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坎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350)
对话与练习死亡
——苏格拉底死亡观的政治与哲学意蕴
陈 坎
(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350)
探究苏格拉底“述而不作”的动机,为理解其提出的“哲学就是练习死亡”提供一个切入点。苏格拉底提出的死亡观不仅在政治层面冲击了以宗教为核心的城邦基础,并且为哲学的发展提供了一种新的路径,表明哲学并不限于知识论意义的探索,更重要的是代表在实践层面的“自我修行”,指出哲学的修行维度对于当下的哲学研究与哲学教育有一定意义。
苏格拉底;对话;练习死亡;修行
不可否认,苏格拉底对整个西方哲学和西方文明有着开创性的贡献,但是对于其提出的“哲学就是练习死亡”讨论较少,致使难以理解其思想的原貌。因此,从对话形式入手探讨他的死亡观显得尤为必要。
柏拉图的作品几乎都是对话录,与近代以来的哲学作品在表达形式上有显著的区别。如当代法国哲学家皮埃尔·阿多所言:“古代哲学文本与现代哲学文本极其不同。首要的差别在于,古代哲学文本总是与口语性相关,与口语的风格相关。比如,柏拉图的《对话录》旨在公共阅读场合被介绍。甚至连关于亚里士多德最严厉的评论文章,也首先是用口头的形式被介绍给学生们……古希腊罗马的哲学文本总是面向有限的公众群体……人们也总是在特定的、明确的情形下写作。”[1]64-65因此,研究柏拉图的思想无法忽略其“内容”与“形式”的问题,也就是说,需研究柏拉图采取对话体的“形式”与其哲学思想的“内容”之间的联系。20世纪西方学者对于柏拉图对话的研究,按照英美哲学和大陆哲学的区分可以分为“分析派”和“戏剧派”两方,分析派“专注于对话中若干段落的逻辑结构,把对话看成论证的堆积,而对话本身则被视为外在的可有可无的包装”[2]115;戏剧派则注重对话的表达形式本身,认为“论证只是插曲,重要的是要像我们平常看戏那样去品味它作为整体所要表达的意义”[2]115。这两种探索柏拉图对话的方法虽然各有长处,但是都较为极端,无法掌握作为整体的柏拉图思想的全貌。
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以对话的形式阐述其哲学思想,结合色诺芬的记述来看,这符合历史上真实的苏格拉底的做法,同时也直接影响了柏拉图的文本写作方式。与孔子相类似,苏格拉底是“述而不作”,而柏拉图则以对话代替论著。要探索其原因,首先需要探讨“对话”“对话体”与“论著”各自的特征。
从对象角度来看,对话的一大特点在于对话的参与方是单个的个体,对话过程中交谈者进行语言交流,你来我往,互动性和探索性很强,产生的分歧或者认同的结论都属于当事人思想“劳作”的结果,历史上辩证法产生于这种对话之中。此外,每个人生活方式、思想水平各有差异,这直接影响到言者说话的内容和方式,这种初始的、现场的思想碰触是文本写作无法呈现的。而阅读论著形式的文字,相较于对话参与者(主体),文本阅读者处于一个“他者”的地位。虽然阅读经典就是与哲学家进行思想的对话,但每个人的思维水平、思想境界不一样,对文本的逻辑理解与作者本人、或其他阅读文本的人都存在差异,这使得阅读者很难准确而全面地把握写作者的思想,正所谓“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以至于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否认阅读的可能性。
从传播角度来看,虽然对话可以在公共场合进行,理论上听者不限,但受时间和空间的制约,传播的人数和效果有限;形成文本的思想更有利于传播,文本受众比对话更广,可以打破空间和时间的限制,适应学术的专业化与分工化发展,故哲学家大都采取文本形式、尤其以论著的形式呈现哲学思考(写作)。对话体作为一种文体,类似于话剧,是将对话场景和内容记录下来,形成文本。它结合了对话与论著的优点,既保留了对话的“在场”特性,也有利于利用文字对时间和空间的突破进行思想传播。
