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弟娥,刘淑银
(1.贺州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广西贺州 542899;2.贺州学院图书馆,广西贺州 542899)
从散文正宗到小说正宗
——文学史视野中的中国现代散文与小说关系研究(一)
刘弟娥1,刘淑银2
(1.贺州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广西贺州542899;2.贺州学院图书馆,广西贺州542899)
中国现代小说学在初生之际嫁接于中国传统文章学(现代文学四体之一的散文,在古代中国又称“文章”“古文”等,研究古典散文之学称为文章学)。于西洋小说学之上,近代小说的发展立足于“中体西用”思想,小说创作更多依托于文章学理论与作法,随着科举制的废除与现代教育制度的普及,传统文章专家逐渐向现代分体文学家转化,经由现代教育制度培养的现代小说读者也逐渐出现,现代小说终成文学正宗,现代小说文体学开始建立,并逐渐也远离了文章学的胎息。
散文;小说;文学正宗
古典散文在传统社会被目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语),且当时的读书人认为古典散文与传统社会中选拔官吏的科举之文有相通之处,如当代八股文研究专家龚笃清指出,“古文与八股文原本是相通的,古文写作的自由度比八股文高,表现手法又灵活多样……明代晚期以后,八股文出现了与古文合二为一的趋势”〔1〕。因而,古典散文在传统社会有着至高无上的文学地位。对小说的重视,是近代的事情,梁启超首倡“小说具有无上之价值”,以此为开端,对照欧美小说,国人开始检讨我国的文体秩序,提出文体分类的概念,如陈独秀比对欧美文坛指出,“现代欧洲文坛第一推重者,厥为剧本。诗与小说,退居第二流。以其实现于剧场,感触人生愈切也”〔2〕。作为当时新文化运动的一种策略,传统文学的正宗散文被排斥出文学范围之外,有利于时人抛弃以传统散文的观念来反观新兴文体小说,即所谓的矫枉必须过正。
梁启超于1907年首提“小说界革命”,指出“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正因为小说有此社会价值,因而,“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小说始”〔3〕4。民国初年,胡适等人倡导“白话小说为白话文学之正宗”,延续梁启超的“小说界革命”的思路,其后,小说渐成大国,“小说”几成“文学”的代名词,以至于在20年代成仿吾曾抱怨说,“我们中国人有一种通病……小说流行的时候,便什么文学都叫小说”〔4〕。虽然,小说文体价值的上升与胡适等人的提倡不无关系;但是,适逢其会,科举制的废除也为小说升格为主流文体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为小说提供了第一代的创作者与读者:科举制的废除,使得“读书人上升性社会变动的大调整”〔5〕,以文章写作为仕进之途的壅塞,文章之学的政治与社会地位彻底失落,以文章写作作为晋身之途的传统士人开始转而寻求新的上升性社会途径,对于这些接受过严格散文写作训练的传统文人,最为驾轻就熟的莫过于从事自己所熟悉的文字工作,这导致“居四民之首的士在向新型知识人转化”〔6〕的过程中,“识时务者”开始由文章专家转化为分体文学作者。虽然其中绝大部分读书人因为“习业已久,一旦置旧法而立新功令,自有不知适从之势”〔7〕。但是,也有些传统士人迅速适应了时代大变局,当文章之学被废弃,文体排序发生变化,随着小说文体地位的提高,小说家与小说读者的社会地位得以提高,小说界最早的作者与读者,就是由传统文章界让渡来的这一批最先适应新变局的传统士人,对于当时的文坛现状,翻译家徐念慈有独到的分析“(小说作者与读者——笔者注)其百分之九十出于旧学界而输入新学说者,其百分之九出于普通之人物,其真受学校教育而有思想、有才力、欢迎新小说者,未知满百分之一否也?”〔8〕正因为传统士人内部的这种转化与裂变,将小说这种上升性的文体赋予“救治民瘼”的社会价值,对散文传统的社会职能的置换,也无疑是他们“以天下为己任”观念的延续,当为他们所乐于接受。
