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南菲,游芬娟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养家糊口的人》的“格托”书写
敬南菲,游芬娟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美国犹太女作家安琪亚·叶捷尔斯卡的代表作《养家糊口的人》的“格托”书写突破性地聚焦于种族与性别密不可分的复杂情形,即第一代犹太女性在追求自由道路之上的双重困境:逃离“格托”令她们失去根基,所向往的美国新世界又视其为“他者”;回归“格托”构建“美国犹太人”理想身份的努力亦以失败告终。
安琪亚·叶捷尔斯卡;《养家糊口的人》;美国犹太女性;逃离;回归;格托叙事
与玛丽·安亭(Mary Antin)、艾德娜·费勃(Edna Ferber)齐名,安琪亚·叶捷尔斯卡(Anzia, Yezierska.1885-1970)是重要的美国犹太女性文学先驱。其作品从经历者与见证人的双重视角出发,书写了年轻犹太女性在冲破种族与性别的双重藩篱、追求成为美国人的过程中所遭遇的创伤与困惑,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真实”魅力。“她对格托生活的描述、对旧世界父亲与新社会女儿争端的刻画、对年轻移民女性追求爱情、接纳和教育的记录,在同时代的作家中最为出色。”[1]
叶捷尔斯卡创作于1925年的小说《养家糊口的人》(Bread Givers)被认为代表了作者文学生涯的巅峰水平。这一小说标题从意第绪语直译而来,指的是为家庭提供粮食的女性。副标题“新社会女儿与旧世界父亲之争”,是作品的叙事主线。父亲在波兰时是塔木德学者,到了美国仍然天天研读犹太典籍。他是传统犹太文化坚定的捍卫者,认为女性的一切价值在于无私地为男性服务。只有小女儿萨拉拒绝被父亲摆布。她从家中搬离,在服装厂里辛勤工作,先上夜校,再进大学,最终实现了成为一名教师的理想。然而萨拉终究无法割裂自己与犹太社区与亲人的联系,她回到犹太社区教授英语,与美国犹太人相爱,并决定担负起赡养父亲的义务。
《养家糊口的人》与同时代的其他犹太现实主义力作一样,关注了犹太移民在异文化中的成功可能,更重要的是其中的女性中心叙事突破性地聚焦于种族与性别密不可分的复杂情形,即第一代犹太女性在追求自由道路之上的双重困境:对犹太传统的反抗令她们失去根基,所向往的美国新世界又视其为他者。她们既想过美国人的生活,又不愿意或者无法剥离犹太族裔特性,而这一冲突又因女性身份显得尤其严峻。正如多位犹太文学研究学者指出的那样,“萨拉·斯摩林斯基挣脱父亲正统犹太教世界束缚的故事,无疑是叶捷尔斯卡小说的最高成就……这里有交织的人物关系、精心编织的情节、充满画面感的场景设置。”[1]“如果说叶捷尔斯卡的其他作品让我们从门缝中瞥见了世纪之交犹太移民的语言、文化片断,那么《养家糊口的人》就将这扇门彻底推开,引我们进入犹太女性移民矛盾挣扎与自我寻找的世界。”[2]“可以说该作品迈出了对女性生活的描写从单一维度向多极转换的重要一步。”[3]61
“本文不是存在于真空中,而是存在于给定的语言、给定的实践、给定的想象中。语言、实践和想象又都产生于被视为一种结构和一种主从关系体系的历史中。”[4]《养家糊口的人》一开始就将世纪之交,美国青年犹太女性既肩负经济重担、又没有社会地位的尴尬处境展露无遗:大姐“挑担者”贝西的工资是全家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她却毫无怨言地承受接受父亲安排的一切,相信为家庭成员牺牲,是犹太女儿天生的职责所在。换言之,即使女儿们在血汗工厂里辛苦挣钱,将工资养活家人,她们的社会地位仍旧低下,没有婚姻自由。乔治·特纳(George Turner)指出,“年轻的美国犹太女孩十分不幸。她们必须尽早到工厂打工赚钱。她们被当作赚钱工具的可怕遭遇恐怕是全世界其他地方都没有的。”[6]然而,与姐姐们不同,萨拉作为家中最小的女儿,她有更多的机会,也更容易接受美国价值观的塑形。在美国文化的影响下,萨拉个体意识渐渐觉醒,开始追求女性主体地位。她反对犹太家长作风,认同挑战权威的美国个人主义;她质疑犹太文化男权中心论,向往美国社会提倡的男女平等。
