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亚丽 王东洁
(东北农业大学,黑龙江 哈尔滨 150030)
空间叙事平衡:《转吧,这伟大的世界》中的“去‘9·11’化”书写
杨亚丽王东洁
(东北农业大学,黑龙江哈尔滨150030)
摘要:《转吧,这伟大的世界》是爱尔兰裔美国作家科伦·麦凯恩的一部“去‘9·11’化”立意书写的“9· 11”题材小说。该作品在“去‘9·11’化”书写解构历史,重塑过去的同时,又通过空间叙事、意象并置的叙事策略平衡“9·11”事件客观缺席的局限性,揭露出美国普通民众内心丢失的安全感与信任危机,从而达到对资本主义霸权意识形态的人文思考,反思在同质创伤环境下战争带来的伤害及信仰在美国精神面前的苍白,最终实现精神创伤在空间广阔性中得以救赎与弥合的治愈疗效。
关键词:去“9·11”化;空间叙事;并置;原型意象;空间广阔性
《转吧,这伟大的世界》(Let the Great World Spin)(下文简称《转》)出自爱尔兰裔美国作家科伦·麦凯恩之笔。2009年这部作品一经推出,就在国际文坛引起广泛关注与热烈反响,并荣获诸多重量级别奖项。同年获得美国颁发给本土作家的最高荣誉奖项——第60届美国国家图书奖;2010年获得中国颁发的“二十一世纪年底最佳外国小说奖”(微山湖奖);2011年获得IMPAC都柏林国际文学奖。该作品在学术界被批评家归类为“9·11”小说,也是首次以“9·11”题材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作品。与其他“9·11”恐怖寓言小说风格迥异的是,这部作品跳出“9·11”具体事件场景实指与相关描述,取材于1974年法国艺人佩蒂高空走钢丝事件及2006年后的现代纽约人生活,趋于明显的“去‘9·11’化”立意书写。此叙事方式一方面“拆解历史,重塑过去”,一方面避免了“道德自责”与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1],是对历史态度、政治立场的曲折再现。麦凯恩本人也不愿将此作品置于宏大叙事背景语境下讨论,而更偏向将作品定位于“反‘9·11’”小说书写。
目前,国内外评论家对麦凯恩作品研究多集中于创伤与救赎、双国籍身份作家流散写作以及叙事风格等主题研究,探究麦凯恩在抒情写作下的美国精神筑造与人类文明生存危机状况的诘问与反思。关于该部作品的研究,“弗拉纳里(Eólin Flannery)从多元文化语境中展现希望与救赎的后“9·11”小说;斯考伯(Regina Schober)从传统现实主义与后现代叙事方式比较视角,通过人性方式体现危机时代之历史和记忆救赎力量的叙事策略ϗ”[2]美国学者肖恩·奥康奈尔(Shaun O’Connell)从爱尔兰小说意象重构角度,阐释自我身份实现与回归问题,凸写底层社会人民意识形态流变过程[3]。但汉松认为该部作品“在历时的横轴上拼贴纽约城70年代所折射的美国心灵史和救赎轨迹”[4];王薇从景观角度书写麦凯恩对后“9·11”历史景观的想象性重构与反思书写[2]。
对于后“9·11”语境关照下的恐怖思考、创伤审视及身份归属辩证已经得到学术界的强烈关注,本文拟从“9·11”小说的“去‘9·11’化”特征书写出发,以《转》为文本分析对象,探究在去除“9· 11”这一母题元素下如何拆解历史、重塑过去,通过空间叙事、意象并置的写作手法填补美国普通民众内心丢失的安全感与信任危机,从而达到对资本主义霸权意识形态的人文思考,反思在同质创伤环境下战争带来的伤害及信仰在美国精神面前的苍白,进而实现精神创伤在空间广阔性中得以救赎与弥合的治愈疗效。
