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记性:新诗叙事性的美学倾向及渊源

2016-02-26 23:24王文营
学术探索 2016年3期
关键词:叙事性新诗

王文营

(临沂大学 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0)



录记性:新诗叙事性的美学倾向及渊源

王文营

(临沂大学文学院,山东临沂276000)

摘要:新诗叙事性对普通物事的敏感,对琐碎、片段事件在场感的辑录,体现出当代诗人的洞察力和对日常存在的还原水平。新诗叙事的录记性是把日常中大量的非诗的材料、事件纳入到诗歌中来强化诗歌的见证性意味。其美学渊源是:汉语文字的独特性能让诗歌在不诗性的客观、简洁叙事中体味到日常事件的透彻与明亮,并让诗意重新在场;其次新诗叙事的录记性是对中国古老叙事中“史蕴诗心”的直接承袭,追求了中国叙事记载历史的客观性特质。录记性诗歌让我们在非诗中感受诗意,但录记的随意和自由也在消弭与其他表述方式的边界,有故意造成抒情和叙事尖锐对立的意味。

关键词:新诗;叙事性;录记

新诗叙事化的美学趋势最主要的是20世纪90年代对新诗抒情的高蹈及不及物表达方式的反动,这是诗歌内部精神气质的一种变化,也是诗歌和生活关系的一种修正,更是新诗对日常生活的贴近所做出的一种必然性的选择。对日常生活书写的及物状态,体现为对琐碎的普通物事进行平面的不动声色的叙述和辑录,诗歌强化了自己处理日常生活的能力、更贴近了日常生活的个性普通经验,诗歌的神性有意隐匿在日常生活普通存在的状态之中,所以,有学人指出,新诗“‘叙事性’ 本质上是一种‘介入’的诗学”,并认为“经验性”“综合性”“复调性”构成了新诗叙事性的美学特征。[1]实际上新诗叙事化对生活的“介入”体现出诗歌“小物事”、细节化、低姿态的美学景观,但叙事的不加节制也面临着低俗化、欲望化和诗意消弭的尴尬,流水账似的事件报告让新诗叙事变得俗浅和口水化。诗歌的叙事化也就面临着如何转型的困惑,新诗诗歌精神重建因此成为新世纪诗歌研究的话题。有人认为其核心就是“重建诗歌和社会、时代及生命之关系”、与传统文化精神加以续接,“注重其精神内核的本土化的转化”,让诗歌精神“符合社会使命、现代风格和本土特色”。[2]这实际上是在探索诗歌在抒写生命和社会时,如何让诗歌内涵和表达方式更妥帖更深入化的问题。诗人也为此做出了各种各样的探索,西川说:“诗意和题材没有关系,它和你对生活的洞察力有关”,他强调了日常存在只有使自己获得再生之感,成为自己感受世界的方式的时候,它才有诗意。故如何表述成了他的诗歌所看重的地方:“日常经验应该被纳入历史经验,而历史经验应该找到个人化的表述方式”;[3]新诗叙事化,在写作的策略上,虽然被看作是修辞品格的变化,是诗人表达现实生活方式的迁移,但更贴切的现实意义上,诗歌想成为历史和现实的证词:“在一定意义上,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叙事已经变成了一项广泛的史实取证工作。”[4]对普通物事的敏感,对琐碎、片段事件在场感的辑录,体现出当代诗人的洞察力和对日常存在的“还原”水平,带有追求世界本身、还原事物存在和探求生活本相的意味。于坚说:“现代诗是一种陈述。陈,陈列。述,‘诉,告也’。” 他认为诗歌不是高蹈于意识形态的修辞技巧,不能与日常生活无关,成为完全脱离常识的虚构,应该是世界在上面,诗歌在下面,“主观的时代依靠的虚构。客观的时代则是回答到事实本身”,对事物的冷静陈述成为诗歌的表现状态;[5](P29~171)雷平阳则认为,面对每天纷纭变幻的世界,诗人是无力的,写作只是尽人事,成为时代的证词,“生活现场上发生的铺天盖地的事件,我感到有很多都内含了暴烈的史诗性结构和残酷的诗歌美学,以及我们一直在追问的世界的真相和我们不堪一击的命运”,诗歌只是带有像摄像术一样的呈现而已,是“目击成诗”的录记,是现场取证。[6]诗人在新诗叙事化方面进行了各种各样立足于中国本土语境的探索,录记性就是其中的一种美学趋势,它在新诗叙事化中体现出什么样的美学特征,其隐含的美学渊源是什么,新诗的录记性的美学探索的价值和局限是什么,是本文探讨的重点。

