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霄
浅谈《儒行》与孔子
○孙云霄
《儒行》是《礼记》中的第四十一篇,通过记录孔子与鲁哀公的对话,多方面地描述了春秋后期儒者的形象。然而自宋以来,学者们对《儒行》一篇争讼不绝,主要涉及作者、成书年代、价值评判等方面,问题的关键在于此篇的对话是否真实,质疑的根据即《儒行》中表现出的刚猛矜张与孔子的温柔敦厚形象不符。因此,辨别《儒行》所记儒者形象是否为孔子所述,关键在于分析孔子以及那个时代儒者的“勇”。
《儒行》 《礼记》 孔子
宋以来学者们对于《儒行》的质疑集中在此篇的“刚猛”气象上,质疑者认为这与孔子温柔敦厚的形象不符;然而后世支持其真实的学者多从“仁”的角度寻找《儒行》与孔子思想的契合点,少有针对“刚猛”气象与质疑者辩论。
质疑者如程颢评价《儒行》曰:“煞害义理。恰限《易》,便只洁静精微了却;《诗》,便只温柔敦厚了却。皆不是也。”[1]吕大临认为:“此篇之说,有夸大胜人之气,少雍容深厚之风,窃意末世儒者将以自尊其教,谓‘孔子言之’,殊可疑。”[2]《儒行集传》的四库提要写道:“《儒行篇》,先儒讥其不纯,以为非孔子之言,以其词气近于矜张,非中和气象。”[3]郭沫若认为:“漆雕氏之儒是孔门的任侠一派……又《礼记》有《儒行篇》盛称儒者之刚毅特立,或许也就是这一派儒者的典籍吧。”[4]蒙文通与他观点相同。而章太炎却正因其中的“刚猛”而对《儒行篇》推崇备至:“讲明《孝经》《大学》,人之根本已立,然无勇气,尚不能为完人,此余之所以必标举《儒行》也。”[5]但他并没有针对“刚猛”作出具体的回应,只是说明自己推崇此篇的理由。
支持《儒行》为孔子所作的学者多是从“仁”这一思想核心入手,如黄道周云:“仲尼故举十七种以明之,先于学问、衷于忠信、而归之于仁。故仁者,儒者之实也。”[6]熊十力曰:“有谓《儒行》,只是条列各种行谊,殊无宗旨者,此甚妄。此篇结尾明明以百行一本于仁,与《论语》相印证。孰谓无宗旨乎?”[7]王锷认为:“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儒行》将‘仁’也视为‘儒者’的优良品德,专门论述,与孔子思想相一致。”[8]
不难发现,《儒行》所载儒者十六种特质中集中体现“刚猛矜张”的为“特立、刚毅”二者:
儒有委之以货财,淹之以乐好,见利不亏其义;劫之以众,沮之以兵,见死不更其守;鸷虫攫搏,不程勇者;引重鼎,不程其力;往者不悔,来者不豫;过言不再,流言不极;不断其威,不习其谋。其特立有如此者。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其居处不淫,其饮食不溽,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也。其刚毅有如此者。[9]
综上所述,笔者打算从以孔子的言行为主,结合先秦儒者的形象,分析其性格中的“勇”,以此印证《儒行》中的“刚猛矜张”气象。
孔子的确是温柔敦厚的,中庸之道是他处世的主要原则,但这并不能全面地反映他的性格,《儒行》中“爱其死以有待也”[10]贴切地反映了孔子的价值观。孔子的道一以贯之,他的中庸、谨慎是因为肩负了传道的重任,当这个道受到威胁时,他也会奋不顾身地来捍卫。
《孔子世家》中的孔子,与其说是中庸的,不如说是谨慎的。夹谷会盟时,孔子摄相事,劝谏鲁公赴会时备上兵马以防不测;周游列国时,势单力薄、多遇险境却能避开[11]。这在《论语》中多有体现:“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12]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13]子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14]但他的谨慎是为了实现宏远的治世理想,忍冷面嘲笑之辱、负更革天下之重。困于匡地时,孔子曰:“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15]当他年老力衰、仕途无期时,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16]
然而孔子并不是一味妥协、避让,当他外界要实现的道陷入困境、内心坚守的道遭遇威胁时,表现出的大勇让人动容。如夹谷会盟齐侯辱鲁公之时,他敢犯颜直谏,使有司去夷狄之乐、斩优倡侏儒;离开曹国前往宋国时,“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17]看到陈国降民为楚人修复城墙时,孔子斥道:“知而不争,非忠也;争而不死,非勇也。”[18]子夏请教孔子如何对待杀父仇人,孔子说:“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19]可见他的血性。《论语》中也多有体现他的刚硬:“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20]“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21]“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22]“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23]
