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成刚
(文山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文山 663099)
西南官话的形成及其语源初探
牟成刚
(文山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文山 663099)
移民是形成西南官话的主要原因。文章根据历时韵书所反映的语音情况,结合历史移民实际文献资料,对西南官话的形成及其语源进行考证。通过分析探究,认为西南官话形成于明末,清代随西南区域内部移民的扩散,西南官话得以扩张并整合,最终形成内聚力较强的区域性方言集团,至今仍以其简洁的音系优势随人口的外移而不断向外扩张。语源方面,因明代的移民主要源自江南湖广一带,依据韵书反映,“入声调合为一类”是当时乃至现在西南官话和江淮官话共有的语音特征,且这一特征对其他官话方言具有排斥性,再结合二者至今语音上的诸多相似特征来看,基本可以证明西南官话与江淮官话在历史上确系同源。
西南官话;移民;形成;语源;初探
西南官话是明代及其之后,因移民西南而逐渐形成的官话方言。一般认为西南官话是江淮官话的延伸,二者应具有渊源关系,并同属南方系官话,但学界对此提法持谨慎的观点。移民是西南官话形成的主要原因,语音对应及其合理解释是证明语言同源的重要依据。文章根据移民史实,辅以历史韵书材料,对西南官话的形成及其语源试做探析。
汉族移民西南,四川当属较早的地区之一。四川古为巴蜀之地,土地肥沃,地理偏安,汉族最早迁入此地的时间当在秦统一巴蜀之后(约公元前301年),根据明代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九六)引唐卢求《成都记序》中的记载,当时朝廷“移秦民万家以实之,民始能秦言”。自此之后,由秦至宋,历代均有汉族或因避战乱或因躲天灾等原因而迁入四川,如南宋初年,因黄巢起义,金兵南侵,大批陕甘居民流入四川。但这一时期,历代朝廷的都城主要建在中原如西安、洛阳一带,汉族迁入四川的线路主要是越过秦岭移进,故主体移民为中原汉族(主要以陕西、甘肃等地为主),[1](P322)当地的汉语自然以北方官话为主,崔荣昌就此指出“巴蜀方言的形成和发展,一直受到历次北民南迁的影响,从秦汉到元代,它都处于北方话的氛围之中”。[2](P9)据此看来,宋元之前,西南一带的汉语方言主要为巴蜀方言,其基础方言应该是随汉族由北越秦岭等而进入的中原官话。宋末元初的宋元战争中,四川是受害最深的地区。端平(1234~1236)以后,蒙古军攻入四川,抗元战争前后持续近50年,以致四川人口损失惨重,直到元统一十余年后的至元二十七年(1290年),四川的人口仍不足10万户,总人口60万左右,与嘉定十六年(1223年)的四川人口数量相比,仅存10%左右,此后,在元朝统治四川的80年中,四川的人口恢复和增长非常缓慢。[3](P365)这样看来,宋元之战导致的四川人口锐减,造成于此之前形成的巴蜀方言在元代的使用人口和使用范围都不大,故其影响力自然非常有限,结合后来明清两代大批量、覆盖式移民的情况来看,巴蜀方言对西南官话形成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至于滇黔桂毗邻一带,因属少数民族聚居区,宋元及其之前长期处于地方土司的统治之下,内地汉族很少能够进入,即便少量进入者也因生存等复杂而曲折的历史原因,最终被夷化而融入当地的土著民族中,而形成新的民族。[4](P153)既然这样,宋元之前,汉语在西南地区是很难形成一种地域通用语的,如云南“自唐中叶南召独立以后,在长达六百年的时间内,云南处于中原王朝版图之外。到元代初年重新统治云南之前,这里已经没有汉语的地位”[3](P614)。据此看来,宋元之前,西南地区显然不具备形成一种地域通行的汉语方言的条件。
(一)明代的西南移民及移民来源
明清两代是汉族大规模移民西南的重要时期,西南官话即在这次移民中,因语言或方言间的不断影响、融合而逐步形成、定型。元末明初,湖广一带是红巾军与元朝军队以及朱元璋厮杀拉锯的主要战场,战争使得当地人口的急剧减少,造成人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呈由密变稀的状态,如靠南方东部的浙江行省人口密度平均每平方公里为100人左右,江西也达50人左右,但在趋西部的湖广一带不到20人,四川不足5人,[3](P330)故明洪武年间,出现了“江西填湖广”和第一次“湖广填四川”的移民大潮。元末至正十七年(1357年),明玉珍帅农民起义军由湖北乘船逆江而上,经由巫峡引兵入蜀,随后控制川蜀全境。随明玉珍本次移民四川的人数不少于40万,与当时的四川土著人口相当(明氏入川之前的四川土著约30万至40万人)。[5](P152)明洪武年间,朱元璋派傅友德、汤和等驻兵四川,逐渐收编明氏部将。根据统计,洪武年间,包括军籍移民(约10万左右)、随军家属、自发避乱等迁入四川的移民人数,约为80万,若考虑明氏移民的数量,则元末明初四川接收移民的总数可能高达120余万。[5](P159)这样看来,元末明初,四川接受的移民人数,几近元末明玉珍入蜀前四川土著人口的3倍,其中人口来源主要为湖北籍,麻城和孝感是其移民四川的主要中转地。湖广一带在元末明初的战争中,人口消耗很大,战争结束后,无论是北方移民还是当地的土著居民均已寥寥无几,故明洪武年间出现了移民湖广的潮流。例如,湖北于洪武年间有总人口174万,其中土著占43%(约75万),移民人口占57%(约99万),基本重建了湖北的人口。移民来源上,因湖广毗邻江西,而江西在当时人口又相对较多,故湖广地区多江西籍移民,如洪武年间移民湖北的总人口中,江西籍移民约占70%(约69万)。[5](P148)明初,西南边疆地区的稳定得到了朝廷的重视。因宋末元初,蒙古人为避开宋廷重兵布防的长江天险,大汗蒙哥于咸宗二年(1252年)令其弟忽必烈率兵由青藏高原南下迂回攻占大理,获胜后,蒙古骑兵便沿滇黔捷径直出湖广,与北部襄阳一带的蒙古大军夹击宋军,最终导致南宋灭亡。