古文传统的“文以载道”尽管在胡适的“八不主义”〔9〕中受到抨击,但是,由于“小说正宗”与“文学革命”的并行,以之取代传统小说的娱乐性,传统文章学的“经世致用”的观念无疑在小说理论中得以衍生。陈平原就曾指出“新小说”家在“觉世新民”方面的努力,“一是对旧小说诲淫诲盗的批判,一是对‘新小说’觉世新民的赞赏。而这一切,实际上都根源于传统的小说关乎世道人心的古训……观念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可思维方法和审美趣味并没有改变……除了说是顺应时势外,更重要的恐怕是小说应有益于世道人心这一口号带有明显的传统文学观念的印记”〔3〕4。陈平原在此隐晦地指出了在“新小说”中的“觉世新民”的观念实际上是古典散文“文以载道”理论的变种。康有为所设想的“六经不能教,当以小说教之;正史不能入,当以小说入之,语录不能谕,当以小说谕之,律例不能治,当以小说治之”〔3〕7,新文体的价值,也着眼于“转移社会”“通俗教育”等方面的社会价值。时人对本土的小说创作是如此认识的,对于翻译小说,也有一个总体的社会价值预期。
其时国门洞开,“奇技淫巧”之术蜂拥而入,但是当时的翻译大家却由“不审西文”的林纾担纲,正如时人对翻译小说的期许,“多译有益之书,以代弹词,为劝谕之助”〔3〕269。晚清举人林纾也是比较忠实实践此种理念。正是基于此种社会价值判断,故当时有识之士敏锐地指出,“视小说为通俗教育之利器”这一看似“高尚”的观点。实际上“仍不过儆世劝俗之意味而已”〔3〕65。而将这种“高尚”的观念安放在小说上,不过是当时文人“把通俗文化提升到和上层文化同等的地位上来”〔10〕的一种手段,小说作为“通俗文化”具有喜闻乐见的娱乐性势必要被“上层”化。
以古典散文为标准的文学价值,最主要的在于“修词”“炼字”之功。如刘师培就这样评价“修词”与为“文”之间的关系,“君子之学,继往开来,舍文何达?若夫废修词之功,崇浅质之文,则文与道分”〔11〕。要提升小说的价值,则要提升小说的“修词”之功,这种观念首先则体现在对以小说为中心的欧美文学的文学价值的漠视,如“以彼新理,助我行文”〔3〕164是当时翻译界对欧美小说的认知,实际上即体现对本土文学“行文”(最主要的则是“修词”)的自信。这一点,在林纾翻译小说中表现得特别突出,“林纾是‘古文家’,他的朋友们恭维他能用‘古文’来译外国小说……‘古文’有两个方面,一方面就是林纾在《黑奴吁天录·例言》《撒克逊劫后英雄略·序》《块肉余生述·序》里所谓的‘义法’,指‘开场’‘伏脉’‘接笋’‘结穴’‘开阖’等等——一句话,叙述和描写的技巧……不过,‘古文’还有一个方面——语言。只要看林纾信奉的‘桐城派’祖师爷方苞的教诫,我们就知道‘古文’运用语言时受多少清规戒律的束缚”〔12〕92-93,如果钱钟书在此对林纾翻译的文字特点表达得还是含糊其辞的话。傅斯年在《怎样做白话文》一文中也再三强调文字表达的重要,虽然,当时也有识者认知到小说语言与散文语言之间的文体异同,并指出我国古典小说的“流弊”在于“刻意求工,以笔墨见长”“泰西言语与文字并用,不妨杂糅,非若中国文学之古今雅俗,界限綦严也。中国除小说外,殆鲜文言并用者。泰西则不然,即小说之体裁,亦与吾国略异。其叙述一事者,往往直录个中人对答之辞以尽其态,口吻毕肖,举动如生,令人读之,有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之妙,而不知皆作者之狡狯也。吾国白话小说,向不见重于社会,故巧笔者无不刻意求工,欲以笔墨见长,而流弊所届,驯至相率搁笔不敢于操觚”〔3〕256。但是,时论重点,仍旧将词章摆在第一要务,因当时的创作者的习气以及读者的欣赏趣味,都难以接受“浅浅显显的书”,而以为林琴南翻译小说的好处,则在于笔墨“刻意求工”,“林琴南先生,今世小说界之泰斗也,问何以崇拜者众?则以遣词缀句,息史汉,其笔墨古朴顽艳,足占文学界一席而无愧色。然试问此等知音,可责诸高等小学卒业诸君乎?遑论初等,可责诸章句帖括冬烘头脑乎?遑论新学,余非谓研究新学诸君概不若冬烘头脑也,若斟酌字义,考订篇法,往往今不逮者”〔3〕314。这正是从传统读者的角色转化方面指出了阅读习惯的一时难以改变。