如孔子所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松柏只有在寒天才能展现出它们的优良品质,然而它们并不期盼寒天,因为终要凋零;君子与小人之别在患难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但正如松柏,君子也不希望经历患难。孔子尽量避免陷入险境,这是他的大智,而非无勇的证明。
先秦时对于子弟的教育培养模式与后代有很大不同,先秦儒者是习武的,如“射”“御”、舞剑等。《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24]先秦时士人流行佩剑,也普遍学习剑艺,例如庄子就“善为剑”[25]。对于先秦儒者而言,习武不止为防身,更为了培养一种特立刚硬的气质。《春秋繁露》:“天地之生万物也以养人,故其可适者,以养身体;其可威者,以为容服,礼之所为兴也……安在勇猛必在武杀然后威,是以君子所服为上矣,故望之俨然者,亦已至哉,岂可不察乎!”[26]
孔子身材魁梧、习于射御[27],他的气质是“温而厉,威而不猛”[28]。但他并不崇拜勇力,而是推崇勇德。如《论语•八佾》:“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29]子路戎服见于孔子,拔剑而舞之,曰:“古之君子,固以剑而自卫乎?”孔子曰:“古之君子,忠以为质,仁以为卫,不出环堵室,而知千里之外。有不善,则以忠化之;侵暴则以仁固之,何待剑乎?”[30]之后的孟子,将精神性的勇德与物质性的气相结合创制“浩然之气”说,其中“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31]与《儒行》中的“劫之以众,沮之以兵,见死不更其守;鸷虫攫搏,不程勇者;引重鼎,不程其力。”都明确显露出先秦儒者的刚硬气质。
儒者刚毅、特立的品质使得他们在逆境中保持着尊严。春秋时期各国争霸、兼并激烈,这与后来大一统的环境相差甚远。孔子周游列国不是为了求名利、不是让君主成为一霸,而是力图改易春秋、使其回复到文、武、周公的时代;不论他思想先进落后与否,总之任重而道远。“其过失可微辨而不可面数也。”这不是不谦虚,而是不能不刚毅。儒者肩负着先王之道,自命为文、武、周公的使者来整治诸国,而不是奴仆侍奉君主;与其他学术流派相比,他们是高贵的。《儒行》中“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32]《韩非子•显学》中:“立节参明,执操不侵,怨言过于耳,必随之以剑。”都是儒者特立的表现。
至宋重文轻武趋向严重,儒生疲于科举,书本气越发浓厚,不重视威势,当然也不会具备它。同时,宋代的君主专制达到一个高峰,“忠”成为衡量儒者的最高准则与行为规范;身为君主统治天下的工具,臣子自然不应具有“特立、刚毅”的品性。因此宋儒大倡中庸之道,片面认定孔子的性格为温柔敦厚,并以此怀疑《儒行》的真实性。
前人虽有质疑《儒行》的真实性,但至于对此篇的评价,他们的有些观点还是值得借鉴的。如吕大临的评价相当中肯:“考其言,不合于义理者殊寡,学者果践其言,亦不愧于为儒矣。”[33]孙希旦亦然:“其辞虽不粹,然其正大刚毅之意,恐亦非苟卿以下之所能及也。”[34]章太炎曰:“《儒行》之是否出于孔子不必论,但论吾侪行己应否如此可矣。其为六国时人作欤,抑西汉时人作欤,都可不问。若言之成理,即非孔子之语,或儒者托为孔子之语,均无碍也。”[35]熊十力也认为:“续述《儒行》,皆人生之至正至常,不可不力践者。”[36]
郑玄《三礼目录》云:“名曰《儒行》者,以其记有道德者所行也。儒之言,优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又儒者,濡也。以先王之道,能濡其身。”[37]两汉以降,儒者多以柔弱示人、以安分守己为本,固有刚毅特立之士然亦少也;纵有之,亦多是忠君思想使然。而《儒行》强调的独立、刚毅正摒除了后世儒者或柔弱或愚忠的弊病。当代新儒学的发展需要新儒者的出现,《儒行》中的许多准则仍没有过时。
秦汉以后以后大一统的政治环境与独尊儒术的学术氛围,使儒者与书生几乎相同;然而春秋战国时纯粹的书生是极少的,破碎的社会让儒者心系天下而非一家一姓,“刚猛矜张”是他们立足社会、弘扬学说的必要条件。因此孔子的标准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38]他的道统最终由曾子、子思、孟子一派继承[39]。总之“刚毅矜张”不应作为质疑《儒行》的理由;相反,它正反映了那个时代儒者的特色。
注释:
[1][宋]程颢:《二程遗书》卷十九,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清]孙希旦:《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第1版,第1398页。