明廷汲取南宋灭亡的教训,非常重视对西南边疆之地的控制,洪武十四年(1381年)九月,朱元璋命傅友德、蓝玉、沐英等率军远征云南,并在次年先后平定了今川西南、贵州、云南等地后,即在交通干线或战略要地设军卫,以重兵屯戍之。据《明太祖实录》(卷一四二和卷一四六)记载,在朝廷征平西南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朱元璋就曾先后对征南军如何治边西南进行了10余次的明确指导,由此可见明廷对此地的重视。由于黔西一带为云南等地通京必经之大道,清代田雯《黔书》(上卷)就特别指出:“有黔则蜀粤之臂可把,而滇楚之吭得扼”,其地有着重要的地理战略位置,但因该地一直为势力强大的水西彝族等地方土司把控,中央难以涉足,明廷通过恩服威慑、军事征缴、改土归流等方式逐渐瓦解之,并最终控制黔地。永乐十一年(1413年),明廷设置贵州布政使司,使之成为明朝时期第十三个行省,强化了对黔地的控制。明代移民滇黔一带的数量是非常大的,洪武中后期,根据《明实录》记载调兵入云南就有10次,人数类累计达25万,又因朱元璋令“在京军士戍守云南,其家属均遣诣戍所”(《明太祖洪武实录》卷一八四),按保守数字每户3人口计,洪武年间移民云南的军籍人口就有75万左右,大大超过当地在册的居民(洪武二十四年,云南登记在册的民籍为75690户,354797人)。[3](P387)所以,到明代末年,加之迁入人口的继续繁衍,“云南汉族已然成为数百万人口的群体,它们分布之广,人口之众,是云南任何一个少数民族都无法比拟的,汉族已经成为明代云南各民族中人口最多的民族是不争是事实。”[4](P183)蓝玉、沐英于洪武十四年(1381年)率军进入贵州,在当地设13卫1所,有军士10万,连家属近30万人。据《明史·地理志》记载,弘治四年(1491年)全省有军籍43467户、258963人,民籍56584户、250420人,军、民籍户口相当,改变了宋元及其之前少数民族人口占绝对优势的格局,因此,“明初的军籍移民对于贵州汉族人口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3](P388)与滇黔毗邻的桂北一带,是明代在广西设置卫所较为集中的区域,洪武二十六年定天下设置卫所之时,广西仅有6卫1所,但其中3卫便设在桂林,合家属有一万人,与桂林城的土著人口相当,[3](P388)但这5万军籍移民同样改变了当地的民族结构,汉族成为桂林当地最大的地域民族集团,对当地的社会文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根据上面的分析材料来看,滇黔等地的移民主要在明代,对此,蓝勇就指出:“云贵地区明清移民从迁移时间上来看,最明显的一个特征是以明代移民为主干。”[6](P77)明代大移民,彻底改变了西南原少数民族地区的民族结构,至迟到明末,汉族的移民人口数量已在西南地区的民族结构中占据绝对优势。明代是西南官话形成的重要时期。
明代移民西南地区的方式主要是卫所军士及其家眷组成的军事移民,其来源主要为江南、湖广、江西等地。据《明太祖实录》(卷一四三)记载,洪武十五年三月朱元璋谕傅友德等:“云南既平,留江西、浙江、湖南、河南四部司兵守之,控制要害。”谢肇淛《滇略》卷四提:“高皇帝既定滇中,尽迁江左良家闾右以实之,及有罪窜戍者,咸尽室以行。故其人土著者少,寄籍者多。衣冠礼法,言语习尚,大率类建业。二百年来,熏陶所染,彬彬文献,与中州埒矣。”[7](P699)李元阳万历《云南通志》(卷二)也说:“土著者少,宦戍多大江东南人,熏陶所染,彬彬文献,与中州埒矣。”至于“湖广填四川”和“江西填湖广”的移民来源也都为江南一带。由此可见,明代西南移民的来源地主要是沿长江一带的南方区域,通行于该区域的汉语主要为江淮官话。
明清时期移民西南的路线也与宋元之前不同。北宋及其之前,特别是汉唐时期,移民西南的路线主要是自北向南,即越过秦岭经过剑阁而进入四川,再由四川而南下滇黔,这样走的“原因很简单,当都城在长安时,经过四川南下昆明自然是合理的”,[8](P377)故决定了古巴蜀方言的基础方言是中原官话。但南宋至明初,都城南移至今杭州、南京,以致当地人口密度增大,特别是“元代以后,湖广的道路开通,内地移民进入云南主要经过此道,即自东而西”,[4](P183)以致不仅过去越秦岭入四川的中原移民大为减少,①中原西安一带越秦岭欲入四川,须经陕南汉中一带,而陕南北有秦岭阻隔,南有大巴山、米仓山拦截。宋元之际,陕南沦为南宋与金、元的主战场,长期的拉锯战使陕南人口锐减。但与西南其他地区是政府组织的军事移民不同,明代陕南一带的移民主要是流民的“自由移民”。明中叶成化年间,“荆襄流民”大批进入陕南汉中一带,当时迁入陕南的流民当中就有四川人。如马文升在其《为思患预防事疏》的《明经世文编》(卷六十二)中提道:“及访得四川缺食之人民流入汉中者不下数十万,而湖广饥民流来河南卢氏、永宁者已不止此,其襄阳、竹山等处潜住者亦众。”由此可见,明代的陕南移民中已有四川人,而四川当地的移民当时主要来自湖广,经由陕南而进入西南的中原人是有限的,故今西南官话有别于中原官话。而且据《万历野获篇·入滇三道》记载,从四川进入云南的汉唐传统通道这时也“久已荆榛,仕人以致差役不复经由”了,除“商贾间仍走此捷径”外,此道几近荒废。永乐十八年(1420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后,进入西南仍然不用汉唐传统蜀道,而主要是经由太原,然后过黄河南下洛阳、襄阳而至荆州、常德,最后转贵阳、曲靖至昆明,这样走的道理也很简单,就是“都城在北京,经过山西、河南、湖南、贵州(而至西南)则更为便捷”,[4](P377)此外,更主要的是这一路线有长江等水路相连,极为便利。通过以上论述可知,明代移民西南的来源地,主要为苏、浙、赣等江南一带,移民路线上主要呈现出自东向西的移民格局。
(二)明代西南地区的韵书记录证明西南官话已经成型