这一切反抗的起点,是萨拉对犹太“格托”空间的逃离。美国文学一直很关注个人成长之旅,大量的经典文学作品都以离家为叙事中心。在美国,体现青年个人成长的小说常常围绕年轻人跨越边界以找到更好的发展机会展开。“离开情节”在美国这鼓励流动的社会是成功的必要前提。“个人不计代价地勇往直前,将家庭、过去统统抛在身后。唯有自己,是最终的现实。”[7]萨拉十七岁时,离开家到纽约工作,导火索是面对父亲女人只有通过男人才能存在,才能进天堂的说教,她积累了多年的怨气终于爆发,她告诉父亲自己“是美国人,生活在美国,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5]139,她表示不会像母亲和姐姐们那样为父亲而活,因为在萨拉看来,以自主抉择,自力更生为核心的美国个人主义原则优于家庭成员互相扶持,自我牺牲的犹太集体主义。
当然,萨拉也面临了逃无可逃的难堪境遇:在萨拉拒绝了某房产商的求婚之后,父亲来到她在纽约租住的地下室,痛斥她放弃这次绝佳的嫁人良机,并宣布与她断绝父女关系:“爱?你知道什么是爱?《妥拉》让我们‘生养众多,遍满地面。’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做男人的妻子,做男人孩子的母亲。”[5]206自然,受美国“新女性”文化影响,开始追求男女平等的萨拉,很难接受父亲这种把女性当成传宗接代工具,不考虑其个人情感的犹太传统观念。父女矛盾的根源是美国新观念与犹太旧思想价值之间的冲突,很难消除。“我们都无法理解对方。他属于旧世界,我存在于新天地。”[5]207
约瑟夫·P.·菲茨帕特里克(Joseph P.Fitzpatrick)曾谈到,社区是“一群与主流社会背景不同的人,他们按照一定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模式聚居生活在一起。”[8]犹太“格托”对犹太族群文化、宗教与生活方式的复制,为初来乍到、经历了从母国到异国巨大生活变故的新移民提供了情感上的慰藉。因此,尚未被主流文化同化的移民一旦离开,与同族的联系纽带被打破,角色感(可以在社区中体现出个人存在)和归属感(对某一社区的归属心理,在其中体验其生活习惯、传统惯例和独特文化)都将不复存在。反抗父亲专权、逃离犹太社区,因此让萨拉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当你不再说父母的语言,当你把兄弟姊妹都留在身后,孤独感就会接踵而至。”[9]萨拉离家独居,虽远离了父亲暴君式的家长统治,也断了与母亲和姐姐们的联系:“母亲烹调的可口饭菜时时在我脑海中闪现。即使是最普通的土豆汤,鱼丸冻,都能把我喂得饱饱的……我幻想在吃妈妈烧的晚餐,嘴里满是香味。”[5]173看着“锅里沸腾的燕麦粥,想着没有任何人和我分享,觉得很懊恼。真想念赫斯特街家里的厨房。再苦再穷,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即使有父亲的说教和母亲的唠叨,都那么温馨。如今我们骨肉离散,这些记忆离我那么遥远!”[5]173她心里渴望与工友们交朋友,但她们却因为萨拉的未婚独居有悖犹太传统,而不愿与她交往:“天知道就这么离开生养她的父母是为了什么!”[5]180
换言之,萨拉逃离“格托”之后的两难处境在于,按照犹太传统生活就要牺牲个体独立自主,拥抱美国自由就意味着孤立无援。这种感受不仅无法解决,而且不可避免。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中考察了个人主义主张与社会束缚之间冲突的本质。他认为人想要个体的满足又渴望权威的认可,而两者不可调和的对立,决定了个人反抗总是以“不满”告终。对萨拉而言,她既希望能得到与美国文化相联系的自主自决、机会均等的个体满足,又渴望得到以父亲为代表的犹太传统的认可,二者的矛盾冲突必定导致她“不满”心理的产生。作家自己曾坦言,她想写关于罪与罚的故事,想写那些为了成为美国人,而失去很多的“孤独的孩子”的故事。在自传《白马颈上的红丝带》中,她明确提到:“为了过自己的生活,我必须要逃离母亲的唠叨和父亲的说教。可是没有这些算什么生活呢?你否认父母亲就是否认头顶上的天空,你从此成为一个罪人。”[10]