叙事性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诗歌范型的一种变迁,是诗歌从日常事务和生活常态出发的诗学观念的转型,带来的是诗歌素材、日常经验、语言表述和美学趣味的诸多变化。当日常性、经验性、叙事性成为诗歌常态的时候,我们有必要思考叙事性所隐含的美学趣味和文学品质带给诗歌的诸多变化。诗歌的常态是抒情性,是情思,是面对象、景、物、境所产生的意、情、神的融通,诗歌追求的趣味自然是神、韵、意、味、境、趣等美学境界,它体现的是意境;而叙事并非诗歌的常态,在过去,无论散文、小说往往强调了叙事的“实录”和“信史”功能,无论是街谈巷议还是搜神演义都强调了逼真性,认为那不过是真实社会日常事象的实录而已。鲁迅就特别强调了这一点:“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7](P31)纵是鬼神之事,也认为不过是日常生活的影像,是日常的存在而已。叙事强调“录记”“真”,诗歌强调“情思”“文”,二者的贯通,王夫之认为有难度:“诗有叙事叙语者,较史尤不易。史才故以檃栝生色,而从实着笔自易;诗则即事生情,即语绘状,一用史法,则相感不在永言和声之中,诗道废矣。”[8](P147)而叙事性有意识大面积地进入新诗叙述是扩容和强化了诗歌表达的疆界,是诗思向日常物事和平常话语的延伸,密切了诗歌和琐碎庸常生活的关联性,叙事的进入激发了诗歌表达的活力,是“一种新的诗歌的审美经验,一种从诗歌的内部去重新整合诗人对现实的观察的方法。从文体上看,它给当代诗歌带来了新的经验结构。它的意义绝非仅仅限于是一种单纯的表现手法。”[9]它是用陈述的方式收敛过去诗歌主观抒情的泛化和意象审美状态的固化,用在场的现实细节和场景呈现来反叛过去流行的不及物的诗歌乌托邦情结,体现了诗歌体认和理解生活世界的巨大变化。

