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嗣修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哲学研究
荀学在晚清的历史命运
——以晚清政府、谭嗣同、章太炎对荀子的态度为例
牛嗣修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14)
清朝晚期,荀学由学术领域步入了政治领域。无论是满清政府,还是维新派的谭嗣同,以及古文经学家章太炎,都无一例外地拿荀子做文章。晚清政府实行科举改制,把荀子作为最高层次考试的题目,以期选拔出符合现实需要的人才,来维护自身的统治。与此相反,谭嗣同主张变法改制,他把荀子看成是封建社会纲常名教和君主专制的思想工具,予以激烈的批判。同样是反对满清政权,章太炎却尊荀,标举在继承传统基础上实行渐进改革。荀学积极作用于社会现实,成为名副其实的“显学”。总之,无论是排荀还是尊荀,都不仅说明了荀子思想的丰富性和多面性,而且说明荀子在晚清的命运关乎时运和政局,与国家和民族的前途命运息息相关。
荀子;晚清;谭嗣同;章太炎
乾嘉以降是“荀学复兴”的时代,“荀学复兴”是当时诸子学复兴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诸子学的复兴是乾嘉时期经典考据发展的必然。清代学者研治诸子百家首推儒家,儒家又首推荀子。诚如余英时所言:“清代的考证最初集中在经学,旁及史学,后来发展到诸子学。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进程,因为以先秦古籍的校刊、训诂和考订而言,群经以后便是诸子了。在诸子之中,最先当然要碰到《荀子》。这是儒家内部唯一一部‘非正统’或‘异端’的子书。……但是这样对一部一部的子书深入地整理下去,最后必然导向诸子思想的再发现。”①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胡适》,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78-79页。
清代荀学复兴的主要表现是荀子研究书目的大规模呈现。清代尤其是清中叶以后,《荀子》一书的价值被重新发现,为当时儒者所重,注荀者人才辈出,研究《荀子》的学术成果不断涌现。依据现代学者整理所见《荀子》研究书目,包括至今仍然存在或已亡佚者,在清代以前的上千年间共有41部,而有清一代的260多年间,清儒研究《荀子》的书目多达48部,其数量竟高于清代以前历代书目的总和,反映出清儒研究《荀子》的盛况空前②参见田富美:《清代荀子学研究》,新北市: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79页。。这些书目的内容主要体现在校勘及训释两方面。光绪十七年(1891年)王先谦写成《荀子集解》,成为清代训释《荀子》集大成式的代表性著作。在考据的基础上,清儒重新审视被批判已久的荀学,对荀学义理亦多有阐发或借鉴吸收,形成了有别于宋明理学家的不同评价。他们肯定荀学源出于孔门,荀子得以摆脱理学家冠以的“异端”之名。再进一步,清儒在尊经及六经传承的谱系研究中,称道荀子在经学传授方面的贡献。因此,荀子不但得以重回儒家,更一跃成为儒家的经学大师。此外,清代崇礼思潮也暗合了荀子的礼学理路。清代荀子地位的嬗变无疑影响了《四库全书总目》对荀学的评价:“况之著书,主于明周、孔之教,崇礼而劝学。……平心而论,卿之学源出孔门,在诸子之中最为近正,是其所长;主持太甚,词义或至于过当,是其所短。韩愈‘大醇小疵’之说,要为定论,余皆好恶之词也。”*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儒家类》91卷,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770页。《四库全书》的评价为荀学的复兴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处于考据风气中的荀学,是在人数较少的学者圈子内的纯学术研究,虽然《四库全书》对荀子的评价透露出些许的政治意味,但是荀学仍然在学术的轨道上缓缓前行,它没有越出自身的范围,进入到关乎国计民生的政治生活领域。然而,情况在1890年之后发生了变化,荀学从学术领域进入了政治领域,荀子也从被关注的边缘人物到成为重点关注的人物,并且出现了对待荀子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评价。本文试图描述和分析荀学命运及其变化的所在。
