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之美与美之遗憾
——高尔泰《寻找家园》叙事伦理的意义与局限

2016-03-03 19:54梁艳芳
关键词:家园伦理生命

梁艳芳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文学研究·

伦理之美与美之遗憾

——高尔泰《寻找家园》叙事伦理的意义与局限

梁艳芳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高尔泰的散文集《寻找家园》在向读者展示苦难、屈辱、死亡、沉重等悲怆个体经验的同时,也令读者感受到了智性阅读的快感与美感、温暖与感动,以及受难的个体试图与历史和苦难和解的努力。从叙事伦理角度来看,作品叙述话语层面体现出的伦理意义与道德内涵是形成这种阅读体验的重要原因。然而,对于经验主体的自我建构来说,这种深具伦理意蕴的纯美叙述,也并非没有不足或遗憾。

《寻找家园》;高尔泰;叙事伦理

《寻找家园》是高尔泰带自传色彩的散文集①,讲述了他从少年时代到20世纪90年代出国前约半个世纪的生命故事。主体分三卷:卷一,怀着温暖的乡愁,回忆故乡、家庭与少年求学经历,所云虽为乱世,故乡却如世外桃源般平静与甜美;卷二,捡拾个体生命在政治动荡岁月中的零落碎片,并将其慢慢拼合,细心擦洗与审视,来复现宏大历史事件背后“流血的细节”[1],以及蕴含其中的人性尊严与温暖;卷三,回顾从20世纪70年代至出国前近30年的人生际遇。

在当代汉语言文学的写作中,《寻找家园》的独树一帜是显而易见的:同是回忆录,“从材料的选择,细节的捕捉,到叙述的角度,《寻找家园》都大大超越了囿于个人经历的自传,更有别于在意识形态框架下批评意识形态的庸俗的社会学文本”[2]264。阅读《寻找家园》,犹如一次奇异的旅行,面对苦难、屈辱、死亡、沉重,竟还可以时时感受到集绚烂、静美于一身的语言文字所产生的诗意与美感、温暖与感动、悲悯与尊严。这种阅读体验源于作品纯美而深具伦理意蕴的叙述。然而,当人们细细品味它的独特时,却又深深地感受到了某种遗憾与不足。

一、祈祷:面向“不在之在”的希望

卡夫卡说:祈祷和诗是伸向黑暗的手。过去,悲哀而残酷:家园的废墟、旷野的骸骨、生命的渺小脆弱、世事的虚无绝望。然而当这一切被重新讲述时,没有苦难的阴影和积怨的爆发,没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圣徒般的悲壮,也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英雄般的豪情。他控诉,但不止于个人的悲苦;他骄傲,但同时也有悲悯;他敏感,但不脆弱;他惟美,但并不苛刻”[2]265。高尔泰凭借对苦难和生命悲哀的深刻感受力,凭借对现代汉语的良好驾驭和深度开采,在噩梦般灰黑色记忆的背景上,使生命的痛苦弥散出撼人心魄的内涵。

维克多·弗兰克尔在《存在的意义》一书中曾说:“人所拥有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剥夺,唯独人性最后的自由——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选择一己态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不能被剥夺。正是这种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使得生命充满意义且有其目的。”[3]69-70因此,面对死亡,身处绝境,一个人仍然可以积极地书写生命的尊严与意义,仍然有能力去感受爱的力量。如安兆俊,明明“已经不行了,还要天天擦脸梳头”[4]147,吃饭时,“不管是什么汤汤水水,都一勺一勺吃得人模人样。别人都躺在炕上,他不到天黑不上炕,在门外边地上铺一块东西,背靠墙坐着看天。……他就是这么坐着死的”[4]147。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安兆俊的身上彰显了人性最后的尊贵与勇敢。而那件母亲亲手缝制的蓝皮袄则不但为身处困顿的儿子送去了温暖,也让儿子重新感受到了作为人活着的尊严与生命的感觉。事实上,在极端境遇中,个体自救正是经由爱而实现的,就如屠格涅夫笔下那只体型瘦小却具有英雄般强大意志的老麻雀,正是凭借对幼鸟巨大的爱才得以击退了那个庞大而强悍的对手——“爱是一种比死更强大的力量”[4]161。而从那些赤着脚“像是刚刚从风炙土灼的沙漠里走来 ……面对着来日大难,既没有畏惧,也没有抱怨,视未来如过去,不知不觉征服了苦难”[4]241。以及临终时从“脸容恬淡安详,如睡梦觉,如莲花开,视终极如开端,不知不觉征服了死亡”[4]241的佛像身上,“我”感受到了巨大的悲悯与谦卑,并从此洞悉忧患、生命与死亡,将宇宙洪荒与人世无常、历史酷烈与个体沧桑都当作命运的恩赐来领受。因此,写作不再是苦难呈现的终点,而是对命运之神的最好回答。因而凄凉中彰显着从容,寂寥中蕴含着深广,温暖而自信。