[3][明]黄道周:《儒行集传》,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郭沫若:《十批判书》,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版,第134页。
[5]马勇:《章太炎讲演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第144页。
[6][明]黄道周:《儒行集传》,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熊十力:《读经示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7月第1版,第102页。
[8]王锷:《春秋末期儒者德行和〈儒行〉的成篇年代》,中国典籍与文化,2006年,第4期,第12页。
[9][清]朱彬:《礼记训纂》,中华书局,1996年9月第1版,第858—859页。
[10][清]朱彬:《礼记训纂》,第858页。
[11]按《史记•孔子世家》:“齐大夫欲害孔子,孔子闻之……孔子遂行,反乎鲁。”“或谮孔子於卫灵公。灵公使公孙余假一出一入。孔子恐获罪焉,居十月,去卫。”“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彊,更伐陈,及吴侵陈,陈常被寇……於是孔子去陈。”“楚侵蔡……明年,孔子自蔡如叶。”
[12]杨伯峻:《论语译注》,岳麓书社,2009年5月第1版,第46页。
[13]杨伯峻:《论语译注》,岳麓书社,2009年5月第1版,第77页。
[14]杨伯峻:《论语译注》,岳麓书社,2009年5月第1版,第94页。
[15][汉]司马迁:《史记》,第324页。
[16][汉]司马迁:《史记》,第330页。
[17][汉]司马迁:《史记》,第325页。
[18][汉]韩婴:《韩诗外传》,中华书局,1985年第1版,第5页。
[19][清]朱彬:《礼记训纂》,中华书局,1996年9月第1版,第98页。
[20]杨伯峻:《论语译注》,岳麓书社,2009年5月第1版,第109页。
[21]杨伯峻:《论语译注》,岳麓书社,2009年5月第1版,第188页。
[22]杨伯峻:《论语译注》,岳麓书社,2009年5月第1版,第110页。
[23]杨伯峻:《论语译注》,岳麓书社,2009年5月第1版,第37页。
[24]吕友仁:《周礼译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04年10月第1版,第174页。
[25]《庄子•杂篇•说剑》:庄子曰:“诺。周善为剑 。”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
[26][汉]董仲舒:《春秋繁露》卷六,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27]据《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长九尺六寸,人皆谓之长人而异之。”据《论语》也可知他习于射、御:“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28]幺峻洲:《论语索引》,齐鲁书社,2005年11月第1版,第183页。
[29]幺峻洲:《论语索引》,齐鲁书社,2005年11月第1版,第173页。
[30][魏]王肃:《孔子家语》,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11月第1版,第69页。
[31]《孟子》卷三,四部叢刊景宋大字本。
[32][清]朱彬:《礼记训纂》,中华书局,1996年9月第1版,第863页。
[33][宋]卫湜:《礼记集说》卷一四七《儒行第四十一》引。
[34][清]孙希旦:《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第1版,第1410页。
[35]傅杰编:《章太炎学术史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年6月第1版,第17页。
[36]熊十力:《读经示要》,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7月第1版,第102页。
[37][清]朱彬:《礼记训纂》,中华书局,1996年9月第1版,第856页。
[38]杨伯峻:《论语译注》,岳麓书社,2009年5月第1版,第159页。
[39][宋]黎靖德:《朱子语类(第六册)》:“曾子则大抵偏于刚毅……子思也恁地刚毅,孟子也恁地刚毅,惟是有这般人方始凑合得着。”中华书局,1986年第1版,第2353页。
(孙云霄 山东济南 山东大学中心校区尼山学堂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