考试是教育的一种手段,然而考什么内容,却是一定的社会价值观念的体现。尤其是作为一个国家最高层次的考试类型,考试鲜明而集中地成为反映统治阶级意识的一种工具,它就不再仅仅属于教育范畴,更属于社会政治范畴。明清的科举制度即是如此,试题的拟定必须符合官方的哲学思想,这样选拔出来人才才能更好地维护社会的统治。清代的官方意识形态,向来标榜“尊孔孟,法程朱”。*裕德:《会试录前序》,见《光绪甲辰恩科会试录》,第1页,1901年刻本。由于程朱理学占据意识形态的统治地位,绝大多数理学家都继承了宋明理学家的观点,视荀子为“异端”。
既然清代以程朱理学作为官方的统治思想,以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为出题根据,为什么饱受批评的荀子却登上了大雅之堂,成为最高层次考试的题目,并且成为“一而再”的考试题目?这里的“一”指的是在1892年的会试中,荀子成为策题之一。“策”是考试中的一种文体,它的内容关乎时务。虽然策论之试置于末场,相比“四书五经”题目,不占重要地位,但是成为最高层次的考试题目,所波及的范围之广,影响之大不可估量。1894年朝考,荀卿“再”次成为考试题目。*翁同龢:《翁同龢日记》,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2559页。关于朝考,它是清代科举制度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在新科进士取得出身后,由礼部以名册送翰林院掌院学士,奏请皇帝,再试于保和殿,并特派大臣阅卷,称为朝考。朝考后授官,最优者为翰林院庶吉士,其余则任主事、中书、知县等职。朝考基本以论、疏、试帖诗三项命题。*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北京: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126-127页。1894年的朝考即以“荀卿论”为题。
短短几年间,一作为选拔性考试,一作为任职资格性考试,最高统治者连续以荀子为题,出题观念发生了重大转变。
以荀子为题,说明读书人对荀子较为关注。可以说,清儒持续不断的重视和研究《荀子》使得荀学成为名副其实的“显学”,*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来学术史》,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282页。这是荀卿得以成为试题的重要缘由。因此从一方面来说,清代《荀子》的研究影响了考试的内容。荀子作为试题并不是空穴来风,民间早已有这样的动议,它可能是对于当时民意的反应。如俞樾曾提出将《荀子》书升格为经的主张,在有关改革科举考试的建议中,他认为:“第一场试《论语》义二道,《孟子》、《荀子》义各一道。……考《孟子》一书,本亦在诸子之中,后升为经,今若《荀子》为经,与《孟子》配次《论语》之后并立学官,乡、会试首场即用此一圣二贤之书出题,取士允为千古定论。”*俞樾:《取士议》,《宾萌集·议篇四》,参见《春在堂全书》第3册,第2183-2184页。俞樾的主张意味着对于长期独占科举考试内容的《四书》提出了挑战。以荀卿为题还是对《四库全书总目》中有关荀子评价的一个遥远的回应。《四库全书》作为官书,其权威性不言而喻,亦足影响后世。
除了学术自身发展的主观原因,决定荀子成为最高类型的考题主要还是与当时的社会现实、政治局势密切相关。以荀子为题,目的是为了更好地选拔为统治者服务的各级各类人才,尤其是参加朝考的进士大多要在朝考之后授予官职,成为清朝政府的各级地方官吏和维护统治的中流砥柱。19世纪末的满清政府,处于内忧外患之中。自乾隆后期,表面上“太平盛世”的装饰已经遮掩不住衰败的颓势,各种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堆积如山,危机日渐积累和显露。嘉庆、道光以来更是江河日下,社会弊端积重难返,各种社会矛盾不断激化。边疆多事,灾祸连年,吏治腐败,农民接连起义。诚如龚自珍所描述的,已处于“日之将夕,悲风骤至”的危局中:“概乎四方,大抵富户变贫户,贫户变饿者,四民之首,奔走下贱。各省大局,岌岌乎皆不可以支月日,奚暇问年岁!”*龚自珍:《西域置行省议》,《龚自珍全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07页。由社会问题导致太平天国起义,更是沉重打击了清政府的统治。除了内政的难以为继,外国列强的入侵不仅让清政府丧失了“天朝大国”的颜面,更重要的是国门被打开,国家安全受到严重威胁。自1840年之后,清政府被迫与外国列强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条约。在帝国主义列强的欺凌下,中国社会逐渐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由此导致国内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空前紧张。没落的清王朝,要化解矛盾,就要着眼现实,做出相应的变革。
