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保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暨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孔德在实证思想上对圣西门的三个超越
李天保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暨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75)
自马克思恩格斯始至普列汉诺夫以降,马克思主义学界普遍认为孔德实证思想主要是从圣西门那里抄袭过来的,因此,两人思想不但没有本质的差别,反而孔德是圣西门的庸俗化。这种看法值得重思。从两人生平和著作对比分析看,圣西门和孔德学说的相同部分很大程度上是两人合作发展的结果,在这种合作中,孔德功不可没。青年孔德在实证思想方面的独特贡献和对圣西门的超越至少可归结为三个方面:其一,提出实证政治学方法论,界定实证一般方法论和特殊领域的方法论;其二,提出世俗历史理论和文明概念,界定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其三,奠定实证政治学基础,使政治学上升到实证程度。因此,孔德比圣西门更接近马克思主义实证性思想和唯物史观。
马克思;奥古斯特·孔德;圣西门;实证
在关于孔德与圣西门学说的关系上,马克思主义史上存在两种较有代表性的观点,一是学生抄袭论,二是师生等同论。马克思认为孔德只是在科学专业知识堆积方面表现出了一些特长,而缺乏见解的深度,甚至是反动倒退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35页。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关于科学分类的论述中说,孔德不是自然科学整理法的创造者,他的体系只是为了教学所作的教材安排,总体上是抄圣西门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第593页。他在1895年1月24日致斐迪南·滕尼斯的信中认为孔德的学说基本上是把圣西门的思想体系化,但是在体系化的过程中孔德的庸人世界观把圣西门的天才思想损害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73-375页。普列汉诺夫把孔德和圣西门的历史观和实践方案归结为同一种非科学的唯心主义。他在《论一元历史观之发展》(1895)一书中认为,圣西门把历史运动的动因归结为知识的发展,以此探索历史发展的规律,提出三阶段学说,即神学的、形而上学的和实证的人类发展规律。这个规律被孔德当做自己的发现并获得大成功。普列汉诺夫认为圣西门及其学生用人的天性作为三规律的最后依据使得这一历史观陷入历史宿命论。他们没有为“政治”找到科学的基础。沿着这条思路,圣西门及其学生不去研究实际的社会生活,而把注意力放在社会生活应该如何适合人的天性这一问题上,由此而提出改造社会的方案。
不可否认的是,作为圣西门的学生,孔德的确从老师那里汲取了不少养料,孔德学说中的许多关键概念都能在圣西门的著作中找到。不过,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断定孔德没有突破性的成就,恐怕就过于简单化了。因为孔德本人在和圣西门合作不久(1820年)就表示过他和圣西门存在不同之处并且后来因此而分道扬镳。*参见Frank E. Manuel, The New World of Henri Saint-Simon,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6,p332.单就与圣西门合作的时期孔德而论,他对两人共同创立和发展的实证学说也是做出了开创性成果和独特贡献的。正如法兰克所言:“不可否认的是,孔德的两个根本概念即三阶段规律和学科分类,在他认识圣西门之前早就以坯胎的形式出现在圣西门的著作中,而在他们合作的那几年才发展起来。”*Frank E. Manuel, The New World of Henri Saint-Simon,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6,p342.笔者认为,圣西门和孔德实证学说的相同部分很大程度上是两人共同发展的结果,在这种合作中,孔德功不可没。青年孔德在实证思想方面的独特贡献和对圣西门的超越,我们可以归结为三个方面。
