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贾环

2016-03-04 22:21刘晓伟
现代语文 2016年22期
关键词:赵姨娘探春宝玉

○刘晓伟

庶子贾环

○刘晓伟

《红楼梦》中人物如过江之鲫,属于庶子贾环的镜头少得可怜,而且凡是有其影像的情节,他几乎都是反面角色。不难发现,无论是作品中的人物,亦或是作者和读者,都很难对贾环产生一丝喜爱。梳理作品中贾环的活动,他的劣迹劣行只能算是小阴谋小破坏。真正品行恶劣的如薛蟠者,却比贾环得到更多的关注和关爱。究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贾环特殊的庶子身份。试图以庶子身份作为主线,串联起贾环的品貌和言行及其在整个家族中的地位,并以贾环为代表,分析庶子在中国传统家族生活中的地位和状态及背后隐含的文化背景原因。庶子作为社会上下阶层结合的产物,社会对他们“不纯正”血统的排斥,是由于人类对稳定社会形态的固守,而这可以追寻至人类早期群居的原始意义。

庶子 贾环 《红楼梦》 家族

《红楼梦》是部说不完、道不尽的大书,因为它的存在,中国古典文学无论是在艺术创新方面,还是所描写的世态人情方面,都得到了无与伦比的提升。清代二知道人曾说:“太史公三十世家,曹雪芹只纪一家。太史公之书高文典册,曹雪芹之书假语村言,不逮古人远矣。然雪芹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1]《红楼梦》以敏锐的洞察力和超凡的概括力将中国数千年的宗法制家族社会浓缩成贾氏一门几十年的兴衰演变。中国传统的“礼治社会”在这兴衰演变中灼人耳目、可见一斑。文学作品是写作者意识和潜意识的融合。曹雪芹生长于显赫之家,从小见惯了大场面,家族和政坛的风云变幻自是白云苍狗。他胸怀之博大、眼光之高远是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辉煌登顶的宁荣二国府的“白玉为堂金作马”被他不动声色地融进了笔下小儿女的日常起居和诗歌集会之中,此等风轻云淡岂是常人可以比拟的?所以宽广如曹公者自然不会与黄口小儿斤斤计较,但有一个人却是例外的,那就是庶子贾环。纵观全书,贾环几乎没有干过一件“对”的、“聪明”的事情,这与他贾府“环三爷”的地位是不相称的。其父贾政是贾府的掌控者,膝下三子,因长子贾珠早夭,贾环本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贾府继承人的候补者,理所当然地接受他人的宠爱和讨好,但他没有,相反却成为全书最不堪的人物形象之一。细察之下,贾环无非是比贾珠、贾宝玉多了一重身份——庶子。

贾宝玉曾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如果此言为真,如果每个人都有贾宝玉此项“特异功能”,那贾环一定是时时带着恶臭、让人避之不及的人物了。品相更为恶劣的薛蟠还有母亲薛姨妈的疼爱、妹妹薛宝钗的提点,而贾环则实实在在地讨众人包括他母亲赵姨娘的嫌了。不仅父亲嫌弃、母亲咒骂,连丫鬟都在欺负他,但他明明是主子身份。

“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宁荣二国府赫赫扬扬已百余年矣,荣华之下的“孝子贤孙”们在这张家族大网里各自抒写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里贾环是最尴尬的一个,而他本可以不必这么尴尬的。贾环的父亲贾政,虽是贾母的次子,却是荣国府真正的主人。有贾政做靠山,贾环的主子地位自不待言。但真正影响贾环在荣国府地位的是他的母亲赵姨娘。“姨娘”在旧时的深宅大院里是对曾在主人房中伺候、后被主人纳为妾的丫鬟的称呼。所以贾环的血液有一半是奴仆的。