值得一提的是,作品在展示意义、爱、感恩、谦卑,以及个体对苦难的超越时,并未大肆渲染与夸张,而是在“眉目清晰,话语娓娓”[5]的叙述中呈现出一种类似祈祷的品格姿态。在宗教意义上,祈祷是凡界心灵靠近永生之上帝的一扇通道,是救助之门,也是希望之门。文学中的祈祷固然与之不同,但是当语言面对虚无、绝望与沉重,却依然浸透着温暖、爱、希望与明亮,依然闪耀着人性的尊严与勇气、信仰的存在与可能、生存的方向及限度时,它也就具有了神学的意义与诗性的光辉,成为苦难者面向“不在之在”时的希望与启迪:生命的远游也是生命的回归,生命的经历也是生命的完成;希望是通向,而非到达;是启程而非目的;是意义的追寻、人心的献祭、爱的期待、感恩的承诺、困顿中的超越。因此,文学中作为叙述语态的祈祷,实际上蕴含着超越现实、激发生命、催生意义、秘密抵达并照亮黑暗中的人性尊严、并最终促成个人同历史与苦难的和解。

二、自由:灵魂在大地的复苏

粗糙刚硬的现实曾打磨掉许多人纤细感觉的触须,使人因此远离了世界、大地与本心。语言也因逐渐失去与大地和现实生活的关联,而日益沦为尘俗世界的某种玩物或工具,虽仍具诉说的功能,却总显得孱弱与苍白。而对高尔泰来说,劫难虽“宿命般地追赶着他,却丝毫没有磨钝他触摸自由的敏感神经,与我们需要经受觉醒的镇痛的一代人不同,他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2]263。因此,我们看到,在《寻找家园》中,高尔泰凭借对感性之物与生命本真的敏感,凭借对感受万物生存尊严的自由之心与柔软之情的呵护,使自然界的山、光、水、色、风、云、星、月、大地、天空、宇宙、洪荒等每一种存在都能够以自己的方式完成和实现着自己,并散发出自在本性的光辉。而语言也因获得大地的给养而呈现出了强悍的表现力:绿果园、黄云、淡咖啡色的水洼、白色的碱包、灰绿色的芦草、灰色的枣树、亮晶晶的排碱沟、灰黄色的天空、土黄色的眉毛、模糊的红湿、茫茫沙渍上蓝色的云息、金黄色的芦草、蓝色的林海、粉红的秋花……明净洁白、惨白、大而无光、暗红、愈见其黑、银灰里夹杂着金红、紫色的微芒、蓝色的云彩、琥珀色的光……这些修饰语相近而不完全相同,绚烂缤纷又细致入微。作者似乎不是在以文字书写,而是在以文字绘画,他手拿如椽大笔,将早已尽收眼底、了然于胸的苍茫远景,恣意倾洒在如绢画布上。“失群的野鸟”“颤动的琴弦”“蠕动不止的泥塑群”“拾荒者晾晒的破烂”“新鲜棉布的气味”“具有硬度的时间”等意象的营造,则都饱含着光、色、线条、气味,或细腻生动,或朴素飞扬,跳荡着节奏与韵律的美,但用字却朴实、纯净,甚至到了吝啬的程度。