无论诗歌的叙事性体现出如何丰富的变化,但叙事就是呈现事实状态,记录并传布事实是其关键之处,实录和直书是叙事的特质,录记性自然成为新诗叙事性的最明显的美学特征。于坚说,“诗是对世界的说明,文明。……通过言记录、说明、文明,就是诗。”[5](P4)直录性是诗歌叙事的常态,带有新闻写实的意味,直抵现实的幽暗隐晦的缝隙、体察普通人心的卑微敏感,所以雷平阳说,“我越来越觉得这个世界仿佛一个作案现场。为此,我甚至期盼诗歌写作应该具有摄影术的功能,或尽力地去找到摄影术所不能呈现的感人部分。无论是切片、线索,还是瞬间,即便是档案资料,抑或某个阶段的社会场景、人心图案、光阴流痕,它们的现场感和准确性,都会使其毫无虚幻和秘密可言。”[10]录记带有客观呈现事物的意味,体现为历史般的现状感:言简意备,凸显了事象的客观意味。雷平阳的《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像是地理说明书一样叙述了三十三条河流的名称、流向,其他全都删减掉了,诗人在创作手记里说,“它的每一个数字、地名、河流名称都是真实的,有据可查的,完全可用作人文地理学资料”;邰筐《臭虫的吃法》叙述的是一个癌症晚期的农民王建用吃五十个臭虫的偏方治病的事实,没有情感的渲染,只有冷静的简单的记录,凸显了诗歌内在的强大张力,但诗歌的外观依然是简约的录记性。班超在评价司马迁的文字时,这样言说:“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而司马迁的文字毕竟是历史,秉笔直录,以体现事件的价值性,而新诗大量采用录记的方式可以说是对抒情性过于泛滥的反拨,强化了叙事性在新诗里的丰富变化,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纷繁芜杂的生活世界的一枝一脉远比诗人的想象力更丰富多端、诡奇疯狂,录记世界的本来面目就呈现了诗歌的美学意义。诗人孙文波认为,诗歌的真实“即对于事物的实质建构”,“使事物既是它自身,又超越了自身”。[11](P208)日常生活的原生态和底层生活的普通场景成为新诗叙事性的共话操作方式,一方面体现了录记的尖锐锋芒,同时也让人看出新诗在生活层面的漂浮状态。诗人认为他们引以为豪的诗歌想象力在现实的场域中显得微不足道,雷平阳这样叙述《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创作状态:我还是得承认,我远远低估了这纯自然的扑面而来的强大力量。它逾越了想象,它依附着的神鬼莫测的一次次“又南流”,仿佛一把把锄头,不掏空你,它就不罢休;不把你的每一个毛孔彻底洞开,它就不收手。诗人认为单一的地理陈述已经打开了阅读者的想象空间,无须文字的细微描述诗歌就能呈现河流的“鬼神莫测”。诗人对日常生活状态的录记、对世界本来面目的呈现让优于情思的诗歌徒增了叙事所带来的真实力量和无比强大的洞察力。

录记带有叙史的意味,其情节制,其笔收敛。在感情的表现上带有冷静客观之状,体现出冷抒情或零度抒情的状态。敬文东认为,“20世纪90年代及其以后的汉语诗歌由于理清了情境与事境的关系、阐释与陈述的关系、对话与独白的关系后,始终将抒情摆在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位置上,它不再张狂,也不再浓缩,而是稀释在对事境的陈述中”,[12](P47)这是对新诗内部关系的一种思考,具有本体性的意义。从叙事的录记性角度言,不持立场往往是客观叙事的基本态度和历史风范。但新诗叙事情感的零状态并非是诗歌抒情性的丧失,而是抒情表达方式的有意识转化,不再追求以往诗歌的过于玄虚和虚张声势,而是让阅读者自己体察诗歌应有的情感状态。韩东的《甲乙》叙述的是甲乙做爱下床的镜像,机械、细致、单调、冷静、乏味,你看不到诗人对生活的直接臧否与情感倾向,但阅读者能体味到日常生活习焉不察的悲剧性和情感麻木疲惫慵懒的状态,个体经验和洞察力都指向了对生活事件的质疑和反思。诗歌这种抒情状态的转换是因为录记的事件是诗人对日常生活的敏感与选择,通过事件的呈现其实就表明了诗人的态度和对生活的把握方式,这让诗歌具备了记载历史的功能,虽然这种历史未必是宏大的、公共性的社会事件,相反却可能是普通的、细碎的普通人物的小事件、小片段、小场景。雷平阳的《杀狗的过程》记录了农贸市场杀狗的片段,细节细微却透出叙述的紧张与冷静,展示的是人在动物忠诚性面前不动声色的嗜杀性和人性的幽暗险恶。事件是紧张的,叙述却是平静的,诗人的情感是不动声色,沈浩波说,“杀狗的过程,诗人强行把自己抽离到一个旁观者的角色,用最狠的心写诗。”[13]录记性所带来的叙事品格让诗人的个性经验和洞察力变得显豁起来,而抒情主体明显的情感状态却有被隐匿的趋向。