贾环对自己的身份十分清醒,这其中肯定有他怨妇般的母亲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不断“提醒”这一事实的原因。贾环第一次正式登场里,他和宝钗、香菱、莺儿“围棋作耍”。小孩子家输不起赖皮也情有可原,毕竟谁都不是一生下来就是道德完人,何况贾环还是贾家除贾兰、巧姐之外年纪最小的孩子。面对莺儿的抱怨,贾环控诉道:“我拿什么比宝玉?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生的。”届时,宝玉只有十三、四岁,贾环也就十岁左右,两个“都”字饱含了他小小年纪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体察,而这实在不该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子该体味的东西。贾环一句孩子气的抱怨,毫无疑问降了自己的身价,把自己放到了奴仆一般的地位,这也是贾府上下对他最初的体认。

这件事的后果同贾环本人一样尴尬,它不仅留给读者一个糟糕的印象,还让贾府的人轮番上场对贾环数落。一番莺儿首先开口:“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们也不放在眼里。”宝玉心灵通透,心里嘀咕着自己是嫡子他是庶子,生怕别人背后议论,但也禁不住说:“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到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糊涂了。”影响最坏的是他的生母赵姨娘,她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去讨这没意思?’”接着是王熙凤:“你也是个没气性的东西!”“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着坏心,还只怨人家偏心呢。输了几个钱,就这么样儿。”参与到这件事中的,除了宝钗城府深重“不干己事不开口”和香菱口拙讷言之外,每个人都发表了自己的见解,而这些评价都在指责贾环的不是,却没有一个人看在他年纪小或者“做爷”的份儿上真正替他说上一句话,在他性格形成期加以正确地引导和疏通,于是这些话语像针一样扎着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和危机感。所有的人都在厌弃他,包括他的生身母亲。

《红楼梦》中虽然没有给定具体年代,如文中所述“无朝代年纪可考”,但作品中的风俗世态、衣冠饮食都有明代之风。明清之际,宗法制与中央集权一道发展至顶峰。《红楼梦》本是宗法制家族日常的浓墨重彩。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给予宗法制中国社会以很多天才创解。关于家族这一概念,他指出:“家是个连绵性的事业群体,它的主轴是在父子之间,在婆媳之间,是纵的,不是横的。”[2]中国作为千余年宗法制的绵延和全方位浸透的国度,男权色彩已渗透到每个角落。所以,男尊女卑是封建时期的社会形态。父权制的生发和延续一直维系着这一基本社会秩序。在这样的社会形态里,一个家族中男丁的多寡是人丁兴旺与否的标志和决定因素:男丁多,子嗣宽广,福泽深厚;男丁少,香火不济,“无后为大”,有愧先人。不难理解,家境殷实的人家,男主人往往还要给自己添上“如夫人”,为家族的开枝散叶殚精竭虑。

如此一来,贾环的不讨喜就更值得深思了。

纵然贾环“一地拿胡”,贾府上下还是顾忌他“环三爷”的身份的。若不是因为贾环是个“做爷的”,他的耍赖肯定会被莺儿当做小孩子家不懂事而付之一笑;宝玉开口评点之前还要掂量掂量两人身份的差异;宝钗向来会做人,更“素昔看他如宝玉,并没他意”;“明里是一把火,暗里是一把刀”的王熙凤纵然再不喜欢贾环,看见他母亲赵姨娘骂他,还是要出口相帮:“兄弟们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样的话做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在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

不难看出,众人对贾环的鄙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母亲赵姨娘的缘故。贾环的身份危机和自卑情结很大部分也是来自赵姨娘。赵姨娘之前是奴仆,奴性意识早已浸入她的骨髓而让她对自己跻身主子行列诚惶诚恐。虽然她为贾政生下一儿一女,数量上等于正妻王夫人膝下的元春和宝玉(贾珠早夭不算),要比无儿无女的周姨娘来得有底气。但作品中多见高等丫鬟们对赵姨娘的不敬和奚落,却不见对周姨娘的不尊。旧时的“母凭子贵”好像没起作用,那一定与她自身的品性有很大的牵连。赵姨娘的命运毫无疑问与贾环捆绑在一起,因为“母凭子贵”和“子因母荣”的思想已深入人心。无奈赵姨娘的奴性意识太浓烈,有了主子身份却没主子气度。平儿是王熙凤的陪嫁丫头、贾琏的姨娘,在子嗣方面不如赵姨娘,却凭着才能让正妻凤姐忌惮。赵姨娘在才能方面无药可救,她把嫉妒心和愚蠢都遗传给了贾环。