正因为有此种价值判断与预期,使得有人堂皇地宣布“吾国小说之价值真过于西洋万万也”〔3〕7。即便在某种程度上肯定了小说(也就是通俗文)之好,在另一方面,也必然强调,“古文”的优长,试图在小说创作能有古文容身之所,甚至试图融合古文与小说的创作,“且古文与通俗文,各有所长,不能相掩,句法高简,字法古雅,能道人以美妙高尚之感情,此古文之所长也;叙述眼前事物,曲折详尽,纤悉不遗,此通俗文之所长也”〔3〕380。当然,也有时人严守古文与小说的藩篱,视小说为通俗之具,而不应该“以词藻自炫”,“是背修辞公例”〔3〕560,这实际上与视小说为小道的观念有关,固执地视修词为“古文”独有之方式,这当为另一个向度的偏执。
1899年林纾翻译出版《巴黎茶花女佚事》,“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严复语),如钱基博认为“小说的价值和小说家的身价,由林氏而提高”〔13〕。当时上层知识分子中,如林纾般关注小说的不在少数,如几道、别士(严几道、夏穗)在1897年的《国闻报》上登载《本馆附印说部缘启》力陈小说之用,“夫说部之兴,其入人之深,行世之远,几几出于经史上,而天下之人心风俗,遂不免为说部所执”〔3〕12。文章窠臼仍旧阻碍着小说的发展,时人习淫甚深的“史传”文学观念,使得当时大部分的小说创作者仍旧固守史传文学之“实录”精神,小说为道德文章,这一点在关于《迦茵小传》的一段公案中得到充分的体现。其时小说文体的独立性显然尚未具备。即便是胡适本人,在宣扬“小说正宗”之时,亦承认中国小说对古文体的依附性,如其在其小说理论名篇《短篇小说》中,认为即便是在“最高的如《世说新语》,其中所记,有许多很有短篇小说的意味”,但是“却没有短篇小说的体裁。……虽有剪裁,却无结构,故不能称作短篇小说”〔14〕40。古典小说之所以不能形成文体独立,是与士人“小说即是古文,非古文不能称小说”〔15〕的文体认知分不开的。
要确立小说在文学中的“正宗”地位,小说文体的独立性必须被分辨。当时以文评家面目出现的茅盾对小说创作者与读者提出这样的期望,“确知文学之本质,艺术之意义,小说在文学上艺术上所处之位置”〔14〕66。从此时文坛实际看来,虽然借助于传统士人营垒中的“反戈一击”使得小说的地位得以提升,但是由之而带来文章习气,使得现代小说文体难以独立。要确立小说文体的独立性,首先当廓清当时混沌不清的小说概念,胡适率先写作《白话文学史》与《短篇小说》,前一书以史的形式,展示中国文学史中有可能存在的大量的“白话小说”素材,这是后来者可以继承的方面。但是在另一方面,由于“剪裁方式”与“工具”的缺乏,使得这些丰富的传统小说材料并没有成形为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后一文以欧美小说文体学的概念作为模版,对中国读者首提“横断面”的概念,这对来源于史传实录文学的传统小说是一个冲击。其后,胡适对以文章学为衍生的小说观念进行抨击。他指出,古典小说中最有势力的评点小说派单纯注重“修词”,且具有“八股气”“理学先生气”,对“修词”的严苛以及具有“八股气”“道学气”,这些都将是新小说家起而剖之的对象。如金圣叹评点小说的名句“章法奇绝,从古未有”,胡适认为这样的评点方式“不但有八股选家气,还有理学先生气”〔16〕476。“金圣叹《水浒》评的大毛病也正在这个‘史’字上,中国人心里的‘史’总脱不了《春秋》笔法‘寓褒贬,别善恶’的流毒”〔16〕478。在此立意的基础上,胡适不再期望旧营垒里的突破,转而期望接受新式教育的读书人能有新的小说观,“读书的人自己去研究《水浒》的文学,不必去管十七世纪八股选家的什么‘背面铺粉法’和什么‘横云断山法’”〔16〕479。正如钱钟书指出的林纾小说文体上的文章学习气,“或则引申几句议论,使意义更为显豁。例如《贼史》第二章……‘外史氏曰’云云在原文是括弧里的附属短句,译成文言只等于‘此语殆非妄’,作为翻译,这种增补是不足为训的,但从修辞学或文章作法的观点来说,它常常可以启发心思”〔12〕85。正是时人对文章学影响小说文体特征的清醒认识,从而期望新生力量能起而代之。尽管在当时“则文人学士之真知短篇小说之原理与构造者,尚属凤毛麟角”〔14〕100,但是也有人渐渐从文章学的窠臼中逃离出来。