应该如何理解柏拉图采取“对话体”形式来写作?有人将其解释为深受苏格拉底的影响,因为苏格拉底本人只通过对话教育弟子“只述不作”,柏拉图因为尊重其师,因而采用对话体形式。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结合当时史实来看则不尽然。柏拉图只是苏格拉底的弟子之一,而且年龄较小、入门较晚。相较于柏拉图,苏格拉底的其他弟子(如“小苏格拉底学派”的欧几里得、阿里斯底波等人)更加忠实于苏格拉底思想的原貌,可他们都没有拒斥以论著的形式写出自己的思想。亦有人认为这是当时流行的文体,即古希腊戏剧流行使人们习惯于采取类似于戏剧的对话形式书写,因此柏拉图以及同时代的哲学家保留这一写作习惯不足为奇。但这也与史实不符,且不说亚里士多德留下的《形而上学》讲稿中所记录的早于苏格拉底的自然哲学家留下过论著形式的作品,作为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本人亦完全抛弃对话体而采取论著的形式写作。因此说明,在柏拉图所处的时代,以对话体的方式进行写作并不是思想家们所采用的主流方式。
由此,无法忽略这样一个事实:苏格拉底只进行对话和柏拉图用“对话体”写作是有意为之,而要理解这种意义,必须理解走入哲学之路的困难以及对于哲学的著名定义。
在柏拉图哲学中,对话是劝导年轻人走入哲学之路的开始。《理想国》一开篇,对话的主角哲人苏格拉底“下行”到比雷埃夫斯港,与大家展开有关“正义”问题的对话。联系到有名的洞穴之喻,这一意象可以被解释为苏格拉底肩负着神的使命下降到城邦,劝服并引导城邦当中的人一同上升,走上追随真实与善的道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所用的方式是对话。对话代表着一种教育和引导,引导灵魂走向真实之路,在洞穴之喻中,教育并非“把灵魂里原来没有的知识灌输到灵魂里去”[3]277,而是使灵魂转向,走向哲学之路,但这非常之不易,充满了政治风险*米勒认为,为了激励交谈者以及读者意识到自己需要上升,首先得使他自己怀疑自身、怀疑曾经的生活方式,因而对于哲学之路的探究首先“是对我身份和安全的侵害,或者——倘若我不把这当回事,我也会觉得——这是对我的地位或以往成就的侮辱”。其次,“即便哲人通过建立互信以避免直接被人拒斥,哲人仍然处于被人严重误解的危险之中”。相较于对苏格拉底的敌视,与苏格拉底交谈过的年轻弟子表现出巨大的善意,同时却也把这种善意当成对于哲人的理解,认为自己已经真正理解了哲学。这造成了“更为复杂而微妙的交流难题”:“对于心怀善意的非哲人来说,他与哲人之间的分歧被掩盖起来,哲人则必须找到一种方式揭示二者的分歧,同时又不破坏二者之间已经取得的信任与友谊”。第三,在柏拉图的思想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完成哲学之路,对于同一个问题的探讨不停地转换交谈者这一行为表明,“只有一些被视作具有彻底哲学洞见的人才能走完全程,而其他人只能上升到较低的阶段,灵魂达到相对受限的状况”。苏格拉底对于这一现实的直接承认势必也会惹恼其追随者,破坏他们之间来之不易的信任,而采取对话的形式可以巧妙的回应这一困难,对话中,苏格拉底对于不同的对话者“因材施教”,以对话者的水平和层次作为出发点展开讨论,从而更好地达到对话的目的。参阅米勒《柏拉图<治邦者>中的哲人》第11-12页。张爽、陈明珠译。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2014年版。。
强调对话对于哲学的重要意义,改变了对哲学的一般理解。一般认为,哲学是爱智之学,即哲学是有关最高智慧的一整套理论体系。而对话式的写作没有成为近现代哲学家的选择,说明其无法满足构建一个哲学理论体系的需要,这是显而易见的。但苏格拉底、柏拉图等古代哲人则不同,他们重在阐明思想,无意将其作品发展为关于现实的理论体系。并非关于现实的整体体系在柏拉图思想中不存在,而是其体系是通过对问题的回答、或在被提出的问题类型中构建的,换言之,其思想是通过对话而展现的。这种对话或关于对话书写的宗旨,不在于构成某种体系,而在对话本身。
古代哲学作品的撰写并不是为了展现一个体系,而是为了产生一种培育的效果:哲学家希望带动他的读者们或听众们进行精神劳作,让他们进入某一种情绪倾向(disposition)的状态。[1]72
这种效果非对话无法达到。因此,必须重新进入苏格拉底对哲学的另一个定义:“那些真正献身哲学的人所学的无非是赴死和死亡”[4]64a3。