大卫·费恩(David Fine)指出,“在最初的对父辈的排斥和对新社会的拥抱会之后,往往就会迎来幻想破灭的痛苦。”[11]萨拉离开犹太“格托”后的大学生活就是这样一种幻灭。她刚进入学校时极度渴望融入全新的美国大学生生活,一心想和白人学生交朋友,与他们交流思想,分享他们整洁平静的世界,却发现“穿着灰扑扑地摊货的我,与穿着考究的同学”[5]212之间的鸿沟无法逾越。虽然他们彬彬有礼,但从头到脚审视她的目光透着轻蔑。这些衣食无忧的天子骄子,无法理解萨拉为了接受教育付出的艰辛,对教育倾注的热情,觉得她对知识的孜孜追求是不必要的偏执,对她避之不及。所以,萨拉仍旧没有朋友:“孤独感阴魂不散地追着我。”[5]220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对主流文化而言,她始终是局外人。
至此,萨拉内心的不满,与外部世界即大学里的“他者”经历,促使她重新审视族裔、亲情的价值。曾经,在美国文化的召唤下,萨拉逃离了“格托”——犹太社区,过“没有父亲管,没有母亲唠叨,不用吃鲱鱼”[5]70的生活,以为美国化就是除去旧世界的语言、传统、风俗和习惯。现在,她发现与族裔性密切相连的文化传承是个体存在最本质的一部分,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个与他的民族断了联系的人就失去了根基,他变成了一个空壳,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无异于精神自杀。”[3]7于是,为了解决萨拉的矛盾与困扰,叶捷尔斯卡让她重返“格托”,以建立美国——犹太这一新的混杂身份。作者试图通过将个人主义与族裔性相结合,即祖尔斯·乔密茨基(Jules Chametzky)所谓的“文化干预”(cultural Meditation)策略,来最终实现萨拉的自我认同。乔密茨基在“作为文化干预的移民小说”一文中分析了文学中犹太移民与美国文化的互动,认为文化干预反映的是犹太历史与新国民身份的辩证关系:“尽管同化的愿望十分强烈,移民同时深知融入主流就意味着背弃历经两千余年发展而来的犹太传统。面对这样的冲突,移民小说的作用就是做一个新旧文化的斡旋者,来构建出在新世界生存的途径。”[12]
在重返“格托”之后,萨拉收获了爱情:她爱上学校的校长雨果·思利格(Hugo Seelig)。与萨拉一样,思利格是来自波兰的犹太移民:“我们开始谈家庭、谈自己。发现我们在波兰的故乡,是只相隔几英里的两个村庄……我们都来自同一片土地,说同一门语言,这些发现让我觉得如此亲切。”[5]278但思利格是没有遗忘自己过去的犹太人,这使得萨拉有机会重拾被她刻意封存的,如黑夜般不可知”的从前记忆,以接续与自己犹太身份的关联。同时,思利格美国小学校长的身份才是他被萨拉渴望的主要原因。他虽然“有一张典型的犹太人的脸,却已经没有了赫斯特街的贪得无厌。这张脸的主人充满梦想,他在美国新空气中自由地呼吸,不像我的父亲总是盯着过去。”[5]272再者,思利格对知识充满热情,对学生教导有方,最大的爱好是纠正孩子们的英语发音,可见萨拉对他的爱慕与他对美国文化的娴熟驾驭密切相关。总之,思利格代表了萨拉最好的出路:他既是美国人,也是犹太人;他尊重旧世界文化,又体现了新社会精神。