要确立新的小说文体学规范,首先要认知新小说与旧小说,特别是与传统散文体系之异,这种“异”,主要体现在形式上,亦即胡适其后所提的“工具”之说。周作人对当时的年轻创作者们指出,“新小说与旧小说的区别,思想果然重要,形式也甚重要。旧小说的不自由的形式,一定装不下新思想。”“现代的中国小说,还是多用旧形式者,就是作者对于文学和人生,还是旧思想,同旧形式,不相抵触的缘故”〔17〕。这是周氏试图挣脱“文以载道”文章学藩篱的开端,这一观点恰与之前胡适的观点互为呼应,胡适认为小说新形式的建立需要新的创作方法与工具,“中国的文学所以这样腐败”大半是“由于没有适用的‘工具’”,同时,也是因为“没有方法,也还不能早新文学”。所谓方法,即胡适所说的“集材料的方法”“结构的方法”(包括“剪裁”“布局”)“描写的方法”(最主要体现在“描写人物”)〔18〕所有的这些工具与方法都是以旧小说为对立面而提出,1918年3月15日胡适在北京大学的演讲稿《论短篇小说》中批评当时中国旧小说创作“只能叙事,不能用全副气力描写人物。”批评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白描”手法,“文学的美感有一条极重要的规律曰:说得越具体越好,说得越抽象越不好”〔19〕1-19。这与古典文章学理论背道而驰。在另一方面,当时学人也开始关注小说中的读者,以读者身份探讨如何阅读小说,钱钟书提出小说的阅读与散文的阅读方法是不一样的,“我们研究一部文学作品,事实上往往不能够而且不需要一字一句透彻了解的。对有些字、词、句以至无关紧要的章节,我们都可以‘不求甚解’”〔12〕89。以“不求甚解”来阅读小说,忽略对字词的细节的品读,这无疑是与传统的文章学的“炼字”“修词”之功背道而驰。
尽管对小说文体学特征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界定,但是,由于国内创作小说或缺,翻译小说又多类“古文笔法”,因而,其时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对小说的认知仍旧处于探索阶段。在这一阶段,一个突出的问题便是文体认知的错杂,如尽管周作人认识到“在英文学中,古尓斯密及兰姆之文,系杂著性质,于小说不类”〔14〕30。但是,在1920年的《新青年》第6卷第5期上,小说一栏登载了周作人翻译A.Koprin的《晚间的来客》,以及A.Koprin的另外两篇作品《皇帝之公园》(《新青年》第4卷第4期)与《圣处女的花园》(1919年12月1日刊《晨报》增刊),这样三篇以我们今天的文体学观念来看,显然是散文性质的文章,但是在当时均标记为小说。许是意识到这种文体标注引得读者认知的混乱,周作人在翻译后记中首提“抒情诗的小说”,并为此种小说类别张目,“内容上必要有悲欢离合,结构上必要有葛藤,极点与收场,才得谓之小说:这种意见,正如十七世纪的戏曲的三一律,已经是过去的东西了”〔20〕。这种观点在其后的成仿吾、郭沫若回应摄生的文章中得到了呼应。对于其后因散文的介入而顺延的“抒情小说”创作的盛兴,穆木天在《小说之随笔化》一文中针锋相对地指出,“无结构,人物、背景诸条件的东西,便可以称之为随笔或散文”〔21〕,这一观点得到徐懋庸的响应,他提出“为小说而防御”〔22〕,穆木天还在《谈写实的小说与第一人称写法》《再谈写实的小说与第一人称写法》等文中,指出小说中渗入散文笔法,使人“分不出是小说还是散文”是一种写作技巧的“容易的文学”〔23〕。
