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消费文化视角解读《傲慢与偏见》

2016-03-06 22:00王春霞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傲慢与偏见

王春霞

(中国石油大学[北京]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2249; 北京大学 英语系,北京 100871)



从消费文化视角解读《傲慢与偏见》

王春霞

(中国石油大学[北京] 外国语学院,北京102249; 北京大学 英语系,北京100871)

[摘要]英国18世纪日益增长的社会财富促进了消费在中上层阶层的盛行,而消费方式常跟等级差别相关, 这就使原来基于血统、家世的阶层划分日益受到挑战。 面对消费带来的潜在威胁,那些有着“谱系家庭”称谓的上层阶级采取不同的应对策略。在《傲慢与偏见》中,拥有罗辛斯庄园的凯瑟琳夫人和拥有彭伯利庄园的达西就代表贵族阶层所采取的不同应对策略。小说以伊丽莎白为代言人,对由 “炫耀性消费”维护声望的罗辛斯庄园及其产生的影响进行的批判和对由社会文化资本维护声望的彭伯利庄园的赞赏,显示了奥斯丁对所处社会日益货币化的趋势作出的回应。她的回应又是多维度的,“出身与财富”是凯瑟琳夫人“傲慢”的资本,“社会文化、审美、责任和道德力量”是达西“傲慢”的资本。是否认可独立于出身和财富的个人品质是达西和凯瑟琳夫人的最大不同点,但却是达西和伊丽莎白的共同点,这也是“傲慢”与“偏见”能够消融的原因之一。事实上,达西是奥斯丁的理想贵族典范,是她参与“谱系家庭”话语重构的产物,在某种程度上,预见了维多利亚时期城市与乡村的文化霸权之争。

[关键词]“谱系家庭”;“炫耀性消费”;“文本资本”;个人品质

娜奥米·塔德莫在对英国18世纪“家”概念的历史追溯中,着重分析了“谱系家庭”(lineage-family)。“谱系家庭”在当时社会所具有的政治、经济、文化和道德意义已在人们心中定格,它常常跟血统、门第概念联系,显示出一定的社会重要性,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对它所代表的价值、社会重要性全盘接受。例如,《学徒指南》(TheApprentice’sVadeMecum)体现血统、门第跟经商的冲突;《帕梅拉》体现血统、门第跟美德的冲突等。*Naomi Tadmor,Family and Friends in Eighteenth-Century England——Household, Kinship and Patronag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pp.19-27、pp.73-101.表面上,《傲慢与偏见》里,达西的“傲慢”与伊丽莎白的“偏见”就是这些冲突的体现,他们彼此间“傲慢”与“偏见”的消融常被看作奥斯丁对两人所代表阶层关系的未来设想。

但是本文试图说明,作为贵族代表,达西和凯瑟琳夫人在应对消费文化带来的世道变化时,采取了不同的策略,而伊丽莎白对达西的“偏见”主要是因为她未能看清两人策略的差别。拥有罗辛斯庄园的凯瑟琳夫人和拥有彭伯利庄园的达西都是“谱系家庭”的代表。面对消费文化带来的潜在威胁,他俩采取了不同的应对策略:凯瑟琳夫人诉诸“炫耀式消费”或“招摇消费”(conspicuous consumption),将物品作为炫耀其身份地位财富的象征;达西依靠庄园本身具有的文化、道德力量和责任意识来维护其地位。一方面,伊丽莎白一开始对达西的“偏见”,在很大程度上受当时人们对“谱系家庭”固有联想的影响,因而当她听信威克姆的谎言后,指责达西对待威克姆不公正。另一方面,伊丽莎白对彭伯利庄园和达西的最初判断更多是基于她对罗辛斯庄园和凯瑟琳夫人的审视,她对达西的最初“偏见”来源于她对凯瑟琳夫人所代表的贵族的“偏见”,她未能分清两人应对世道变化所采取的策略的差别。