何为“死亡”?哲学家对于“死亡”的态度最早见于《申辩篇》中苏格拉底的阐述,他认为:
死的状态有两种可能:死可能是绝对虚无,死者全无知觉;死也可能像人们说的那样,是灵魂从这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5]53
当然,苏格拉底对死亡采取的是后一种态度,可是他却没有道出当时人们关于“死亡”的真实想法。据19世纪法国历史学家古朗士考证,“早在哲学家出现之前,绝大多数的古人就已相信死后尚有第二种存在(second existence)。他们并不将死亡视作是身体的消解,而不过是生命的一种变化而已”[6]39。但是这种变换并非如苏格拉底所认为的“灵魂转世”,即灵魂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迁移,“在很长一个时期内,他们都相信在这种第二存在中,灵魂还与身体、骨肉同在,并不因死亡而分离,而是一同葬在了坟墓之中”[6]40。这种对灵魂和死亡的观念构成古希腊宗教的信仰核心,在此基础上产生的葬礼、祭祀、扫墓等行为以及某些规范,构成了古代宗教的基本要素。这是一种死者崇拜和家内宗教,子孙祭祀死去的祖先,祈求家族的兴盛,而祖先则因祭祀而永存。“活人与死者之间永远存在着一种善意的交换,先祖接到来自其后人不断的供奉,即他第二次生命中惟一的享受。后人则受到来自先祖的帮助以及他想要得到的力量”[6]60。古希腊自古便流传着这些观念,形成了一种特定的传统,人们不折不扣的相信这些观念。苏格拉底提出的死亡观却与之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发生了一起著名的政治事件。
公元前406年,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后期,雅典海军在阿吉纽西岛击败斯巴达舰队,但是也有不少将士阵亡,按照习俗需要将这些尸体带回雅典安葬,但是因为暴风雨来临,雅典海军将领没有打捞这些尸体便作出撤退的决定。
雅典当权者竟以此违犯习惯审判八位将军,当时适值苏格拉底代表胞区任议事会主席,一些人在会场鼓噪胁迫议员们同意投票处死这八位将军,并威胁苏格拉底如果他不赞同也要对他起诉。许多议员都胁从了,苏格拉底却毫不动容坚持认为这样做不合乎法律。[7]265
对于这桩苏格拉底极少参与的政治事件之一,以往的解读都倾向于认为苏格拉底刚正不阿,不愿意屈从民众压力而做出违背正义的判决。直至最后轮到自己被审判,苏格拉底也把这个事例拿出来为自己辩护[5]43。这一解读虽有其合理性,但并没有深入到问题的核心,即到底将军们的行为是否“有罪”。显然,在这一关键的“标准”问题上,苏格拉底和普通的雅典民众(特别是阵亡将士的家属)有着巨大的差别。
上文谈到,古代信仰的核心是关于“死亡”的秘密,即认为人死之后灵魂同肉体一同存在于坟墓之中,尽管这种“存在”不同于人现实中灵肉合一的可感存在。但是人们一旦接受这一“死亡秘密”,认可死后的“第二存在”,就会形成无理由的信仰并产生一系列宗教礼仪和禁忌,所有这些实际上构成了古希腊社会的文化基础。
这种观念集中于葬礼,“在一个人被埋葬时,古人相信他们埋葬的是某种仍活着的东西”[6]40,而坟墓是其归宿,“没有坟墓的灵魂也就没有安居之所,它便是一个游魂”,到处游荡,享受不到安宁,甚至会给家族和城邦带来瘟疫和灾难;其次,在每个家庭当中,祭祀和宗教都是封闭的,即祖先只接收自己家庭的后人崇拜,家庭成员、生者死者通过家内宗教“建立起了一个强有力的联盟”[6]61,死者通过来自本家庭生者的供奉得到安息,生者则由此得到死者的庇佑,这些信念使得人死后尸体回归故里得以安葬成为必然。基于此,将死者尸体带回故土安葬事关重大,“人们害怕得不到后人为其举行的葬礼甚于害怕死亡本身”[6]42;对于生者而言,他们害怕自己的亲属得不到安葬甚于害怕亲属过世。作为军事领导者,战胜斯巴达海军之后,海军将领面临的是军队困顿,加之风暴来袭的局面,如若坚持打捞完尸体再撤退风险太大,比如会遭到战败的斯巴达海军偷袭,战局甚至由此翻转,因此班师回朝是最佳决定,他们做出决定是基于军事和政治的考量。但对于仍然持古老信仰的普通雅典民众而言,家人在战场上阵亡,悲恸之余犹可接受,但是战死的亲人的尸首没能带回安葬,这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因此,雅典民众要求处死有战功的海军将领就情有可原。