在重返“格托”之后,萨拉还接纳了父亲。当她看到垂垂老矣的父亲在街上兜售口香糖,顿时心生怜悯,对自己以前对父亲的态度深感后悔:“我怎么能将他从生命中抹去?我能恨我的臂膀,我的手掌吗?树怎么能抛弃它土壤里的根?比爱与同情更深的,是他与我之间的血脉相连。”[5]286父亲的宗教虔诚现在也让她充满敬意:“他沉浸在《妥拉》的世界。他的脸庞集中了以赛亚、耶利米、所罗门、大卫的智慧,眼中闪烁着先知般的光芒……在一个一切都面目全非的世界,只有他像磐石一样岿然不动,继续保持着对自己信仰的坚定追随。”[5]271她还承认自己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顽强斗争的“铁血”意志:“谁给了我如火的热情,以及从尘埃中向上的决心?如果我算是有所成就,难道不是他的精神在给我指引?”[5]286
美国女教师、犹太人萨拉回归“格托”,与一个已经美国化又没有忘记犹太历史的美国校长的相爱,表明她既作为独立女性自主选择了职业和情感,又保留了对犹太文化的尊重与继承。与父亲的和解,似乎也标志着她最终在实现美国理想之后重新接续了与犹太文化的联系。换句话讲,《养家糊口的人》先是刻画通过萨拉逃离“格托”,体现青年犹太女性逐步摆脱犹太传统、向美国文化靠拢的过程,然后又让她重返“格托”,以美国化的女儿接受了“旧世界犹太人”父亲收尾,说明两种文化可以共存。
但是,正如作者自己所言:“你能想象吗?我的小说会有一个幸福的结局?”非拉罗(Thomas J.Ferraro)表示“萨拉的故事以放弃为结束。”[13]萨博拉瓦斯卡(J. zaborowska)则认为“结局的乐观因为萨拉的爱人对她的控制而大打折扣。”[14]的确,如果对小说进行深入分析,就会对重回“格托”结局的圆满程度提出质疑。第一,主人公心里一直存在着挥之不去的负疚感。“任何文明的进步,都必须以丧失幸福、徒留遗憾为代价”[15]。移民女儿们对在新文明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追求,必定会以孤独、矛盾、惭愧告终,因为萨拉的成就无法掩饰她心灵深处的空虚。她虽然实现了个人理想,但赫斯特街犹太社区的贫穷落后令萨拉“成功的喜悦变成愧疚……似乎我一个人在享受丰盛的大餐,而旁边一群饥肠辘辘的人只能就这么看看。”[5]281故事的最后一章哀伤的语调也贯穿始终:“我望向窗外。天空阴云密布,街道灰暗萧索。出租屋里袅袅升起的炊烟有气无力。我呼吸的每口空气里都是悲剧。”[5]282爱人赠她的玫瑰,在她看来“娇艳到无耻的程度”[5]282,正是主人公自己内心负疚感的明确体现。
其次,重回“格托”并不意味着犹太与美国两种文化可以握手言和。萨拉和父亲虽然暂时言归于好,但是父女冲突的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前方的道路上始终有阴影随行,因为父亲仍旧认为“没有男人的女人什么都不是。没有男人的女人进不了天堂。”[5]294他还坚持萨拉的家中必须守安息日和食物洁净律。这样一来,“有他在,我的家就不是我的家了。”萨拉因此“心又沉到谷底……几乎又要开始憎恨他的家长作风了。”[5]295二十年前,她为了争取自由,为了逃脱父亲的权威和犹太教的规矩离家出走,却发现自己二十年后如果要尽到照顾父亲的责任,她就必须回到服从权威、遵守犹太教义的原点。换句话讲,萨拉是否能真的连接两个世界,其未来生活状况如何,仍旧不可知。最后一章看上去圆满的结局,也许正是一种反讽,是对王子公主从此幸福生活的童话的解构。
再者,这一结局还反映出萨拉女性解放的不彻底性。她与父亲的和解,首先建立在她嫁作人妇的基础之上。很难想象独身的萨拉会取得父亲的谅解。父亲欣赏萨拉未婚夫思利格想学习希伯来语、研究犹太圣经的愿望,但这也只是犹太男性才能从事的,萨拉仍然被排斥在外。而且,当萨拉犹豫是否要把父亲接来同住的时候,是思利格坚持“老人家当然得和我们住……他在,我们的家才不会简陋。”[16]296才促使萨拉下决心。经过多年的压抑与牺牲,证明自己的能力后,她最终还是屈服于丈夫的男性权威。她感叹“我忽然认识到自己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地方。”[5]295说明萨拉争取女性独立的斗争并没有胜利。