首先,我们来看孔德在实证政治学方法论上的贡献。孔德的独特贡献在于界定实证的一般方法论和实证政治学自身的方法论。孔德认为实证的一般方法论是在观察事实基础上寻找事物联系作为规律,达到预见和指导实践的目的。政治学自身的实证方法论不是数学、生理学方法的简单挪用,也不是心理学的内在观察法,而是基于人类认识和改造自然的文明史的历史分析。*对孔德的解读是一个大工程,笔者在博士论文《孔德和马克思恩格斯的实证思想对比研究》中进行了该项工作,博士论文现藏中山大学图书馆。孔德的实证一般方法论与实证政治学方法论详见博士论文第一部第二章。
相比之下,圣西门将牛顿—笛卡尔物理学(物理主义)当作实证的一般方法论,又将物理主义乃至生理学看作是政治学实证的方法论。
实证方法论来源于自然科学,孔德和圣西门都立足于这一传统上,但问题是,圣西门笼统地将牛顿和笛卡尔的物理世界当作新的实证的世界,企图用物理主义来改造和统一一般哲学、宗教、社会和政治。他在1802年写的处女作《一个日内瓦居民给当代人的信》里就主张,人类智识发展的方向是实证科学,他把实证科学定义为依照数学的模式用万有引力思想把物理学各部门事实联系起来达到一个一般体系。圣西门甚至把上帝解释为万有引力定律的作用。上帝对圣西门说:“一切人都应当劳动,都要把自己看成属于某一工场的工人,这个工场的工作目的,是使人类理智接近我的神明的预见。由牛顿会议总会领导一切工作,它将竭尽全力阐明万有引力定律的作用。这个定律是我支配宇宙的唯一规律。”*《圣西门选集》第1卷,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79年版,第24页。圣西门解释说,上帝的使命不是发展德行,而是发展理智预见能力,这种发展路径是把宇宙理解成物质现象,能用数学的精确程度来进行预见。精神现象和物质现象的差别被认为可以用物质宇宙平面图的观察方式来消解。圣西门把数学和物理研究方式看成是可以放之于宇宙而皆准的研究方式,并呼吁建立牛顿会议,把精神权力从教皇、主教和神甫的手中转移到学者的手中,把精神权力与世俗权力分开并置于世俗权力之上。
其后,圣西门对物理主义的一般观念作了系统的阐述。他认为区别于臆测体系的以有灵性的基因来解释世界,我们实证体系达到的物理主义,只需要用物质和运动来解释世界,并由此把精神现象和物质现象的差别消除。圣西门认可笛卡尔的物理世界观:“笛卡尔从想象手中夺下世界的权杖,把它交给了理性。他说:‘给我物质和运动,我就给你创造出一个世界。’”*《圣西门选集》第3卷,董果良、赵鸣远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5页。圣西门的物理主义就是把牛顿和笛卡尔物理学糅合起来而建构的“分子运动力论”。他说:“在实证体系中,宇宙将受下述规律的支配:任何一个分子都有朝着阻力最小的方向运动的基本趋势。”*《圣西门选集》第1卷,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79年版,第118页。有两种不同的分子状态,一种是相互结合的,一种是流动状态的,依此物理学划分为无机体物理学和有机体物理学,固体作用大于流体作用为无机体,流动作用大于固体作用为有机体。“人们将不再认为宇宙由两种不同属性,即精神的属性和物理的属性构成的。现在用超自然的或神启的原因解释的现象,将被看作是无法衡量的流体的作用的结果。”*《圣西门选集》第1卷,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79年版,119页。“在实证体系下,认为支配世界的只有一个规律,所以学者要在原因和结果之间建立中间观念。”*《圣西门选集》第1卷,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79年版,第118页。可见,圣西门的物理主义就是用牛顿和笛卡尔物理学的物质、运动和力的范畴(即万有引力观念)来解释世界一切现象的方法。
把这种物理主义看作是人类理智发展到实证阶段的表现一直是圣西门与孔德合作之前的理论基调和主题,见其《十九世纪科学著作导论》(1807—1808年),《生平自述》(1808年),《人类科学概论》(1813年),《论万有引力》(1813年)。圣西门在《论万有引力》中写道:“我把我的改造欧洲社会计划的草案叫做《论万有引力》,因为万有引力的观念应当成为新哲学理论的基础,而欧洲的新政治体系则应是新哲学的成果。”*《圣西门选集》第1卷,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79年版,第89页。圣西门说道,万有引力观念可以直接说明各种现象,是改造我们的知识体系的唯一基础,科学、宗教和政治方面应用这个观念来说明,这个观念和神的观念不矛盾,正是神用来支配宇宙的不变规律的观念,最终可以不经过动荡地明确和肯定神学所宣传的一切有益的道德观念。可见,圣西门把物理主义一般化为一切知识领域实证的标注。
