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景川,苏加宁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外国文学研究
华盛顿·欧文小说的空间叙事与国家想象
付景川,苏加宁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华盛顿·欧文小说经常回溯到遥远的过去,讲述具有神怪或喜剧色彩的故事,但这并不意味着欧文对现实和政治漠不关心。恰恰相反,欧文在小说中将自身的种族观念、历史意识与政治倾向等通过独具特色的空间叙事方式较为隐晦地表达出来。欧文小说的叙事空间分为多个层次,黑人与印第安人被放逐到外层叙事空间或超自然的传说之中,而白人则穿梭于具有超自然元素的荒野与代表现实的城镇空间,探索自身的历史,完成自我价值的实现。在这一过程中,温克尔、海立格尔等男性主人公作为“美国人”的象征,其经历与思想昭示了18世纪末至19世纪前期美国所面临的认同危机、城市化进程、意识形态冲突以及国家想象的矛盾与冲突。
华盛顿·欧文;美国文学;早期美国;空间叙事;国家想象
华盛顿·欧文在《睡谷的传说》《掘金者》和《瑞普·凡·温克尔》等几部以美国为背景的作品里,集中描绘了具有殖民地风格的偏远小镇、发生灵异事件的小镇周边荒野或森林,以及这两者之间的交叉地带。这种从城镇到荒野的空间叙事模式,一方面源于哥特式小说的传统,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欧文身处的早期美国的某些复杂情况(如领土扩张与城市化进程)。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欧文以讲述鬼怪、传奇故事见长,但绝非对现实漠不关心,对于欧文小说的解读,自然不能忽略其笔下对空间的再现与建构,以及文本中的空间与美国早期历史、文化与政治的错综关系。
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被称作“美国文学之父”,但欧文时代的美国,与今天的超级大国显然有着极大的区别。令欧文声名鹊起的《纽约外史》出版于1809年,彼时的美国,疆域处于时而扩张、时而回缩的混沌形态①总体上,美国疆域自18世纪末以来一直处于快速扩张的趋势,如肯塔基于1792年、田纳西于1796年先后被批准为联邦的两个州;1803年,美国从法国购得路易斯安那地区,使领土在短时间内扩大数百万平方公里。但在部分地区,美国与欧洲白人殖民者和印第安人的冲突从未停歇,土地争夺反复拉锯。详见查尔斯·比尔德,玛丽·比尔德:《美国文明的兴起》,许亚芬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第418页。,这导致法理意义上的“美利坚合众国”虽已建立数十年,但其实体却一直处在变化不定的状态中:国内政坛纷争不断,联邦党人与共和党人分歧与争论愈演愈烈;经济上,美国特别是其东北部地区开始从传统农业国向工业国转型,随之而来的是传统的伦理观念与生活方式受到巨大冲击;从地方关系上说,以纽约、新英格兰为代表的东北部地区,以宾夕法尼亚州为代表的中部地区以及新并入美国领土的西部等各地区从经济模式、文化形态乃至民族构成等方面均有较大的差异。对此,杰罗姆·麦甘指出,《纽约外史》“集中再现的是从1609到1809年间纽约的文化转变。欧文声称他的目的在于‘将我们的社会友好地联结起来’,这暗示‘我们的社会’事实上是一个由多重紧张与摩擦所构成的复杂社会空间”[1]。在这样的历史与社会条件下,一方面,作为文化精英的欧文深刻体会到美国所面临的诸多困境以及一种不同于欧洲国家的全新形态所带来的巨大挑战;另一方面,这个正处于混沌状态的年轻国家具有更大的潜力与更广阔的开放性,而文学作为想象国家的一种重要方式,既反映出特定时代的社会现实与精神风貌,又融入到国家与民族构建的进程之中。