乔密茨基在分析了亚伯拉罕·可罕小说《列文斯基的崛起》后提出,主人公“试图将两种文化身份融合在一起,却最终宣告失败,徒留碎片化的感觉与不安。”[12]同样,《养家糊口的人》结局的复杂含混,揭示了主人公受过美国教育之后重返犹太“格托”的尴尬处境,表明了作者对美国与犹太这两种文化是否能够兼容,是否值得追求提出的质疑。像萨拉这样的第一代犹太移民,既无法彻底割裂与犹太历史的联系,又对犹太文化对女性发展做出的种种限制无法释怀;她身处的美国社会要求她抛弃自己的族裔特色与社区归属,在熔炉里锻造出美国身份,却又始终将她视为“他者”。萨拉想要将新旧两个世界沟通联系的追求,不过是“不太可能实现的一厢情愿。”[17]现代失根漂泊的女主人公的命运,或许正如萨伊德在谈到流散状态时所言,是“一种无法超越的深深悲哀。”[18]
从书写策略的角度看,叶捷尔斯卡最鲜明的写作特色是从亲身经历中获得灵感,将自己的历史写进《养家糊口的人》,被称为“来自格托的原始声音”[19]。
具体地讲,“格托”叙事的首要特点,是用一种拼贴着属于第一代移民特有的意第绪语的表达与句法、洋溢着情感与紧张情绪的英语写作,无论是语言、结构还是意象无一不体现出意第绪语风格,yok,gefulte, Gott Sei dank, Schnorrer, Oi Weh, Lotkes, Lokshen kugel, yenteh, meshumid, meshugener Yid, Shah, Mazel-tof等意第绪词汇充斥着《养家糊口的人》的字里行间,句法上也常常沿用意第绪语的结构。当代著名女作家欧茨因此评价叶捷尔斯卡的语言就“就像直接从意第绪语翻译而来”[20],有一种令人震撼的强烈的真挚。在叶捷尔斯卡看来,活生生的、直接的、未经修饰的下东区街头人们交谈的语言才能“将穷人生活的血泪和灰尘再现出来。”[16]220,才能真实地将犹太社区的风貌加以展现。“这些下东区的故事浓烈地散发着一个孤独女孩的炙热情感,还带着洋葱与鲱鱼的味道。”[8]
“格托”叙事风格一方面反映了叶捷尔斯卡无法规避意第绪语对她长期潜移默化的影响。虽然“犹太女性作家是一个文化怪象。她们要成功,就必须付出与犹太文化疏离的代价,因为这一文化不愿意承认女性在智慧上有可取之处。”[21]但叶捷尔斯卡“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对自己从小学会的意第绪语歌谣和传说记忆犹新。”[3]5另一方面,通过犹太移民的非标准的英语,叶捷尔斯卡悄然建构起一种与主流文化不同,但又不至于对其造成威胁的族裔特征。正因为“得体的英语是拥有现代美国人身份的试金石”[22],具有外国特征的移民英语就有可能既标志自己的“他者”地位,又表达对美国文化的向往。在这个意义上看,叶捷尔斯卡笔下的意第绪英语,不仅仅是对犹太人生活的现实主义反映,也是主动构建的一种文学语言,是一种在错位的文化空间中想象一致性的前所未有的方式。“形式,是一个容器,通过它,作者将他们的故事传递给读者。叶捷尔斯卡的故事要么装不满这个容器,要么溢出来……但正是这种尴尬的情形让我们看到了意第绪语怎样先后渗透进了英语语言与文学。”[23]
叶捷尔斯卡“格托”叙事的另一突出特征,是她作品的主人公毫不修饰的自我表白:“我是一个俄国犹太女性。我是一团火。我是一种渴望。我的灵魂希望达到不可企及的高度。我是无声的梦想的回音,我是被压制渴望的喧嚣。”[24]叶捷尔斯卡“本人个性刚烈,她的写作也是如此:直接、极端、感性……她讲述的是自己灵魂的曲折斗争史。”[25]同样,这种过于情绪化、戏剧化的夸张表达也许是她有意而为之的书写策略,以迎合读者们希望看到的、与白人主流文化不同的少数族裔特色符号。
最后,《养家糊口的人》中,叶捷尔斯卡“格托”叙事的核心,是打造出“格托灰姑娘”萨拉的成功故事,来引起读者共鸣。由于叶捷尔斯卡深知白手起家的故事对美国大众所具有的强大吸引力,因此她通过将自决、奋斗、成功的美国理想完美投射在“真正”的少数族裔身上的书写策略,以求得与在文化上占统治地位的阶级的需求一致。正如德里亚·康瑞特(Delia Caparoso Konzett)所言,“她(叶捷尔斯卡)成了美国梦圆的象征;其作品则阐释了这一梦想的含义。”[22]进一步讲,“格托”叙事通过新来者积极向主流文化靠拢的叙事策略,默认了文化同化的不可避免,以及盎格鲁·撒克逊的白种人清教徒文化霸权的合法性。作者反复铺陈的是,虽然美国化的过程充满艰辛,但“在最黑暗的时刻,希望总是发出最强的声音……在我最痛恨现实中美国的时候,另一个美国就会在脑海里浮现。无论我的脚步有多沉重,身体有多疲惫,我都不忘仰望星空,发出一个迷失移民的祷告:美国,美国!”[26]此外还需要注意的是,“格托”叙事虽然以犹太人为对象,但并非只与犹太人相关。因为所有踏上美国土地的新移民,都面临着遗忘族裔历史,被现代美国同化的难题。这不仅是个人或者种族的问题,更是争夺文化话语权的斗争。