要确定“小说为文学之正宗”,必须要以创作实绩加以支撑,白话小说创作的缺位不但引起反对派质疑,“新文学”的同情者也希望借助新文学,最主要是白话小说的创作成绩来证明“改良文学非空言”。但是,在当时的文学环境中,很多人认同的仍旧是古文大家,即便是到了文学革命的前期,人们对文学大家的认知仍旧是以散文创作为依据的,即便在《新青年》上,这种观点也不乏认同者,如“今日文界论古文则有王湘绮章太炎诸先生辈,论时文则有梁任公汪精卫诸先生辈”〔19〕31-37。这种观点则出诸于新文学的同情者。
钱玄同从文学变革的角度,在以“小说为近代文学之正宗,此亦至确不易之论”的基础上,提出“现代文学之革新,必数梁君(梁启超——笔者注)。”因为其“视戏曲小说与论记之文平等”,但是,钱玄同也认识到梁启超仍旧带有传统文人的文章习气。其后,钱氏的观点有所改变,从新文学的角度,提出“曼殊上人思想高洁,所谓小说,描写人生真处,足为新文学之始基乎。”对于钱玄同的观点,胡适殊不能赞同,而持相反的观点,认为苏曼殊的小说“实在不能知其好处”〔24〕,但是,面对当时国内匮乏的小说创作,胡适亦不能凭空塑造新的文学偶像,胡适提出“我佛山人,南亭亭涨,洪都百炼生三人”,作为当时第一流文学的代表,这一观点其实在当时也实不新鲜〔9〕,早在1911年第3期《小说月报》刊载的侗生《小说丛话》就提出了“近代小说家,无过林琴南、李伯元、吴吴趼人三君。……唯林先生堪称泰斗矣”。
鲁迅适时出现,其小说成就获得了新文学同人的一致赞赏,而其小说创作天赋,实际早在1913年发表《怀旧》一文时就有所体现,若非白话小说运动,鲁迅也当以“实处可致力”〔3〕120的写作笔法而享誉文言小说界。鲁迅的出现,使得新文坛终于有了自己的大师,陈独秀在写给周作人的信中难抑兴奋之情,“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25〕,这一认知,也得到了普通读者的响应,当时有普通读者从文体启蒙的角度认识到鲁迅小说的价值,“及读了《孔乙己》,我才知道一部《古文辞类篆》尚不能梦说是纯文学,纯文学就是如《孔乙己》一类的小说、戏剧、诗歌等”〔2〕。随着白话小说逐渐占据要津,白话小说大家也逐渐成为文学史写作与教学的主体。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鲁迅的小说启蒙并非发始于新文化运动。在另一方面,鲁迅接受文章学传统教育对其潜在的巨大影响也是不能否定,虽然对于别人恭维他能做得好的白话小说,那是因为“读好古文”的原因时,他奋起辩解,指出古文于他的影响是“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26〕。在此不再讨论这种争论的是与非,单以其小说论,古文写法对鲁迅的影响是巨大的,即便是当时读者对鲁迅小说的文体杂糅也有相当的认知,甚至从文体角度指出其“不足”,“至于作者(鲁迅)关于希望的教训,尽可以拿去别处发表,不应该淆杂在这里……这处的蛇足或者是杂感体小说的一种弱点的表现。因为写杂感的人看见了一件事情之后,总是免不了发生感触,因此他就自然而然的在写完见闻之后将他对于这些见闻的感触也写了下来,这在杂感文中是很可以行的,但在小说(杂感体的小说也终究是小说)之中则是不可行的”〔27〕。这种杂糅集中体现在散文笔法对小说的介入,也就是评论者所认为的散文中可有,而小说中不能有的“闲文”,“《祝福》和《在酒楼上》两篇,在布局方面是很松散的,常有闲文和枝节穿插进去;到了《弟兄》、《离婚》等篇却不同了,布局变得非常的紧凑,很少有闲文混入,这种结构的由缓而紧的趋向不是很明显的吗?”〔28〕如果用文体清教徒的观念来衡量的话,或许我们该用胡适的“缠足时代的血腥气”来形容当时鲁迅的小说创作。鲁迅小说中的散文笔法,有时可能是不自觉,有时又可能是有意为之,这一点在郜元宝的《小说模样的文章》一文中有精彩的评论,他认为鲁迅心目中的“文章”包括小说,但是不单纯为小说,“鲁迅的‘小说模样的文章’夹带着许多文章做法,甚至就以文章为骨骼、为经脉、为气息、为底子,《呐喊》《彷徨》《故事新编》中小说气味最浓厚的几篇也不例外。《阿Q正传》第一章和《理水》部分章节模仿了标准的‘述学之语’,操此‘述学之语’的文章家形象盖过小说家形象”〔29〕。这样的评价,与百余年前时人对林纾小说的评价何以相似乃尔,如此说来,鲁迅在某种程度又回归了由林纾所开创的以古文译小说的旧径。这一点用陈平原的“分裂的趣味与抵抗的立场”来评价鲁迅或许更为恰切〔30〕。