同欧洲传统的单一民族国家不同,自殖民地建立之日起,北美地区即处于白人、印第安人、黑人等多民族混居的局面,而美国的建立虽然解决了这一地区的政治定位问题,但仍暂时无法有效地建立起稳定的民族意识与国家认同。何为美国,何为美利坚民族?这是摆在欧文及全体美国白人文化精英面前的一道难题。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想象的共同体》中指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limited)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2]6。这里的“有限”显然强调本民族与其他民族之间的差异性特征,而安德森认为这种差异实际上并非来自先天具有的外部特性或截然分明的特征,而是来自一种人为的建构,一种被创造出来的“神话”。一个事实是,欧文大部分涉及美国的小说几乎都采取了刻意的回溯视角,而这种对过去的回忆与叙述与其说是一种以史实为目的的追溯,不如说是一种重新的创造,即以重塑记忆和传统的方式来构建国家认同与民族身份。
早在1809年的《纽约外史》中,欧文就通过详细描述“典型的家居情境”(a typical domestic situation),树立起个人化的国家与民族想象:冬日下午,围坐在壁炉前的年轻白人,听“像乌鸦般栖息在烟囱上”的老黑人讲述新英格兰地区的女巫“骑着无头马,遭遇印第安人”的故事。[3]在高度浓缩的叙事密度下与极具典型化、象征化色彩的空间叙事中,欧文展示了一个理想中的“幸福规矩的家庭”(happy regulated family)。在这里,白人、黑人虽然聚居在一起,但黑人并非真正的家庭成员,而仅仅作为讲述灵异、鬼怪等超现实内容的讲述者出现,其本身并不参与任何事件的发生,而印第安人则同女巫一样,虽然影响到了事件的走向,但却是以变幻莫测的超现实方式存在于传说中,与白人所置身的现实空间隔离开来。相似地,在《闹鬼的屋子》中,叙述者开篇即提到一位善于讲鬼故事的黑人“老邦贝”(old Pompey),但这位早已去世的黑人并未真正成为故事的叙述者,而仅仅是由于他的骸骨被意外掘出,从而引发了身为白人的叙述者的回忆,而在故事的其他部分,便再无黑人形象出现;与之相对,印第安人尽管在主人公海立格尔的探险中出现,但却只是充当白人英雄安东尼所率领的捕猎队成员,自始至终未留下只言片语:“两个白人听了都笑得不可开交,但那几个印第安人,却和平常一样,仍然保持着那种不能改变的严肃的神气”,连他们休息时也“好像许多累极了的猎犬”[4]107,这种动物般的状态,使得他们既无法与主人公海立格尔沟通,也无法参与到其本人的冒险之中。亨利·列斐弗尔曾指出:“空间一向是被各种历史的、自然的元素模塑铸造,但这个过程是一个政治过程。空间是政治的,是意识形态的,它是一种充斥着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5]从这个意义上说,欧文小说中充满种族色彩的空间叙事,恰是这一观点的反映: 正是通过将白人与其他弱势民族分别安置于不同叙事空间的方式,白人在话语中的统治地位得以确认,而黑人和印第安人尽管被默许存在,却不能参与到任何实质性的叙事建构中来。这种叙事层次近似于“同心圆”的空间结构,白人居于圆心与内圆的部分,而黑人和其他民族则置于外圆的边缘。显然,这不仅是一种叙事策略,更试图将不同民族的等级次序通过文学想象的方式予以确定下来。
