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华盛顿.欧文
(前文概述:农民瑞普·凡·温克尔进山打猎,正碰上一百年前发现此地的英国航海家亨德利克·哈德逊带领伙伴们在山凹中玩九柱戏。瑞普喝了他们的仙酒,酣然入睡。一觉醒来,猎狗不见了,猎枪生了锈。他回到自己的村子,发现一个人也不认识,看他一眼总不免要摸摸自己的下巴,引得他也不知不觉地做了同样的动作,原来胡子足足有一尺长了。)
瑞普听到他的家乡和老朋友这些悲惨的变化,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世界上,心都碎了。同时,他们回答的那些话,句句都使他莫名其妙,因为他们一提到经过的时间,都是这么久,所讲的事情也都是他无法理解的:战争——国会——斯东尼角;他再也没有勇气打听另外的那些朋友了,只得绝望地喊道:“难道这儿没有人知道瑞普·凡·温克尔了吗?”
“啊!瑞普·凡·温克尔!”有两三个人叫道,“那还有谁不知道!瞧那边,靠着那棵树的就是瑞普·凡·温克尔。”
瑞普向那边一望,看见一个和他自己上山时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神气也是那么懒散,身上当然也是同样的褴楼。可怜的瑞普现在完全搞糊涂了。他甚至对自己也有点怀疑了:不知道他究竟是瑞普呢,还是另外变了一个人。正在他觉得糊里糊涂的时候,那个戴三角帽的人又来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天知道,”他不知所措地叫道,“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成了另外一个人——站在那边的那个人才是我——不——那是披着我的皮的另外一个人——昨天晚上我还是我自己,可是我在山上睡着了,他们把我的枪换了,于是一切都变了,连我自己也变了,现在我不能说我叫什么名字,或者我到底是谁!”
这时,看热闹的人一个个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点着头,彼此会意地交换着眼色,用指头轻轻敲着自己的额角。接着,他们又悄悄地议论起来,打算把他的枪夺下,免得这个老家伙闹出乱子来。那个戴三角帽的、妄自尊大的人一听到这种风声,就匆匆溜掉。正在这紧要关头,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也想看看这个白胡子老头儿。她手里抱着一个脸蛋胖胖的孩子,那孩子一看见瑞普的模样,就哭起来了。“别哭,瑞普,”她叫道,“别哭,你这个小傻瓜;这个老头子不会伤害你的。”孩子的名字,母亲的神态,以及她说话的腔调,这一切在他脑子里引起了一大串回忆。“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好大嫂?”他问道。
“裘狄斯·茄尔顿妮尔。”
“你父亲的名字呢?”
“唉,可怜的人,他名叫瑞普·凡·温克尔,可是,自从他带着他的猎枪出门,已经二十年了,一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他的狗却独自回来了,不过他到底是用枪自杀,还是被印第安人捉去了,谁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呢。”
瑞普只剩下一个问题要问了;但问的时候声音不免颤抖:
“你母亲在哪里呢?”
“哦,她也死了,不过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她是跟一个新英格兰的小贩发脾气,血管破裂死的。”
这个消息里面至少含有一点安慰。这个老实人再也忍不住了。他抱住女儿和外孙。“我就是你的爸爸!”他叫道,“从前是年轻的瑞普·凡·温克尔——现在却是老瑞普·凡·温克尔了!——难道没有人认得可怜的瑞普·凡·温克尔了吗?”
大家站在那里,全楞住了,后来,才有一个老婆子,从人群中摇摇晃晃地走出来,用手遮住阳光,向他脸上瞅了一会儿,就叫了起来。“一点也不错!真是瑞普·凡·温克尔——真是他!恭喜你回来了,老邻居——这样长的二十年,你在哪儿啊?”