在提倡物理主义作为实证性的普遍标准的同时,圣西门强调把生理学当作“有机物理学”而推广到社会、政治领域研究中去。所谓生理学就是关于有机体解剖、物种对比研究、种族对比研究的科学。圣西门把物理学和生理学整合起来,认为“事物没有两种秩序,只有一种秩序,即自然的秩序。”*《圣西门选集》第3卷,董果良、赵鸣远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81页。这种自然秩序就是物质和运动的秩序,生理学研究的人虽有其特别之处,但是也没有超出这种秩序和研究方法。他说:“总而言之,我们可以把宇宙看作一个钟,把人看作一块表。尽管它们的体积悬殊,但却是两个相似的机器。”*《圣西门选集》第1卷,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79年版,第37页。个人、人类和地球都遵从从流体到固体到死亡的发展过程。个人智力和人类智力的发展遵从相同的规律,即艺术、尚武和思辨,总的来看人的理性随着地球的衰老而表现出想象能力逐渐减弱,推理能力逐渐增强,符合物理学固体和流体理论。物理主义是人的理智进步方向,是实证化的表征。
圣西门应用生理学研究政治学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对个人以及人类理智发展史的研究。圣西门认为,人类科学和政治学要具有实证的性质,必须建立在观察的基础上,用物理学其他部门同样的方式和方法来研究。主要方法及内容有五个:(1)比较无机体和有机体的结构。(2)比较各种有机体的组织水平。(3)比较动物在各个生存时期的智力。(4)比较人类知识在各个不同时期的状态。(5)从十五世纪至今的各种主要科学事件和政治事件的大事年表。其二,加速科学发展的方式是对人进行实验,最重要的实验是在新的社会关系中进行的。总而言之,这种实验方法就是研究者亲自置身于社会,了解不同阶级和个人的性格、道德和观念。
圣西门之所以对生理学的理智研究孜孜不倦,是因为他认为一般观念是社会历史的基础,社会政治的治乱变动都是由此引发的。他说:“一个社会在达到相当高的文明水平之后陷入的大混乱局面,必然是由可能对有教养的人士发生影响的最大的精神原因所引起的。然而,这个原因显而易见就是最重要的、最一般的、从而是联系其余一切观念的观念的改变。”*《圣西门选集》第1卷,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79年版,第74页。在这里,文明指的是人类智识的发展水平,主要体现在一般观念体系及各个具体科学上,圣西门把社会危机的主要原因归结为一般观念的变更。所以,出路在于使一般知识体系要以宇宙受单一不变基因支配为基础进行改造,宗教体系、政治体系、道德体系和民法体系是一般知识体系的应用,要符合新知识体系。
生理学方法的一个特殊方面是内在观察法,内在观察法用于道德、情感研究。圣西门特别指出研究人要从个人内心小宇宙出发去理解他人和世界大宇宙。他说: “一切小世界,在一切最重要的方面都彼此相似。因此,在我研究我本身的时候,就同时研究着其余的一切人;在我向你们传达我对我认为有利或有害于我的幸福的一切活动所作的观察时,我很想使一切人都和睦相处。这就是哲学应当为自己规定的主要目的。”*《圣西门选集》第1卷,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79年版,第110页。这种内在观察法不仅在圣西门早期使用,在后期也是圣西门的主要方法论。圣西门在《实业家问答》一书中不满孔德的一个方面就表现在孔德的实证政治学缺少情感和宗教方面的内容,而这两个方面是要大量运用内在观察法的。
由于圣西门侧重生理学的内在观察法,也就是心理学方法,他甚至声称实证体系是由某个个人完成的*《圣西门选集》第1卷,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79年版,第115页。。连带地,圣西门竟认为政治生活的实证化途径是,现在发起一小撮人突然控制政权就能达到。孔德批评了这种做法,认为现在社会的混乱只有经过实证科学和实证哲学的长期发展才能走向安宁。*参见Frank E. Manuel, The New World of Henri Saint-Simon,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6,pp.338-339