“美国发起的全球性反恐和后冷战思维逐步催生了一种具有反思生命意义、深度观照历史、并使历史与现实交融的文学文本,或可称之为后‘9· 11’文学。”[5]作为独特文学类别,后“9·11”小说呈现多棱态表征意象,不仅将恐怖袭击的悲剧化解为特殊的景观存在,同时探究隐藏在政治企图背后的后现代主义语境下“9·11”事件语境阙失与人类生存状态问题,将悲情叙事上升到人伦理性高度。美国学者杰弗里·梅尔尼克(Jeffrey Melnick)研究在建构爱国叙事下,如何塑造“9·11”官方语境掩盖种族怨愤,同时,又一分为二地看待美国无辜受难的白人与中东相貌的恐怖袭击者[6]。美国学者克里斯蒂安·福尔斯莱斯(Kristian Versluys)探究欧洲小说家在“全球创伤”层面上,对“9·11”话题的话语反应[6]。面对冷战后美国右翼的保守政策,在官方叙事与大众媒体的影响之下,后“9·11”小说创作呈现两个方向:直面“9·11”事件想象书写和“去‘9·11’化”历史寓言式书写。德里罗《坠落的人》(Falling Man)、厄普代克《恐怖分子》(Terroris)、乔纳森·萨弗兰·福尔《特别响,非常近》(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等直面“9·11”事件想象书写的代表作品将故事嵌入在“9·11”事件背景下,从见证角度刻画创伤群像,深入直击恐怖主义行为内核,在广阔叙事空间见证历史,站在政治立场表达伦理人文关怀并发出深刻社会反思。麦凯恩《转》、菲利·普罗斯《反美阴谋》(The Plot Against America)、麦卡锡《路》(The Road)等“去‘9·11’化”历史寓言式书写作品内容并未涉及“9·11”事件,而是含沙射影,曲折再现作者对于历史、政治态度及“9·11”事件的政治态度和美学主张。后者更像从镜像角度呈现一种现代人文主义价值观与维护世界和平、力求反恐的态度。
“去‘9·11’化”历史寓言式书写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与合理性。正如麦凯恩接受采访时说,纽约亲历这场灾难的一部分人几乎不愿意再回首这场灾难,更不愿翻阅与这次恐怖袭击相关的书籍。但作为亲历的见证者,人们又不情愿抹掉这痛楚的经历,从而倾向于持平之论的表达方式。麦凯恩的“去‘9·11’化”书写正是迎合了普通大众认知的接受方式,深入描摹纽约人对极端事件风险中的恐慌性认识,反思并解构痛定思痛的苦难史,完成心理转型诉求。
恐怖行径带来的危机意识严重影响民众生存空间。“9·11”恐怖袭击事件打破了美国自由民主论调这一精神教义空间,同时也暴露了美国防止恐怖袭击上的纰漏。即便“NMD计划投资数千亿美元,在美国本土构建一个太空盾牌”[7],也没能及时准确地预测并制止这场仅由4架普通民航客机带来的灾难。曾有专家扬言,“美国的安全软肋不在国防,而在预防恐怖袭击上。”[7]美国政治家亨廷顿(Huntington·Samuel·P)预言,伊斯兰教的好战分子是美国的盎格鲁新教文化在新世纪的第一个敌人,特别强调了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难以调和的对抗性。“9·11”恐怖事件验证了其“文化之间的战争”这一说法,而民族大义与国家精神不应当被当代人忽视。这次恐怖袭击没有践行“目标区分原则”,直指美国平民百姓和民用目标,给目标人群造成心理恐惧,致使大多数美国人失去安全感,引发信任危机,舆论间充斥着纪录片《华氏‘9·11’》反映的“阴谋论”论调。许多美国人既不相信美国政府,也不相信独立调查委员会。这也让美国人对其为上帝的新宠这一信念倍感疑惑。