瑞普的经历很快就讲完了,因为这整整的二十年,对他来说,只有一个晚上。邻人们听着这个故事,都瞪起眼睛;有几个人却彼此使眼色,做鬼脸;那个戴着三角帽、妄自尊大的人,因为一场虚惊已经过去,又回来了,撅着嘴,摇摇头——这一来,大家都跟着摇起头来。
这时候,大家瞧见老彼得·范德尔敦克从大路上慢慢走过来,便决定去征求他的意见。他是一位跟他同名的历史学家的后裔,那位历史学家曾经编著过本州初期的历史。彼得是村里最老的居民,对于附近一带神奇的事迹和传说非常熟悉。他立刻想起了瑞普,断定他的故事完全可靠。他向大家保证,说这是一件事实,是他那位先辈——历史学家传下来的一段掌故,说卡兹吉尔山一向有奇怪的人出没。还说有一桩事非常可靠,最初发现这条河和这一带地方的伟大的亨德利克·哈德逊,每隔二十年总要率领他那条“半月号”大船上的水手,到这一带来巡视一次,这样他就可以经常来访问他建立功业的地方,察看以他命名的河流和大城。又说他的父亲曾经看到他们穿着古代的荷兰服装,在一个山凹里玩九柱戏,又说,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他自己还听到他们打球的声音,好像远处隆隆的雷鸣。
最后,这伙人也就散了,重新去搞他们的更重要的选举去了。瑞普的女儿带他回家一起生活;她有一所舒适的、陈设体面的房子,她的丈夫是个身躯魁梧、性情快活的农民,瑞普还记得他就是当初常爬到他背上的一个顽皮孩子。至于瑞普的儿子和后嗣,也就是刚才靠着大树,长得和他一模一样的那个人,他在田里给人做工,不过他的脾气显然跟他父亲一样,除了自己的事情以外,什么事都肯干。
现在瑞普恢复了他往日的行径和习惯;不久他又找到了许多老朋友,不过这一班人都已经到了风烛残年,因此他宁愿跟晚一辈的人交朋友,不久他就得到他们的爱戴。
他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而且已经到了逍遥闲散的幸福年龄,因此,他又终日坐在旅店门口,大家都尊他为村中的老前辈,把他看做一部活的“战前”旧时代的历史。他过了好久才能参加日常的闲谈,才明白在他睡着时所发生的奇奇怪怪的事情:怎样发生了革命战争——美国已经摆脱了英国的奴役——他已经不是乔治三世陛下的臣民,现在是合众国的一个自由公民。事实上,瑞普不是什么政客;共和国和帝国的变化在他没有多大的印象;他只知道一种专制,他在它的压迫下吃了多年苦头,那就是妇人的专政。所幸这种专制也结束了;他已经摆脱了婚姻的枷锁,可以随自己高兴,愿意出去就出去,愿意回来就回来,不必再怕凡·温克尔太太的暴政了。不过,每逢提起她的名字,他总是摇摇头,耸耸肩,两眼看天,他的这种神态,可以看做对于命运的屈服,也可以看做对于获得解放的喜悦。
他常常把自己的故事讲给每一个到杜立特尔先生的旅店里来的新客人。起初,大家都觉得他讲起来,每一次都有些不同的地方,这一定是因为他才醒来不久的原故。最后,这段故事才讲得完全和我刚才讲的一样,附近的人,不论男人、女人和小孩,都背得出来。有些人却始终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断定瑞普有精神病,而这个故事就是永远留在他脑子里的狂想。不过,年老的荷兰居民,几乎全都深信这回事。甚至到了今天,每当夏天午后,他们听到从卡兹吉尔山传来的雷声时,总说那是亨德利克·哈得逊和他的水手在玩九柱戏;而邻近所有怕老婆的丈夫,遇到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真希望从瑞普·凡·温克尔的酒壶里喝一日安神的酒。
导读
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与我国古代笔记的笔记小说《述异记》类似:晋代人王质入山砍柴,遇二童子下棋,停下观看。一局未了,斧柄已朽。下山回家,才知已过百年。但《述异记》不能归入“错位法”作品,它与《瑞普·凡·温克尔》实质上是不同的:《瑞普·凡·温克尔》是让人通过“错位”更深刻地体味现实生活;而《述异记》只是表述“人生如梦、似棋”的观念,并没有将重心放在“归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