由此可知,这一事件反映的是政治原则与宗教原则的冲突,即评判海军将领是否有罪的标准究竟是政治还是宗教?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将领被判有罪处以死刑,表明古老的宗教在很大程度上仍左右着雅典民众的思想,从而左右雅典政治。在这其中,苏格拉底坚持海军将领无罪的立场,固然反映了其刚正不阿的品质,但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一立场中严肃的哲学思考:相较于宗教,政治是城邦更值得选择的生活方式。苏格拉底开启的政治哲学式思考,深刻影响了柏拉图。
苏格拉底的坚持直接对抗的是强大的雅典民意,尽管他的坚持是合理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事件并非孤立,而是苏格拉底之死的预演,此后,苏格拉底与雅典城邦的对抗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了苏格拉底之死的重大历史事件,由此表明哲学与现实宗教某种不可调和的矛盾。
苏格拉底提出了异于普通民众对死亡的宗教式理解,也就否定了城邦以往的宗教原则。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哲学,或者说,他提出了一种有别于后世理论化了的全新哲学。对于苏格拉底而言,哲学不只是一套知识体系、或一种理论上理解世界的方式,而是代表实践中的修行。
1.从哲学的开端看,哲学的修行意味着自省
“如果我们想要理解苏格拉底,就应该从思考他和雅典的争执开始”[8]。《申辩篇》将两者的争执对立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在法庭上,苏格拉底阐明了自己走向哲学的心路历程,表明了苏格拉底式哲学的任务和目标,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篇关于哲学的自我宣言。它表明,哲学作为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正式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尽管一般哲学史将自然哲学家泰勒斯提出“水是万物的本原”作为哲学的开端,但是只有当哲学的目光从天上拉回到人间,开始关注人间事物时,哲学的“理论自觉”才得以可能,而这在苏格拉底那里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和人生现实。
在公民大会上,苏格拉底为自己的行为作了类似于神正论的说明:神命令他“终生研究哲学,考查自己并且考查别人”[5]40。在这里,研究哲学意味着“考查”——考查自己与他人,这是哲学研究的起点。考查自己即“认识你自己”,意味着自省。当苏格拉底考查自身并考查他人之后,自省的结果是“自知其无知”。因此,才有上述走上哲学之路的“困难”。
2.从哲学的任务看,哲学的修行意味着面对死亡
面对死亡即所谓的“向死而生”。对死亡的探讨及意见,直接影响人生意义、价值的认识,应该说,死亡问题是人生需要面对的第一问题。苏格拉底特别慎重地展开对于死亡意义探讨,在面对死亡的威胁时,他提出死亡状态的两种可能:“死可能是绝对虚无,死者全无知觉;死也可能像人们说的那样,是灵魂从这个地方迁移到另一个地方”[5]53。对于这两个可能性的选择,苏格拉底用反讽的语言暗示了他的答案:“怕死无非就是以不智慧为智慧,以不知为知。因为谁也不知道死是不是人的最大幸福,他们却怕死,好像知道死是最大的坏事似的。以不知为知,岂不是最糟糕的无知吗?”[5]40
在《斐多篇》中,苏格拉底正式提出了“灵魂不死”的观点,为其面对死亡的态度以及一生所走的哲学之路提供一个终极解释。面对死亡时的态度考验一个人对于生的态度,如若一个人相信死后灵魂烟消云散、死后的世界是一片虚无的话,真正的智慧、美德就无所归依,有关哲学的探讨则毫无意义。因此,在《理想国》中苏格拉底展开事关“人如何更好地生活”的正义问题讨论,到了最后一卷,他也不得不描述一个死后世界的情境。同样,在《斐多篇》将近结束的时候,苏格拉底貌似画蛇添足般谈“大地”的事情。也许这会让后世的理性主义者感觉困惑:一个开创了以逻辑论证方式探讨德性问题的哲学家,为何像神学家一样毫无根据地言说死后的世界呢?苏格拉底不用“葛劳果”的技艺进行诉说[4]277:葛劳果是一个神话人物,“初为渔夫,因食仙草化为神,熟知海道,为航船导航”。联系到《理想国》中著名的“导航者”比喻[3]235-236,葛劳果的技艺意味着哲学导航的技艺。苏格拉底强调这里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哲学探讨或逻辑论证,而是提出他自己的信仰[4]277,引导诸如辛弥亚在内的对话者走上哲学之路。