《转》中的一位灵魂人物科里根,“每年八月,在广岛周年纪念日之际,他会在基尔代尔街的议会门口将自己锁住,一个人在那里举办守夜纪念”[8],他为宗教而生,需要“更多怀疑的空间”,书架上是一些宗教诗人作品,“这些诗人主要是些极端分子,还有一些解放派神学家”[8]。此处作者有意透露出因美国霸权主义、强权政治给其他民族人民带来思想上的强权打压与危机意识,这种危机意识会带来“涟漪效应”,衍生出“抗拒与压抑”心理机制。这种心理为文学创作与阅读空间起到风向标作用。抛去读者猎奇心理与非真实感的想象再构造,麦凯恩选择避开风口浪尖的政治指涉,选择更为广阔的中间地带进行想象创作。社会公平的天平从来未曾绝对平衡过,相对平衡是较为理想与可能的情况。上层人享有权利、金钱与名望,中产阶级的生活安逸美满,而社会底层的穷苦人民则要为生计奔波。国家机构不能满足大众的平衡,以至于社会中出现传道布施者,如科里根,他用自身微薄之力平衡对抗旋转的世界,用爱平衡现实与信仰间的矛盾,用善良抵制道德的沦丧。
潜移默化式的道德谴责迁移,足够的政治性留白,是“去‘9·11’化”书写的第二大特征。《转》中以“越战”为背景的后拼贴式叙事,实际上是对“9·11”恐怖袭击事件的互文描写。“据宗教的教义,若非上帝所愿,即‘一雀之微也不至于无因落地。”[9]《转》从美国底层小人物角度出发,描写普通群众在面对走钢丝“恐怖事件”袭击的深刻自悟与反思,更加真实,接近地气。美国作家蒂姆·奥布莱恩(Tim O’Brien)曾言,“故事能使记忆保持鲜活,能不断地揭开伤疤。”[10]越战使人们体会到战争的含义与理想的破灭,反战成为普通民众的强烈呼吁。所谓无往不胜、正义勇敢的美国神话轰然倒塌。直面自己犯下的血腥罪行,越南战争促使美国人重新审视自己,美国精神究竟意味着什么。因此,越战维系着书中人物间微妙关系,人们已不堪承受战争的伤害,却依然挣扎在现实的冷酷边缘。德国心理学专家冯特认为,内省能够引导人们仔细和完善地看待自己,但不过分地解释自己的心理。从精神分析方面来看,人们设法隐藏自己某一部分思想,“以提防分析者的进攻”[9],从而控制裸露相关记忆的可能。但当“分析如不牵涉他在内”[9],亲历者也更易显露其发言权。在失去儿子的母亲克莱尔看来,“对战争,认识一点就够了:不要去参加。”[8]《转》通过“移情作用“(transference),刻画因越战失去孩子的平凡母亲、站街妓女、牧师等流露出对于战争的斥责,使可怖的景观也变得浪漫而抒情,弥补人们心中的缺失,形成道德与政治反思。这也是对断裂的美国梦与美国精神在美国晚期资本主义、霸权主义复萌、后人类主义、大众消费观中的反思,同时也是一笔精神的、文化的财富。
空间叙事近年来在哲学、文化地理学和文学等多个学术领域成为颇受关注的一个热点视角。文学领域中,叙事已突破传统的时间线性叙事进入立体可感的空间叙事。空间是参照于空间存在的一个具体存在又相对抽象的概念,其范畴包括宇宙空间、物理空间、网络空间、思想空间、数字空间等。本文重点探究的空间问题是从日常生活中具体的物体或场所空间导入的一种“抽象空间,知觉空间,虚幻空间”[11]、内心空间和空间原型意象。麦凯恩以擅长讲述城市生活著称,故而城市主题是其小说中常见的经典主题。城市生活图景离不开人群、居所、街道、大厦、交通工具等方面的描写,以太网①以太网(Ethernet)是由Xerox(施乐)公司创建,并由Xerox、Intel(英特尔)和DEC(中国东方电气集团公司)联合开发的基带局域网规范,是当今局域网最通用通信协议标准。小说故事发生于1974年,将以太网写入文中为凸显科技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影响。与时间的灌注构建了虚实交错的空间四维域场。在虚拟建构的空间域场中,人物的日常生活、言行、政治权利、经济运作等社会因素相互渗透交叉,加之各种情感的融入,这些因素作用在一起呈现出复杂的空间百态图。麦凯恩的这部多声部城市主题作品不仅仅依靠芸芸众生演绎人生,更需要一些看不到摸不着的空间存在元素推波助澜,使叙事平面此落彼涨为立体的观感。借助灵活的空间技巧建构事件的在场与缺失,作者向人们娓娓道来生活在越战阴霾下的一个个鲜活灵动的人生故事,通过对人物的人生重建,引发众人对人生的深刻理解。此外,麦凯恩的浪游漂泊经历,加之以往的记者经历,赋予他深刻且前卫的洞察力,敏锐地捕捉全球浪潮下的新移民体验。宗教信仰、身份归属、底层人物生存现状等现实问题都是他笔端的重点着墨处。