西南的移民源自江南,但江南一带方言复杂,有赣语、湘语、吴语等多种方言,但通行当地的官话应是以南京话为代表的江淮方言。明洪武时期以此地人口为输出地,并以军事集团的方式移入西南地区,既如此,西南地域通语的形成自然会受到江淮方言的影响。②据曹树基的研究,江汉平原一带主要属西南官话,但明洪武年间,湖广这一区域的移民江西人占约40%,另有占总人口约20%左右的军籍移民。显然,由于江西移民在总人口中的比重不及半数,他们的方言在迁入后逐渐为官话所吞没。(曹树基《中国移民史》(第五卷)[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第518页)
汉族移民西南的早期,因具体来源有异,势必呈现出“五方杂处,言语各异”的局面。语音是语言沟通上存在的主要问题,语音上的差异在少数民族聚居的云南等地显得特别突出,故在当地出现了一些用官话“正音”的韵书,如兰茂《韵略易通》、葛中选《泰律篇》等,这些韵书编著的目的均为解决“正音”问题。四川由于移民来源地较为集中(明清均以湖广为主),语音不是沟通的主要问题,故方言著作以辞书偏多,如明末清初由李实编纂成书的《蜀语》等就是这一类辞书的代表性著作。明代西南地区出现的这些韵书和辞书的内容,大体属于官话系统,但正如麦耘所说:“汉语很早就开始有了共同语音(或准共同语音)性质的‘通语’音系,但由于种种原因,在长期内似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完全统一的共同语音。”[9](P24)这说明韵书在“求正存雅”的编写过程中,自然也就摆脱不了地域方音的影响,从而体现出一定的地域时音特点;明末,甚至出现了郝敬《五声谱》(1623年)等反映西南地域方言的韵书,但此类韵书很有限。明代西南一带出现的历时韵书中,其音系均体现出一定的地域方音特点,而这些地域方音特点的系统出现,标志着西南官话正逐步形成。
兰茂《韵略易通》成书于明正统七年(1442年),作者系云南嵩明人。学界对《韵略易通》语音性质的看法多有分歧,[10](P19)我们倾向于“官话说”,因为该书目的是“俾学者用韵以寻形,因形以考义,溯源知流,瑶端竟尾,洵迷津之宝筏词坛之捷径也”,[11](P19)即是供学习使用的韵书,故其音系避免不了要“求雅言以存正音”,其“声母系统接近《中原音韵》”。[11](P1)但《韵略易通》毕竟是兰茂个人审定的韵书,他长期居住云南,故其在“求雅存正”中,难免存在反映时音的记录,如早于其百年的《中原音韵》(1324年)就已“入派三声”(《中原雅音》(1398~1460年)也是这样),但《韵略易通》却入声独立且合为一类(全浊声母消失),这应该是云南时音的反映,以此为据,说明当时通行于西南的官话读书音已与北方系官话有明显的差异。值得注意的是,明洪武八年(1375年)成书的《洪武正韵》也是入声独立的,但其保留有全浊声母。《洪武正韵》一般认为是反映南方系官话语音的,结合《韵略易通》入声独立的情况,再把二者与《中原音韵》《中原雅音》对比,可以看出官话方言在当时应该确实存在南北两系,传统音韵学中“北主《中原》、南宗《洪武》”应该具有一定的道理。兰茂《韵略易通》除入声独立合为一类、保留塞音韵尾-p、-t、-k外,音系的其他方面与《中原音韵》并无实质上的差异,其反映的应该是官话方言中的南系读书音。①官话南系读书音或称南系官话,其与北系官话相对,但二者具有同源关系,南方系官话是北音南下而于长江中下游形成的地域性变体。吕叔湘就提到:“现代的官话方言,大体可以分成北方(黄河流域及东北)和南方(长江流域和西南)两系。我们或可以假定在宋、元时代这两系已经有相当分别。”(《近代汉语指代词》[M],北京:学林出版社,1985.第58页),麦耘也认为汉语的通语从中古到近代都分南北两支(《论近代汉语-m韵尾消变的时限》[J].1991年第4期,21-24,第23页)。值得注意的是,麦耘、朱晓农指出:“江淮官话是一种方言(本文只称‘江淮方言’),而南方官话是书音的地域分支,是书音在南方的变体,或者说是‘地方官话’,是一种上层语言。”(《南京方言不是明代官话的基础》[J].语言科学,2012(4):337-358,第350页),即南系官话不等于江淮方言。至于兰茂时期的云南方音情况,可以从其更早时期所著的《声律发蒙》中窥之一二,《声律发蒙》是部供儿童阅读学习韵学的启蒙书,存在一些反映云南方言实际的语音现象,如“缄函”韵中收有“万”字,萧豪韵收有“药”等,这类“变通”的字数虽然不多,但也可看出在当时的西南汉语方音中,已存在-m尾演化为-n尾、入声韵混同为阴声韵的趋势。兰茂《韵略易通》(1442年)流传约一百四十四年以后,其同乡人本悟和尚于万历丙戌年(1586年)重新续刻此书,是为“本悟《韵略易通》”。通过对比,前后相差一百余年的两个版本,其“音系基础是基本继承的,或者说是完全一致”,[10](P49)但本悟《韵略易通》在兰茂本的基础上批注的“重韵”却是反映云南方音的,以此为点散发开来,可以看出当时西南地域性通语存在的一些基本方音概况。
本悟《韵略易通》“重韵”反映的云南方音现象中,与今西南官话语音特点关系密切的主要有三条:第一,入声韵尾混同,入声调合为一类。如“东洪”韵的入声(-k)“福宿足督秃”等字与“真文”韻入声(-t)重,“真文”韵入声(-t)“疾七悉质室一”等字与“梗晴”韵入声(-k)和“侵寻”韵入声(-p)重,反之亦然。这说明当时云南方音中入声塞音韵尾-p、-t、-k已经混同(排在阳声韵后,说明这个混同的韵尾可能是喉塞?尾),入声调已经合为一类。第二,阳声韵-m、-n尾相混,“梗晴”韵(-ŋ)与“真文”(-n)韵不辨。根据重韵来看,至迟在本悟时期,云南方言的“-m尾韵并入-n尾韵”,如“侵寻”韵(-m)的“心林针人今阴”等字与“真文”韵(-n)重,“缄咸”韵(-m)的“三南衫甘庵”等字与“山寒”韵(-n)重等。同时,“梗晴”韵(-ŋ)的“崩层庚能争仍坑冰精丁京英”等字与“真文”(-n)韵重,这说明云南至迟在本悟时期,就已经不能分辨ən/ əŋ、in/iŋ韵了。②其实,阳声韵在本悟《韵略易通》中的重韵远还不止这两类,于其“重韵”批注中,阳声韵总是反复相重,如果系联起来,几乎全部混同。但“m、-n相混”和“‘梗晴’韵(-ŋ)与‘真文’(-n)韵相混”的重韵现象,相对来说显得较为整齐规律,且与后文谈及西南官话的形成关联较大,故单独列出举例论述。第三,庄组三等字已存在混入精组的现象。本悟《韵略易通》书前“五音轻重例三十六母”中说道:“见溪若无精清取,审心不见晓匣跟。”陈长祚认为声母中分明为“心邪”,理应为“心邪不见”,而这里却说成“审心不见”,究其原因是“‘审二’又称‘生’母字混入‘心邪’中。”[11](P114)这说明今西南官话中ʦ、两分的南京型在当时已经初显演变的端倪。[12](P79)