一、消费方式引起的世道变化

18世纪的英国已经成为一个商业和消费社会。一个消费社会的形成首先需要这个国家有高比例的中产阶层生活在城市,并有足够的财富购买商品;这些商品能够让中产阶层消费得起,并且能够让他们买得到。18世纪末期,原先只有上层人才能拥有的商品也可以被社会更大范围的人享有。 这些商品有地毯、窗帘、家具、玻璃、瓷器、茶具、钟表等各种家居产品,也有咖啡、茶、糖等日用品。这一时期,一些廉价产品的制造商如马修·博尔顿(Matthew Boulton) 和乔赛亚·韦奇伍德(Josiah Wedgwood)甚至也是广告的先行者。家庭之外,咖啡屋、舞会、剧院、礼堂等都开始成为中产阶层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同时,运输方式的革命大大地促进了消费主义的发展。*Peter J. Kitson,“The Romantic Period, 1780-1832”,in Paul Poplawski, ed. English Literature in Contex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314. 关于这个时期消费主义的详细论述,参看Roy Porter,“Consumerism”, in Iain McCalman ed. An Oxford Companion to the Romantic Age: British Culture 1776-1832,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pp.181-187.

17世纪末和18世纪初期,由经商、投机和生产而带来的财富大量涌入英国社会,使原来主要基于家世、血统和社会角色等的等级划分受到挑战。*龚龑:《〈傲慢与偏见〉中的女性教育》,《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1年第4期。这些大量涌现的财富促进了消费在中上层阶层的盛行,原来只是外在标志的财富越发重要。财富的重要性与当时“新的消费方式和消费心理”有很大关系,18世纪的英国,“工商界开始有目的地把物品与其特定的消费对象联系起来,并大肆渲染强调消费方式的等级差别……物品确实在很大程度上被看作是社会地位乃至人的品质的标志。”*黄梅:《推敲“自我”——小说在18世纪的英国》,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336-340页。吕大年在《18世纪英国文化风习考》中认为菲尔丁具有与斯摩莱特类似的焦虑,参看吕大年:《18世纪英国文化风习考——约瑟夫和范妮的菲尔丁》,《外国文学评论》2006年第1期。科普兰(Copeland)在第四章“Shopping for signs: Jane Austen and the pseudo-gentry”详细讨论了奥斯丁各个作品中消费对于各个阶层的意义,尤其是“准乡绅”阶层,具体阅读Edward Copeland, Women Writing about Mone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2004, pp.89-116.例如,当伊丽莎白初次造访罗辛斯庄园时,柯林斯建议她要衣着朴素,不必过于华丽和讲究,因为只有凯瑟琳夫人和她的女儿才适合这样打扮,凯瑟琳夫人喜欢人们注意身份上的差异。 显然,单就服饰这个最常用消费品而言,它能传达很多信息,这是因为:“服装所标示的不仅是财产,还有‘情趣’和鉴赏力。作为一种符号,服饰的选择包含着美学的道德的判断。”“由于涉及钱,涉及趣味修养也即某种‘文化资本’,所以服装背后有复杂的权势关系。”*黄梅:《起居室里的写者》,东方出版社2010年版,第85-91页。难怪在十八九世纪英国小说中,着装一直都是小说人物的一件大事,有些人物甚至会为着装焦虑。

面对消费带来的潜在威胁,那些有着“谱系家庭”称谓的上层阶级采取不同的应对策略。《傲慢与偏见》中,凯瑟琳夫人和达西就代表贵族阶层所采取的不同应对策略。以罗辛斯庄园为代表的“谱系家庭”的意义更多地以庄园建筑本身、仆人、家具、马车、钢琴、服饰等消费标志体现出来,它的价值更多地由外在的物品来衡量。例如,柯林斯对它的每一次夸耀都跟消费标志相关:凯瑟琳夫人拥有的马车数量、众多仆人、丰盛菜肴、金银餐具、窗户数量、窗户玻璃的花费等。在当时,金银是流行的财富形式,一部分被铸成金币和银币,一部分被制成金银餐具;当时英国社会根据窗户、仆人数量多少来征税,因而它们也是炫耀财富的形式。*Daniel Pool, What Jane Austen Ate and Charles Dickens Knew: from Fox Hunting to Whist——the Facts of Daily Life in Nineteenth-century England.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1993,pp.85-88.