《转》中仅有的一幅插图,呈现的是1974年7 月8日,菲利普·珀蒂在纽约世贸中心双子塔间走钢索,一袭黑衣的特技艺人手持平衡杆稳稳地走在钢索之上,身处高空,远离地面。画面左上角有一架在视觉效果上即将冲向世贸大楼的客机。这幅图与当年美国CNN全球电视画面中不断出现的一幅图景极其相似:“一架客机旋转了一个称得上‘漂亮’的小角度后,调头对准世贸中心的南楼横穿而过,几乎是一剑封喉。这个时间比恐怖分子计划的要提前8分钟。”[7]此处麦凯恩运用的是空间意象并置描写。麦凯恩放弃对“9·11”事件的绝对描述,采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教授弗兰克提出的“并置”(Juxtaposition)手法,即在文本中并列置放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联系,使之在文本中取得连续参照与前后照应,从而结合成一个整体。小说中并置手法打破叙述的线性时间流,并列置放那些或大或小的意义单位,使文章的统一性不是存在于时间关系中,而是存在于空间关系中。客机与走钢丝艺人在视觉效果上与世贸双塔呈对立存在关系,客机的出现促使读者回忆再现“9·11”事件的真实场景,把缺席的“9·11”事件带入读者视野,同时钢丝艺人的表演发力当下,激发人们猜测其行动意图,两者同时存在,动作零时差,组合为统一的整体在空间中巧妙无痕地衔接过去与当下,产生动态景观效果。这种空间并置调整平衡了“9·11”事件的缺席状态,给读者在视觉与心理上带来强烈冲击感。创伤者的创伤点是固着与凝滞的,当空间叙事找回了失去的时间与场所共存感,便挖掘了隐藏的创伤,引起群体共鸣。麦凯恩的文学思想打开了纪实与虚构的世界之门。与2002年纽约所建“光碑”相悖的,正是街头艺术家门用这种非官方形式的表演行为对抗“9·11”官方记忆和伪善的教义宣称。因此,“9·11”事件给普通民众带来的创伤体验可从越战中获得影射,“9·11”事件给民众带来的不安全感则源于走钢丝艺人的侵袭行为。
在拼贴的十个纽约市民生活群像下,叙事的主轴是走钢丝事件,宏观背景是越战,每一个声部发声独立却向轴心靠拢,构织成有机统一的故事。麦凯恩在结构上用主题并置将单独故事叙事个体串联为有机统一的整体,特意制造“9·11”事件的缺席,产生时空蒙太奇幻象,“将发生在世贸双塔,时间间隔27年的两场历史事件纳入同一视域”[2]。麦凯恩用多声部主体叙事编织了一张四维空间域网,与高科技前沿的以太网虚实交构,网罩着时而旋转、时而平静的世界。每一独立章节都是整体中不可或缺的零件,时间顺序可以不一致,叙述事件可以侧重点不同,但须至少有一个相同的事件作为节点,拼凑细小的碎片与零件成为统一的整体。该作品主题侧重反映底层人物在越战影响下的落魄生存境遇,这些毫无瓜葛的人物偏偏都通过高空走钢丝艺人维系在一起,又参与了彼此的生活,共同为走出困境努力。“不是我不想上天堂,我喜欢这里”此章节中的科里根对于爱与信仰的徘徊建构了整部小说叙事语境,起着宏观构景作用。在现代化资本主义市场经济链条下,宗教信仰间的沟通不畅带来诸多非议与争端。走钢丝艺人在双子塔间的行走延伸了空间内“共时”的横轴,串联了这个随时都在旋转的世界,世界在“舞蹈”中散发着欲望、功利与争端等形形色色的物欲诱因,而走钢丝艺人却稳步前行。即便在训练中,他也只是掉下来一次。书中第三章第一节“零件中的零件”主人公索德伯格法官审判走钢丝艺人则是在空间“历时”的纵轴上做出历史性批判。讽刺着忽视过去,缺少仪式感的浮躁之城,却靠着双子塔间的高空行走艺人树立暂时又典型的纽约式丰碑。越战失去孩子的母亲,瘾君子的懦弱弃逃,站街女的落魄,西班牙护士的爱情从轴心辐射到空间的各个区域,像是在不同展区上演着各自的创伤情结。而借助以太网为媒介的电脑黑客在时空范围内点触着不同地域的人,在空间介质点中定位联系了走钢丝事件和这些底层人民的生活。