这是一场纯美语言的华丽盛宴,也是一门洞烛世界的精湛艺术。精微的感觉经由“跌宕浩繁但独树一帜的文字”[5]而被传达出来,“朴实而细腻,融合了画家的直觉和哲学家的智慧”[1],“在饱满、丰沛的感性元素中,会有理性的光出其不意地突然闪现,让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陷入一场天茫茫地茫茫的思考,就像撞见了地平线”[6]。只有以谦卑之心面向自然才能开启这样的慧眼,领略这样的世界;只有具有卓越的绘画才能,才会拥有如此强烈的色彩意识、精确的空间感和细腻丰富的感受力;只有凭借高超的语言造诣,才能将早已被删繁就简、并在历史与政治的洪流中从整体结构到内部元素都被或洗刷或拆除或改造的当代汉语仅存的表意与创化功能发挥到如此淋漓尽致的程度,并赋予了汉语言如此超凡的气魄与力度、雄浑与壮美。它们刺破了汉语的睡眠,使之在困顿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景、情、心、意,并在感性与哲思的交汇中苏醒。而在恢复语言活力的同时,也复活了世间万物的存在,唤醒了人心对世界的感知,世界重又变得五彩繁呈,残破、麻木的灵魂也再次苏醒,它的每一个毛孔中都浸润着挣脱禁锢的自由与喜悦,并以平等而谦卑的姿态、豁达而开阔的胸襟,跳出困厄,走向自然与自由,走向生命的自我完成,走向与历史和苦难的和解。这个“从大自然的怀抱中走出来的少年,没有偶像,没有权威,没有导师,他的精神家园是自给自足的”[2]263,“他始终梦想的,是与世界同一的自由”[2]264。

三、敬惜:美到极致乃是一种伦理的显现

崔卫平曾称《寻找家园》的文字为“当代《红楼梦》般的汉语”[6]。但作品叙述话语的意义却并不只限于美学层面。布罗茨基说:“每一次新的美学现实均赋予伦理现实更加明确的形态。因为美学乃伦理学之母。……如果伦理学不能‘容忍一切’,正是由于美学不能‘容忍一切’。”[7]45从这一角度来看,《寻找家园》叙述话语的意义更体现在纯美叙述语言背后所彰显的伦理意蕴与文化道德的内涵,即对作者思想与言说的个体性等私人经验的美学捍卫、对个体生命意义与存在价值的重新赋予。正如高尔泰自己真切体验到的,他写作是由于“窒息感迫使我使用手指在墙上挖洞,以透一点儿新鲜空气;空虚感迫使我盗窃公产,想偷回一点儿被夺去的自我”[4]1-2。是为获得“复活的喜悦”[4]207与真实的存在感,或者说,是为了在被世俗娱乐与庸常宿命等观念弥漫的生存境遇中通过一种新的个体言说模式的确立,来拓展理想人格生长的最大空间。因此,《寻找家园》追求的不只是叙述的纯美,还有伦理意蕴的深邃。当然,这并非易事。

通常,对于一个拥有创伤记忆的自述者来说,如果他拒绝编造历史,拒绝自恋和臆想,拒绝用某个抽象的观念来统摄精神深渊里发生的一切,那么,他讲述自己故事的难度和所要经受的磨砺和痛苦,就不只是如何结构或如何设定主题的问题,更是如何让灵魂所裹挟的复杂历史经验顺利出场的问题,“其中所要担当的,乃是言说的本心”。

然而,在当代的文化生产机制与文化消费模式下,话语常常或是因为同大地、底层以及现实生活相脱节而失去了对痛觉的敏感力,以致流于荏弱与轻浮,全然不见自由与深刻的大精神;或是被权力裹挟而沦为强权势力的工具。总之,“敬惜字纸”的传统早已成为隔世之音。此外,对一个漂泊异域的“过客”来说,还需常常应对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因此,在这种文化与生存境遇下,在写作方式上,选择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由外往里还是由里往外、迫于外在压力还是发自内在冲动;在写作速度与作品产出上,选择“快”与“多”还是“慢”与“少”,就不再只是简单的话语书写层面的问题,而同时也是叙事伦理领域不容忽视的话题。

面对这一伦理处境,高尔泰“尊重语言、敬惜字纸”[8]。他不匆促,不强求,默默听从着心灵的呼唤,耐心静候初始经验的复活。他曾说:“在这网络眼花缭乱,声、光、色、影像飞旋,‘文化消费’市场货架爆满的年代,在这信息滔滔,文字滚滚,每天的印刷品像潮水一样漫过市场的日子里,我一再嘱咐自己,要写得慢些,再慢些。少些,再少些。”[4]4因此,以这种叙事姿态所做的回忆,虽然也会经历想象的改造、理性的审理,但凭借语言面向广阔与细微的精确表现力,通过感性动力同理性结构的悲剧性抗争,通过对祈祷、自由、敬畏之心的精细呵护与温柔呼唤,通过对物、生活、情感的细腻感知与湿润呈现,依然能够牢牢抓住个体生命置身其中时体验到的具体与生动,以及生命情绪所携带的温与热、甘与苦;依然能够触摸到命运深处某种未曾显现和利用的可能性。对历史的多维度反思与历史经验主体命运性的自我言说,有时就是从这种“可能性”中开始的——美之所以能够拯救世界,诗之所以能够护佑人心,正是因为纯美语言所具有的伦理与道德的担当:美到极致乃是一种伦理的显现。