“炫耀式消费”在当时英国各个阶层盛行,它折射出当时英国人对财富的依傍。在某种程度上,英国已呈现“社会的货币化”趋势,这种趋势在奥斯丁的作品里得到具体体现。她作品里的婚姻市场上,人人待价而沽。在《傲慢与偏见》里,不管是宾利还是达西,梅里屯人首次谈到他们时,他们首先是被贴上“价签”的人。例如,伊丽莎白和菲茨威廉上校谈到与贵族小儿子们结婚所需要的花费时,两人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这点。菲茨威廉上校:“我们花钱花惯了,因此不得不依赖别人。处于我这种地位,结婚又能不注重钱,这种人可为数不多啊。” “他这话,” 伊丽莎白心里暗想,“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吧?”她想到这里,不由得脸红了;可是她立刻平静下来,用活泼的语调说道:“请问,一位伯爵的小儿子一般的身价是多少?我想,除非兄长体弱多病,你的要价总不能超过五万镑吧。”*简·奥斯丁:《傲慢与偏见》,孙致礼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149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首字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在《理智与情感》中,费拉斯夫人原计划让大儿子爱德华娶拥有三万镑嫁妆的莫顿小姐。当计划落空后,她随即打算让小儿子罗伯特娶该小姐。埃丽诺和约翰·达什伍德讨论这个新打算时,他们的对话颇有讽刺意味:“‘我们现在正在考虑’,达什伍德先生停了片刻,然后说,‘让罗伯特娶莫顿小姐。’埃丽诺听到她哥哥那一本正经、果决自负的口气,不禁微微一笑,一面镇静地答道:‘我想,这位小姐在这件事上是没有选择权的。’‘选择权!你这是什么意思?’”*简·奥斯丁:《理智与情感》,孙致礼译,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92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名称首字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费拉斯夫人和约翰·达什伍德的逻辑与贝内特夫人和柯林斯的逻辑如出一辙。

二、诉诸 “炫耀性消费”策略的“谱系家庭”及其影响

然而,“社会的货币化”趋势使原来基于家世、血统和社会角色等的等级划分受到挑战,这是因为,“社会的货币化使身份变动成为可能……消费本身成为提高社会地位的主要途径,从而也使斯摩莱特们担忧消费会破坏传统的等级秩序。”*黄梅:《推敲“自我”——小说在18世纪的英国》,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336-340页。在《傲慢与偏见》中,“斯摩莱特们”应该是凯瑟琳夫人和达西,他们都对自身身份的荣耀格外重视,但是二者的不同点在于,凯瑟琳夫人似乎心甘情愿将自身身份由物质消费彰显和维护,而达西则立足于其社会身份本身的道德力量和责任意识。

这种身份由消费物品彰显的做法在当时十分盛行,它使中下层的身份追逐“志向”(aspirations)比较容易实现,因为通过物质性东西体现的罗辛斯庄园们的身份价值是外化的,因而是可以模仿的。例如,马车、府邸和晚宴、钢琴等都是上层人士社会地位的指示器(social indicator),也是低阶层人士挤入高阶层的必需品。事实上,按照鲍德里亚的理论,这些指示器的“符号价值”(sign value)远远大于它们的“使用价值”(use value)。处在低阶层的人一旦具备了一定的财力和物力,就会逐步购置这些必需品,参与和举办一些社交活动,逐渐打入高阶层,这一点在宾利一家身上体现得比较明显。因而,这种身份由消费物品彰显的做法使得中下层人士也落入了无休止的模仿怪圈,这也是后来萨克雷笔下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势利者的原因之一。凯瑟琳夫人们心甘情愿借助物质消费维护社会地位,中下层人对他们的认可首先体现在对其物品的企羡上,而非他们的道德力量和责任感,然而,这些现象正是奥斯丁所要批判的。