新诗叙事的录记性让诗歌的语言直白、简要,呈现出说明性、白描化、口语化的诗歌形式外观。叙事是立足于外部世界的省察,突出直书实录,带有很强的简洁、高效的呈现事实、散布事实的实用功能,强调的是“辞达而已矣”和“文约而事丰”的文笔表达。这应该来自中国历史散文的叙事传统,新诗叙事的录记性语言有意强化了文字的及物性和直书其事。于坚的《0档案》用罗列的语词组装方式呈现一个人历经的经验存在和档案存在,文字的说明书状态一反过去诗歌诗性存在的言说表达,似乎丧失了诗歌的诗意,只是直白呈现事件的骨架存在。实际上于坚的言说表达更贴近了现实的存在状态,是诗歌面对存在的向下姿态,在消解过往的抒情惯性和意象选择方式,在枯涩的直白的档案录记语体中却逼近了现实的存在。于坚自己也坚称“真正好的诗就像塔一样,塔基广大,语言直接、简单,让很多人有感觉,被打动,可以进入。”[14]录记性的新诗叙述成为诗人最自然习惯的言说表达,诗人是用直陈其事来反叛诗歌过去所习惯的诗歌隐喻言说的存在方式。录记可以很好地呈现诗人的在场感。录记的简约是书面的文字雅语,但在新诗录记里却突破了这一点,因为录记的也许是流水账似的日常存在,随意的口语化表达让普通的日常存在变得鲜活生动。

诗人对叙事化的风格追求一方面是诗歌在面对现实时姿态向下的思考,另一方面也是新诗创作如何重现汉语最大美学化的追求。诗人赵丽华、乌青的诗歌语言探索在网络被以“梨花体”“废话诗”的名号非议戏弄的同时,实际上是有意遮蔽汉语新诗自性表达的可能性,忽略他们是有意反叛汉语新诗的繁复或者诗歌的翻译腔调,目的是剔除新诗语言的西化色彩,同时也表明新诗写作也无须回归中国唐诗宋词的古典格调,而是必须探索汉语日常的、直接的生活化的表述格调。沈奇曾这样概括说:“仅就语言来说,抒情加意象,是传统唯‘说诗话’是问的修辞标准,叙事加口语,则是‘说人话’的语言策略”,[15](P32)但诗人带有口语化的叙事性诗歌表述不小心就会跌入“非诗”的渊薮。录记性的叙事风格其语言有时不免简单枯寂,于坚在谈论《0档案》时,曾辩证地思考到这个问题,“档案是有限的、枯燥的,但对限制、枯燥的呈现恰恰是一种无限和丰富”,[16](P196)实际上对是过去狭隘的诗意理解保持了戒心。诗意的呈现不是来自所谓的诗意生活,而是来自日常,“诗应该直接就是”,而非荒诞的虚构,录记就是澄明,“汉语是世界上少数直接就是诗的语言”。[5](P82)要保持诗歌的自然之光,自然要保持汉语的根性和独到意味,新诗诗人录记性的叙事方式是有意续继了汉语的自在品格、民族的叙事思维与叙事传统。

首先新诗诗人认为汉字、语词本身就是一种诗性存在,于坚说,“汉语的原始性就是它天然适合制造神话”,“我是把日常生活中大家看来毫无诗性的东西通过汉语的神圣力量把它神圣化。其实这也是中国的一个传统”;[16](P137~232)张桃洲则认为,“从语词出发,发掘现代汉语本身的内在诗性,这种对语词的全新探索正是目前所有汉语诗人的命运”。[17](P229)强调的都是汉语文字自身通过诗人的语词组合能让诗意重新在场,复活汉语的神性。叙事本身让新诗容易变得烦琐芜杂,但录记性的诗歌叙事往往简约,同时录记性的叙事性诗歌也不像意象诗歌因意象的显豁而让全诗呈现出生动的画面感,意味丰足。故录记性的叙事性诗歌其文字往往需要靠语词的自然状态呈现诗意,诗人对叙事的感觉透出了诗性力量。韩东的诗歌《一声巨响》对生活中细碎存在的录记,叙述的腔调消磨掉了语词本身带来的动感意味:

一声巨响/我走出去查看/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小时后/我发现砧板/落在灶台上/砸碎了一只杯子/砧板丝纹不动/杯子的碎片也是/静静的/当初砧板挂在墙上/杯子在它的下面/也是静静的/这首小诗的叙述是冷静客观的,语词本身“巨响”“砧板”“灶台”“杯子”并非强有力的诗歌意象,而是生活中的普通存在,当录记的事件本身“一声巨响”突然砸向这些物事时,你却感受的这些语词所扩散出的波澜和清澈,让人思考平常司空见惯的日子忽然有了让人警醒的东西,这种无意义的事件本身就成了一种诗性存在,汉字本身所体现出的直觉性让叙事充满张力。沈奇先生在思考字思维和现代新诗的关系时,也注意到了这种汉字的奇妙性:“‘汉字有道’,法自然,存诗意,涵美感,发神思”,像石头、木头一样充满自然的纹路和质感,而非水泥、马赛克一样仅仅是一堆材料,只有成为建筑才能欣赏。[15](P59~60)中国汉字是以象形为基础,形音义的完美构成,“天地间有形而后有声,有形、声而后有意与事。四者,文字之体也”,可以说汉字的构成就表明了事象的存在状态,有学者认为,从留存的甲骨文、金文及竹帛文书来看,“古老的中国文字,就是为记事——叙事而产生、进化、成熟的”。[18](P19~48)故汉语文字也呈现出简洁、写意的诗性风范,纵是叙述平常寡淡之事,诗性的文字也让其变得富有意味。新诗的叙事增加了新诗的表达自由度,但如果没有意注意汉语的这种自性状态无疑会丧失汉语诗歌存在的独立性价值,所以对于新诗创作,诗人于坚强调说,“汉语本身即是拯救”,“现代诗是回到汉语这个基本的律”,道成肉身。[5](P24~29)

诗歌是抒情的,但用“从实着笔”的录记性叙事表达来构成新诗样式的时候,其美学趣味指向什么,它汲取了什么样的叙事传统?诗人雷平阳曾不止一次说到礼失求诸野,自己的诗歌精神是构建体现自己诗歌梦想的纸上荒野。所谓的“野”,是“野外,野草,野山,野水,野之间的人民及其文明,我之写作,类似于古代的采诗官”。诗人只是日常生活史和心灵史的录记而已,他的《基诺山的祷辞》无疑就是诗三百中国风的质朴意味,他认为自己“还是乐于用现代诗的观念、中国传统的叙事结构、汉语风格,写一种自认为与中国大地血肉相连的诗歌。……我更依赖于叙事,传统的叙事”;于坚更是执迷于汉字的神奇而强调诗歌类似于部落巫师的招魂术,“诗起源于古代部落先知与神灵的对话、告白、招魂,诗是招魂的文字记录”,新诗就是重建新诗部落,创造语言的白话故乡,通过日常白话回到汉语的荒原。[5](P33~39)所谓“荒原”实际上就是远古部落具有在场感、身体性的原始的巫史状态,诗歌要道法自然。两位诗人实际上把自己的诗歌视野指向了诗经楚辞,甚至更远古的时代,其意有诗在民间、诗在日常的味道,新诗要录记的是生活本真的原初性和人的真正处境。