有这样的母亲在身边,贾环对宝玉的嫉妒就不难理解了,从那孩子气的控诉就可见一斑。平心而论,这种嫉妒是在正常范围之内的,一般人家中姊妹兄弟多的都不免在父母跟前争宠邀功,更何况在荣国府这样的富豪权贵之家。如果说下棋耍赖还只是小孩子弄性儿,第二十五回贾环的“大泼蜡油”就开始有些歹毒了。贾环妒忌主母王夫人对宝玉的宠溺,“将那油汪汪的蜡烛,向宝玉脸上一推”,害得宝玉“满脸是油”。贾环此举是在王夫人与王熙凤这两个厉害角色眼皮子底下进行的,泼蜡油又不能铲草除根,所以这次行动还可以理解为小孩子赌气似的报复。第三十三回,贾环开始将自己的歹毒发展到了极致:贾政正因蒋玉菡的事怒火中烧,恰碰到贾环告密:“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房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一下子把横冲乱撞、不成体统的罪过转到了宝玉身上,还连带着让王夫人摆脱不了干系。“不肖种种大承笞撘”,贾政盛怒之下极有可能将宝玉打死,从而彻底绝了他对自己的威胁。故事发展到这儿,贾环的嫉妒心已发展成了难测的心机。但这件事未朝着贾环期待的方向发展,但对贾环的意义十分重大。这件事之后,贾环真正认清了自身的地位和处境,性格成长起来了。

魏宁格曾说:“唯有男人才具有对美的直觉,男性美和女性美的理想全都是由男人创造的,而不是由女人创造的。”[3]这句话中的“男人”和“男性”大可替换成“得势者”,“女人”和“女性”也可以替换成“失意者”。贾环无疑是失意者的代表,所以,无论怎么着,他都不可能“美”。贾府人人怕贾政,因为他是事实上的族长,是“宁荣二公现存成年儿孙中唯一的正经男人”,他拥有对贾府上下任何人的决定权。所以他对每个人的印象至关重要。父子是家政人伦中最重要的一环,传统思路来讲他应该对自己仅存的两个儿子青眼有加。作品中,贾政虽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宝玉和贾环态度泾渭分明,但根深蒂固的嫡庶之别在他这样一个恪守封建道统的男人心里肯定更加鲜明,威力也更巨大。在贾政眼里,宝玉“神采飘逸,秀色夺人”,贾环则“人物猥琐,举止疏荒”。这种截然相反的形象描写对贾环是非常不公的。贾环同父同母的姐姐探春“削肩细腰,长条身材,鸭蛋脸儿,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同父异母的哥哥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如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嗔视而有情”。贾府到了他们这一代个个容颜不俗,单一个贾环其貌不扬,甚至带了几分猥琐。仅从遗传学角度讲都不科学。关于外貌的评判,很大程度上带了人的主观臆断。人们厌恶贾环,纵然他生得再好,也认为他不堪。

贾环在贾府的种种待遇,其实是他身份的遭际。马克思主义认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从事各种社会活动是他的各项社会身份在从事,最终的落脚点亦是在这些社会关系上。生物属性上的人仅仅是动物性的人,附加在他身上的种种身份才是他的本质。这个意义上,人们对贾环的态度正是对他“庶子”身份的态度。而他的庶子身份,可以拆解成“庶”和“子”两方面。