书中第四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以2006年为时间基点,时间跨度32年,讲述了站街女爵士琳的女儿爵丝琳的生活现状。麦凯恩在无畏、宽广的胸怀下向大众绘制了一个动态指令空间实景图。从1974年跨度到2006年,在空间主题并置下,缺失的这部分格外醒目,留给读者无暇想象空间。这些多元声部既相互独立又在彼此关联,夫去任何一个主体声部,作品便不再完整。当这些多元主体合并在一起,叙事的张力使得“9·11”事件的多楞面被逐渐折射显现,镜像展示出“9·11”给人们和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及灾难启示录般的思考。
并置意象与暗示的获得可以从(未查到准确国籍,以色列学者)加布里尔·佐伦(Gabriel Zonan)和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Bachelard Gaston)对于空间的阐述中获知。加布里尔·佐伦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一文中建构的空间理论模型基于文本的虚构世界,强调读者积极参与的空间建构过程,并创造性地提出叙事中空间再现的三个层次:地志空间、时空体空间、文本空间[11]。
在地志空间方面,物理地标建筑起着原型意象的作用。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一书运用“场所分析”对此做了详尽阐释。作者撇开精神分析理论,站在想象力的现象学立场上,在现实中把握形象,即心灵、灵魂、人的存在的直接产物。通过对空间意象进行场所分析和原型分析,他认为家屋、阁楼、地窖、抽屉、箱子、橱柜、贝壳、鸟巢、角落等均属于一系列具有某种原始性、私密感、广阔性、内外感、圆整感的空间原型意象。这些奇特的形象能够作为反映心理活动的全部缩影,且能在不受常识的影响下在其他灵魂中引起反应。而个体感悟到的细微差别则与历史背景、个人经历和空间实体有关。作品思想感情的实现是精神与感官世界相互动又制约的过程,形象的出现不是想象力的直接产物,也不同于回忆,而是被人所体验的一种“内在空间的模式”[12]。这个内在空间被赋予价值和教育意义,保护着自我和物质世界中的非我,因而人类在空间中对庇护所的边界特别敏感。
感知是空间原型意象与人内心空间连接的介质。人的内心空间与物质的内部空间具有“同场地性”,在这古怪的领域,最高级的隐藏被置放在一个场地中,当人们离开实证性的部分进入并无限接近想象,具有魔力的感知神经才会渗入读者的思想,体验作者当下的内心活动。麦凯恩自幼生活在教育良好的温馨家庭中,他说,幸福的童年对于作家而言是不幸的。他意在了解人类情感与家宅的依附关系,以便书写美国民众实际生活中的身份归属和安全感的实质问题。他搜集大量资料,亲身体验流浪生活,在《转》中塑造了一系列环境迥异的家宅形象。这些形象设置契合美国民众在过渡时期的美国精神与恐怖袭击事件造成的危机恐慌。在此,主要以家宅与世贸双塔作为意象并置的范例,阐释历史寓言下的“9·11”事件带来的创伤与影响。
“家宅”作为一种原初的财富与宇宙的原初依恋,有着一种强大的融合能力,可以作为人类灵魂居所的分析工具。法国哲学家巴什拉认为,“家宅”具有“母性”特征,外表上愈是坚固,其保护程度愈高。“孤独的人在其中学会战胜恐惧”[12],因而孤独的家宅带来坚强的形象并具有教育意义。幸福的家宅充满正能量,帮助人类形成真善美的人格与崇高的道德修养,而面对敌意、残酷战争等恶意形势下的家宅则将“保护和抵抗价值转化为人性价值”,具备了“人体的生理和道德能量”[12]。家宅不仅仅从几何学上得以被解释,在气息、光影和语音中同样可以感受到“现实与非现实的交界处震荡的价值”[12]。