如果说在《闹鬼的屋子》中的印第安人与黑人总是被欧文放逐在或虚幻、或边缘的叙事空间,那么作为白人的主人公海立格尔,则是通过从城镇来到荒野(哈得孙河上游),最终又回到城镇的方式,既见证了美国早期殖民地的版图扩张,同时也获取了个人经验意义上的成长成熟,这一过程被欧文浓缩为旧家的焚毁与新家的建立——毫无疑问,这是以白人为核心的建国神话;而这一神话的合法性,则来自超自然的鬼怪。作为哥特式小说中的经典空间元素,鬼屋、古宅通常与充满罪恶的过去与充斥阴谋诡计的当下联系在一起。然而,在《闹鬼的屋子》中,尽管鬼怪的存在毋庸置疑,但小说的结局证明,这位荷兰装束的鬼怪却更像是“祖宗显灵”,是以善意的方式将失落的财宝交给自己的直系后裔;海立格尔浑浑噩噩的冒险,误打误撞的寻宝,却像是一切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祖先对自己慷慨的馈赠。正是通过这种传承,建国前所创造和聚集的财富就这样与建国后的历史不可分割地联结在一起;而这种传承关系本身,也就为白人秩序的合法性提供了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闹鬼的屋子》虽然涉及到早期美国的诸多民族与广袤地域,但就其本质而言,却是有关海立格尔家族的一段史话。于是,本应是多种族的复调(polyphonic)小说,最终成为了某位荷兰裔美国人的自传。在这样一个明显的双层结构中,黑人和印第安人等有色人种既出现在有关美国传奇的叙事中,又外在于传奇所发生的空间。[6]
正是这种通过多层的空间叙事结构,将黑人和印第安人放逐在现实秩序之外的方式,欧文相对较为隐晦暧昧的种族观念与共和国想象渐渐浮出水面。显然,即便开明如欧文者,也不可能摆脱白人至上的种族偏见。事实上,欧文的观点在当时的美国而言并非鲜见:既同情并容忍黑人和印第安人等少数族裔的存在,甚至偶尔称颂他们的某种品格,但在构建国家想象时,将他们事实上排斥出核心地带。美国联邦宪法以“我们人民”一语开头,人民被描述成那些将把“自由的恩赐”作为与生俱来的权利、能将这些恩赐传延给“子孙后代”的人。但是,宪法中将美国国土上的居民分为三类:印第安人(被看作独立的部落民族,而非政治组织的一部分)、其他人(即奴隶)以及“人民”。[7]338与欧文大体处于同时代的总统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 1743-1826)就曾公开指出,印第安人与白人在本质上同样“高贵”,只是因文化的落后而暂时无法融入政治活动,但只要加以教化,仍能同白人一起统治美国;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弗吉尼亚记事》(Notes on the state of Virginia)中,他公开宣称黑人“不管身心哪方面的资质都逊于白种人”,没有资格取得同白人平等的政治权,并不断致力于将非洲裔美国人送回非洲。[8]尽管至1790年,美国的黑人人口已达3 929 625人,并且其中自由黑人数量也已接近6万[7]342,但显然,在杰斐逊理想的美国政治版图中,并没有黑人的一席之地,而对印第安人的所谓“教化”,又是遥遥无期的空头支票。从这个意义上说,欧文在小说中所建构的叙事空间架构,也正反映出当时在美国白人社会普遍流行的民族观念与共和国想象,对印第安人、黑人及其他民族的褒扬与贬抑,正折射出美国早期民族性建构中的种种矛盾。