因此,“灵魂不死”是苏格拉底一生行为以及整个苏格拉底思想的“阿基米德点”,苏格拉底本人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坚持认为“人死后灵魂会走向更为善良的主人”,甚至不惜为此提出申辩。这是苏格拉底最后一次申辩的背景,当辛弥亚和格贝要求苏格拉底说明是否打算轻易抛弃他的追随者,与佑护他的神灵分别时,苏格拉底顿时雄心勃勃:“我要提出一项申辩,比我在法庭上提出的更有说服力”[4]215。
3.面对死亡在于练习死亡
在苏格拉底临死之前的谈话中,提出了这项使命:“真正献身哲学的人所学的无非是赴死和死亡”[4]215。随后,他重复强调这个任务——灵魂“经常学习的,无非意味着正确地、真正地追求哲学,练习置身于死的状态:这不就是练习死亡吗?”[4]241
练习死亡的前提是“生”,这个提示道出了生与死的纠葛,有学者以物理学的“离心力和向心力”比喻解释人生的这两种倾向。向心力即调动人的全部精神力量以达到在现实世界中安顿下来的目的。“因此只有那些能够帮助我们安顿下来的东西,才是好的和有价值的”[9]。当然,人非永生地存在,生的同时也就是逐渐赴死的过程,故离心力则是“一种奇特的、外表看上去毫无意义的衰落、破坏和腐烂的工作”[9],一种有机体减弱、衰亡、分解的过程。
在苏格拉底看来,人出生时灵魂与肉体的结合的状态,即灵魂的实体化,对灵魂来说意味着一场囚禁,囚禁于肉体以及各种欲望中。“形体使我们不断地忙于满足存活的需要,种种疾病向我们袭来阻碍我们探究真实。形体使我们充满各种感情、欲望、恐惧以及各种幻想和愚妄,真正说来教我们不可能进行思考。”[4]219。不仅如此,“囚徒本身就是这囚禁的主要助手”[4]243,作为生存于世的人,无法自省的意识到这种囚禁状态,反而尽力满足于肉体欲望的享受,强化了这种状态。尽管“绝大多数人甚至都毫不怀疑死神在等待着他们,他们仍然像是注定要在世上永生永世一样地活着”[9],仿佛人可以永生地存在、肉体不灭地享受。但苏格拉底清醒地意识到,这只是一种幻觉,死亡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于每个人头顶,死亡的终将到来必将震撼每个人的灵魂,只有这种震撼才会开启对人该如何生活进行深入的灵魂探寻,对人生意义进行严肃思考,故“哲学有解放作用和净化作用”[4]243,因此“那些真正爱智慧的人抛弃各种身体欲望,坚决地抵制它们,丝毫不作让步”[4]243。说到底,要摆脱囚禁状态还须囚徒本人的哲学觉悟,苏格拉底提示的灵魂世界是为人生服务的,哲学即教导人在现实的世界练习灵魂的世界,在生的世界练习死的世界。
1.修行与知识的区分
苏格拉底思想中的“修行”维度,并不否认在知识论意义上的探索,实际上,苏格拉底著名的“思想助产术”式关于美德与善的探讨,离不开逻辑与推理,亚里士多德明确指出苏格拉底使用了“普遍定义”与“归纳论证”来探寻“伦理上的善”[10]。但是,在古希腊,“知识”有两种不同的涵义。有学者已经指出,尽管古希腊语的“γνωσιζ”和“επιστημη”都被翻译为“知识”,但是其意义和用法有所区别。“γνωσιζ”的含义是“努力探究而获知”,强调思维的努力与身体力行的实践,带有超验性和神秘主义色彩;“επιστημη”指某项专门知识,是技术的知识基础[7]17。当苏格拉底追寻和论证“知识”时,更多指向“γνωσιζ”层面的意思。这种“知识”与智慧等同,在有生之年因为受肉体的牵绊而无法获得,“我们所希求的、我们信誓旦旦地从事追索的智慧,只有在死后才能获得,生前根本不行”[4]219。然而,无法获得并不意味着放弃追寻,虽然苏格拉底给人们指出的是一个相对悲观的结局——“只能尽量接近知识”,但是他提供了终其一生接近知识的办法——灵魂“尽可能避免与肉体接触往来,非绝对必须时不碰,不受肉体本性的影响,使自己纯粹独处,直到最后神使我们解脱”[4]67a-b。说到底,苏格拉底对“知识”的追求和探讨尽管使用了逻辑等包含知识论的方式,但并不苛求追问出结果;他说要追寻更加清晰的定义,倒不如说是让人产生对于自以为是的确定性的怀疑,进而走向真正的确定——哲学之路。在哲学道路中,人修的是灵魂与肉体分离之行,使灵魂摆脱肉体欲望的虚妄,接近世界的真实。如果将死理解为灵魂与肉体分离的话,那么哲学所要求的在生的世界里进行灵魂与肉体分离的修行,不正是“哲学即修行死亡”的意义所在么?