总而言之,圣西门以牛顿物理学、笛卡尔物理学的精神作为实证精神的标准,并企图将之作为政治学、道德学、宗教学的一般原则,这是对实证的僵硬推广应用。在政治学领域乃至人类科学领域,圣西门最多做到生理学的实证化。圣西门的实证化表现出来的是机械唯物主义的完全推广,很大程度上可归因于圣西门专业知识水平不足,相对而言,学自然科学出身的孔德却有意识地界定了实证的一般方法论内涵,以及在每种自然科学中的方法论差别,尤其是提出了政治学(社会学)中独特的方法论。是否直接把物理学的和生理学的方法简单地推广到社会科学、政治科学、人的科学、道德科学、宗教、哲学上,正是圣西门和孔德在方法论上的差别。这种差别表明正是孔德把圣西门想做而无能为力的实证主义发展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二是能力不足。当时的医院管理队伍呈现“三高两低”的特点,即高学历、高职称、高素质,管理专业化低、职业化程度低。有的干部因业务精而步入管理岗位,可能存在管理知识储备与能力、经验不够,反映为在实际管理工作中成长曲线过长,继而影响学科和事业发展。
孔德对实证思想的独特贡献和对圣西门的超越还体现在世俗历史理论和文明概念上。
孔德对实证主义的贡献不仅仅表现在方法论上的突破,在内容上也提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见解。如果按照普列汉诺夫的看法,孔德的特长应该是对人类精神史的研究,在历史的物质方面应该是没有什么作为的,甚至是根本疏远的。但是事实上,孔德在这个方面作出了比圣西门更大的贡献,他提出了世俗历史理论和改进了文明概念。
我们看圣西门和孔德的合作史实。1817年8月后圣西门开始和孔德一起工作,从圣西门此前此后的作品的差异和重点对比来看,可以看到在此前圣西门一直强调的是人类理智的发展史,此后转而强调实业体系,可以推测,很可能是孔德促使圣西门这一侧重点的转变,尽管圣西门的研究本来也包含了这个方面。
我们从圣西门本人的话中找到证据。圣西门在1818年写作的《加强实业的政治力量和增加法国的财富的制宪措施》第八章“实业的政治史简介”第三节中分析了国家的性质的历史变化。这里的国家指的就是社会,政府被当作反映社会性质的代表机构。圣西门认为国家的发展是从以掠夺为目的的封建政府和军人政府到以生产为目的的政府的过程,在这两个过程之间存在过渡状态,这种状态仅仅是过渡的混乱时期,并不是一种独立的社会体系,文明的发展要求社会进入以生产为目的的体系。这个分析其实就是从世俗权力(物质生产及其政治形式)方面进行的社会历史分析。
圣西门特别指出,这是孔德先生的贡献。他说:“本段的这个卓越而有益的观点,都是孔德先生的。他第一个指出:一个国家如不公然宣称自己具有军事性质(即掠夺性质)或实业性质(即和平性质),它就要处于虚伪的政治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它的力量大部分要相互抵销。孔德先生在他的名著中指出:罗马人是完全为了战争而组织起来的,他们的全部制度都以使他们拥有尽量大的军事力量为目的。孔德使我们看到,罗马人是怎样按照他们所处时代的精神和开发程度而行动的。他还证明了现在各族人民落后于本世纪的开发水平,而且彼此的行动又相互抵触,把主要职位和最高管理权都交给军人的同时,却又希望通过商业致富的强烈要求和希望促进实业繁荣的明显意图。我们所以十分愿意利用这个机会公正地评价孔德先生的才能,是因为这位值得尊敬的政论家不久以前曾遭到一些严重的不幸。”*《圣西门选集》第1卷,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79年版,第225-226页脚注。
在这里,圣西门没有指出孔德先生的名著是指哪一部,但是根据内容,笔者推测应该是孔德1820年发表在《组织者》中的《概论现代史的一般特征》,该文里有这方面的详尽论述。*具体见笔者博士论文《孔德的和马克思恩格斯的实证思想对比研究》第一部第二章,博士论文现藏中山大学图书馆。