北美殖民地经过八年艰苦的独立战争,方能成功建国,而同英国抗争的这段传奇历史,自然也构成了美国建国神话与国家认同的核心。但是,同今天美国普遍将独立战争视作自由与独裁、民主与专制、进步与反动的一系列二元对抗不同,欧文所处的早期美国,对于原宗主国英国的态度十分暧昧。理查德·格拉维认为“早期美国人——正如清教徒将自己想象为新以色列人那样——将自身设想为盎格鲁价值观的真正捍卫者。因此,他们拥护祖先的文化,公开明确地以‘从猖獗专制的英国政府手中保存不列颠原则的完整性’为己任”[9]。也就是说,相当一部分美国人的国家想象中,美国只是去除了种种弊端之后的“完美英国”,而非具有自身特点的国家,这导致在国家认同中,真正的“美国性”(Americanness)处于缺席的状态。列奥纳多·特内豪斯则指出,在早期美国历史中始终存在一条简明的线索,即独立战争前后均存在的“离散的逻辑”(logic of diaspora),这塑造了美国文化——美国文化被认为是对英国价值观的完善,并且是在美国独有的艺术与文化背景下对其进行了连续性的、有意识的再生产。[10]同英国的血腥战争,一方面使得美国人对英国乃至英国性(Englishness)均带有一定的敌意,但另一方面,自身作为英国及欧陆后裔的身份又是无法抹去的血缘关系。对于仅成立几十年的合众国来说,既面临如何处理曾经的殖民地历史问题,也面临如何加强内部凝聚力,形成真正的美国认同问题。
《瑞普·凡·温克尔》作为欧文的代表作,以一种叙事空白的方式重述了美国的建国神话。从小说的空间叙事来看,哈得孙河畔的荷兰式小村庄与卡兹吉尔丛山谷毗邻而居,却处于截然不同的时空之中——如果说村庄前后20年的变化代表了历史发展中的变动因素,那么有神怪栖居其间的山谷却完全超脱于时间洪流之外,亘古不变。《瑞普》通过对两个空间的不同呈现,既强调历史进程的变化,也暗示了隐含在历史潮流之下的稳定因素。叙述者尼克包克尔(Knickerbocker)虽然号称是历史学家,但却放弃了任何有关大历史的叙述,仅仅将视角局限在主人公温克尔一人身上,并在他20年后梦醒返乡时,将一切历史的变化做了陌生化处理:美国国旗被温克尔看作“那上面飘扬一面旗子,旗子上画着些星星和条子”;而华盛顿总统的画像则被温克尔认作英王乔治的肖像,只是衣服帽子变了款式,手中也不再拿着王笏,而是换成了一把宝剑;先前争吵不休的闲人依旧聚集在村口的广场,只是身上多了联邦党与共和党的标签,等等。[4]13-14有学者指出,根据哈得孙的传说以及瑞普归来后村庄的变化细节,能够判断出瑞普进入山谷约为1769年,而他从山中归来正值1789年,即美国第一次总统大选,这也解释了广场上人们的政治争论。[11]但是,尽管建国后发生于这个小山村的种种变化被一一记录下来,但独立战争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在《瑞普》的叙事层面的缺席,恰恰使得美国作为一个全新国家所代表的历史进步性,也在此被无声消解。特伦斯·马汀指出欧文时代的美国“自视为一个全新的国家,新鲜,纯洁,从历史的重负中解放出来;与此同时,这个全新的国家通过一种在国际大家庭中突然的成年来树立自身的信心”[12]。可以说,《瑞普》中缺席的20年,正突出了美国“长大成人”的突然性;但与其说《瑞普》歌颂的是美国的生命力与早熟,不如说欧文通过温克尔这样一个浑浑噩噩的乡巴佬的视角,传达出对建国神话有效性的质疑。
显然,“遗忘”构成了《瑞普》一文的核心叙事。欧内斯特·勒南指出,“民族的核心在于所有拥有很多共同之处,并且集体遗忘很多事情”[13];霍华德·豪尔维茨更直接将这种对于建国前特定历史避而不谈的现象称为“生产性遗忘机制下的国家记忆”(national memory as a mode of productive forgetting),而温克尔的殖民地装束,以及他对国家现状的无知,使得人们将其视为“保皇党”,亦即英国威胁的重现,并给这种建立在遗忘基础上的国家认同机制带来了麻烦。[14]有学者认为温克尔的经历正反映了荷兰裔美国人身份的变迁,并指出“作品中有关主人公瑞普的惧内性格和对荷兰的怀旧情结等都是欧洲历史形态在新世界美国的缩影和表征”[15]。尽管这在相当程度上符合小说描写的哈得孙流域荷兰后裔的历史地域分布,但从“遗忘机制”的角度而言,正是通过将荷兰后裔(而非英国后裔)作为描写对象,欧文有效拉长了美国与英国本土之间的联系,从而将《瑞普》塑造成了纯粹的美国传奇——与世隔绝的山村在一梦之间被改造成了新的国家,全无战争的痛苦、历史的重负与现实的矛盾,仿佛全然出自超自然的神力,诞生自乌有,也将延续至永恒。
