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伟东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艺文寻珠】
整合与断裂:集体写作与当代文学的生产
毛伟东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长沙 410081)
摘要:集体写作通过召开文学会议与专门成立文学管理机构等形式,以试图展开强有力的“国家意识”建构与规约,这某种意义上可以决定文学的生产与发展。就整合而言,追溯20世纪40年代延安时期的集体写作来探寻解放区文学的生产,可以引申出集体写作在当代得以“经典化”的命题。与此同时文学的断裂化也在逐步显现。此外,以新民歌运动为例,当代文学在整合建构过程中,诉诸于一种狂欢美学或政治裁决方式,却造成了五四新文学传统的深层断裂。这种断裂的强化与发展,更以集体写作的组织化得以实现。这种悖论式的发展轨迹造就了当代文学沉重而复杂的历史性局限。
关键词:整合;断裂;集体写作;当代文学
集体写作的发生,可以追溯至上古时期。群居生活与集体劳动的现实生存条件,决定了文学的生产基本是以集体创作的形式展开。以先秦文学为例,《诗经》的总集性质,决定了其署名作者的多元性与未定性,这些诗作虽然“或集体创作,或经过后人加工修改”[1],但其中亦不乏部分作品有明确的作者可考。汉代民间采诗与唐代孔子删诗说的流行,也足以就《诗经》写作阶层与地域分布作出探讨。此外,诸子散文的成书方式也带有集体写作的痕迹。如《孟子》《庄子》等辩论散文,多为师说与后学之说的有机结合。
20世纪中国文学的集体写作现象,多与左翼政治思潮的兴盛有关。20世纪初的苏联,高尔基倡导的集体写作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创作范式传入他国[2]。有学者指出,集体写作在早期苏区出现了创作实践的雏形,戏剧演出的军事化与战斗序列形态非常明显[3]。苏区的红色戏剧与红色歌谣运动,更多地被历史性地赋予了意识形态宣传的使命,需要不断为战争的持续与国家的建构而努力,以实现文艺的大众化。这种大众化需求更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得以明确,即以更为广泛的民间集体写作的文学实验为形式,建构国家意识形态的合法性。
《讲话》基本结束并整合了抗战时期多种文学现象并存的局面,并在解放区文艺实践(集体写作)中收获了自我理论的正确性与合理性。与此同时,当代文学的生产汲取了解放区文艺整合过程中新的实践话语资源与民间文学叙事传统,普及了局部的文学实践经验,基本达到了《讲话》中“普及”文艺的工作要求。而“提高”问题,却随着解放区集体写作实践中隐含的文学现象——作家主体地位和世界观的改变[4]而有所滞后。作家自身的角色转变与内心的矛盾冲突,直接反映在其文学创作层面,进而给文学生产带来了新的面貌。这一过程也间接促成了文学的转折与变异。五四新文学中有关个人私语写作与抒发个性、人道主义精神的提倡等写作传统也开始出现了断裂。
一、整合与转型:写作的集体与集体的写作
集体主义的文艺思想指导着苏联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同时,也伴随着留苏学生的归来与文艺理论的西学东渐,成为《讲话》的提纲和要领。这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解放区根据地文学写作需要呈现集体主义或为集体服务这一文艺使命,又似乎与国家意识形态的整合姿态不谋而合。有研究者指出:“延安的文艺集体创作运动,是对红军时期的苏维埃工农大众文艺的继承和发展。”[5]解放区根据地的建设离不开文艺领域的活跃,这其中就包括那些充满理想斗志、憧憬美好革命生活,由国统区或其他区域来到延安的如丁玲、萧军、何其芳等成名作家的积极参与。这些一度想跻身于创作反映解放区光明与美好面貌的创作集体的作家,却因自身精神世界所呈现的现代都市文化人心态,即所谓的“小资”情调始终左右着其思维方式而未能如愿,未能成为集体写作的主体力量。现在看来,作家外在的地理大迁移没有让他们从内心深处完成自我心态的调整,以更好地适应并服务于新生政权,他们更多地以个人立场、小资产阶级的口吻去触摸政治,一味地暴露延安地区的阴暗面,最终未能自觉实现自我身份的转型。个人写作甚至逐渐压倒了此前解放区的集体写作风气并成为主流话语,那么接下来整风运动的开展与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发生也就成为必然。