在当时,作为“谱系家庭”代表的凯瑟琳夫人和达西本应该在人们心中激起这样的联想:土地贵族承担一定的社会文化、道德责任。这些联想本应该是凯瑟琳夫人和达西“傲慢”的资本,也是阿诺德对英国18世纪贵族赞许的原因。但在小说中,从贝内特一家对伊丽莎白和达西订婚消息的反应来看,她的高攀让家人首先想到的是物质欲望的满足。当伊丽莎白把订婚的消息告诉贝内特太太时,她“乍听到这条消息,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接着开始狂喜:“天哪!老天保佑!只要想一想!天哪!达西先生!谁会想到啊!真有这回事吗?哦!我的心肝莉齐!你就要大富大贵了!你会有多少零用钱,多少珠宝,多少马车啊……亲爱的莉齐!城里有座住宅!家里琳琅满目……每年有一万镑的收入!”(《傲》:296)就连比较理智的贝内特先生听到伊丽莎白决定要嫁给达西的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你是打定主意要嫁给他啦。他当然有的是钱,你可以比简有更多的漂亮衣服,漂亮马车。可这些东西会使你幸福吗?” (《傲》:295)伊丽莎白的舅妈也半开玩笑地向她提及漂亮的马车和马驹。

三、诉诸 “文化资本”策略的“谱系家庭”及其影响

奥斯丁以伊丽莎白为代言人,认为人们对“谱系家庭”声名的尊重或维护不应该是对其物质消费的过度关注,应该扎根于彭伯利庄园和达西所代表的文化、道德力量和责任感。许多学者都将彭伯利庄园看作模范庄园,将达西看作模范贵族。彭伯利庄园的存在价值常被认为是以其社会文化资本形式展现的,如庄园风景、图书馆、家庭画廊等,这些“文化资本”并不能被新富们马上模仿。*Marilyn Butler,Jane Austen and The War of Ideas, Oxford:Clarendon Press, 1975 和 Alistair M. Duckworth, The Improvement of the Estate: A Study of Jane Austen’s Novels, 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isty,1971, 都有类似观点。

受当时人们对“谱系家庭”固有联想的影响,伊丽莎白期待彭伯利庄园具有一定的责任意识。例如,威克姆说他的父亲精心管理着彭伯利庄园的资产,因而受到老达西先生的器重,将他视为“最亲密、最知心的朋友”,并在他临终前主动提出要供养威克姆。老达西先生对威克姆供养的方式之一就是为他提供一份牧师俸禄。但是达西却因为嫉妒威克姆,而拒绝履行老达西先生的承诺。由于伊丽莎白听信了威克姆的谎言,当达西第一次向她求婚时,她指责他对待威克姆不公正。她这样质问达西:“好几个月以前,我从威克姆先生那里了解到你的人品,你在这件事上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能虚构出什么友谊举动来替自己辩护……你明知应该属于他的利益,却不肯交给他。他正当年轻力壮,理应享有那笔足以维持闲居生活的资产,你却剥夺了他的这种权利……” (《傲》:156)此时,她更多地在质疑达西作为庄园主人的责任感意识。

事实上,小说前半部分的彭伯利庄园一直是“不在场”的。伊丽莎白对彭伯利庄园和达西的最初判断更多地基于威克姆的谎言以及她对罗辛斯庄园和凯瑟琳夫人的审视。 当置身于彭伯利庄园,她对作为社会文化、责任感、道德力量,甚至是审美力量代表的彭伯利庄园及其主人有了深入的了解,尤其在听到管家雷诺兹太太对达西的夸赞后。雷诺兹太太认为:“他是天下最好的庄主,最好的主人,他不像如今的放荡青年,一心只为自己打算。他的佃户和佣人没有一个不称赞他的。有人说他傲慢,可我真看不出他有什么傲慢的地方。依我看,他只是不像其他青年那样夸夸其谈罢了。” (《傲》:198)她的夸赞反映了理想的主仆关系,这符合伊丽莎白对一个“谱系家庭”的期望,因而消除了对达西的“偏见”,这点从她对达西责任的感叹中可以看出来:“达西作为兄长、庄主、家主,掌握着多少人的幸福!能给人带来多少快乐,造成多少痛苦!又能行多少善,作多少恶!” (《傲》:199)此时,她绝对不赞同夏洛特·卢卡斯的弟弟对达西艳羡的原因:“要是我像达西先生那么有钱,我才不在乎自己有多骄傲呢。我要养一群猎狗,每天喝一瓶酒。” (《傲》:17)