然而,遗忘机制本身确立了美国的主体性,但这种主体性本身却是空洞的——《瑞普》中的温克尔本身并没有因为独立的到来、民主体制的建立产生任何对新国家的认知:“事实上,瑞普不是什么政客;共和国和帝国的变化在他没有多大的印象;他只知道一种专制,他在它的压迫下吃了多年苦头,那就是妇人的专制。”[4]20英国对美国的专制统治,在这里被戏谑地类比成家庭内部女人对男人的管制,而在这种历史悠久且仍将世代延续的“家庭专制”面前,历史的进程仿佛变得无关紧要。安德森认为,一个社会学的有机体遵循时历规定的节奏,穿越同质而空洞的时间的想法,恰恰是民族这一理念的准确类比,因为民族也是被设想成一个历史中稳定地向下(或向上)运动的坚实的共同体。[2]24如果说“同时性”的想象是作为共同体建立的基础,那么在《瑞普》中,这种同时性并不存在:温克尔虽然已经大致了解了他所错失的历史变迁,他本身却作为一个前殖民地时代的象征被固定下来,安然满足于模糊不清的过去中,他无法想象更加抽象的“同胞”,也就因此无法确认自我的身份认同。从这个意义上说,《瑞普》正反映出美国建国初期对国家和民族的认同真空,而这种遗忘机制下的空洞主体,也正是《瑞普》中20年叙事空白的原因所在。
如果说《瑞普》是在纵向的时间轴上探讨美国的形成与认同,那么《睡谷的传说》则更多地将目光投向空间性的地方差异,即通过个体在不同空间的位移,揭示早期美国各地区在经济模式、文化意识与社会结构上的隔阂。
相比于欧文其他小说,《睡谷的传说》中的地理坐标非常精确。《睡谷的传说》的叙事空间均发生在新英格兰地区的麻省,小说中的睡谷(Sleepy Hollow)在历史上真实存在,这座建于1600年的古镇至今仍然保存完好,成为生机盎然的旅游胜地。[16]事实上,在这部作品中主人公伊卡包德康涅狄格州的籍贯显得尤为引人注目——与这个充满荷兰风情、优美而闭塞的小镇相比,这位愚蠢又颇有些贪食好色的乡村教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外来者。《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中指出:“基于纽约与新英格兰之间的地区性的反感情绪,欧文把他那位自命不凡却又胆小怯懦的康涅狄格州的扬基佬带到哈得逊河流域来。”[17]188事实的确如此,因为在整部小说中,他始终游离于这一地区的文化与传统之外——实际上这也是伊卡包德遭到嘲笑的主要原因。相比之下,另一个十分关键的叙事空间——以纽约为代表的大城市,虽然并未直接呈现,但一直隐藏在文本表层之后,并在结尾凸显出早期美国各地方之间缺乏有效凝聚的事实。在欧文时代,各州从建国之初的邦联条例即宣布新的全国政府将是一个“永久的邦联”,是一个在州与州之间建立“坚定的友谊性的联盟”的条约,13个州将各自保留自己的“主权、自由和独立”[7]316。实际上,直到内战前,各州人民对于本州的认同感普遍高于对国家的认同——这也正是《睡谷的传说》的焦虑所在。
虽然同欧文其他小说类似,《睡谷的传说》依旧设计了一个外部叙述者,然而这个叙述者显然属于“有限视角”,这既体现为诸如“至于(伊卡包德和塔塞尔小姐)会谈的经过,我不敢乱说,因为我实在不知道”[4]60这样的油腔滑调,或者小说结尾处对所谓“无头骑士”存在与否的模棱两可;也体现为在再现整个小镇风土人情时,叙述者的视角实际上是与伊卡包德——外来者的视角高度重合,即以一个扬基佬的目光来塑造这座宁静到似乎被放逐到历史之外、永远不会有任何变化的殖民地风格小镇。小说最终以伊卡包德失恋,狼狈离开小镇,前往纽约担任律师告终,而小镇则依旧在迷信、守旧和排外的氛围中生息繁衍——塔塞尔小姐和捉弄伊卡包德的顽劣乡村青年布鲁姆的结合预示着这一“世外桃源”仍将延续下去。