《讲话》作为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纲领性文件,基本涵盖了此次会议的重要精神。毛泽东曾事先召集作家反映文艺界的负面影响,并积极组织中央领导与重要作家谈话。这样的细节足以表明,意识形态领域的规范与整合即将在“交换意见”的座谈会中现身,并就文学方向性的问题展开严肃的清算与统一[6]。
针对当时的文艺现状,《讲话》提出“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双为方针,倡导文艺大众化与形式民族化。与此同时确立了文艺批评领域的政治标准与艺术标准,并以“第一”“第二”的先后顺序体现意识形态领域的规范。它要求文艺工作者的任务是“深入工农兵群众,深入实际斗争”,指出文艺源于生活、作品内容与形式要统一等重要内容。而针对无产阶级文艺“暴露”与“歌颂”的问题,《讲话》明确指出:“刻画无产阶级所谓的‘黑暗’者其作品必定渺小,对于人民,这个人类历史的创造者,为什么不应该歌颂呢?无产阶级,共产党,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为什么不应该歌颂呢?”[7]会议中谈到的歌颂与暴露,直接涉及到个人话语写作的规约与集体写作内容的明确。20世纪40年代,文艺家也为此从政治革命立场作了新的思考与探索[8]。党中央对于作家(主要括来自国统区的)有关暴露与讽刺问题的直接干预,有学者认为这是借鉴苏联类似限制的方式来巩固自身地位[9]8,进而从规范与整合的层面提出,这是以限制作家创作自由的方式,要求他们转变属于其世界观与人生观范畴的文学观念与思维方式,更多地去捕捉工农兵基层生活与人民群众的文学趣味,这其实有悖于五四时期作家个性的张扬。与此同时,这一时期作品的现代性意蕴也逐渐为通俗易懂的叙事形式所取代,叙事层面的文化传统也与五四新文化传统渐行渐远。
而在解放区文学实践中,“赵树理方向”伴随着批判“小资”运动逐步成为延安的文学主流。与此同时,集体写作成为根据地作家们共同意识的集中体现,这种文学生产方式也不断地为新生代作家实践与追随,并且在当代文学的某些特定阶段仍有延续与继承。
那究竟何为集体?根据马克思伦理学,有学者指出:“集体的本质并不意味着局部,而是表现为各个具体的或大或小的实体,即从根本上必须反映这一集体的利益本质。”[10]可以看出,集体不是量化个人的简单叠加,而是带有某种共同特征与气质的群体成分。无产阶级的外延必须是代表无产阶级的利益与方向、体现无产阶级意志的群体。值得注意的是,集体写作的主体多为解放区土生土长的新生代作家,即坚持红军时期形成的集体写作“传统”,以工农兵大众的生活为反映对象的作家群体[11],以及由其他区域移入并成功改造与转型的知识分子与文化工作者。而这恰恰回应了上文有关集体写作对于作家选择这一话题,并以科学辩证的马克思唯物主义方法论印证了集体写作主体的权威性。
贺敬之、丁毅在群众秧歌运动基础上执笔创作了新歌剧《白毛女》,成为该时期集体写作的杰出代表。该剧“所有人物关系、戏剧情节直到人物名字都是集体设计的”[12],其中也包含着社会各领域各阶层对于《白毛女》写作及改编的讨论。该剧从“白毛仙姑”这一民间传说上升到革命叙事创作的高度,从社会变迁与两大社会对照中彰显了延安政权的合法地位。对此作为执笔的丁毅曾回忆:“‘旧社会把人逼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现在众说不一,据我所知,确实无疑,这是周扬同志讲的。”[13]时任延安大学校长和鲁艺院长的周扬无疑是延安方面文化建设的执行者和代表人[14]。不难看出,党中央希冀通过文学的集体创作,借助社会舆论与民情导向的作用展开国家意识形态的完美建构。
值得注意的是,新歌剧《白毛女》由民间传说上升到由文艺工作者集体参与讨论与写作建构革命叙事文本的过程。这一过程是否暗示着党中央领导文艺工作者真正实践了《讲话》关于文艺大众化的命题?从汲取与改造民间资源作为文学创作的源泉来看,这是否解构了五四新文学传统,而开始将写作视野转向民间?新歌剧的写作方式又是否与新中国建立后十七年部分革命历史小说的写作方式有着不谋而合的叙事目的,仍有待我们进一步思考。
此外,孔厥、袁静的《新儿女英雄传》,马烽、西戎的新章回体小说《吕梁英雄传》,经新秧歌运动开展后进一步改造的传统旧戏曲如新编京剧《逼上梁山》(杨绍萱、齐燕铭等执笔)、《三打祝家庄》(李纶、魏晨旭、任桂林执笔)等集体作品的出炉,更是从题材与内容上进行了文学面貌的革新及民族特色的彰显,它们都以新颖的文学形式回应了《讲话》的方向性指示。