四、适宜:苦难具体而节制的呈现

自近代以来,中国所遭受的苦难可谓罄竹难书。然而,在文学、影视及学术领域,如果我们对比犹太民族与俄罗斯民族在挖掘民族创伤经验、叩问个体灵魂与人性极限、反思历史时推进问题的深度、对苦难内蕴的崇高感与悲悯感的呈现等方面赫然在目的成就时,那么就会发现我们的创伤记忆大多还仅停留于悲情的恣意宣泄与简单的历史控诉的层面,既缺乏对苦难具体而翔实的呈现,也缺乏对苦难深度而积极的反思。而就苦难的叙述与反思来说,“无论是用语词来复活现实,还是让事实自己说话,‘具体’化的叙述对于保证事物的层次、肌理、丰富性的不被过滤甚至歪曲都是至关重要的”[9]。因为在很大程度上,使回忆成为思考并能够从中挖掘出有价值的思想资源的一个重要前提是尽量避免将回忆抽象化、概念化或观念化,尽量使回忆具有感性的可描述性。但具体的叙述并不是过度的叙述。事实上,与具体化叙述同样重要的是叙述的节制。因为,节制不只是一种叙述方法,更是一种叙述智慧与叙述境界,它意味着叙述者与苦难保持了适当的距离,不会因沉溺于某种情感而丧失观察与思考的主动性与深刻性,不会因自我情绪的泛滥而造成对读者的冒犯。这样便有可能避免苦难在转换成文字过程中的失重,便有可能触及苦难深蕴的悲悯、崇高与庄严。可以说,当前大多数苦难叙述与创伤记忆欠缺的正是这种既具体又节制的适宜性。而《寻找家园》的与众不同也正在于此:对于宿命般的劫难,作者总是能够以内敛节制的笔触,借助于精选细节的盛筵,徐徐展开、细细穿插、娓娓道来,总能够在细微之处还原历史,以生活的原初力量来打动人。

比如他写饥饿,不是笼统地写饥饿令人触目惊心的惨状,如浮肿、食“五毒”、偷窃、食人肉,也不是去刻意地表现人格的堕落与人性的扭曲,而只是展示了一些微小的细节。如人们喝完糊糊后的舐盆、刮桶,这样的情景在许多同类叙述中也有过表现,高尔泰的独特之处在于对具有表现力的细节的捕捉:“我把它倾侧过来,转着用小铝勺刮,随刮随吃。刮下来的汤汁里带着木纤维、木腥气和铝腥气,到底上还有砂土煤屑,一并都吃了。”[4]126又比如在夹边沟的冬天,人们为抵御寒冷要和衣而睡,结果不得不忍受被虱子吸血的痛苦。高尔泰不仅描述了痛苦的感觉,而且展示了一幅具体可感的痛苦的画面,“虱子怕冷,都离开冰冷的衣服,到干燥的皮肤上来爬,浑身奇痒难熬。不得不时时扭动身体,使衣服和皮肤互相摩擦,干扰它们的行动”[4]136。他写遭遇风暴之后的人们,“个个从头到脚一色土黄。眉毛嘴巴都分不清。只有闭着的眼睛,在土黄色的眉毛下,呈现出两撇模糊的红湿。昏暗中望上去,一个个和泥塑无异。想到这些泥塑里面有活人的心脏,不禁骇然”[4]135。他写苍凉,“山是光秃秃的土山,山上没树没草没石头。山后面还是山,都是这种山。从最高峰望去,千山万山一派苍黄,单调丑陋之中,有一种雄奇犷顽”[4]147。他写曾经的“仇人”,“看不清帽檐底下阴影中的脸,只看见胸前补丁累累的棉大衣上一滩亮晶晶的涎水,和垂在椅子扶手外面的枯瘦如柴的手。但是仅仅这些,已足以使我对这个人的几十年的仇恨,一下子失去支点”[4]5。他写一个右派在接到来自老家的包裹后的情境,“先是隔着布包又捏又摸,后又从邮检的拆口一件件拉出一角来看。……看不清就用那骨节粗大的手指去捻,捻一会儿塞回去,再拉出另一件……睡下以后放在枕头边,时不时用他那骨瘦如柴布满裂纹的大手去摸一下。……隔着被子,感到他的脊背在一抖一抖的。……听到他蒙着头在被窝里哭……黑暗里有人大叫:吵死了!哭声戛然而止。但那脊背的抖动,仍然持续了很久很久”[4]172。