而当时的最高统治者光绪的确有锐意革新的精神。光绪即位之前,在毓庆宫读书,主要受教于翁同龢等人。翁同龢力图把他培养成一位有作为的皇帝,于是在正常教授“四书五经”之外,还特地安排了许多中外史地、科技和早期改良主义著作等课程,引导光绪帝关心现实政治,留意中外大势,清除积弊,力振朝纲。光绪深受老师的影响,在即位之后,奋发图强,虽然受制于慈禧,但是在一定程度上展示了他试图改变国家积贫积弱的志向。而荀学关注现实正与他们师徒等人的思想相合,因此以荀子为题不足为怪。当然以荀子为题或许还隐含着要慈禧还政于光绪,加强君权的意味。在荀子的政治理论中,尊君色彩较为浓厚。“君者,国之隆也;父者,家之隆也。隆一而治,二而乱。自古及今,未有二隆争重而能长久者。”(《荀子·致士》)荀子还说:“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名为圣王,兼制人,人莫得而制也。”(《荀子·王霸》)
荀子生在乱世,怀抱救世的理想。相较于孟子的理想主义,荀子虽有理想,但未导向理想主义,他的现实主义是对儒学外王学的重要拓展。“荀子是现实主义儒学传统的奠定者,在外王学,即统一中国及其制度文明的理论设计方面发挥了较为重大的作用。”*郭齐勇:《重新认识荀子的哲学地位与历史贡献》,《河北学刊》,2012年第5期。外王学的内容集中表现在《王制》、《王霸》、《富国》、《强国》诸篇,荀子精心设计了王者理想的施政纲领,即富国强国的目标。在其它篇章中从君道臣道、用贤赏罚、教民爱民等方面来谈为政的具体措施,措施中最为重要的是对人才的重视、选拔和任用。荀子主张尚贤使能,他认为“尊圣者王,贵贤者霸,敬贤者存,慢贤者亡,古今一也”。(《荀子·君子》)荀子对理想社会的设计和具体的施政策略深深地契合了晚清社会的现实情境,清王朝在内忧外患的逼迫下,试图摆脱困境,振衰起颓,寻找出路。社会出现了新的变化,形势的发展对人才提出了新的要求,但是传统的主要以“四书五经”为选拔人才的标准却越来越暴露出它的不足,因此对传统考试在出题内容和形式方面做出调整,以适应变革的需要就势在必行了。
1895年,受到马关条约激烈刺激的光绪帝在保和殿策试天下贡士时,就询问士人:“孙子练兵,吴子治军,李靖之问对,所详手法足法,明王骥、戚继光所论练兵之法,其目有五有六,能备举之欤?……究极精微,谙求韬略,若淮南子兵略训、杜牧战论、苏轼训兵旅策,见诸施行,果能确有成效否?”*《清实录》之《大清德宗景皇帝实录》卷三六七,第7页,新文丰出版公司影印本,第五册,3322页。光绪对士子的发问,显露了最高统治者在时局危难情势下的焦灼心态和对现实问题解决之道的探索。葛兆光认为:“这一问题,显然是在儒家经典中始终没有找到答案的情况下,希望在诸子学中另外寻找资源。可是,在通常是以儒家经典中的问题为考试题的策试中,居然引入了过去几乎被视为异端的诸子之说,这是相当有象征意味的,这种也许只是无意中的资源转移,将连带地引出了知识中心与边缘的互相转化。”*葛兆光:《中国思想史》第二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版,第510-511页。此后,“光绪二十四年,湖光总督张之洞有变通科举之奏。二十七年,乡、会试首场改试中国政治史事论五篇,二场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三场四书义二篇,五经义一篇,其他考试例此,用之洞之议也。”*赵尔巽主编:《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153页。晚清科制改革,对考试场次和内容进行了经史易位,第一场考中国政治史事论五篇,第二场试外国政治艺学策五道,第三场考四书义两篇、五经义一篇,实现了由经史八股到政艺策论的转变。“要之,其本义在不废除科举制度的前提下进行改革,希望藉此策励士子讲求实学,以助晚清新政。”*李林:《从经史八股到政艺策论:清末癸卯、甲辰科会试论析》,载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学报》,2012年第55期。可以说,清末的科举改制是由荀子发端而不断变化的结果。