科里根与凯兰儿时的家宅正对着海湾,视域宽阔,景色优美。在缺失父爱的家中,科里根自幼便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入睡时会祈祷祷告词。长大后被派往纽约,他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住所提供给站街女使用,随时庇护这群沦丧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家宅在科里根身上反射出的是教育与庇护意义。作为一个因越战而失去儿子的母亲,克莱尔在她空旷的家中找不到生活的希望与充盈感,唯有通过电流与儿子交流,希望借助电流穿越异质空间看望儿子②克莱尔的儿子是越战情报部的电脑程序员,终日与电脑为伴,电流是工作的必要因素。克莱尔幻想以电流作为与儿子沟通的媒介,在电波的虚拟世界触碰儿子的工作与生活。。“越战老兵母亲,征同类交流”的聚会轮番在五位母亲家里举办,脏乱差的环境也罢,高档豪华的也罢,家提供了修复创伤的港湾。“这个家是马海造”是妓女蒂莉和她女儿爵士琳的家,在这所孤独的家中,她们勇敢顽强地抵抗着社会规章制度,总与社会格格不入。一系列家宅意象并置,烘托出紧张的社会环境关系和人与人之间孤独无助之感。在战争影响下,普通民众的生活受到直接影响,孤独是无法逃避的心理问题。双子塔与家宅意象并置,象征美国人自信骄傲与内心封闭的安全空间。钢丝艺人突然造访,致使观看的人们内心焦虑,恐慌不安。这种心理印证了“9·11”事件中双子塔轰然倒塌而导致的美国国民信任危机,优秀选民论调遭到质疑,孤独感油然而生,进而民众开始反思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正义与勇敢究竟是什么,如何处理宗教信仰与民族冲突问题。美国民众需要做的不仅仅是淡忘“9·11”事件带来的痛苦,而是应该怀抱敬畏、尊重之心勇敢走出创伤阴影,用公平正义的眼光看待世界。
爱尔兰名句:“我们全部都躺在阴沟里,但是我们中的有些人在仰望星空。”[8]置身于浩瀚无际的空间中,此种积极处事的心态正是人类精神文明薪火相传的不竭动力。中国学者但汉松认为,作为“9·11”历史寓言的《转》在“‘批判’的横轴构成了‘9·11’小说的叙事场域。”[4]这种空间的横轴延伸了底层人物内心的创伤与精神救赎,同时,也从“他者”角度关注着美国这座梦之城,希冀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交流和换位思考透视权利符号与机制,从而展开政治审视。
巴什拉把广阔性作为一个内心空间的维度与存在强度,“它产生于内心,一种出神的情感,它以某种方式融化并吸收通感作用下的感官世界”[12],具有原初价值与内心空间价值。广阔性这一抽象概念在人的心中会产生一种意识,是聆听生命存在的巨大静观力量。意识形态寄居在空间中,当空间范畴被无限放大再放大,人类文明积淀便越深沉。广阔性收纳内心情感,促使人们思考人性与自我价值,对言行具有导向作用。当人们体验到广阔性的存在时,会达到一种超自我的新生命状态,肉体将不再受精神创伤的束缚,从而转化为具体的人生经验与哲学态度。救赎与创伤弥合是这部作品试图表达的寄望,麦凯恩将此观点置于广阔性中,以期实现对现实世界的超越,对本真世界的澄明,最终达到治愈创伤的疗效。他把世界装在心中,称自己是“讲故事”的人,在普遍情感的世界中寻找听众。在他看来,在广阔的文学创作中,人类的欲望、名利也会瞬间变得渺小,战争和恐怖行为带来的伤害在广阔性中得到抚慰,心灵不再是溃败的伤口,而是灵魂逐渐恢复平息的居所。他在广阔的内心空间找寻失落于现实的心理落差,向往自由之路。每个民族最重要和最终的梦想不是变得富有或称霸全球,而是有听众聆听、感受、懂得、理解所讲述的故事。