从“庶”这方面讲。王熙凤曾评价探春和贾环是“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探春和贾环从外貌和品行才干两方面都是天差地别的。容貌无需多言,探春的才干在大观园是最出类拔萃的。首先是治理才能。在协理大观园时,探春兴除宿弊,赢得贾府上下交口称赞,堪称一个“敏”字。探春在这方面的能力远在凤姐之上。凤姐只仰仗着贾母的宠爱、自己的泼辣,做足了表面文章,惹得全府上下敢怒不敢言,而探春则是从根本上治理,开源节流,找到了治愈之法,使得“一则院子有专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也不用临时忙乱;二则也不致作践,白辜负了东西;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系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也可以省了花儿匠、山子匠并打扫人等得工费:将此有余,以比不足,未为不可。”其次是胆量。单是改革宿弊一项便足见其十足的胆量,否则谁敢在凤辣子的工程上动上个一二?“检抄大观园”时,探春抬手就给了连邢夫人都要礼让三分的周善保家的一个耳光。探春还是唯一一个敢指着王熙凤鼻子骂的人物。凤姐有贾母宠着,是邢夫人的儿媳,王夫人的内侄女,果敢泼辣,上下通吃。但王熙凤挨了骂不仅不怪罪,还对她佩服有加,叹道“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再次是见识。探春是继秦可卿之后第一个看出贾府是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这等见识和危机感,令多少须眉男儿汗颜。著名作家、前文化部长王蒙评曰:“至言也!字字血,声声泪,掷地有声。”[4]最后是探春不同于其他庶子庶女的聪明之处,就是对自己身份的清醒认识。如果说贾环主动把自己的命运与赵姨娘绑在一起,探春则不放过一切机会把自己与主母王夫人绑在一起。不仅王夫人,连王夫人的内侄女王熙凤也是探春时时要团结的对象:协理大观园时,探春把自己的活动通过平儿一一通禀了凤姐,这是对前任的尊重,是礼数周到,又减少了改革的阻力;第五十五回中,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正值亲生闺女当家,赵姨娘跑来给兄弟多讨几个钱,刚说出“你舅舅”三个字就被探春喝住了:“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这等“断情绝义”“铁石心肠”细察之下也确让人心寒。怪不得赵姨娘惧探春比惧凤姐更甚!相比起来,贾环时刻将自己“不是太太生的”挂在嘴边,探春实在高明,她从不提及嫡庶区别,一向把自己当作嫡生女。“舅舅”王子腾的夫人寿诞,她和薛姨妈、凤姐、宝钗、宝玉一齐去贺寿,很晚才回。庶子贾环去不得,庶女探春却去得。更何况,翻遍全书,亲生姐姐探春从未与弟弟贾环软语,却时时不忘笼络宝玉,对宝玉殷勤有加,因为她十分清楚,真正掌控自己命运的是主母王夫人。凡这四点,贾环一点都没有。