清政府妄图利用荀子的思想学说及其现实主义精神以实现富国强兵巩固自身政权的目的,而谭嗣同的荀子观与清政府的意向大相径庭,他把批判荀子作为反对封建专制实行政治改良的锲入点。
谭嗣同对荀学的认识,受梁启超和夏曾佑的影响。当时梁、夏正继承了今文经学的传统,蓄意排荀,“清儒所作的汉学,自命为‘荀学’,我们要把当时垄断了学界的汉学打倒,便用‘擒贼先擒王’的手段去打他的老祖宗——荀子。”*梁启超:《亡友夏穗卿先生》,《饮冰室合集》文集第1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0页。夏曾佑也认为:“观有儒教以来,素王之道淆于兰陵,兰陵之道淆于新师,新师之道淆于伪学。”梁、夏的排荀的根本目的在于通过批判荀子,打倒汉学,借古申今,为政治上的托古改制制造理论基础与历史依据。这是典型的学术为政治服务,即先从学术考辨入手,然后过度到政治领域的改良思想。谭嗣同认可他们的观点,但是“并不甘心于书斋思辩”,而是做一个“积极的政治活动家”。*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513页。他径直从政治制度入手,向荀子开火,成为排荀运动最勇猛的一员健将。
谭嗣同对荀子及荀学的抨击主要体现在《仁学》一书中。“孔学衍为两大支,……不幸此两支皆绝不传,荀乃乘间冒孔之名,以败孔之道。曰‘法后王,尊君统’,以倾孔学也。曰:‘有治人,无治法’,阴防后人之变其法也。又喜言礼乐政刑之属,惟恐钳制束缚之具之不繁也。一传而为李斯,而其为祸亦暴著于世矣。然而其为学也,在下者术之,又疾遂其苟富贵取荣悅之心,公然为卑谄侧媚奴颜婢膝而无伤于臣节,反以其助纣为虐者名之曰‘忠义’;在上者术之,尤利取以尊君卑臣愚黔首,自放纵横暴而涂锢天下之人心。……故常以为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336-337页。总体来说,谭嗣同对荀子的批判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于纲常名教的批判。名教即礼教,礼教着眼于“名分”,名教着眼于“正名”,两者大同小异,皆为荀子所重。荀子“隆礼”,而“礼别异”,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礼的主要作用是为尊卑贵贱的等级秩序服务。“因此,对于荀学的批判,必然转入对名教纲常学说的批判。”*何卫东著:《谭嗣同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17页。“彼为荀学者,必以伦常二字,诬为孔教之精旨,不悟其为据乱世之法也。……况又妄益之以三纲,明创不平等之法,轩轾凿枘,以苦父天母地之人。”*⑧蔡尚思,方行编:《仁学》三十,《谭嗣同全集》(增订本),第337页,第338页。谭嗣同自小由于家庭生活的不幸遭遇,遍尝纲常带来的辛酸。他回忆到:“吾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蔡尚思,方行编:《仁学》自序,《谭嗣同全集》(增订本),第289页。这种独特的人生经历,促使他反思纲常名教的危害。“又况名者,由人创造,上以制其下,而不能不奉之;则数千年来,三纲五伦之惨祸烈毒,由是酷焉矣。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轭民,父以名压子,夫以名困妻。君臣之祸亟,而父子夫妇之伦遂各以名势相制为当然矣。此皆三纲之名之为害也。……故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⑧另一方面是对封建君主专制的批判。谭嗣同认为二千年来君主专制制度,实是荀学的衍生物,或者说荀学成为专制社会的理论帮凶。荀子思想中的尊君色彩非常浓厚,上文已经指,谭嗣同认为专制社会的形成正是荀子强化君权的产物:“岂谓为荀学者,乃尽亡其精意,而泥其粗迹,授君主以莫大无限之权,使得挟持一孔教以制天下。”*蔡尚思,方行编:《仁学》三十,《谭嗣同全集》(增订本),第338页。因此谭嗣同发出了“冲决伦常之网罗”和“冲决君主之网罗”的呼声。他大声疾呼要破除这一切反人道的“礼”的束缚,破除这一切他认为是完全违反自然本来规律(“仁”)的人为的网罗。