以上不难看出,解放区文学在《讲话》的思维规范指导下,集中对五四新文学传统中的个人“小资”情调进行了整合。文艺工作者在文艺大众化与民族化方针的指引下成功转型,并形成了新的文学传统:体现革命斗争与农民觉醒与翻身的创作题材,通俗与民族化的民间语言表达形式。此外文艺创作也充分体现了新的创作模式:作家深入工农兵生活,歌颂光明、积极向上的根据地革命建设新主题。但在整合过程当中,其所隐含的五四传统的深层断裂也在逐渐酝酿,并在建国后集体写作模式“经典化”与当代文学的发生过程中,得以不断地呈现。
二、建构与实验:文学管理机构与新民歌运动
解放区后期的文学发生所形成的“局部性实践经验”,随着新政权即将在全国范围建立而享有了得以付诸实践的可能。陈思和曾指出,当时的中国文化形态是“国家权力意识形态、知识分子现实战斗精神传统与民间文化形态三分天下的格局”[15],这足以说明当时社会文化价值结构的复杂。因此中央领导者也迫切需要新的文学体制与规范的生成以巩固将要成立的政权,并试图将《讲话》所传达的文艺功利性与实用主义思维确立下来。于是,带有文学整合性质的第一次文代会应运而生。
第一次文代会在党中央的直接参与并领导下,以有选择性地召集各地域代表作家参与的形式,结束了20世纪40年代文学各自为政的混乱局面。会议对于作家与文艺工作者的筛选入席,似乎某种程度上继承了20世纪40年代延安时期对于“小资”情调的清算姿态,即以是否能进入集体写作与宏大的共和国文学构建作为重要衡量维度。与此同时,作家能否出席会议的资格审定,某种程度上也体现出就意识形态领域对其文学身份的重新审视。
黄发有认为,当代文学时期的作家,“被纳入等级化管理的体系中,其参照的是延安具有鲜明的等级差异的战时供给制度”[16],这也就进一步深化了解放区文学时期关于作家队伍的思考。延安时期对于三四十年代陆续前往解放区的作家中“小资”思维意识的批判的实践经验,某种意义上在当代文学发生中得以延续与继承,并在筛选进入共和国历史的作家这一举动上呈现得淋漓尽致。显然这一观点在洪子诚看来,即所谓某些重要作家“边缘化”、新的“中心作家”兴起的作家整体性的更迭现象[17]26。新的“中心作家”如罗广斌、杨益言、杨沫、姚雪垠等,均是建构当代“十七年”文学经典,开展集体写作的重要作家群体。而恰恰是那批曾受过五四启蒙文学传统熏陶的如艾青、萧军等在解放区曾试图改变自我文学立场与价值观念的作家,在面对文艺大众化与处理革命与政治时所呈现的紧张与流离的姿态,也暗含着当代文学体制发生进程中的某种断裂性。
进一步思考,解放区成长起来的从事集体写作的作家的文化程度与“十七年”时期的“中心作家”的整体素质极为相似:小学中学文化程度,有参与基层革命斗争实践经验,按照新的文学规范从事文学创作。由此可见,不同时代两组集体写作群体的确认,暗含着当代文学规约性的生产性质,而后者更是通过专门成立管理机构的形式来整塑文学艺术工作。
作为专门成立管理机构来整塑文学艺术创作的机构,作协与文联又在某种意义上是国家与执政党对作家、艺术家进行控制和组织领导的工具,如文艺机构与行政部门等常常介入作家的文艺创作与新生写作力量的培养[18]。此外,文学管理机构通过制定写作计划、规范写作秩序与交流写作经验等形式,展开对文学的特定生产。这种在既定国家体制下运作的文学生产,在文革期间达到高潮并最终得以回落乃至消解。
与此同时,任何企图传达如同现代文学期刊“同人”性质的文学现象,如20世纪50年代后期流沙河诗歌《草木篇》等开放的笔调,势必会被国家意识形态剥夺写作权利,乃至展开公开批判。党中央对于“异端”文学进行处理与规范的方式,是文学整合化过程中的重要环节。但它实质上是以确立一种新的思想艺术资源为目的,进而延续了解放区文艺诗歌领域新的文学形式——“颂歌”与“赞歌”,但无意识地割裂了五四以来作品在思想艺术领域的艺术探索性。这也就直接解释了1958年初《文艺报》开辟“再批判专栏”的行为动机,即出现了类似于延安时期“小资”作品在价值认定上惨遭否定的历史性悲剧。因此洪子诚认为所谓的文学批评与文化批判,实则“表达了其面对所要超越的深厚的文化传统时的恐惧”[17]32,即它试图断裂与摆脱五四新文学传统。主流意识过分控制学术与创作思维,无疑将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种主流意识形态的规范与整合,同样表现在20世纪50年代后期的诗歌领域。作为大跃进运动中政治与经济配合、支持下的产物,新民歌运动成为文学实验的形式。全国文联与各地党委要求全国各地成立“采风”组织与编选民歌的机构,并强调这是一项“政治任务”[19]96。领导者还亲自指明“新民歌”的发展道路:在民歌与古典诗歌基础上发展新诗。为此有学者指出的“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的“三结合”创作方法逐渐成为官方着力推行的集体写作模式[20]。而回顾这种集体写作模式,不难发觉其写作主体正是被组织化了的工农兵,作家个体书写的主动性逐渐丧失,更多地屈从于集体写作的表现形态需要。此外,集体写作为巩固新生共和国的意识形态服务的目的,早在新民歌运动后期就有人明确撰文指出,并让一些作家采取二元对立的方式与个人写作划清了界限。正如张真所说:“集体创作的方法就是在集体主义的基础上产生的,它不能在个人主义的基础上产生。”[21]