这些细节的呈现具体而实感,非亲身经历不足以有如此细致深刻的感受,它们既为读者营造了身临其境般的现场感,也给读者带去了雷霆万钧的震撼和意味深长的思索空间。同时,作品在展示这些细节时,语调平和宁静,语势平稳节制,整体气韵始终保持着某种和谐与统一。因此,纵然是饱蘸着血泪的笔触,字里行间却既“没有呼天抢地的大悲愤,也没有伤心欲绝的大哀怨”[2]264。人们也许会“觉得血管被胀得鼓鼓的,血液被激荡起来,仿佛能听到撞击心脏的声音。但是,眼睛却是干涩的”[2]265。因而,在这样的叙述中,苦难不知不觉间得到了升华,甚至具有了悲壮的崇高感。就汉语言文学现有的苦难叙述来说,这种阅读感受是很稀缺的。

五、限度:审美的遗忘或旁观

《寻找家园》自出版后,因其纯美而伦理的叙述,获得很多的赞誉。但是随着一篇名为《〈寻找家园〉以外的高尔泰》[10]文章的发表,高尔泰及其《寻找家园》被推置于风口浪尖。

这篇文章的作者萧默曾是高尔泰的同事。在这篇文章中萧默指出《寻找家园》中的文字与人物描写大体到位,也具有一定的可信度,但是作品在呈现高尔泰貌似豁达的表象的同时,完全回避了其灵魂深处隐伏的某些阴暗的东西。因此,他认为《寻找家园》的叙述其实带有一定的隐瞒性,反思与忏悔也不够真诚与客观。对此,高尔泰在名为《昨日少年今白头——一头狼给一只狗的公开信》的文章中做了回应。高尔泰指出萧默的许多叙述只是手挥“剪刀”按自己意愿对历史恣意的“修剪”与“砍伐”,并无客观性与准确性可言。随后,萧默又在他的博客文章《萧默致高尔泰的公开信》中回应了高尔泰的辩解。2010年11月3日的《南方周末》,发表了高尔泰的《哪敢论清白——致〈寻找家园〉的读者,兼答萧默先生》的文章,随后《南方都市报》(大家版)于2010年11月11日又刊登了《萧默致高尔泰先生第二封公开信》。一时之间,二人诉诸笔端的来往之辩可谓是此起彼伏。

在此,争论孰是孰非是没有意义的。实际上,任何个体都不可能是真理的化身或道德法庭的终审者,更不可能仅凭两本回忆录就希望能够解开历史真相的纷乱绳结。而且,正如君特·格拉斯特在反思德国历史的《剥洋葱》一书中早就说过的,回忆是可以作弊的:它既可以美化过去,也可以伪装过去。因此,无论是宣称写下一切并不是要刻意丑化高尔泰来抒发愤懑,而只是为了更好地展现复杂人性和广阔社会的萧默,还是坦言写作只是出于“个人心灵的需要,无关乎义务使命”[11]的高尔泰,对往事的回忆与叙述,都不可能完全客观与公正,无懈可击的表象背后也都可能存在自我隐瞒的伪装。

其实,对这一点的认识原本无须多谈,因为质疑与批判本是读者应秉持的最基本的伦理立场。但问题在于,阅读《寻找家园》时人们常常会忘记这一点,正如徐晓所说,在阅读过程中,人们总不由自主地想为高尔泰辩护:“一边是作为物质的生命极限,一边是作为精神的尊严的极限,有谁能够恰如其分?”[2]266而且,与大多数人相比,劫难总是宿命般地追赶着高尔泰,令人无法不为之动容;而且在作品中高尔泰对“既往之我”的龌龊与不义也做出过一定的坦白。更重要的是就创伤记忆的叙述与叙述者经验主体的自我建构来说,《寻找家园》具有大多数同类叙述普遍缺乏的某种品质,如纯美而伦理的叙述、对苦难个体性与崇高感的真切而深度的呈现、 整体气韵的和谐与统一等。在某种程度上说,正是这些叙述品质让人不自觉地将感情的天平倾向于高尔泰。