《韵略易通》本悟版“重韵”里所反映的以上云南方音现象,在晚其后三十二年出现的云南另一本韵书《泰律篇》(1618年)中也可得以印证。《泰律篇》成书于明万历戊午年(1618年),作者为葛中选,云南通海河西人。该书音系中,阳声韵-m尾消失,而“亨行丁顶形澄庭卿”等字与“申勤根”等同音,甚至把“津井晋”算做“平、上、去”排在一起,说明“[əŋ][iŋ](已经)并入[ən][in]”韵。[13](P359)“争睁诤省牲衬齓”等庄组三等字归入精组,说明今西南官话中、两分的南京型已经基本成型。此外,入声合为一类与阴声韵排在一起,同时“归阳平后的调值”。[11](P219)入声韵此前一直与阳声韵搭配排在一起,暗示即使塞音韵尾-p、-t、-k混同但也应有喉塞音ʔ尾,因为这样处理,入声韵既与阳声韵有别同时也有异于阴声韵;而在《泰律篇》中,入声字排与阴声韵在一起,证明其塞音韵尾(包括喉塞音尾)已经消失(否则按照常理不可能排在阴声韵之后),仅保留着一个独立的入声调类。①葛中选《泰律篇》音系存在全浊声母,但可能是作者刻意仿古而为,因从兰茂《韵略易通》始,云南方言就已没有全浊音声母。对此,李新魁就指出:“声母之有全浊音,事实上是把阴平、阳平的分野当成声母清浊的不同而来的。实际上,那时的全浊音声母已经消失,变为平声的阳调字。而此图从平声中分列出阳平字,全浊音也就可以归并而不再存在了。”(《汉语等韵学》[M].北京:中华书局,1983.第360页)
明代时期,云南以上方音特点在湖北和四川等地同样有体现。明末清初四川遂宁人李实(1597~1674)著有《蜀语》一书,该书为李实晚年所著,其成书大约于清初,而反映的应该是明末四川的方言现象。《蜀语》虽是一部以记四川地域词汇为主的著作,但当中存在的“音注是研究明代四川方言语音的有效资料”。[14](P75)甄尚灵、张一舟对《蜀语》音注所反映的音类做了较为系统的研究,他们指出《蜀语》音类中:全浊声母已经清化,韵类中的 -m尾韵已经并入 -n尾韵,塞音韵尾消失。[15]《蜀语》里的ʦ、也是两分的,其中“樵音醮;愁,千遥切,音锹;撑音村”等音注情况,说明其演变的方向趋同于今南京型。值得注意的是,《蜀语》音注中,一般是舒声注舒声,促声注促声,基本不混,但也存在少许入声字同阴声字混用的情况,如“十读若诗、一读若衣(中古为-m尾);穵,《中原音韵》于寡切,音瓦(中古收-t尾);篱音力、檄音希(中古收-k尾)”等,“入混于阴的字,以-k尾字为最多,占一半以上”。[15](P62)针对《蜀语》入声韵字同阴声韵字的混用,以及这种混用多为-k尾字的情况,甄尚灵、张一舟认为:“说明入声韵字已跨过变为-k尾或-尾的阶段,塞音韵尾脱落,在音质音位的组合上,已变得和阴声韵无别了。”[15](P62)只是调值上仍同平、上、去有别。湖北京山人郝敬(1558 ~1639)于明末天启三年(1623)著《读书通》二十卷,其中卷二《五声谱》是韵书,因其强调“文字主义理,声音随方俗”,故《五声谱》“反映的是17世纪的湖北京山方音”。[16](P509)根据《五声谱》记载,当时京山的语音情况是:全浊音消失;“林邻灵陵”同音,说明深臻曾梗摄舒声字合流,即“[əŋ][iŋ]和[ən][in]”不辨;“锅歌”和“河禾”分别同音,说明果摄开合口洪音同韵;“龙农”和“连年”分别同音,说明泥来母不分;庄组三等字读同精组,如“崇从”“师思”“生森”“争増”“潺残”“搜苏”“栈暂”等分别同音,说明今ʦ、两分的南京型已基本成型。最为重要的是入声情况,宁忌浮指出:“《五声谱》的入声犹如今天的天门、汉川、沔阳,是一个入声调。天门入声调值为13,无塞音尾。”[16](P299)根据这些音韵记录,可充分说明,当时川滇鄂等西南官话方言中入声亦然失去塞音韵尾。
根据研究,西南官话的语音特点是:“入声调合为一类,入声韵不带塞音韵尾,去声调不分阴阳。”[17](P64)自兰茂《韵略易通》(1442年)开始,在今西南官话区的历时韵书中,均清楚反映出全浊声母已消失,同时去声和入声也都各自合为一类,并就此失去以后因声母清浊而分调的条件。另,根据《蜀语》《五声谱》等入声韵已失去塞音韵尾而与阴声韵混同(因调值有异而保持独立的入声调),再结合上述《泰律篇》(1618年)中入声字排跟舒声韵的情况来看,基本可以确定,今西南官话中“入声调合为一类,入声韵不带塞音韵尾,去声调不分阴阳”的区域性语音特点,至迟在明末就已经形成,且延续至今仍保持着这一基本格局。
西南官话的语音特征中,“入声合为一类”与今江淮官话一致,这是南方官话的共同特点。[18](P449)根据上面文中的分析,明初《洪武正韵》(1375年)和兰茂《韵略易通》(1442年)的音系中,入声就是合为一类的,并以此区别代表北方系官话的《中原音韵》(1324年);本悟《韵略易通》(1586年)的“重韵”、《泰律篇》(1618年)和《五声谱》(1623年)音系中,均呈现出“ən/əŋ、in/iŋ”的格局,而据罗明坚、利玛窦《葡汉字典》记载,当时的官话方言中“深臻两摄与曾梗两摄开口韵的韵尾相混,一律收-n尾,如‘林’‘灵’都写作lin,‘镇’‘政’都写作cin,‘根’‘更’都写作chin等,这是典型的南方官话的特点”。[19](P76)此外,中古精知庄章组声母今读为南京型、泥来母大多相混等现象,也普遍存在于江淮官话和西南官话。根据语音对应情况,并结合移民来源等依据来看,西南官话与江淮官话应属同源。