从“子”这方面讲。古时中国人不得违背伦理五常,即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一个“长幼有序”就法定地决定了兄弟之间的不平等,何况贾环是弟,又是庶出。长幼有序是“礼”,长幼乱序“自古乃取乱之道”。再说,他面对的“长者”宝玉又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物,是经女娲之手锤炼过的、有过“补天”机会的神瑛侍者。天资方面贾环确实不如人。第二十二回中,娘娘元春送出来的一个“并无新奇”的灯谜也只有贾环和“二木头”迎春猜不出。所以这就决定了贾环无论如何都要在宝玉的光环之下不得翻身。贾环资质不如人,童年时期又受着赵姨娘的误导,嫉妒和仇恨的病态心理如暗涌的波涛累积下无穷的威力,终于在“小动唇舌”时喷薄而出。但这一招除了让宝玉挨了一顿打之外并无收获,贾母的大动肝火让年过半百的贾政跪地求饶客观上对宝玉十分有利,以后谁还敢再动宝玉?这件事发生在第三十三回,而全书有一百二十回,读者大可以推断三十三回之后的贾环已经逐渐抑制了自己的病态心理。第六十回便是明证:贾环吃了芳官“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的亏,母亲赵姨娘拉他去理论他却不在意,他学会了不自降身价去和奴才计较,“躲出仪门,自去玩耍”(后四十回中,贾环的顽劣走向极端,与前八十回中人物心理的发展趋势割裂,不究)。此时的贾环已经完全确立了自己的贵族身份。他和宝玉计较,不和芳官计较,与探春借打周善保家的打邢夫人和王熙凤的脸异曲同工。当初与莺儿赌钱输了耍赖,与芳官这一着却握着理,贾环的禁口还隐含着“好男不跟女斗”的男权思想。贾环已经充分理解了“主子”的意义。但他与宝玉毕竟有区别,不仅是嫡庶之别。宝玉为有一面之缘的蒋玉菡挨了一顿打,为不相识的“好女儿”烧纸焚香,此等风流雅客的行为贾环是万万不为的。当来旺媳妇欲仗势强迫彩霞成亲时,素来与他亲近的彩霞向贾环求助,他却“不大甚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遂迁延住不说意思便丢开”。他已经学会了在宝玉的光环下生存的法则了。他发奋读书,举业之事是宝玉所不及的,连贾政都禁不住赞叹。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桅缅词”中,叔侄三人作诗,“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这话将一个年岁不大的孩子争强好胜的心理表露无遗,却饱含千般滋味。

“红楼梦”的题名,取自唐代诗人蔡京的《咏子规》“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一句。梦本无形,心本虚幻,惊破梦中之心,眼睛开合之间便是从南柯太守到一枕黄粱。睡眼惺忪,谁知梦中的怀金悼玉是真是假。繁华如梦,一场红尘际会将之惊破,犹如破碎的镜子还在地上倔强地映照着雕梁画栋。中国的文学传统中不乏以“梦”为题的佳作,这隐含着文人的共识,即宫阙万千,转眼便成空,只剩下枕边贪婪的口水渍还在恋恋不舍地叙写着刚睡醒的人的饥肠辘辘。在社会不稳定,“皇帝轮流做”的时代,人的心灵无所寄托,唯有血肉之躯才是实实在在的,他们唯一可以信赖的也只有由血脉联系起来的那些人。恩宠至极五世而斩的魔咒任谁都心有余悸,庞大家族一荣俱荣的大业压在男人们的肩头,他们需要兄弟子嗣与他们并肩作战。往日的邀功争宠、水火不容早已是过去式的游戏了。

庶子,即庶出之子,是社会高低贵贱不同的两个阶层的结合,贵族与平民、特权与仆役的产物。他们的父亲是他们进入上流社会的靠山和依附,他们的母亲是姨娘,是妾,是如夫人,是姨太太,是藏在阴暗角落里饱含暧昧神色的会心一笑,是拖着他们不能理直气壮地向前奔驰的累赘。这些藏在角落里、甚至被亲生子女厌弃的女人是最符合人们对富豪之家的想象的。她们集结着艳情与权势,饱含着香艳又惊心动魄的空间,她们顾盼生姿巧笑嫣然,于眉眼之间相互倾轧你死我活,争抢着正式进入贵族之家的入场券。庶子们就是在这群女人的羽翼下成长起来的,他们看惯了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他们对每一个迎向自己的笑脸都不知真假,即使是面对自己的母亲,那不过是母凭子贵或者子因母荣的利益连带的伪装,足以消弭人所有的真心真意和雄心壮志。但人类向上攀爬的天性让庶子们不甘于屈身社会末流,他们要进入父亲的世界。社会资源的有限性让一部分既得利益者捂紧自己的口袋,没有人肯分他人一杯羹,哪怕这个人是跟自己有着血缘的联系。无怪乎古时庶子的权利一再被限制。嫡子由正妻所出,正妻来自门户相当的另一贵族,故而嫡子是两个贵族的集结,他们背后所携带的社会价值是庶子们不能比拟的。嫡子权利的保障为门户的纯净、利益的增殖带来极大好处,所以他们的权益得到全方位的保护。那么嫡子的天敌——庶子理应被排斥。所以,嫡庶之别,“辨上下,明贵贱”。中国传统讲究名分,名不正言不顺是件危险的事。