谭嗣同批判荀学,目的在于肃清封建纲常名教和专制制度的思想基础,打碎套在广大人们思想上的枷锁,解放人们的观念,摆脱精神上的重轭。谭嗣同的批判荀学,根本目的是通过取法西方,建立自由、民主、平等的资产阶级政治制度。“渠意以为学西法,惟平等教公法学最上;农矿工商有益于平民者,亦不可缓;兵学最下。”*蔡尚思,方行编:《与唐绂丞书》,《谭嗣同全集》(增订本),第266页。只有向西方学习,“尽变西法”,才能实现上下通、中外通、男女通、人我通。通即仁,即平等,谭嗣同渴望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他在人伦关系中最欣赏朋友一伦,“五伦中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无纤毫之苦,有淡水之乐,其惟朋友乎。”*④蔡尚思,方行编:《仁学》三十八,《谭嗣同全集》(增订本),第349-350页,第367页。朋友关系最符合人与人相处的原则,最合乎自然“本性”和人的“本性”。谭嗣同把平等视为人类追求的终极目标和归宿,他幻想着建立一个在平等基础上普遍幸福的大同社会,“君主废则贵贱平;公理明则贫富均。千里万里,一家一人。”④
谭嗣同认为荀学阻碍了中国走向现代化、民主化的进程,必须予以批驳。他公然宣称两千年来的中国的政治与学术,完全违背了“圣人之道”。要推倒专制制度,建立崭新的民主政治制度,必须抛弃荀学,寻找新的理论资源。而西法的“博大精深”、“周密微至”,恰恰正是中国已亡的那个“圣人之道”。于是他得出结论:学西法不仅不是离经叛道,而是名副其实地复兴“圣人之道”。他以西方的民主制度合乎圣人之道为论据,证明中国完全可以放手学习符合圣人之道的西方美备的“政令法度”,彻底改变“二千余年暴秦之弊法”,变法图治。
谭嗣同反对荀学,学习西方,主张变法改制,深受甲午战争失利的刺激。在甲午战争中,中国竟然败在了一向为自己所看不大起、实力似乎并不强大的“东邻小国”日本手里。这种奇耻大辱,恰恰证实国力衰败而酿成的严重的政治危机已经成为严酷的现实,无情地摆在了国人面前。“嗣同……经此创钜痛深,乃始摒弃一切,专精致思。”*蔡尚思,方行编:《上欧阳中鹄书》,《谭嗣同全集》(增订本),第167-168页。“专精致思”即开始反思其中的缘由,探索国家的前途命运。谭嗣同认为洋务派学习西方只是学其枝节,而未学其根本,是舍本逐末。“中国数十年来,何尝有洋务哉……足下所谓洋务,第就所见之轮船已耳,电线已耳,火车已耳,枪炮、水雷及织布炼铁诸机器已耳。……凡此皆洋务之枝叶,非其根本。执枝叶而责根本之成效,何为不绝无哉?”*⑨蔡尚思,方行编:《谭嗣同全集》(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02页,第343页。“根本”为何?谭嗣同一针见血指出:“于其法度政令之美备,曾未梦见。”洋务派秉持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路,实践证明是错误的。对此,康有为也认为:“考中国败弱之由,百弊从积,皆由体制尊隔之故。”*汤志钧:《康有为政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219页。梁启超则说:“中国向于西方,尽袭皮毛,震其技艺之片长,忽其政本之大法。”*梁启超:《上南皮张尚书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05页。
洋务派通过经营洋务以致国家富强的许诺已无望兑现,列强瓜分中国的危险业已迫在眉睫,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不绝如缕祸在旦夕。“祸为前朝所有之祸,则前代之人,既已顺受,今之人或不可较;无如外患深矣,海军熸矣,要害扼矣,堂奥入矣,利权夺矣,财源竭矣,分割兆矣,民倒悬矣,国与教与种将偕亡矣。”⑨因此,“只有立即实施‘扫除更张,再立堂构’的大变全变之根本办法,改变政法制度,才是唯一的出路。”*丁伟志,陈崧:《中西体用之间》,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162页。正如梁启超在《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里所总结的,中国人向西方学习走向了第二阶段,即由器物层面过度到政治制度层面。
章太炎主要是作为一位杰出思想家而影响了中国近代史的发展进程。根据李泽厚对章太炎一生的分期,1894年到1900年是章氏思想发展的第一阶段。这一阶段,他在政治活动和政治主张上,基本是追随和从属于康、梁改良派。*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第709页。章太炎虽然此时属于改良派的一员,但他深受古文经学的影响,在思想倾向方面与康、梁有明显的分歧,表现之一是对待荀子的态度。康、梁、谭主张抑荀,而章太炎主张尊荀。章太炎的尊荀,是对当时今文经学排荀思想的反应。康有为利用他的今文经说“托古改制”,他的学生梁启超更侈谈“荀传小康,孟传大同”,夏曾佑有“冥冥兰陵门,万鬼头如蚁”之诗,有似“排荀运动”。章太炎接续和发展了古文经学的传统,他对以康有为为代表的经今文学派的“古文经传,悉是伪造”的观点予以批驳。“章氏推崇荀卿,专为撰文,或与此有关,盖亦有感而发也。”*⑥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第52页,第52页。