(一)清代至及其之后的西南移民情况
清代西南的移民,除“湖广填四川”外,整体上主要体现为区域内部的扩散式移民。
经历元末明初的第一次“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潮以后,四川的人口逐渐得到恢复和发展,明初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的四川人口约为180万,按照千分之五的年均增长率来算,至1600年,四川的人口总数已达到500万。然而明末清初,天灾频频,战乱不断,造成四川人口大量死亡,人口锐减。据光绪《射洪县志》(卷十七)记载,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全蜀诸郡大疫”,人民死者甚重;又,光绪《荣昌县志》(卷十九)记载,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四川“全蜀荒旱,殍死无数”。瘟疫和饥荒使得四川人口止增速减。灾荒继而引发战乱,明末崇祯年间,李自成、张献忠率湖广农民起义军先后攻入四川,后又联明抗清,李自成余部在四川的抗清斗争直至康熙三年(1664年)方才结束。此后十年战火稍熄,可康熙十三年的“三藩”之乱又让四川硝烟再起,清军与吴三桂军激战七年方结束战争。明末清初的战乱共造成的四川人口损失近280万,占总人口的78%,尤以川东和省会成都一带的损失最为惨重。[3](P398)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清代顺治、康熙年间又开始向四川大量移民,但这次四川移民的迁入是逐渐进行的,前后长达百余年。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四川实际人口数约1000万,其中“土著占总人口的38%,移民占总人口的62%,移民及其后裔数约为617万”。[20](P96)清代的四川移民来源地同明代一样,仍以湖广为主,“湖广移民占移民总数的60%”,[20](P100)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孙晓芬就曾指出:“元末明初的战乱,湖广省就有不少人移民到四川,到了清代前期的大移民,一百万余人中,有一半人是来自两楚——湖北、湖南。”[21](P3)特别是“四川中部,从南到北,到处都能遇见湖广移民的踪迹”,[20](P89)如据民国《南溪县志》(卷二)记载,清代迁入南溪县的58族中,有51族迁自湖广,占88%。其实,移民中也有江西、广东、陕西等籍的移民,但数量均远远不及湖广籍,故清前期的此次移民,又被称为是继元末明初湖广移民入川之后的第二次“湖广填四川”。
陕南汉中一带为川陕来往的必经之地,战略位置极为重要。明末,农民军与明军反复交战于陕南;“三藩之乱”时,吴三桂又占据汉中长达五年。可以说,陕南一带在明末清初受害之大,甚至超过四川。故清初在“湖广填四川”的同时,以湖广人为主的移民也迁入与四川毗邻的陕南,葛剑雄就此指出:“(清初的陕南移民)是湖广填四川的自然延伸。”[3](P401)据陕南各县志统计,道光三年(1822年)有人口384.5万,清代移民及其后裔有307万,土著77万。如果按20%的年均增长率计算的话,往前推“截至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的移民人口有120万”,[3](P405)移民的人口数量远远超过土著居民。清初的陕南外来移民,以两湖人为最多。值得注意的是,乾隆年间,因移民和人口自然增长的原因,四川人口渐趋饱和,已经具有向外拓展的条件和要求,如陕南西部的巴山北侧,当时就有大批的四川人迁入落籍。
清代在滇黔及其与川桂毗邻地区的移民,主要是“改土归流”之后进行的。改土归流完成之后,汉人开始进入以前仅由少数民族控制和居住的区域(多为山区),特点上主要体现为区域内部的扩散式移民。滇黔及其与川桂毗邻地区在明末清初,虽存在土客矛盾、苗民起义等小范围动乱,也受到“三藩之乱”的局部影响,但终究未发生过全局性的战乱,故并不存在较大人口损失,自然也就没有大批量由省外长途移民入内的条件。据文中前面论述,明代曾通过军事组织的形式大量移民西南,但其移民的目的是“制兵屯以控扼”,移民“主要集中于经济文化较为发达、自然条件较为优越的中心城镇和平坝等点、线,亦即卫所密集分布的交通干线”,[4](P172)故明代移民在地理分布上并不均衡。明代虽也实施过“改土归流”的政策,但主要局限于交通孔道附近,为维护稳定,山区和边远民族地区仍主要为土司统治。清康熙平定“三藩”之乱以后,为加强清王朝对西南少数民族的有效控制,于是在明代“改土归流”的基础上,提出“改土归流”的当朝政策,并采取果断措施加以推行。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清廷批准云贵总督蔡毓荣的报请,将过去沐氏世勋庄田亩变价,归并与各府州县的民田,废除了明代遗留下来的庄田制。[22](P171)“改土归流”后的雍正十三年(1735年),爆发了震动贵州和湘西的台拱(今台江)苗民起义,但次年即乾隆元年(1736年)清军果断出兵镇压,“剿灭苗寨八百有余”,结束后直接屯兵镇守。清廷通过“安抚与围剿并重”等强制手段,使得本次“改土归流”的政策实施得比较彻底,极大地弱化了当地土司势力,稳定了地方社会环境。此外,庄田制的废除,不仅使大量土司控制的土地变为农民的“世业”田,而且汉族地主也可以纷纷涌入购买土地。[22](P174)清廷实施的这些政策,为西南腹地的汉族进入民族居住的边远山区和土司世袭统治地区消除了政治上的障碍。因此,清代的移民空间大为扩展,从明代沿交通要道的点、线分布,正大量向边远山区和民族聚居区流动。根据统计,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湘鄂的西部和滇黔一带,共有人口970万,[23](P230)移民及其后裔达到200万左右,约占总数的20%,但“其中大多数是各省内部由平原向山地的移民,约135万;省级移民仅65万而已,他们大多进入矿山和城市”,[3](P442)而在省际移民中,如滇黔川以及湖广之间的移民,仍属在西南区域内部的流动。因此,有清一代的西南移民,整体上主要体现为区域内部的扩散式移民(“湖广填四川”大体来看,仍属今西南官话区的内部移民)。