于坚的短诗《闪存509》表达的是对写诗的农民老六的直接感觉,透出有啥说啥,不绕弯子的简单直接:农民老六 初中毕业后/有文化了 拧开笔套就写诗/他写字的神情就像一只/伸出前爪要跑的土拨鼠/使力就像他爹盘田时砸进土地的锄头/五月的庄稼地有两亩是他家的/下面长着一窝土豆/ 这首诗的叙事格调既不是展示事件的意义,也不是表达人物的命运存在,而是记录农民老六写诗和他种地一样的自然存在和环境状态。鲁晓鹏认为,中国的叙事文字是“史”,“史官的最高责任就是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其把握方式是“将历史话语的透明性落实在现实主义描写的美学和忠实记录上”,[19](P41~61)拒绝任何文本和意义间的不和谐假定,用“真”彰示自己的存在。新诗的录记无疑显示了逼近客观事物状态的“信史”意味。从《文心雕龙》到《史通》在谈论“叙事”时往往从史的角度强调了确凿性的意味。董乃斌认为刘勰的观念有重史、崇实、含情、见心之风范;而刘知几则尊崇叙事行为、强调求真原则,把切实、尚简作为叙事文字的高标。[18](P87~94)而新诗的录记性叙事对中国叙事的切实、尚简、客观有直接承袭的意味,于坚从周易、老子、说文解字等古籍来体察质朴汉字的明澈本性,用新诗样式来记录日常的存在,并强调是对世界进行原始说明;雷平阳则强调了对山海经、搜神记、水经注等叙事方式的迷恋,《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三条支流》的录记是对水经注表达方式的直接化用。新诗叙事外观的录记色彩追求了中国叙事的客观主义特质,但文字并非没有文学意味,所以钱钟书认为“史蕴诗心”。[20]这应该是新诗录记性叙事执迷的所在:在不诗性的客观、简洁叙述中让人意识到和过往不一样的诗性的透彻与明亮,诗人的叙事性选择就是他的诗歌的审美性指向。而这也是此类叙事诗的难度。有的文字简则简矣,但事件本身并无价值与意义,赵丽华部分诗歌被网友恶搞就是带有“大白话里有什么”的质疑;有的事件本身似乎是有重量的,而这重量也让一些诗人只看重事件的原生感、新闻的纪实性与直面性,而漠视或不在意“诗心”,丧失了诗歌最基本的想象力和情感把握,像地震诗、打工诗对题材的过于倚重却被诗歌评论界非议就是这个症结。

中国文学有很强的抒情传统,叙事似乎只是言志抒情的辅助,尤其是诗歌方面。有学者认为抒情诗之所以占据主要格局,是因为其原型始点是“‘天人合一’及自然物象”;而叙事系统不同于西方源于神话模式,是“神话的位移和英雄史诗的变异”,其原型始点是社会事象,是“社会事象、历史事件和伦理观念”,底蕴是世情。[21]中国叙事文学的原型生成过程比较复杂,其构成要素有四:神话系统;志异志怪系统;史传系统;文化元典及原始巫术。故叙事追求现实感受和世情百态,是日常生活的沉思和伦理观念。而董乃斌则认为中国的文学“叙事传统与抒情传统是共生共存的,而且这两大传统贯穿了整个文学史”,中国文学并非就是一个抒情传统,抒情传统的主要载体是诗,叙事传统的主要载体是文,即散文,尤其是史述性散文,这与中国文化与政治重视历史记载的传统有关。[18](P1~12)但抒情传统对新诗的滋润灌注构成了新诗写作的民族性、文化性的承袭,抒情是新诗的主体样式是人们习惯的格局;作为抒情载体的新诗创作有意延伸叙事意味自然是强化新诗的“史述性”和日常存在感,而非取消抒情本身,是有意让抒情传统沉潜于叙事中,是抒情的丰富与深刻,并让抒情有了现实的稳妥根基,让诗歌回归到中国叙事美学的特点上来:“从历史的角度来把握叙事”“中国传统倾向于将大量异质性的叙事材料统一在无所不包的历史概念中去理解”。[19](P137)这是新诗录记化叙事在今天的有益尝试与探索,也是对中国古老叙事风范的自然续接。