关于章太炎的尊荀,首先要提到《訄书》原刊本,《訄书》原刊本以《尊荀》开篇显示出对荀子及其思想的重视程度。章太炎的尊荀思想,还有写于1897年的《后圣》篇,该文说到:“自仲尼而后,孰为后圣?曰:水精既绝,制作不绍,浸寻二百年,以踵相接者,惟荀卿足以称是。”*⑤傅杰编校:《章太炎学术史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16页,第172页。该文虽然没有收录到《訄书》中,但也是尊荀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章太炎把荀子作为继孔子之后的圣人,接续和发展了孔子的思想,功莫大焉。在文章最后他把荀子上升到和孔子相提并论的高度,“同乎荀卿者与孔子同,异乎荀卿者与孔子异。”给予荀子以前所未有的礼遇。
章太炎的尊荀与荀子思想的务实精神紧密相关。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他在《自定年谱》中说:“时余所操儒术,以孙卿为宗,不喜持空论言捷径者。”又云:“荀子语语平实,但务修己治人,不求高远。”“荀子反对思、孟,即以五行之说为的。盖荀子专以人事为重,怪诞之语,非驳尽不可也。汉儒孟、荀并尊,余谓如但尊荀子,则《五行传》、纬书一流不致嚣张。”*章太炎:《诸子略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5页。在《原儒》也认为:“古文家务求是,儒家务致用,亦各有适,兼之者李克、孙卿数子而矣。”⑤在晚清时局的迫切要求下,章太炎认为荀子的功劳“非侈其传经也”,他对那些关涉政治与人事的《礼记》《正名》明显更为看重,尤其对于《礼论》篇,章太炎指出:“《礼论》未作,人以为祝史之事;《礼论》作矣,人以为辟公之事。”他的尊崇荀卿,不是单纯的“侈其传经”,而因为他“微言通鬼神,彰明于人事”,“有循于旧名,有作于新名”,也就是因为荀卿有“法后王”思想的缘故。⑥章太炎的尊荀,更是出自于他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他在不同的著作中反复申述他关心民瘼经国济世的情怀,如《菿汉微言》自述其思想变迁和以学术为致用的理想抱负:“少时治经,谨守朴学,所疏通证明者,在文字、器数之间。虽尝博观诸子,略识微言,亦随顺旧义耳。遭世衰微,不忘经国。寻求政术,历览前史,独于荀卿、韩非所说,谓不可易。”*朱维铮,姜义华编注:《章太炎选集》(注释本),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87页。在《上李鸿章书》中说:“年十七,浏览周秦、汉氏之书,于深山乔木间,冥志覃思,然后学有途径,一以荀子、太史公、刘子政为权度。持此三子以观古今中外之册籍,有旁皇周浃者曰知之矣,涉是曰近之矣。吐言相戾,陈义不相应,则以为未知楚夏,不在六艺之科。会天下多故,四裔之侵,慨然念生民之凋瘵,而思以古之道术振之。”*姚奠中,董国炎著:《章太炎学术年谱》,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20页。在“遭世衰微”“四裔之侵”的危难之际,章太炎没有消沉,而是“不忘经国”,“思以古之道术振之”,“古之道术”就是借鉴历史的经验,从既往的历史中寻求治国之道。“余所持论不出《通典》、《通考》、《资治通鉴》诸书,归宿则在孙卿、韩非。……以为不去满洲,则改政变法为虚语。”
章太炎的尊荀是其改良主义思想的体现,与荀子“法后王”的思想相契合。《正学报》:“九流腾跃,以兰陵为宗;历史汗牛,以后王为法。”*傅杰编校:《章太炎学术史论集》,第90页。《尊荀》是为了引导人们从遵祖宗之制改向法后王。章太炎说:“荀子所谓后王者,则素王是;所谓法后王者,则法春秋是。”素王指的是孔子,春秋指的是《春秋左氏传》。又说:“古也者,近古也,可因者也。……或益而宜,或损而宜,损益曰变,因之曰不变,仲尼、荀卿之于周法视此矣。”这里讲到的不是远古,而是有法可依的近古。改革不是对过去的根本否定,而是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因革损益,“或益而宜,或损而宜”,损益要因时因地而宜,做到批判与继承的统一。所以《尊荀》篇劈头就说:“使文质兴废,若画丹之于墨,若大山之于深壑,虽骤变可矣。