清代西南内部扩散式的移民,初期主要得益于“改土归流”后政策上的便利和鼓励,但乾隆中期以后,西南人口增多也是移民扩散的原因之一,这在四川显得特别突出。四川历经清初的移民和人口的自然增长,约乾隆十六年(1751年)左右,四川人口达到500万,已趋明末人口峰值水平,至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已达2000万,是明末四川人口峰值的4倍,至清末高达明代人口的9倍以上,而当时中国人口仅为明代人口的2倍多。[20](P104)所以,乾隆中期以后,四川人口开始向周边地区迁移。其中,一部分迁入省内的边远山区,如据清代同治时期的《会理州志》(卷九)记载,川西南的宁远府,嘉庆初年流入的汉人就已达8.8万户,42.5万人;一部分向周边邻省扩散,据曹树基的统计,“至道光初年,迁入陕南的四川移民及其后裔已经达到60万人之多,同时迁入云南、贵州的川人也不在少数,合计约100万左右,约占四川在籍人口的6%左右。”[20](P105)四川由人口输入变为人口输出,仅约百年,速度是相当快的。湖广一带,向为人口输出地。此外,滇黔人口也在流动,如滇东南一带的汉族移民就大量来自四川、贵州、湖南等地。[24](P187)
西南地区内部扩散式的移民,还得益于清代发达畅通的西南交通格局的维系。清代在西南的交通格局中,“三纵一横”的交通干线几乎维系着整个西南的畅通。“三纵”是指三条官马陆路,即四川官路、云南官路和桂林官路;“一横”主要指是水路,即长江官路。三条官马陆璐系统,以成都、昆明、襄阳(武昌)、桂林为中心,四通八达,彼此贯通。四川官路由成都或西走陕南,或南下宜宾而至曲靖、昆明、大理,并衔接云南官路。桂林官路,由桂林北出长沙而至武昌。云南官路由昆明向东,经曲靖、贵阳,可连通襄阳、荆州、常德一线。云南官路的支路四处辐射:北去曲靖、毕节、叙永、泸州,而与四川官路相连;东去兴义、百色和桂林,而接通桂林官路。此外,东西横通的长江官路让四川和湖北一直联系紧密(明清共两次“湖广填四川”,主要就是得益于长江水路的便捷),同时又把四川官路、云南官路和桂林官路串联通达起来。清代“三纵一横”的交通干线及其支线,交相贯通,从而使得川滇黔、桂北和湖广等区域,形成一个较为畅通而发达的西南部交通格局。
总体上,有清一代,朝廷实施的“改土归流”政策削弱了地方土司势力,消除了内部移民扩散的政治障碍;明末清初区域内人口分布的不均衡(或因战乱,如四川、陕南;或因土司管控,如滇黔等边远民族地带),给内部扩散式移民创造了条件;此外,通畅发达的内部交通网络,把地域相连的整个西南地区维系为一个整体。以上条件,为大西南区域内的扩散式移民创造了条件,并以此促使西南官话的扩张而终致形成特点鲜明的区域性官话集团。
(二)清代及其之后西南官话的扩张与演变
根据清代的移民情况来看,因改土归流的实施、人口膨胀和分布的不均衡、域内交通的便利等因素,促使大西南在清代呈现出区域内部扩散式移民的特点。内部扩散式移民为明末业已形成的西南官话的扩张和整合,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条件,最终因人们交往的频繁而由此在区域内形成内聚力较强的区域性语言集团,并以自己简洁的音系优势而不断向外扩张。
西南官话在清代,随着内部扩散式移民而不断得以扩张和整合。明末,西南官话虽已形成,但移民的分布绝大多数主要集中在交通“孔道”的坝区地带,西南官话的使用空间也主要集中在这些战略要道区域。清代“改土归流”以后,坝区腹地汉族迁入边地山区或原土司控制的少数民族地域,移民方式上主要是“因谋生由大量不同个体农民汇集为规模性移民集中到某一地域”,[24](P161)呈现出移民流动较大、地域来源复杂的特点,这就为西南官话的扩张与整合提供了条件。如滇东南(今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一带,在宋元及其之前为蛮夷之地,土著居民日常“卉服鸟言”,[25](P6)并不通行汉语;明代“改土归流”,置有广南卫,但卫所驻军数量有限且短时间内便迁往昆明,故汉语的使用空间极为有限;清雍正时期,在川滇黔桂毗邻地区集中推行“改土归流”,故雍乾以后,向滇东南地区的移民才出现了高潮,人数颇多。清中叶,滇东南的移民来源在《广南府志》中有明确记载,主要来自四川、贵州、湖南和广西等地,其主体汉语方言自然是西南官话,故西南官话由此扎根滇东南。而滇东南一带,西由临安而接昆明,东接广西可通桂林,东北连曲靖而毗邻贵州,水陆交通便利,因地缘关系,人员流动频繁,从而使得西南官话由原来点、线分布而扩展至整个滇黔桂毗邻区域。
历史以来,西南一带主要均为少数民族聚居区,汉语作为“后来者”,必然会受到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影响的结果是汉语音系以趋简为主,目的是追求实用,例如“ən/əŋ、in/iŋ”不辨,鼻韵尾普遍弱化,入声调合为一类今大多归读舒声调等。其中,入声调舒化后大多数归读阳平是西南官话后续演变中较为突出的特点,但其演变的过程则非常缓慢,根据杨时逢等学者调查的资料来看,直到20世纪上半叶,入声调归读阳平的情况才在西南官话较多的方言点内得以呈现。清代及其之前的韵书记录中,都单独存在入声调,且均不分阴阳而合为一类。上面文中已经论述,据《蜀语》和《泰律篇》的语音记录来看,明末时期入声调已经失去塞音韵尾而与阴声韵同,仅保持独立的入声调类,这一情况在清代的《等音》(1673年)、《声位》(1673年前后)等韵书中也有体现。