱自清“对陶渊明的强烈兴趣”“直接启示了王瑶先生的早年著述”[25]139。在将中古文学作为研究方向后,必然要大量阅读前人的研究成果。于是,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就进入了他的视野。细读之下,对之深为钦服。于是,他便以鲁迅研究文学史的方法论作为自己研究魏晋文学的方法论。对此,他曾坦然自陈:
我的大学毕业论文题目为《魏晋文论的发展》,研究院的毕业论文题目为《魏晋文学思想与文人生活》,就都是在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的引导和启发下进行研究的,……因为它比较完满地体现了文学史既是文艺科学又是历史科学的性质和特点。他能从丰富复杂的文学历史中找出最能反映时代特征和本质意义的典型现象,然后从文学现象的具体评述和分析中来体现文学的发展规律。这对文学史研究工作者是具有方法论性质的指导意义的,至少我自己是把它作为研究工作的指针来看待的。[25]
另外,在研究方法上,他也模仿鲁迅的研究方法。抓住药、酒、女、佛等典型现象拓展开去进行研究,在中古文学的论域纵横驰骋[25]。因此,我们可以说,王瑶在西南联大时期的“智性趣味”是在朱自清的课堂引导与王瑶在课外自主阅读鲁迅著作的双重影响下形成的。
通过上面的两个例证,我们不难看到,任何一个学人在其智性的事业起步时期所形成的“智性趣味”,都不是单一的影响源促成的,而是多种影响因素综合、互动的结果。这一“智性趣味”的形成,对于联大学子的成长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因为一个人特有的“智性趣味”的形成,意味着他已经形成了一种对研究对象的独特的观照、把握的路径、方式。这种独特的观照、把握研究对象的路径、方式往往会在以后的研究实践中显现与固化下来,成为研究者的学术风格。依靠这一研究的风格,研究者就可以独出己意,“别具只眼”地抓住研究对象中别人所注意不到的美妙之处与关键之点,并用独特的方式、方法来处理研究对象,做出自己的创造性成果,甚至可以成就一家之言。对此,杨振宁曾这样说:“在每一个有创造性活动的领域里,一个人的爱憎,加上他的能力、脾气和机遇,决定了他的风格,而这种风格转过来又决定他的贡献。……爱憎和风格之于科学研究,就像他们对文学、艺术和音乐一样重要,……”[24]一句“风格决定贡献”,正将学术风格之于科学研究的重要性道破。
(二)爱智品格的生成
在课堂上与课外师生的智性分享、碰撞中,学生们不但拥有了充实而愉悦的智性生活,在塑造自己的爱智品格上,更是发挥了意想不到的重要作用。这一作用的完成是依靠教师的精神投射实现的。在谈到这一点的起因时,联大学子曾这样说:“我接触到的老师,什么时候你见到他,你都觉得他是在思考问题。他的生活跟思考完全连在一起,并不是说上课是一副教书的样子,而是他什么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你跟他交流的时候,他就跟你谈有关的问题。”[26]受教师们这种“生活跟思考完全连在一起”的精神不知不觉的镂刻作用,在学生身上,也在不期然间形成了一种智性的探究与生命合一的品格。已经进入垂暮之年的著名诗人郑敏对此感触甚深。她在忆及西南联大时的一段感慨,恰好可以作为我们立论的佐证,她是这样说的:
我觉得西南联大的教育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每个教授他这个人跟他所学的东西是融为一体的。因为在战争时期,我们都住得非常近,我经常在街上碰见那些教授,你会觉得他们走到哪都带着他的问题,他的人跟他的学问是合一的。这对我的熏陶极深,我就生活在一个浓厚的学者的文化艺术的氛围里面,这种无形的感染比具体知识的传授要大得多,像是注入了一种什么东西到我的心灵里面,以后我对艺术的尊敬,对思考的坚持,都是从这里来的。[27]
显然,郑敏在这里意欲突出强调的是,在联大教师人生与学问“合一”的精神“感染”之下,学问与生活合一的品格自然而然地“注入”到联大学子的心灵中,成为其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底色。
正是因为联大学子具备了学问与人生合一的品格,所以,他们才会将“真正潜心学术的人是要把生命放进去的”[28]15奉为自己的人生准则,几十年如一日地沉浸在一个又一个宇宙、社会、人生的“真问题”中,并为解决那些“真问题”而念兹在兹。
王瑶便是这样的一个典型。他之所以能成为著名的现代文学研究专家,与其“几十年如一日地时时刻刻都处在‘学术研究状态’中,连平时看报、听戏、看电影都能随时赋予他学术的灵感”[29]有着密切关系。据曾经协助王瑶写作《〈故事新编〉散论》的钱理群说,王瑶为研究《故事新编》积累的材料,“有的是剪报,有的是正规的卡片,有的竟是香烟盒、旧日历;上面或密密麻麻地抄录着原始材料,或歪歪斜斜地写着三言两语偶尔掠过的思考,有的就只有有关材料的出处;再仔细看,这些纸片的时间跨度竟长达几十年”[29]。如不是将学问融入自己的日常生活,是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的。
著名的哲学史家张世英也是如此。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记者问:“张先生会觉得生活孤单寂寞吗?”他的回答是:“我一点都不寂寞,我是一个问题接一个在考虑。……我的新书《哲学概论》把我最近一二十年的东西总结了一下。我在想下一步干什么,想向美学伸展,写一个系统的东西,希望自己的哲学有体系而又不是概念化的。他们都说我的哲学已经成了体系,但我自己还很不满意。我很少一个人在家闲坐,总是看书或者写文章。一离开书桌,我就去周围公园散步。哲学和散步都不误,散步时还想哲学问题。”[30]他的“一个问题接一个在考虑”与“散步时还想哲学问题”等语,正是其将学问融入生命、不倦探索的最好表白。
这种将智性活动融入日常生活的习惯在形成之后,成为他们生命中永远的“烙印”。以致在联大学子后来的生命历程中,“清谈”学问成为他们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享受,甚至是生命的支柱。