变不斗绝,故与之莎随以道古。”“变不斗绝,故与之莎随以道古”,意思是在传统基础上的逐渐变革。如果完全割裂传统,就会对发展带来致命的影响。《尊荀》从反面指出:“李斯……涤荡周旧,……其傃新也,禔以害新也”(《訄书·尊荀》)一般人认为此文有“虽骤变可也”的字样,便说章太炎主张“骤变”。李泽厚则认为:“其实原意恰好相反,是强调革新必须重视遗产的因袭继承,李斯全部涤除‘周旧’,反而是‘害新’。”*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第715页。在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章太炎反对割断现实社会与历史文化传统的关联,强调民族文化的存续对于民族独立、发展的特殊意义。在这一点上章太炎与康有为等人有所不同。康有为认为古文经均系刘歆伪造,惟有今文经学才能成为推动社会历史变革的动力。章太炎则对此颇为不满,他认为传统文化是汉民族赖以复兴的文化基础,在中国实现政治改良的同时,必须立足于复兴中国固有文化,必须尊重和凭藉民族文化自身的“特性”,主张以固有文化为主体发展民族新文化。因此,“章太炎主‘兼融'、反对今文家说的背后,更有着对民族历史、文化传统‘存亡续绝'的深层关怀和长远计虑”。章太炎认为民族文化传统与社会的革新是有机的结合体,两者联系紧密不可分割。立新需要因古,社会进步只能是在旧有基础上的因革损益,必须尊重本民族的“德性风俗”。如果完全取法西方,像康有为所倡导的“速变”、“全变”的思想,必然会导致人们对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的全面怀疑和否定,民族历史文化不能不面临着灭绝的危险。尤其在中国面临亡国灭种危机的关头,革命志士试图以变法来救亡保种的形势下,更应把民族文化的存续同变法救亡有机地联系起来。因为民族文化的消失会导致民族的灭亡。正是本着这样的认识,章太炎自觉地承担起“为往圣继绝学”的使命。在章太炎看来,文化的进步犹如薪火,世递代传。“吾之智虑,尝蜕于先人,精于自见,而先人在。”(《訄书·粉蛊》)
在《訄书》手订本及以后,章太炎在义和团运动发生和自立军失败的影响下,思想有了重大转变,他对“戊、己违难,与尊清者游”以及“弃本崇教”加以批判,是年他把印出的《訄书》重新校订。手校本尽管改笔不多,但是通过增删,尤其是去掉了《尊荀》和《独圣》篇,重做《客帝匡谬》和《分镇匡谬》篇,足以见出章太炎思想的急速变迁,也表明他在政治上宣布和改良主义决裂。虽然此后他同样尊荀,也经常引用《荀子》一书,并且用西方的社会学等理论来比附荀子学说,但无可置疑的是荀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下降了,荀子思想与社会政治生活的联系也不再密切,而逐渐回复到正常的学术道路上去。
对荀子在晚清最后十年间的争议,折射出荀学的多面性与复杂性。晚清政府尊荀是为了巩固政权,谭嗣同的排荀是为了肃清为专制服务的思想,建立新的民主政体。同样是尊荀,清政府是妄图利用荀学精神来富国强兵,维护自身的统治,而章太炎则是利用荀子“法后王”的思想来变法改制,建立新的社会制度。同样是反对满清,主张政治改良,谭嗣同排荀,秉持“尽变西法”的理念,而章太炎主张尊荀,认为要在原有基础上实行渐进改革,做到变与不变的统一。总之,不论是尊荀还是反荀,都重视荀学的现实功用。荀学不仅仅是一门书斋里的学问,荀学更是经世致用之学,不同的人士或利益集团为着自身的目的对它有不同的取舍、解读和诠释,因此呈现出荀子的多面相。但是无论是何种面相,它都关乎国计民生,与国家民族的前途息息相关,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从以上的分析来看,由尊荀到反荀又到尊荀,荀学在晚清的历史发展经过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这一过程是荀学在两千多年历史命运的缩影。
[责任编辑:杨晓伟]
牛嗣修(1974-),男,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B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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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4-015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