《等音》为云南沾益人马自援所著,《声位》为云南人林本裕所编,两书为姊妹篇,音系基本一致,其反映的是“明清共同语的口语标准音”,[13](P283)主张用“正音”编著。马氏书中针对入声有“本声”和“借声”之说,林本从之,其“本声”配阴声韵,如“谒”的“本声”与“耶也野爷”同韵,说明云南方音当时的塞音韵尾确实早已消失(与阴声同韵),仅保留入声调类而已,这反映的应该是西南官话的实际读音。清末时期,根据传教士对成都和汉口两地的语音记录资料来看,当时的西南官话仍然是存在入声调。美国人英格尔(J.A.Ingle)于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在汉口编录《汉音集字》,由“公兴”(Kung Hing)刊印发行,是一本汉口方言同音字表;英国传教士钟秀芝(Adam Grainger)编著《西蜀方言》,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由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刊印出版,甄尚灵认为该书记录的是19世纪后期的成都语音。[26](P209)根据《汉音集字》和《西蜀方言》的记录来看,当时的成都话和汉口话仍存在入声调,但《西蜀方言》前言中提到第五声(按:指入声)难于与第二声(按:指阳平)分辨,而《汉音集字》前言也指出:“下平声(按:指阳平)和入声之间有很多相混的”,这说明西南官话如成都、汉口等方言点的入声调已经开始归入阳平调。其后,20世纪30至40年代,杨时逢、赵元任等组织调查了川、黔、湘、鄂的汉语方言,并撰写出《四川方言调查报告》《云方言调查报告》《湖南方言调查报告》和《湖北方言调查报告》,在这四部大方言调查报告中,不仅武汉、成都的入声调已归阳平,且连同昆明、贵阳、桂林等在内,今西南官话近五分之四的方言点的入声均已归读阳平调。据此看来,入声调归读阳平调的时间虽然比较晚近,但只要这种演变一旦出现,便会在较短的时间内迅速完成,并在西南官话内形成类化影响。至于入声调在西南官话内大多数归读阳平调的动因,最初应该还是调值及发音的近似所致,因为西南官话的阳平调型主要是中降调型,且多体现为31调值,入声调的促收与阳平的中降调型在发音上具有一定的因应关系,①高永安认为:“在入声舒化的演变中,入声的短元音性质和塞音韵尾是其演变的动力。有人说,入声一般是高调,舒化之后都会读高调。这个说法缺乏证据。我们看到的入声不都是高调,相反,既然它舒化之后多数读与某类舒声韵合流了,如入派三声,说明跟这些舒声调类调值相差不多。现代方言中,入声和舒声都各有高低调。”(《声调》[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第183页)即“(调值)从中‘3’降到最低点‘1’,喉咙还有点紧张的感觉,显然残存着喉塞音[ʔ]的影响。”[11](P219)但如今趋后的入声读阳平的演变,则免不了类化的影响。
根据以上分析,入声归读阳平在西南官话中应是20世纪及其之后的事情,但因其涉及的面相对来说比较大,故过去曾一度被当作西南官话立区的主语音特征,[27](P3)其实这是不够妥当的。因为西南官话区至今尚有超过五分之一共131个方言点的入声不读阳平调。此外,入声读阳平在西南官话中的演变,是非常晚近(20世纪及其以后)且为短时期内属共时的语音演变现象,直至如今,有些方言点仍处于这一演变进程中。例如,云南的曲靖市语音,在20世纪40年代存在着入声调,[28](P729)但在80年代末已经在市区消失,[29](P115)而根据笔者2010年的调查,其市郊仍残留着独立的入声调,但与阳平调的区别已非常模糊。因此,入声归读阳平在西南官话中虽然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但其作为近现代短时间内共时的语音演变现象,其缺陷和不足是明显的,且这种缺陷不能用“例外”来解释,故学界过去以之作为西南官话的立区标准,显然有失科学性和严谨性。笔者通过研究,提出把“入声调合为一类,入声韵不带塞音韵尾,去声调不分阴阳”作为西南官话的基础语音特征,官话方言中,能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就基本可算为西南官话。[17](P64)通过上文分析,西南官话这一基础语音标准形成于明末,至今稳定,除过渡方言点外,它能最大限度地囊括整个西南官话的语音特征。
清马自援《等音》(1673年)中提道:“援日与(东西南北人)交接,聆其语言而熟察之,乃知庚之与公同韵,而必不通于真,此中州之正音也。”马氏生于云南,操西南官话,据他的说法,当时西南官话里庚韵与真韵是相通的。其实,中古深臻摄与曾梗摄不辨这一现象,自明代经清朝,直至现代均一致维持着,即表现为前鼻音ən/in和后鼻音əŋ/iŋ各自合流为一类。同时,林本裕《声位》(1673前后)中,“初锄愁馋楚碜忏疏数渗瘦”等庄组三等字均归精组,说明西南官话今分ʦ、的南京型,至迟在17世纪70年代就已基本成型。
西南官话自形成伊始,其音系就往趋简的方向演变。这一方面是音系自身的调整使然,另一方面也与少数民族的语言接触与影响有关。更为重要的是,音系的趋简演变在西南官话中大多规律性较强。例如,入声调或保存,或归阳平,或归去声,或归阴平,但无论怎样,入声调均不分化而合为一类;去声不分阴阳,中古精知庄章组演变趋于合流型,[12](P81)果摄洪音不分开合口大多合为同一个韵母,[30](P275)泥来母自西向东呈现合流的格局,[31](P88)蟹摄开口二等喉牙音因音系结构的限制而保留读k组,等等。现在,部分与少数民族语言接触较多的方言点,甚至出现咸山摄细音演变为阴声韵的趋势。[32](P72)因此,演变规律性强,音系结构简单,使得西南官话易记易学,决定其具有较强的自生力和影响力;此外,四川、湖广等地的人口,因膨胀而不断向外输出,从而促使西南官话不断向外扩张,并以自己简单、规律、易学易记的语音优势,潜移默化地影响甚至同化着与其接触的相关地域类语言(或方言)音系结构。