同时,和圣西门与孔德合作前强调历史是人类理智发展史不同,孔德把精神和世俗两个方面看作是人类对自然的认识和改造的统一的文明的能力,因此,前期圣西门侧重的作为历史基础和根本的“教化”在孔德那里转变为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的“进化”,也就是文明概念发生了从认识能力到认识与改造能力的结合。*对孔德文明概念的论述具体见笔者博士论文《孔德的和马克思恩格斯的实证思想对比研究》第一部第二章,博士论文现藏中山大学图书馆。这种基于人类理智发展史和物质、政治生活史的文明概念,无论怎么说都不能像普列汉诺夫那样将之简单地归结为历史的知识决定论、唯心主义史观之列。相反,和圣西门相比,这更接近马克思用作人类社会历史基础的生产力概念,甚至可以说就是生产力概念的另一种说法。孔德的实证学说从一开始就从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来综合分析历史发展规律,但是不知何故,学界往往把他的人类理智发展三阶段单独看成是他的主要思想。对此,民国时期的朱谦之提出过详细的辩驳,并认为孔德的历史观比马克思的要全面。*《朱谦之文集》第5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10页。
孔德对实证思想的独特贡献和对圣西门的超越还体现在为政治学(社会学)实证化奠定了基础。
圣西门认为政治学实证化就是实业体系的实现,所以致力于探索实现的途径,孔德认为政治学实证化是学科研究方法的转变与规律的发现。圣西门认为实业体系的根本原则是有利于生产,无论政治还是道德和宗教都必须服务于此。圣西门进一步认为实现这一目标的途径是实现科学家、艺术家和实业阶级的统治地位,因此政府应当放弃军事统治形式,而采用实业公司的运作方式。
圣西门在1817年发表的《给一个美国人的信》中说:“政治学就是关于生产的科学,也就是以建立最有利于各种生产的事物秩序为目的的科学。”*《圣西门选集》第1卷,王燕生等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79年版,第169页。这个原则本来是萨伊在政治经济学中提出来的,圣西门把这个原则当作实证政治的出发点,认为今后的政治活动和社会的科学以此为原则,才能最终成为实证的科学。
圣西门对于教化状态和文明成就的分析,其目标基本在于说明新的社会组织体系是历史的必然要求,而不像孔德那样通过对文明发展规律的分析奠定政治学实证化的基础。圣西门说:“叙述教化状况和文明成就所要求的社会组织体系,说明应当成为整个现代政治的基础的下述真理:社会的普遍利益,无论是物质方面的,还是精神方面的,都应当由能力最有用、最全面和最实际的人士来主持。”*《圣西门选集》第2卷,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82年版,第229页。也就是说,以前产生的政治言论和行为已经不适合历史发展的需要,要用新的统治性质这一真理来代替以前产生的政治言论和行动。总而言之,达到实业制度就是政治学的实证化。*《圣西门选集》第2卷,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82年版,第89页。
圣西门在1823—1824年间出版的四册本重要著作《实业家问答》中的第三册是孔德执笔的。圣西门在第一册中提到,孔德执笔的第三册的基本论点是他们一起归纳出来的。不过在第三册圣西门所作的序言中,他说明,孔德没有达到他们体系的普遍性,只是阐述了其中的一个方面,即科学能力的方面,圣西门认为这是实业体系中次要的方面,主要的方面是实业能力。这里显示的路向差别在于,孔德致力于科学地系统地阐明实证的一般内涵,实证政治学的基础和方法论,而圣西门则倾向于面对政治实践的需要,提出具体的政治实践措施,甚至对宗教和道德进行实证化改造并当作措施之一。
尽管没有完全符合圣西门的理论构图,圣西门对孔德在政治实证化上取得的成果还是给予最高程度的肯定。他说:“这部著作在我看来仍是至今所发表的讨论一般政治的最好著作。”*《圣西门选集》第2卷,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82年版,第125页。孔德此著作的目的在于推进政治学实证化,圣西门给出“一般政治的最好著作”的最高评价,可见圣西门认可孔德此著作在政治实证化研究方面达到了至今最高的程度。