白话文学发展至今天,小说已成当然的主角,无论是散文写法对小说介入,还是小说写法对散文写作的介入,这种文体边界的模糊,在今天看来似已不成问题。甚至,在某一作家身上,其文中所体现的文体杂糅的探索性价值,可能会得到文坛的一致好评,如沈从文、萧红、汪曾祺,这些作为“抒情小说”写作的代表性作家,文学史对他们的文学地位并未轻慢。但是,在那样一个开启民智的文学革命年代,小说对散文文体的取代,涉及到正宗与非正宗的地位之争,更关涉到社会与人心的变革,兹事体大,因此,在当时辨析文体当为必然。虽然,在关注这一段文学历史的发展过程中,文学史的发展,并非那样一律遵循着文体清规,文体渗透,在小说文体学建立的早期,就已然发生,其后,亦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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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Orthodox Essay to Orthodox Novel:Relation Study on Modern Chinese Essay and Novel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ture History
Liu Di'e1,Liu Shuyin2
(1.College of Culture and Media,Hezhou University,Hezhou,Guangxi 542899,China;2.Library of Hezhou University,Hezhou,Guangxi 542899,China)
The birth of modern Chinese theory of novel was closely related to traditional Chinese essay(Essay is one of four types of modern literature,which is also called"article"of"ancient Chinese prose"back ancient times in China).Based on the western novel and the ideas of Chinese-style westernization,modern novel relies on theory of essay and writing.Whe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 was abolished and the popularization of the modern education system,traditional essay experts gradually turned to the modern litterateurs with the modern novel readers arising.Modern essay turned out to be orthodox literature with the establishing of modern novel type,which was getting far away the birth of traditional Chinese essay.
novel;essay;orthodox literature
I206
A
2096-2266(2016)07-0033-06
(责任编辑党红梅)
贺州学院博士科研启动基金项目(HZUBS201306);广西省教育厅高校科研项目(YB2014378)
2016-02-10
2016-04-25
刘弟娥,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