“虽然很多作家也描写过纽约的贫民窟生活,但就袒露主人公灵魂这个方面而言,无人能超越叶捷尔斯卡。”[27]作为第一代移民作家,叶捷尔斯卡的伟大之处,就是在其小说世界中,书写了年轻的犹太女移民在多种互相冲突的力量博弈中挣扎求存:她们既有要从传统犹太家庭伦理中逃离的渴望,又因为有这种渴望而觉得愧疚,还想得到家庭尤其是父亲的谅解。犹太文化悠长的历史、神秘的浪漫、对教育的崇敬、对苦难的感悟仍然是一股强大的向心力,但犹太传统对女性的歧视,认为女人在智力、精神、各方面都天生逊男人一筹的观念又让她们愤愤不平。她们既不舍与犹太传承的联系,又向往美国生活,还无法化解追求独立的欲望与女性角色预设之间的矛盾。逃离“格托”令她们失去根基,所向往的美国新世界又视其为“他者”;她们回归“格托”构建“美国犹太人”理想身份的努力亦以失败告终。叶捷尔斯卡对犹太移民世界“格托”的声音、光影、味道的捕捉、对女性在面对新旧世界规则冲突时彷徨迷茫的精确把握等等,是她对美国犹太文学做出的特殊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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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tto Narrative in Bread Givers
JING Nan-fei, YOU Fen-juan
(SchoolofInternationalStudies,HangzhouDianzi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310018,China)
Anzia Yezierska’s masterpiece Bread Giver is her most important contribution to the American Jewish literature in that it depicts the unsolvable dilemma bound to befall on the first generation American Jewish Female immigrants, which is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desire for Americanization and loyalty to Jewish tradition.Besides, being a woman, she suffers a double otherness of both race and gender.
Anzia Yezierska;Bread Givers; American Jewish female immigrants; escape; return; Getto narrative
10.13954/j.cnki.hduss.2016.04.009
2016-01-20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13CWW32)
敬南菲(1975-),女,重庆人,教授,美国犹太文学.
I106.4
B
1001-9146(2016)04-004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