回顾上文不难发现,个人主义与个人写作不同程度地遭受了压制与集中清算。因此有学者指出,1957年政权与知识分子关系的不愉快导致了当政者把文学创作的希望向民间倾斜[22]。而笔者认为,这种不和谐的场景早在延安时期的批判“小资”时期就已初现,并在当代文学整合与构建的过程中愈加明显。“新民歌运动”似乎是对《讲话》以来所形成的新的民间话语实践形式——叙事性民歌体的进一步衍生与强化,也显示出《讲话》所确立的集体写作的文学新方向在当代的“经典化”过程。而对于新民歌的“经典”化问题,也正如上文涉及的洪子诚的观点,即集体写作的民歌最终会为政治、文学“精英”所引导、操纵[17]66,以不断修改与筛选的形式,组织建构当代文学新诗史。
值得注意的是,解放区新民歌的创作主体是基层生活的工农兵作家,其创作目的是为了启蒙农民为主体的广大人民群众,更能表达“大众”集体的意志、情感,并能够容纳政治运动、国家政策等内容[19]97,实现文艺的大众化与民族化;而“新民歌”运动则是以工农大众为集体写作主体,传播与接受的对象即被启蒙对象亦为自身。这隐含着一个悖论式的命题:作为被启蒙主体,同时又充当启蒙主体从事文学创作,解构了启蒙与被启蒙二元对立的模式,实质上却无意识地造成启蒙的自我瓦解。因此有人认为这次运动,“超越以往、压倒一切的气势和片面复古的行为”,‘终结’了延安以来诗歌的创作资源”[23]也不无道理。尽管有学者认为,这场运动帮文盲找到了一种文化消遣与教育的方式[9]192,是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的。
但笔者认为,当代新诗在追求所谓的文艺大众化与民族化进程中,回归古典之尝试显然是断裂了五四新文化传统。这种断裂在貌似围绕着《讲话》的方向指引下已经开始产生,并在新中国成立后当代文学生产机制确立后不断地呈现。这种现象的出现进而引发对于文学生产的操控与强化,某种程度上也左右了文学生产的“组织化”,而不断地使当代文学在结构与解构中紧张而又缓慢地发展。
三、经典化与断裂性:《红岩》的写作方式与文革写作组
新民歌运动中,工农兵大众作为集体写作的主体,创造民歌新范式的激情得以充分涌现。但最终决定其诗歌是否能够进入《红旗歌谣》这一收录该时期代表新民歌文学成就与成为“经典”的决定权,仍掌握在郭沫若、周扬等代表着国家主流意识的文化界高层之手。由此可见,新民歌运动包含着两种力量的集体写作:工农大众与官方文人。此外,相较于20世纪40年代的延安时期,新民歌运动的集体写作,更多地继承了“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某种程度上实现了群众有组织、有计划“集团军”式的宣泄与狂欢[24]。而作为当代“十七年文学”的杰出代表——革命历史小说的书写与生产,更是以前所未有的“一体化”进程的姿态,展开对于宏大国家意识形态的营造与建构。
“一体化”的概念是洪子诚从文学组织与生产方式特征入手,对文学机构、文学报刊,写作、出版、传播、阅读、评价等环节的高度“一体化”的组织方式及因此建立的高度组织化的文学世界的准确定位[25]。纵观当代文学绝大多数革命历史小说的生产流程,以《红岩》的写作方式为例,它的成书缘由、写作素材、创作主体、出版传播、评论改写,均带有现实政策的宣传、上级的指令、意识形态的要求等影响因素,是要通过集体写作的方式来完成某个集体目的[26]。这种带有现代民族国家合法性的论证,亟待历史记忆的重构[27]。
而出于同样目的的革命叙事话语的建构,可以追溯至20世纪40年代的延安时期。如上文涉及的对《白毛女》等民间传说的改编,最终上升到革命叙事的事例。可以说,当代“十七年文学”的生产,还是基本继承了延安时期《讲话》的写作传统,并不断赋予其经典化的地位。文学组织与生产的过程,即文学不断成为经典的同时,文学传统的深度断裂也在继续,并在文革期间伴随着“样板戏”的集体狂欢与图腾崇拜现象的开展,最终走向了自我建构的悖论。值得注意的是,文革写作组的开展,这种高度的生产组织化现象,早已在“十七年”革命叙事文学的建构中初露端倪。
以《红岩》的写作过程为例,其文本取材与筛选以及不断加工修改的过程,在一些学者看来是以“提纯”的方式对革命历史叙事本身所包含与承担的意识形态内涵与功能的突出与强化[28]。因为革命历史小说的作家多为革命斗争的亲历者,如何从回忆与还原个人体验,上升到革命历史的重新叙述,仍是作家们需要不断努力的方向。