但与此同时,徐晓也清醒地指出,当人们试图为高尔泰这样辩护时,“清白、圣洁、高贵,这些本来就难以企及的品质、品格、教养,就会离我们更加遥远,成为昨日的精神”[2]266。因为在某个隐秘的深处,存在着一种关乎个体生存精神姿态的最高尺度。一个智性而伦理的读者不应当无视这个尺度的存在。因而,面对高尔泰写作只是出于本心需要而无关道义和使命的自白,我们必须指出:途经历史的人,也是制造历史的人,因此,对于历史的酷烈与悲怆,没有人可以完全脱离干系,个人的回忆以及经由伦理的叙述对自我经验主体的建构,也都不可能真正地绕它而行。《寻找家园》虽然没有完全回避这些问题并在某种程度上展示了一种高度,但对个体生存之真与存在之思的展示却仍然还有相当的空间,因为这些或许本可以在纯美、深刻、严谨的伦理叙述中被探看得更深远、更透彻,被呈现得更清澈、更厚重。美总需附丽于真,文学的本质不是审美的遗忘或旁观,而是对入真向善的生存之必需的洞见和生存之苦难的神圣关怀,对本真之我的真正敞开与呈现。因此,对于《寻找家园》这样美到极致的叙述来说,这些未能更深入探看与触及的部分,便成了作品无法忽视的不足与遗憾,而对于因纯美而忘失批判的读者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个警醒。

注释:

① 目前《寻找家园》的版本有:花城版(2004年,广州花城出版社出版),台湾版(2009年,台湾印刻文学生活杂志有限公司出版),网络增补版,以及2011年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增订版。本文依据的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增订版。

[1] 北岛.证人高尔泰[M]//高尔泰.寻找家园(网络增补版)[M][EB/OL].(2009-12-17)[2015-10-22]. http://www.doc88.com/p-69217300106.html.

[2] 徐晓.半生为人[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

[3] [奥地利]维克多·弗兰克.活出意义来[M].赵可式,等,译.北京:北京三联书店,1991.

[4] 高尔泰.寻找家园[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5] 汗曼.流沙坠简[M]//高尔泰.寻找家园(网络增补版)[EB/OL].(2009-12-17)[2015-10-22].http://www.doc88.com/p-69217300106.html.

[6] 崔卫平.读《寻找家园》[M]//高尔泰.寻找家园(网络增补版) [EB/OL].(2009-12-17)[2015-10-22]. http://www.doc88.com/p-69217300106.html.

[7] [美]布罗茨基.大众应该用文学的语言说话[M]//严凌君.人类的声音——世界文化随笔读本(2).深圳:海天出版社,2012.

[8] 王鸿生.灵魂在一种语调里——《抒情年代》的叙事伦理意义[J].上海文学,2003,(7):58-60.

[9] 王鸿生.湿润的叙述:伯尔与陈应松[J].书城,2007,(11):17-18.

[10] 萧默.《寻找家园》以外的高尔泰[J].领导者,2008,(1):23-26.

[11] 高尔泰.哪敢论清白——致《寻找家园》的读者,兼答萧默先生[N].南方周末,2010-11-03(E23).

(责任编辑:韩大强)

The Value and Inadequacies of Ethics Beauty——Narrative Ethics Significance and Limitation of In Search of My Homeland

LIANG Yanfa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Zhengzhou University, zhengzhou 450001, China )

In Search of My Homeland does not only present all kinds of individual experience, such as suffering, humiliation, death and heaviness, but also bring the readers intellectual pleasure, aesthetic feeling, warmth and touch. At the same time, we can perceive the author's attempt to reconcile history and suffering. All the reading experience comes from the ethical meaning and moral connotation of the narrative discourse. Moreover, the ethical narrative is inadequate to constructing the self identity.

In Search of My Homeland; GAO Ertai; narrative ethics

2016-05-20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613ZW016);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2-QN-505)

梁艳芳(1976—),女,文学博士,讲师,研究方向:当代文学、艺术理论与批评。

I207.42

A

1003-0964(2016)05-01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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