2.苏格拉底与柏拉图思想的区分
区分修行与知识,对区分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思想有一定意义。历史上,如何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区分出“苏格拉底”形象,一直是学界争论不休的话题。人们确实无法在柏拉图对话中完全真实地还原苏格拉底的思想,但对话录中包含有“苏格拉底思想”是为学界公认的,因此,区分二者只能从思考的对象与原则出发。有关学者认为:“柏拉图对话中凡是主要讨论伦理问题,不涉及或很少涉及本体论或宇宙论等思想的归为苏格拉底,反之以讨论本体论或宇宙论等思想为主的则归为柏拉图;凡是只寻求普遍的伦理定义而没有将它作为另一类存在的‘相’的可以归属于苏格拉底,反之凡是将之明确为另一类存在的‘相’并提出一套相论哲学体系的则只能归为柏拉图自己的哲学思想”[7]293。
在这种区分的基础上,结合本文的分析,可以看出苏格拉底、柏拉图二人的思想有不同的路径和风格。苏格拉底强调探讨美德本身,但是这种探讨指向在现实中如何践行美德,以实践为目的。柏拉图将苏格拉底对于人的自省、面向死亡的人生智慧之修行,以理念论的方式表现出来,对于柏拉图来说,哲学不仅意味着人生的修行,而且还有一种本原论或者理念论的知识论维度,换言之,柏拉图继承了哲学的修行,但是主要是灵魂在理念层次上的修行,是一种知识层面上的修行。
相较于柏拉图,苏格拉底其他较年长学生更加忠实于苏格拉底本人的哲学,他们形成了后世所称的“小苏格拉底学派”。其中比较重要的有由欧几里得创立的麦加拉学派、安提斯泰尼创立的昔尼克学派(又称“犬儒学派”)以及阿里斯底波创立的昔兰尼学派。这几个学派的突出特点是重视生存实践,在实际生活中践行美德。“他们认为实践是知识的目的,不以实践为目的的知识根本无法回答什么是善的问题。这些特点固然异于柏拉图,但是与苏格拉底的思想却有内在的联系”[7]17。例如犬儒学派“将苏格拉底的作为人生最高目的的‘善’解释为顺应自然,将个人欲望抑制到最低限度,摒绝一切感性的快乐和享受”[7]473,作为其代表的第欧根尼,严格践行“禁欲主义”的生活方式,反对“师叔”柏拉图的知识论倾向,甚至据传与柏拉图有几次冲突和对决,第欧根尼思想对于后来的斯多亚学派有重要影响。“小苏格拉底学派”与柏拉图思想的冲突,可以看作苏格拉底与柏拉图思想不同路径的展现。
3.对当下哲学研究以及哲学教育的启示
主流哲学史观念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并列,作为西方哲学史传承主要、甚至是唯一的序列,有意无意地忽略“小苏格拉底学派”的存在价值,这除了第一手文献的留存问题之外,还有更深层次的历史原因。苏格拉底将哲学视为修行,侧重实践层面的意义,其继承者如严格按照其修行路径,则会放弃思维层面和理论层面对于本体论问题的探索,转而在实践上采取“苦行僧”式的哲学修行之路,其思想如不是以帮派或宗教形式保全,则很难得以传播,在思想层面可发展的空间并不大。这也是前文讨论的对话、对话体逐渐被论著形式所取代的原因之一。相反,以柏拉图开创的知识论、体系化的哲学研究之路,并不在实践层面上做过多“苛刻”的要求,并不要求“言行合一”,而重视逻辑思维和知识体系层面的问题探索和推进,这不仅可以使思维水平在同一问题上不断深化,也可以随着人类实践的发展而对各领域的把握不断拓展,由此成为哲学研究的“正统”。
但是,由苏格拉底提出来的“哲学任务”,在哲学研究的正统化过程中逐渐被遗忘,甚至难见于哲学史著作中,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随着对话文本逐渐被政论文本取代——