回顾《红岩》的写作我们不难发现,罗广斌、杨益言、包括后期不参与写作的刘德彬都是小说所呈现内容的直接体验者。他们应重庆市委的要求,为对青少年展开革命传统教育,纷纷记录下了“中美合作所”内诸多烈士的生活与斗争事迹,并以做了多次报告后合著完成的报告文学《圣洁的血花》而暂时终结了对于革命历史事件的还原与重述。后又应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之约,三人又对报告内容进行整理后,产生了革命回忆录《在烈火中永生》。而关于革命历史回忆录,有人指出其“在权威历史叙述之外形象化地建构公共记忆的目的又迫使其必须使用虚构、典型化等手段”[29]。因此对于历史的革命化的还原,期冀达到革命的历史化的叙事目的,仍需掌握与深入认识当时的斗争形势和时代特征,即创作动机是充分政治化的[17]100-101。出于这样的政治觉悟,《红岩》随后几易其稿,最终完成了第五次修改,结束了长达十年的文学生产。
由此可以看到,《红岩》的成书方式,夹杂着诸多文学管理机构与国家意识形态的干预。如四川文艺界卓有威望的老作家马识途和沙汀给予《红岩》作者大量的帮助和支持。四川文联、重庆作协、重庆美协等方面也都从不同方面关心和帮助《红岩》的写作和修改[30]。此外出版商与责编等相关文学传播领域的介入,也是文学生产后期持续的动力。该书虽以罗广斌、杨益言二人署名得以公开出版,但在《红岩》研究专家钱振文看来,小说的成功出版得益于一定的经验与诀窍:编辑处理初稿的“编写”而非单纯的“编”[31]。不断“修改”与“再版”也有助于提高文学作品的革命主体性[32],以达到更能为青少年接受的“真实性”。此外有研究者指出,出版后的小说不断地修改,是为更好地用《讲话》精神来诠释历史与革命[33]。因此可以断定,《红岩》自身的写作模式也以文学实验的形式,对于同时代乃至文革期间写作组织化生产提供了某种参照。
“写作组”作为20世纪70年代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大奇观,在文革期间的意识形态架构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洪子诚认为其显示了发言的阶级、政治集团性质(非个人性),有助于加强其权威地位。从表面上看,一群文化精英深深卷入了写作组的狂潮中。他们只是变换笔名撰写一些文史哲方面的理论文章和文艺评论,但在这种面具下则潜藏着凶险的政治目的。他们的言论背后有着复杂的政治背景。
至于文革时期的集体写作,则是融合了“三结合”(由“党委领导、工农兵业余作者和专业编辑人员三部分组成[20])等更为激进的文学写作原则,以写作小组的形式,实现了个人意志和话语言说权利的完全垄断。以上海县《虹南作战史》写作组为例,写作集体的多元化与文学生产的高度组织化,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文学批评的小组化。此外,文革期间的集体写作组试图对建国后的文艺现象与文学作品进行重新厘定,以展开文学界的整合与清洗。与此同时他们又重构了文学的光辉“样板”,以真正实现当代文学的“经典化”。集体写作把努力塑造工农兵的英雄人物作为社会主义文艺的根本任务,要求遵循革命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方法进行创作,这无疑带有以政治权力干预文艺的“暴力”性质。文革文学对20世纪50年代末“文艺大跃进”艺术手法的再一次认同,无意识地深化了五四新文学传统有关个人与个性的提倡。
回顾上文不难看出,集体写作模式在当代文学十七年期间得以经典化,并在文革期间以激进的写作方式实现了国家意识形态的整合与建构。“现代”在解放了“个人”的同时,实际上以迂回前进的方式极大地加强了对于个人的控制[34]。个人写作随着集体写作的广泛开展而备受压抑,五四新文学传统也为之深层断裂,直至文革结束与左翼文艺思想的退潮才逐步恢复。与此同时,革命“样板”的探索与重构,也侧面反映出党和中央面对集体写作发展局面所产生的忧虑与不安。不断的建构与解构,时刻影响着五四新文学传统的发生、断裂与修复。但其中也暗含着自我否定与拆解的痕迹,并造成了当代文学悖论式的发生发展状况。
四、结语
本文从整合与断裂的维度出发,以集体写作的形式考察当代文学的生产,并试图从源流上对20世纪40年代在《讲话》引导下集体写作新方向确立后所产生的文学新面貌进行系统的梳理,围绕《讲话》所形成的集体写作模式,结合所产生的新的文学资源与民族形式,以探究其在当代文学建构中的某种可能性。