新诗的录记性把日常中大量的非诗的材料、事件纳入到诗歌中来强化了诗歌的历史性、见证性的意识,对原生态的生活保持了敏锐的眼光。这种介入如果仅仅是“呈现事象”“了解事物”,无疑是浮浅的。介入生活,无疑是为了测度人的存在状态和体察人的精神向度,录记性的叙事无疑是不充分的叙事,是一种伪叙事,所以敬文东这样评价新诗的抒情与叙事,“没有必要比较陈述与抒情谁更高明,它们仅仅是诗人自身的选择使然,它们都是对生活进行研究的产物”,“‘记录者’云云,实际上指的是对灵魂于外部日常生活的反映的记录上”。[12](P18~19)

记和纪在古代是相通的,“纪,记也,记识之也”,古人用绳结录记事情、保存日常的讯息,以传流下去,确证和定格记忆成为叙事的关键。新诗的录记化是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诗人在细微的陈述中体察到叙事独到的魅力:“当我穿越了叙事中多数琐碎陈述,我(可能)感觉——或知道——这种琐碎仅仅是表面的和暂时的,因为它被定位为如此,因为它就即将到来的情况而言是富有意义的。”[22]也就是说客观的陈述用逼真性的存在让阅读者拷问事件的意味性,它是诗人对生活的理解和洞察,也是抒情方式的扩容与延伸。诗人的录记甚至让文字平淡寡味、事件普通习常、日常了无新意,海德格尔说,“恰恰是在对‘世界’的这种不恒定的、随情绪闪烁的看中,上手事物才以某种特有的世界性显现出来”,[23]也就是在了无诗意之中透出诗意。路也的诗歌《心脏内科》既有中医“寒邪侵袭,阻滞经脉,伤阳耗气,心神失常”的病情陈述及中医半夏桃仁之类的处方,也有西医“提及根克通,即盐酸曲美他嗪”的西医术语,录记的是母亲治病的日常过往,透出的是对母亲生病的急切忙乱与无能无力之感,我们感受到的是日常现实对我们生命的切割之痛,在过去诗歌避及的题材上,进行说明、陈述,让人体味日常平平的东西也能以最自然的方式呈现出的诗性的浓郁情感。

录记性诗歌让我们在非诗中感受诗意,但录记的随意和自由也在消弭与其他表述方式的边界。事物说明书、病例等大量方式的戏拟和侵入让录记叙事真的失掉了诗意,这是有意放逐抒情的代价。实际上抒情与叙事并非两种对立冲突的表达,而是血脉相连、虚实相谐,叙事中蕴含抒情,抒情中夹杂着叙述;其次直陈录记的语言表达让我们直抵事物的本相,但为了原生态而让语言随意粗鄙、为简而简,促使汉语粗劣而非让文字充满敏锐的语感和诗性显豁,这就是过分怠慢诗歌本体独特的存在状态了。这是录记性诗歌所无法绕开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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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黎玫〕

Documentary: the Aesthetic Tendency and Origin of New Poetry’s Narrative

WANG Wen-y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Linyi University, Linyi, 276000, Shandong, China)

Abstract:New poetry’s narrative is sensitive to ordinary things and records the presence of trivia and fragment events, which reflect contemporary poets’ insight and level of restoring daily existence. The documentary of new poetry’s narrative brings a lot of non-poetic materials and events in the daily into poetry in order to strengthen the witness sense of poetry. As for its aesthetic origin, the uniqueness of Chinese characters make clear and bright of daily events through the poem in its objective, concise narrative of the non-poetic experience and thus revive its poetry. In addition, the documentary of new poetry narrative directly inherited “historic narration through poetic techniques” of ancient Chinese narrative which pursued the objective trait of Chinese narrative history. Documentary poetry makes us feel poetic in the non poetry. However, the randomness and freedom in it also eliminate the boundary with other ways of expression, which intentionally causes the sharp confrontation between the lyric and the narration.

Key words:new poetry; narrative; documentary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723X(2016)03-0082-06

作者简介:王文营(1968-),男,山东费县人,临沂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写作学、语文教学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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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守四大立场,突破叙事类文本的解读瓶颈
图像志的延伸:互文语境中的叙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