根据圣西门在第一册中的说法,我们知道阐述实业制度的最困难的部分即第三册是由孔德写作的。本来他们设想的完整的任务是体系化论证实业制度同科学制度、国民教育制度、宗教制度、艺术制度和法律制度相协调,并把科学家、法学家、军人和食利者协调起来去建设最有利于生产和生产者的社会制度。不过孔德按照自己的思路来写,突出了政治学实证化研究的学科建设,圣西门非常不满意。这最困难的部分圣西门为什么不亲自执笔?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圣西门难以胜任该项任务。主要体现在,尽管圣西门最先提出他们体系的一些基本的观念,但是对于观念的深化和界定,圣西门的学识难以胜任。这一点我们在圣西门的文章中,无论是和孔德合作前还是合作后,都可以看得出来,他的文章广博散乱,专业知识方面东抄西凑,对不同学科的界限的把握很不到位。相反,受过专业训练的孔德在这些方面却驾轻就熟。马克思恩格斯也看出了这一点。马克思说过孔德的科学专业性比黑格尔还强。*参见1866年7月7日马克思致恩格斯的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35页。恩格斯说过孔德主要是将圣西门的天才思想火花体系化。*参见恩格斯1895年1月24日致斐迪南·滕尼斯的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374页。圣西门自己也说,他和孔德同是写作关于实业制度的论文,但是他采用的是后天的方式,而孔德采用的是先天的方式。*《圣西门选集》第2卷,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社1982年版,第74页。这里先天的方式指的是依照事物本性演变的体系化的方式,而后天的方式指的是就事论事,条举枚陈的表述方式。我们对比孔德和圣西门在《实业家问答》中的文章可以看到,圣西门三册全是用问答的方式来写作,而唯独孔德的是体系化叙述。并且,圣西门三册加起来的份量和孔德一册的份量相当,按中文版面计,都是一百页左右。从任务的重要性、内容的深广度和份量、叙述的系统化看来,孔德无疑都要比圣西门胜出一筹。孔德早年和晚年谈到圣西门的时候,都说过圣西门在理论的深度方面表现不力且企图利用自己,因此导致两人关系的破裂。*参见Frank E. Manuel, The New World of Henri Saint-Simon,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6,p.333,p.340.
圣西门把政治学的实证化看作是现实政治的实现,这和孔德把政治学主要看作是一个学科有很大的差异,也就是说圣西门偏重于实践效果方面,而孔德偏重于思想建设。我们因此看到,圣西门只把孔德发现的世俗历史规律当作他呼吁建立实业制度的一个根据,而对孔德过分偏重于政治学的科学化研究颇有微词,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上偏离了重组社会的实践目标。按照唯物史观的看法,圣西门就是不自觉的新的阶级的意识形态,而孔德从历史发展来考察精神和世俗的关系,是真正实现了政治学的自觉的科学化。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看到,以往马克思主义认为孔德和圣西门都属于用机械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方法论来研究关于人的科学(社会学、道德和哲学等)的论断是不准确的,至于认为孔德远远落后于圣西门的思想,那更是值得商榷的。单就青年孔德和圣西门比较而言,孔德无论在实证的一般思想上还是政治学(社会学)思想上都提出了不少圣西门力所不及的看法。孔德更加注重区分不同研究对象及其特殊的研究方法,对政治学(社会学)提出了通过观察文明史来探讨其规律的实证路径,这明显超越了圣西门而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更为接近,如果说马克思恩格斯对哲学的实证化进程作出了独特的贡献,那么,孔德无论在一般实证思想上还是在实证政治学思想上也应被认为作出了具有创新意义的贡献。
(责任编辑:周文升)
2016-08-22
李天保(1986—),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暨哲学系博士研究生,岭南师范学院法政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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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6]11-014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