哲学作为生活方式,作为生活选择,也作为治疗的观念丧失了。我们失去了哲学的个人化、群体性的形态。此外,哲学越来越陷入纯粹形式的道路中,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探寻哲学本身的新意:对于哲学家来说,这意味着要变得尽可能的独特,要不就创造一个新的体系,但至少生产一种话语,为了做到独特,这种话语需要非常复杂。一个概念建筑得或多或少灵巧的结构会化为自足的目的,因此,哲学越来越远离人类的具体生活。[1]68
在当代社会中,“重知识、轻德性”的现实令人担忧,不仅在大众教育中、而且在哲学研究中亦如此。指出这一现象并非苛责古今哲人,而是为了说明哲学研究与哲学教育的“缺憾”。卢梭早在现代性开端之际就意识到“科学与艺术败坏德性”,他的《爱弥儿》更像是一条自由之路的修行史。当代施特劳斯基于古典政治哲学提出的“自由教育”以期培养高贵的灵魂,是对于苏格拉底所谓“哲学任务”的意识与继承。
[1] 皮埃尔·阿多.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皮埃尔·阿多与雅妮·卡尔利埃、阿尔诺·戴维森对话录[M].姜丹丹,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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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赵猛.“美德即知识”: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J].世界哲学,2007(6):13-25.
[责任编辑:郑小枚]
Dialogue and Practice of Dying: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Implications of Socrates’ View on Death
CHEN Kan
(College of Philosophy,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China)
Socrates’ motivation for “transmission with no creation” provides an access to understanding his idea that “practicing philosophy in the proper manner is to practice for dying and death”. Socrates’ view on death not only rocks the polis’s foundation with religion as the core at the political dimension, but provides a new path to the development of philosophy as well. Hence philosophy is not limited to the exploration into the sense of epistemology, but more importantly represents the “self-practice” at the practical dimension. The paper concludes that the dimensions for the practice of philosophy are of certain significance to the current philosophical studies and education.
Socrates; dialogue; practice of dying; practice
2016-05-20
陈坎(1987-),男,湖南娄底人,南开大学哲学院2013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政治哲学。
B 502.231;B 502.232
A
1004-1710(2016)05-00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