朱德熙就是嗜好“清谈”学问的一个。在1983年的时候,他组织了一个讨论语法问题的沙龙,地点就在自己的家里。叶蜚声、马希文、陆俭明等在研究语言学上有相当成就的教师都参加。他们每星期选择一个晚上讨论一次,每次都讨论到晚上十二点多。有时讨论到凌晨一点多,直到朱德熙的夫人提醒才散会[28]263。这一沙龙,直到朱德熙在1989年6月出国,才宣告结束,持续时间竟达六、七年。就是在到了美国后,谈学论道的友人少了,朱德熙的谈兴依然不减。只要能找到和他聊一聊学问的人,他便谈个没完。就是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中,他在明知已身患绝症的情况下,还经常与友人讨论学问到夜里三、四点,甚至通宵达旦[28]307。如果不是爱智如痴、谈学成癖,怎能会有这些举动呢?
与朱德熙相仿佛,王瑶也是一个“清谈”学问成瘾的人。他的弟子孙玉石说:“先生内心有时是很寂寞的。但也有最快乐的时候,那就是与学生们聚集一堂,漫天神聊的时候。”[31]190可见,在孙玉石看来,“清谈”学问对王瑶来说是最大的精神享受。而王瑶的另外一名弟子赵园则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敏感,看到了学术聊天对于其师的另外一重意义。她说,每当她去拜访老师的时候,“走进客厅到起身离去,先生通常由语气迟滞到神采飞扬,最是兴致盎然时,却又到了非告辞不可的时候。我和丈夫拎起提包,面对他站着,他依然陷在大沙发里,兴奋地说个不休。看着他,我想……他需要热闹,尽兴地交谈,痛快淋漓地发挥他沉思世事的结论,他忍受不了冷落和凄清”[31]251-252。显而易见,在赵园看来,海阔天空地谈学论文简直就是王瑶的人生支柱。
综上所述,在联大教师构建的智性空间与联大学子自己开辟的求知领地中,联大学子不但拥有了丰富的、充满活力的智性生活,还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的 “智性趣味”与难能可贵的的爱智品格。这都为联大学生后来成为学术场域中不倦的探索者、不断开拓新的学术疆域的领军人物奠定了坚实基础。这些宝贵的历史经验,值得我们当今大学教育从业者中的有心人再三沉思、涵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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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侯翠环】
The Seeking of Intellectual Life belonging to National Associated University Students
WANG Xi-wang
(College of Education,Hebei University,Baoding,Hebei 071002,China)
Actually speaking,the rich intellectual life of National Southwest Associated university students come from the students’ enthusiasm for knowledge by salvation aspirations,the rational trigger of the inquiry teaching which is constructed by the teachers and the influence of enthusiasm of the university teachers in the class of the General Assembly to knowledge.The support of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eachers and students make the intellectual life of Southwest United university students show the colorful and vibrant charm through enjoying thinking in the class,indulging in self reading space,talking with the teacher full of intellectual,and the fierce debate between students .The students life is full of wisdom not only quietly forming its own unique “intellectual interest”,but also developing a commendable character of loving wisdom.These life qualities of Southwest United university students will become the solid foundation which they explore tirelessly and constantly open up new academic boundaries.
National Southwest Associated University;intellectual life;enerative mechanism;explicit form;life quality
2016-05-16
王喜旺(1970—),男,山西盂县人,教育学博士,河北大学教育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教育史与教育文化学。
G412
A
1005-6378(2016)05-0134-10
10.3969/j.issn.1005-6378.2016.05.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