小说中的人物均试图在广阔性中完成心理诉求,追求内心的本真净土。传教士科里根在内心空间广阔性中从未停止过与上帝的沟通,终日施以善行普度众生,履行自我修行的存在职责;越战失去儿子的母亲克莱尔通过电流与儿子交流,与黑人朋友交心,释放出内心失子的痛楚与无助;站街女蒂莉手捧鲁米诗集读诗,在诗意的空间中触碰似懂非懂的生命纯粹。这些生活中的普通人群在生与死中挣扎,渴望通过内心的广阔性向度完成对自身存在意识与人生价值的认知。当一个人能够从容面对苦难沉浮与躁动不安,在沉思与回忆中产生巨大的静观力量时,人便拥有了与宇宙相通的神秘力量,生命原初价值和体验得以呈现。在资本主义主控,大众消费过度盛行的当今,抵抗人类内心的迂腐与无力感是发展人类精神文明的必经之路。空间广阔性打开人物生命中无边无际的空间,化实体为抽象,在一定程度上帮助自我远离焦虑卑微的内心牢笼,重获生命张力。当科里根在爱与信仰间斡旋徘徊,越战母亲彼此依靠治愈失子创伤,莱拉与凯兰的婚姻缔结,内心维度的广阔性修复或者治愈了这些人物积淤心底许久的伤口,战争、亲情、爱情所致的精神创伤在自由呼吸天际慢慢闭合并得到修复,这也是麦凯恩借此要表达的人们对“9·11”恐怖事件应持的态度与人性思考。
麦凯恩用抒情浪漫的笔触引导人们自主思考恐怖主义作为“他者”文化表征的“刻板形象”。在英国文化研究者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看来,这种表征是一种符号暴行,“它把文化和历史建构的身份自然化,其背后隐藏着权力的逻辑。”[13]美国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和宗教信仰而存在,推崇自由、民主与共和民主。面对“他者”入侵,往往选择武力、战争解决问题,这也更能体现美国的民主诉求。面对“9·11”恐怖袭击事件,美国则表示出强烈的“他者文化”入侵意识,布什对外宣称是“自由受到了恐怖主义分子的蓄意攻击”[14]。麦凯恩意在将这种政治性话题置于广阔的空间场域中,在人们换位思考与多声部交流中形成对权力机制的对话与解读,了解美国过渡时期精神,同时也反思“9·11”这场刻骨铭心的历史事件带来的启示。
“9·11”恐怖袭击事件催生出美国大部分普通民众的信任危机,《转》在空间域场中对话“9·11”恐怖袭击事件并做出伦理道德层面的回应,为救赎与创伤弥合提供广阔性治愈空间。作为一部“去‘9·11’化”的“9·11”文类小说,爱尔兰裔作家科伦·麦凯恩以独特的叙事视角规避政治道德谴责,运用空间叙事手法阐述人性与历史的复杂问题,并借助“9·11”恐怖袭击事件的相关反思烛照人类精神文明建设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中的霸权问题。在当今“9·11”文学盛行的美国文坛,有关“去‘9·11’化”文类的标准定义与专项研究仍需学术界进一步关注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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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亚丽(1971-),女,东北农业大学文法学院公共外语部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跨文化交际。
基金项目:黑龙江省哲学社科项目“美国华裔文学伦理学批评研究”(15WWE02);全国高校外语教学科研项目“美国华裔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及理论建构研究”(2015HL0004A)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805(2016)01-0081-07
收稿日期:2016-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