从这个意义上说,《睡谷的传说》的空间叙事显然由两部分组成:代表建国前殖民地传统的小镇睡谷,以及代表一个新兴的、工业的、资本主义的美国,后者以纽约为代表;只是前者是以外来者视角予以展现,后者则是以传闻的方式仅仅停留在话语层面。以滑稽可笑的伊卡包德为人物线索,欧文将两个极为割裂的空间联结在一起,但这种联结本身与其说是自然的过渡,不如说是一种更深刻的隔离——促使伊卡包德离开睡谷、前往纽约的并非自愿的迁徙,而是由于求婚失败、被睡谷的传统势力所驱逐。因此,伊卡包德的经历,非但无法作为美国各地区自由流动与融合的象征,反倒进一步印证了这个国家内在的割裂性。讽刺的是,被驱逐的伊卡包德,最终反倒成为了睡谷地区传统迷信的一部分——当地盛传他被所谓的无头骑士掠走,这进一步证明了当时美国地域文化的排他、封闭与自我生产。
如果说《纽约外史》和《见闻札记》中呈现的美国形态更多表现为封闭的山村或保守的小城镇,那么到了《掘金者》这里,开放的城市空间业已成为欧文想象美国的主要形式。18世纪末至19世纪上半叶,美国正面临着从农业国到工业国不可逆转的转变,城市也在逐步侵吞乡村的生存空间,改造着人们的身份与世界观。但与此同时,以杰斐逊、麦迪逊等为代表的政治文化精英对建设一个田园牧歌式的美国仍然心存幻想。实际上,田园理想也一直是美国文化中的主要思潮之一。利奥·马克斯指出所谓杰斐逊梦想(The Jeffersonian Dream)即“如果说整个美国总能被改造成一座花园,一个永久的乡村共和国,那么它的公民就有可能摆脱蹂躏欧洲的一系列恐怖的权力斗争、战争和残酷压制”[18]100。显然,除了对田园牧歌、花园国家的美学追求,美国政治精英也在思索令美国建立自身经济社会模式,以摆脱欧洲工业资本主义与城市文明的种种弊端。1812年战争结束时,杰斐逊曾充满忧虑地提到“撒旦使我们人类的始祖离开伊甸园时,我们的敌人确实感到了莫大的安慰:他使我们告别了和平的农业国而成为好战的工业国”[18]104。这令田园理想不仅成为必要的社会目标,更成为一种道德伦理上的高点。但到了19世纪20年代,虽然田园牧歌式的美好理想依旧广泛存在,但城市文明已不可避免地侵蚀了建立在传统农业基础上的社会组织结构与伦理观念。《掘金者》正反映出这一转变,以及欧文对这一转变的敏锐认识与思考。
《掘金者》完成于1824年,经过建国后四十余年的发展,美国的工业经济已经有了相当规模,城市规模与城市人口也在加速扩大中。但是,工业与金融业在迅速积累财富的同时,也增加了贫富差距以及个人财产的不稳定性,在资本主义周期性的危机下,人们的不安定感不降反增。著名的“1819年恐慌”(Panic of 1819)即是这一阶段诸种困境的集中爆发;杰弗里·鲁宾多尔斯基则称19世纪20年代为“焦虑的十年”。[19]对财富的渴望与不稳定的社会经济形势,直接催生了所谓“超自然经济”这一畸形的热潮。诺尔·卡麦克将超自然经济(Supernatural Economy)定义为一种“对地下宝藏广泛且经久不衰的追求,当时在东北部广为流行……人们希望求助超自然力量,进而快速获取财富与权利。下层贫苦男女在寻宝中所遭遇的不确定性与匮乏,正与当时新共和国的挣扎处境相同”[20]。虽然当时美国早已继承诸多欧洲的科技成果,但在超自然经济中,源自中世纪的迷信仪式、魔法依旧广为盛行。经济增长、生产方式转型所带来的贫富差距加大、收入波动剧烈等现象使得一夜暴富成为许多人的终极梦想,而这在任何一个新兴的经济体中都并非鲜见。在一波又一波的寻宝热潮中,海盗基德及其藏宝一直居于传说的核心,有关其藏宝地的传闻不仅在民间谣言四起,也常常见诸当时的报端,成为18世纪末至19世纪影响深远的经济与文化怪相;“海盗基德”作为美国传奇的一部分,也因此常常作为“意外之财”的象征。