与《傲慢与偏见》中理想的主仆关系相对照的是《理智与情感》里费拉斯夫人对待仆人的态度。小说的第二章,达什伍德夫妇讨论怎样做才算是履行老达什伍德先生要求儿子帮助寡母和妹妹们的临终嘱托。约翰·达什伍德打算将原来给每个妹妹每人500镑的计划改为一年给100镑时,范妮·达什伍德对支付年金的想法极力反对,并举了其母费拉斯夫人的“前车之鉴”:费拉斯夫人遵照老费拉斯的遗嘱,年年向三个老仆人支付退休金,可恨的是这些老仆人总不死,她的财产只得“这样长久地刮下去”,“这样消耗下去”。(《理》:13)

四、对独立于出身和财富的个人品质的认可

但是,伊利莎白对达西的“偏见”不同于她对凯瑟琳夫人的“偏见”,达西和凯瑟琳夫人“傲慢”的资本又有所不同。她对达西“偏见”的消除是因为她理解了身为彭伯利庄园主人的那份责任感和荣耀感,但她对凯瑟琳夫人的“偏见”却很难消除,因为该“偏见”源自双方深刻的观念对立:是否认可独立于出身和财富的个人品质。当伊丽莎白到罗辛斯庄园做客时,面对庄园的各种“炫耀性消费”标志如仆人数量、家具、马车、钢琴, 她“有些无动于衷”,因为她“听说凯瑟琳夫人在德才上没有什么出类拔萃、令人敬畏的地方,光凭着有钱有势,还不至于叫她见了就惊慌失措。” (《傲》:132)她觉得凯瑟琳夫人对她的诸多提问都很唐突,例如,她姐妹们在哪里读的书、父亲用什么马车、母亲娘家姓什么等。伊丽莎白更看重独立于出身与财富的个人品质。

认可独立于出身与财富的个人品质是达西和伊丽莎白的共同点,却是他和凯瑟琳夫人的最大不同点。“出身与财富”是凯瑟琳夫人“傲慢”的资本,“社会文化、审美、责任和道德力量”是达西“傲慢”的资本,也是伊丽莎白和达西彼此间“傲慢”与“偏见”能够消融的原因之一。达西正是因为看到了伊丽莎白独立于其出身与财富的个人品质与魅力,才无法克制地爱上了她;而凯瑟琳夫人反对伊丽莎白和达西结婚的主要理由是双方出身与财富的不平等,属于“门户失类”(misalliance)。当她怒指伊丽莎白的出身和财富时,伊丽莎白对此反唇相讥:

“你这个小妮子,一无门第,二无贵亲,三无财产,却要痴心妄想!这像什么话!真让人忍无可忍。你要是有点自知之明,就不会想要背弃自己的出身,”伊丽莎白有力回击道:“我认为,我跟你外甥结婚,并不会背弃自己的出身。他是个绅士,我是绅士的女儿,我们正是门当户对。”“不错。你的确是绅士的女儿。可你妈妈是什么人?你舅父母和姨父母又是些什么人?“不管我的亲戚是些什么人,”伊丽莎白说道,“只要你外甥不计较,便与你毫不相干。”(《傲》:279)

凯瑟琳夫人对伊丽莎白舅父母加德纳夫妇和姨父母身份的鄙视再次表明“谱系家庭”所代表的血统、门第观念跟经商的冲突。然而,达西夫妇对加德纳夫妇的感激是基于对他们品性的认可。在莉迪亚私奔事件中,加德纳先生其实充当着父亲的角色,而加德纳夫人则是伊丽莎白的知心朋友,类似奥斯丁在现实生活中所充当的“简姨妈”的角色。加德纳夫妇甚至被看作“情感婚姻”(affective marriage)的典范,而这正是中层阶层所鼓吹的美德之一。