西南官话是汉语中最大的官话方言区,但因传统韵书的编写总是力求“存正求雅”,故历史上并没有一部专门记录西南官话标准语音的传统韵书。现在要探寻西南官话的形成过程,只能从当地“存正求雅”的韵书中去寻找可资利用的材料。其实,历史上并没有绝对的正音系统,故地方编写的所谓“正韵”文籍,自然免不了或多或少反映地域方言的语音材料,这些零碎而珍贵的方音线索为探寻西南官话的形成及演变提供了历时性的材料支撑。
根据西南民族的构成、汉族人口的比例和来源来看,宋元之前,西南地区并不具备形成一种地域通行汉语方言的条件。至明代,随着汉族的大量迁入,汉语方随移民在西南较大区域内得以使用,后在移民方言之间以及与少数民族语言之间的接触影响中,逐渐形成特点鲜明的地域方言;根据西南官话“入声调合为一类,入声韵不带塞音韵尾,去声调不分阴阳”的语音特点来看,至迟在明代末年西南官话便已成型。清代因交通网络的完善和四川、湖广等地人口的膨胀,西南地区的移民在有清一代,主要体现为区域内部的扩散式移民,这为明末业已形成的西南官话的扩张和整合,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最终在西南地区形成内聚力较强的区域性语言集团,至今仍以其简洁的音系优势随人口的外移而不断向外扩张。据分析,明代的移民主要源自湖广江南一带,依据韵书记载,当时西南方言中的入声是合为一类的,这与当时的江淮官话相同,但与其他官话相斥,再结合现代西南官话和江淮官话诸多相似的语音特点来看,二者在历史上应系属同源。现今的西南官话和江淮官话,应是江淮官话方言于明代以后,随移民而在长江东、西两边,因地理隔离而形成的两种地域性方言变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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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 of the Formation and Etymology of the Southwest Mandarin
MOU Cheng-gang
(School of Humanities,Wenshan University,Wenshan,663099,Yunnan,China)
Immigration is a major cause of the formation of Southwest Mandarin.This paper makes a textual research of the formation and origin of Southwest Mandarin based on the speech as reflected in the diachronic rhythmic dictionary and the historical immigration literature.Through analysis we find Southwest Mandarin formed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In the Qing dynasty,the language experienced expansion and integration with the spread of immigrants in the southwest region,and eventually a regional dialect group with strong internal cohesion was established.Till today the expansion of the dialect with its advantage of concise sound system continues as the population migrates outward.In etymology,we think Southwest Mandarin and Jianghuai Mandarin are homologous in history.This can be seen from the following evidence:firstly,immigrants in the Ming dynasty mainly came from Jiangnan Hu-guang areas;secondly,according to the rhyming dictionary,Southwest Mandarin and Jianghuai Mandarin have shared till now the same phonetic feature of Rusheng and tone combined into one class,which is exclusive of other mandarin dialects,among many speech characteristics shared by the two languages.
Southwest Mandarin;immigrants;formation;etymology;study
〔责任编辑:黎 玫〕
H172
A
1006-723X(2016)07-0136-10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2XYY009);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项目(2013Y205)
牟成刚(1980—),男,云南广南人,文山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汉语史、汉语方言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