《掘金者》的主旨不外乎讲述金钱对人性的侵蚀、改造,以及人在追求金钱过程中所面临的风险与回报。但其中两个主要部分《魔鬼与汤姆·沃克》和《沃尔夫特·韦伯》(又名黄金梦),却各有侧重。从整体上看,二者均真实反映了美国初期经济伦理观的重大改变,并且在空间叙事上都存在着从城市到荒野、再回到城市的二元循环结构;不同之处在于,汤姆·沃克时代的城市与荒野还是泾渭分明,此时的城市也被视作充满诸如高利贷等丑恶行为的空间,而到了沃尔夫特的时代,城市以及城市所代表的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早已不可避免地将荒野纳入、改造和复制为自身的镜像。雷蒙·威廉斯指出在西方社会“16世纪和17世纪时有关城市的观点同金钱和法律稳定地联系在一起;18世纪时同财富和奢侈联系在一起;自始至终有关城市的观点还同暴徒和群众联系在一起,而该联系到了18世纪末和19世纪达到了顶峰”[21]。欧文笔下的美国城市,也正是威廉斯这一观点的印证。
值得注意的是,两个故事都涉及“超自然经济”或一般意义上的意外之财,但汤姆·沃克获取宝藏的方式来自幽暗的沼泽森林,或者更进一步说,是来自美国建国前,通过非法手段所掠夺的大量财富:“他又环顾四周,发现大多数高大的树上都刻着一位殖民地时期伟大人物的名字”,而魔鬼自身则坦言是“奴隶贩子的伟大赞助者和保护人,也是塞勒姆女巫的头领”[22]249,这些无疑都直接指向建国前、充满血腥与罪恶的资本原始积累。与之相比,沃尔夫特家族从殖民地时代就定居于北美,以农业生产和乡村社会伦理而自豪,然而随着“城市渐渐延伸开来……许多房屋拔地而起,把宅邸周边的景色挡住了。附近原来的乡间小路开始变成喧哗,嘈杂的街道。总之,家族虽然还保持着乡村的生活习惯,但家族里的人开始察觉到自己业已转变成了城市居民”[22]261。城市空间开始侵占原本封闭稳定的乡村社会,而随之而来的便是市场竞争开始冲击原有的社会结构,并带来伦理观的变迁。列斐伏尔指出资本主义“通过占有空间,通过生产空间生产并再生产社会关系,缓解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23]。在这种资本主义内在的扩张与复制逻辑下,乡村完全无法抵御资本的强大冲击:“让沃尔夫特最忧心的是这个城市的日益繁荣。生活的成倍地增长,他却没办法让卷心菜的个头成倍增长,加之同行越来越多,抑制了菜价的提高,所以,虽然周围的人都越来越有钱,沃尔夫特却越来越穷。”[22]262正是城市经济对乡村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所带来的影响,使得原本顽固不化的沃尔夫特也开始加入“超自然经济”的大军。
作为旧势力的代表,沃尔夫特的寻宝方式充满古风,他向来自德国、通晓炼金术的医生求助,可谓穷尽所能,笑料百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沃尔夫特似乎并不具备汤姆·沃克那样的胆识,他充满热情的寻宝,最终只换得遍体鳞伤的结局,而最终令他致富的却是先前他最为痛恨的城市化进程:政府修建的公路恰好从他家的菜地穿过,由此获得的巨额补偿金,令沃尔夫特家一夜暴富。面对这种变化,沃尔夫特也并非那么顽冥不灵:“他把祖传的田地分成了成块的地皮,租给了可靠的佃户,而不用再种植不值一文的卷心菜了,佃户会付给他一笔可观的租金……这是土地产出的黄金。”[22]307-308面对滚滚而来的利润,即便是最古板的乡村绅士,也已经被改造为资本主义下的理性经济人。讽刺的是,沃尔夫特所追求的,正是先前汤姆·沃克同魔鬼交易、不惜付出生命代价换得的沾满血腥与罪恶的巨额财富,然而最终却是城市化进程成就了一段真实且安全的“黄金梦”。资本主义生产出新的空间,其本身也被空间所再生产,与其说是城市的不断扩张摧毁了传统的农业社会与伦理,不如说是资本主义巨大的生产能力令先前海盗式的掠夺亦相形见绌。