“文学作为精神的事业,要思索我们的精神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同时也要追问那些安慰精神到底哪里出了问题。”[5]《红楼梦》是对公侯之家乃至封建社会的一曲挽歌,在这曲挽歌里,读者明白无误地感受到了世态人情在细枝末节间爆发出的摧枯拉朽般的力量。而这些却都是浅层次的,真正渗入他们骨髓的,还是对礼的推崇,对秩序的维护。

对庶子的偏见让《红楼梦》从外貌到品性对贾环进行了全方位的否定。虽然在前八十回逐渐深入的描绘中,庶子贾环慢慢适应了自己的状态,但在后四十回中,贾环不可挽回地被塑造成了无可救药的劣徒。学界一直有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作者之争,不管怎样,无论前后是否出自同一作者的手笔,对庶子贾环的诋毁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作者们出自同一文化体系,按艾布拉姆斯的理论,他们都属“作者”这一文学要素,他们要反映的,也正是他们所理解的“社会”,所以他们对“庶子”二字的偏见不出所料得一致。对庶子这一群体的贬斥,睿智如曹公者亦未能免俗,可见这种意识早已深入国人骨髓。

心理分析学家荣格将文学创作的意象来源分为两种模式:一是心理模式,其创作素材来自人类意识领域,诸如人生教训,以及人类普遍命运;一是幻觉模式,其创作素材“来自人类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它仿佛来自人类史前时代的深渊,又仿佛来自光明与黑暗相对的超人世界”“那是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原始经验,因人自身的软弱而受其驱使的危险”[6]。伟大而经典的作品,则一定是将两种素材糅合得恰到好处。心理模式的素材是幻觉模式素材的延展,幻觉模式素材则是心理模式素材的深因。

足以流传千古的经典的文学作品暗合了人类社会发展的轨迹,经典的文学意象和人物形象更是带有某种深层的文化底蕴。这就是荣格所说的“幻觉模式”意象,它们揭示着人类最隐匿的心灵悸动和无意识奥秘,正如某一类经久不衰的人物形象一定是读者从中读出自身的处境和遭遇,一定的行为动作也一定是读者潜意识里想要的行为动作,因为人们受着同样的原始本能的驱使和转化。就像舞蹈作为最原始的艺术形式之一十分形象地表达了舞蹈者的需求和意图。环形舞蹈是种特别常见的舞蹈形式:同一族群的男女,围着一堆篝火做着程式化的简单动作的舞蹈。这种舞蹈形式从娱神发展到娱人,成为表达人需求的艺术结晶至今仍存在于各个地区和民族的艺术和游戏中。这种形式是人心理认识的一种先验的完形,因为人的心理是早于人的认知的,是人们用经验对事物的想象、变形、重组,充溢着族群中的观念内涵。环形舞蹈是一种固定形式,众多参与者围成的那个圆圈,是一个整体的完满,它的产能和消耗都在内部进行,根本无需圈外人的参与而自成体系。这种舞蹈的变形就存在我们生活的点滴之间,如最常见的“丢手绢”游戏:圈外人通过把手绢丢在某个圈内人身后而让其出局从而让自己进入圈子,这是对圈子稳定性的威胁和破坏。