就断裂层面来讲,集体写作模式的确立势必造成文学多元现象的逐步同质化;但从文学发生的内在进程与价值尺度层面来看,对文学传统的继承与扬弃成为文学发生的内在隐含因素。结合当代文学的生产,以集体写作为例,从建构与解构的角度可以看到当代文学经典塑造的曲折性与悖论性。但就其整合与断裂关系的处理问题来看,其中也暗含着国家意识形态的模糊性,某种程度上也会影响着当代文学的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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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文寻珠】
Integration and Fracture:Collective Writing and the Creation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MAO Wei-dong
(CollegeofLiberalArts,HunanNormalUniversity,changsha410081,China)
Abstract:Through convoking literature meetings and especially setting up the literature management organizations, the collective writing tries to reach an agreement on the construction and stipulations of “national consciousness”, which determines the produ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in this sense. In terms of integration, it can be traced to the collective writing of Yan’an period in 1940s so as to explore the literature cre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liberated areas, and the collective writing can be extend in the meaning of the “classic” proposition nowadays, meanwhile, the literature fracture also gradually emerges. In addition, in the process of integra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the New Folk Song Movement, for example, it resorts to methods of the carnival aesthetics and political ruling, which causes the deep fracture of the May fourth new literature tradition. The development and strengthening of this fracture, also has been realized through collective writing. This paradox trajectory has created the much complicated historical limitations to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Key words:integration; fracture; collective writing;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DOI:10.15926/j.cnki.hkdsk.2016.03.008 10.15926/j.cnki.hkdsk.2016.03.009
收稿日期:2015-10-14
作者简介:毛伟东(1991— ),男,浙江湖州人,硕士生,主要从事写作学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3910(2016)03-004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