正如美国当代学者菲利普·韦格纳指出:“空间本身既是一种产物,是由不同范围的社会进程与人类干预形成的,它反过来要影响、指引和限定人类在世界上的行为与方式的各种可能性……西方的现代性既是一种历史规划,又是一种地理和空间的规划,是对我们栖居其中的环境(包括我们的身体)持续的分解和重组。”[24]《掘金者》正是通过沃尔夫特的致富经历,道出西方现代资本主义的一大面向:主体既生产和规划着空间,同时自身也为空间所规划;沃尔夫特的转变,正是美国由农业国向工业国迈进,美国人口结构从以农民为主开始转向以城市人口为主的一个缩影——杰斐逊等白人精英所向往的田园国家,终究让位给一个工业化、城市化的“新美国”。最后,耐人寻味的是,《掘金者》不仅叙述了城市空间的发展和成熟,还设置一条线索聚焦于沃尔夫特女儿的长大成人、恋爱成婚,并最终以生子收尾,通过国家与个人的互文性成长,从而正式将这一新的秩序固定下来:一个全新的美国人的诞生,生来就不再背负殖民地时代的血腥与罪恶,而是作为一个城市人,准备迎接全新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其本身也为这种生产方式所再生产。
正如《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所指出的,《睡谷的传说》开头引语中所说的“半闭着眼”是欧文的文学成就十分恰当的象征:“对令人不满的现实半闭着眼,对想象的可能性半睁着眼。”[17]191文学作为想象世界的一种方式,对于民族身份的确立与现代国家认同的形成有着重要的作用。欧文所生活的早期美国,无论在政治制度、意识形态、国家模式、经济结构与文化认同等各个领域都处于转型期,矛盾重重的现实图景也令文学想象成为某种迫在眉睫的选择——如果说现实的纷乱复杂令人感到焦虑不安,那么想象世界的魅力恰恰在于它在文本层面所确立的现实秩序。作为身世显赫的白人文化精英,欧文对黑人和印第安人一方面流露出温情和同情,但另一方面又通过将其放逐至外层叙事空间的方式表明了自身的民族立场;对美国国家认同中的主体性缺失的焦虑,则构成了《瑞普》中对建国神话之遗忘机制的怀疑;如果说《睡谷的传说》中的城市与乡村、开放与闭塞之间的矛盾尚处在隐而不发的状态,那么到了《掘金者》,新兴的城市与工业资本已经正式取代了原本对美国的田园牧歌式想象。通过书写这些作品,欧文勾勒了一个他所能够想象的美国:建立在白人执政基础上的多民族共存,英国与欧陆文化相融合的独立国家主体认同,以及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城市文明为主体的国家形态。虽然受限于时代与认识视野,欧文的美国想象尚存有白人中心主义、欧洲中心论等局限,但也正是这些局限,为我们进一步认识现代美国的形成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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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金钟 孙 琦〕
2016-08-31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美国文学中文化取向的多元性与整合性研究”(05JA750.47—99009)
付景川(1952-),男,河南漯河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I712.06
A
1000-8284(2016)10-018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