家族无疑就是这样一个圈子,圈内人正是嫡出的子女,如贾政、宝玉们,他们的存在维系着圈子的正常运转和不受破坏。贾环作为庶子,若想进入圈子,首先他必须有这个圈子的血脉,这一重身份他有了,他是贾政的儿子,可他“不是太太生的”。探春的入场门票是她的“敏”,这是贾环所没有的,这才导致了他对自身地位的恐慌,所以他一而再地抓住时机对宝玉进行打击。舞蹈者不会擅许他人进入游戏,就像王夫人、王熙凤们不会真正给贾环以发展的机会。对于后来者的排斥是环形舞蹈的潜规则。姨太太们渴望被扶正,庶子们渴望成为嫡子,但都是一厢情愿地异想天开。身份的烙印岂是随随便便可以被僭越的?当然舞蹈者不会一成不变,任何事物都需要更新换代,所以贾环们还是有机会的,只是机会的门票太过昂贵。

古中国是宗法社会的经验累积,传统以血脉为准绳的运行法则成了中国礼治秩序的基准。族群之中,个人被湮没在群体之中,任何人只有成为族群中的一个,才能进而成为他自身。中国的姓名文化里,姓列于名之前,社会对人的判断亦是起于其所归属的团体。个人和家族就是这样的关系,一个人一旦被冠上某个姓氏就成了这个姓氏族群的一员,无论做了什么自有家族来包容他。就像赵姨娘骂了贾环,王熙凤要“拔刀相助”。赵姨娘不会被允许走进舞蹈的圈子,而贾环却有机会。王熙凤厌恶赵姨娘,不仅是厌恶她的品行,更是厌恶她的姨娘身份。王熙凤也厌恶贾环,但还是要护着他,因为他是“主子”,是贾姓的人。贾姓的人怎么可以被奴才姨娘骂?

结语

贾环是《红楼梦》中的特殊存在,作品从始至终没让他得到一丝温情,哪怕是从他的生身父母和亲生姐姐那里。这其中的缘故除了他先天资质的不足外,更重要的是他的庶子身份。庶子的存在,一方面是封建男权崇拜时期,侯门大户为了家族人丁的兴旺而“考察”的待定者。虽然他们身上也承载着家族的荣光,但更多意义上庶子的存在是封建正统家族对“外来者”的拒斥,他们对这些血统“不纯正”者有着天然的鄙视和拒绝,因为庶子的存在,客观上对他们的稳定造成了威胁。所以这种鄙视和拒绝不仅仅是对庶子们的,他们对任何可能破坏他们稳定性的存在都是质疑的。因为《红楼梦》的盛名,让贾环成了庶子郁郁不得志的代表,庶子也成了礼法社会尴尬的存在。

注释:

[1]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引自一粟:《红楼梦卷》(第一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90页。

[2]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6页。

[3]肖聿译,奥托·魏宁格:《性与性格》,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年8月版,第272页。

[4]曹雪芹、高鹗著,王蒙点评:《王蒙的红楼梦(点评本)》,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639页。

[5]谢有顺:《文学写作的精神通孔》,青年作家,2007年,第10期。

[6]Jung,C.G.Collected Works of C.G.Jung,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9,Vol15,pp90.

[1]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一粟·红楼梦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3.

[2]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3]王蒙点评,曹雪芹,高鹗著.王蒙的红楼梦[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肖聿译,奥托·魏宁格.性与性格[M].上海:译林出版社,2011.

[5]谢有顺.文学写作的精神通孔[J].青年作家,2007,(10).

[6]周汝昌.红楼梦新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7]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

[8]Jung.C.G.Collected Works of C.G.Jung[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9.

[9]马克思,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

[10]滕守尧译,鲁道夫·阿恩海姆.视觉思维:审美直觉心理学[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7.

[11]滕守尧,朱疆源译,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12]刘大基,博志强,周发祥译,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13]滕守尧,朱疆源译,苏珊·朗格.艺术问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刘晓伟 青海西宁 青海民族大学文学院 81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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