五、幻象背后的真相

事实上,对“门户失类”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达西是当时英国的幻象,而凯瑟琳夫人才是当时英国的真相。*具体参看Chapter Three: “The Making of the Aristocracy”, in J.C. Beckett, The Aristocracy in England 1660-1914.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6. pp.91-131.一些与“谱系家庭”相关的固定用语如“family”、“fortune”、“connections”等常跟婚恋有关。细读奥斯丁作品,会碰到很多这类词汇。在当时,婚恋男女要门当户对已被人们广泛接受, 这种理念的坚定奉行者以凯瑟琳夫人为代表。她强求伊丽莎白承诺她不会接受达西求婚的这一举动,除了她的一份私心,在当时社会也并非毫无道理。达西和她女儿的确门当户对,伊丽莎白最初也是认可这点的。当她第一次看到凯瑟琳夫人病恹恹的女儿时,心里暗笑宾利姐妹对达西的阿谀逢迎白费工夫,为达西将来要娶这样的妻子感到幸灾乐祸。 门当户对不仅指对等的社会地位,也指相当的财富。当整日里忙着嫁女儿的贝内特太太听到伊丽莎白和达西订婚的消息时,这个一向聒噪的母亲“乍听到这条消息,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根据科普兰的计算,伊丽莎白只有在贝内特夫人死了之后,才能继承1000英镑,如果把这笔钱用来投资年收益4%或5%的政府基金,她带给达西的年收入是40或50英镑,而达西则年收入10000英镑。*Edward Copeland,“The Economic Realities of Jane Austen’s Day”,in Approaches to Teaching Austen's Pride and Prejudice, ed. Marcia McClintock Folsom, New York: 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1993, p.36. 该文章以《傲慢与偏见》为例子,十分详细地分析了小说中各阶层经济收入与其生活方式,具体参看第33-45页。据此,可以想象贝内特太太的震惊。

面对消费带来的潜在威胁,凯瑟琳夫人和达西的举动代表贵族阶层所采取的不同的应对策略。凯瑟琳夫人过于注重物质消费,将物品作为炫耀其身份地位的象征,而非彰显其道德力量和责任感。一方面,由于物质性东西体现的罗辛斯庄园的价值可以被模仿,这种做法使中下层人士主要通过对物品的追逐来实现其身份追逐“志向”,他们对“谱系家庭”的认可首先体现在对其物品的向往上,这正是奥斯丁所要批判的。另一方面,一些贵族忽视依靠庄园本身具有的文化、道德力量和责任意识来维护其地位,因过度崇尚“炫耀性消费”而陷入窘境。关于“贵族不作为”的讨论,尤其在法国大革命后,更为激烈。托马斯·卡莱尔曾愤然疾呼贵族的无所事事,奥斯丁小说作品中能称得上此类“不作为贵族”的就是《劝导》中的沃尔特·埃利奥特爵士了。爱看《准爵录》的埃利奥特爵士把代表声望的凯林奇大厦出租给海军大将克罗夫特夫妇,有着深远意义。在当时英国社会,拥有田产的贵族和乡绅社会地位最高,因为人们认为他们对土地和庄园担负着长期的责任,因而凯林奇庄园的出租意味着他“丧失居住在自家土地上的义务和尊严”*简·奥斯丁,《劝导》,孙致礼译,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91页。。

事实上,达西是奥斯丁理想贵族的典范,可以说,她受当时关于“谱系家庭”话语影响的同时,也在参与该话语的重新建构,注重其“文化资本”。其实,这种构建过程在整个19世纪一直延续。如程巍所说:“如果把一个社会的各种权利分为政治、经济和文化,那么,19 世纪见证的是英国社会的三种权利在不同社会阶层及作为这些不同阶层的地区基础的城乡之间的再分配:乡村贵族曾享有的经济和政治霸权渐次落入城市中产阶级之手,但乡村并没有失去文化霸权……”*程巍:《城与乡:19 世纪的英国与清末民初的中国》,《中华读书报》2014年7月16日第13版。虽然英国乡村贵族和中产阶层的关系一直是相互渗透的,并非泾渭分明,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对“谱系家庭”话语的构建是贵族掌握乡村文化霸权的一种重要形式。

(责任编辑:陆晓芳)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5-0118-05

基金项目:本文系中国石油大学(北京)科研基金项目“19世纪英国女性作家作品的‘可知社群’构建”(项目编号:ZX2015022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春霞(1980—),女,中国石油大学(北京)外国语学院讲师,北京大学英语系2014级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是19世纪英国文学。

收稿日期:2016-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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