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坤,危双双
(湘潭大学 历史系,湖南 湘潭,411105)
施勒格尔与耶拿浪漫派
赵立坤,危双双
(湘潭大学历史系,湖南湘潭,411105)
摘要:针对法国理性主义,施勒格尔创建了一种诗化哲学。他强调人的感性价值,并将之与理性价值等同起来,其用审美艺术突出人的主体性作用。作为一种认识方式的“反讽”被用来弥合普遍分裂的世界,将对艺术的推崇提升为一种审美宗教,调节有限与无限之间的关系,试图实现人的完整性和世界的统一性。这些思想促成了耶拿浪漫派的创建并为之奠定了思想理论基础,对德国浪漫主义运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关键词:弗·施勒格尔;耶拿浪漫派;浪漫;反讽;诗化哲学
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德国与英、法等西欧民族国家相比,处于政治上的分裂和经济上的落后状态,但文化上则经历了18世纪70年代中后期以歌德、席勒为代表的“狂飙突进”运动的洗礼。而基于本国历史现实的思考,德国文化人对法国抽象理性的普遍适用性提出了质疑。他们认为,虽然启蒙理性对批判封建专制主义和摆脱人的蒙昧状态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是过度膨胀的工具理性也在不断促成世界的机械化和功利化,并引发了人类精神世界的普遍分裂。因此,德国文化人在接受启蒙理性的同时也对抽象理性进行了反思,而文学和艺术被他们选为克服这一趋势的精神壁垒。最终,这种审美艺术带来了德国浪漫派及其主义运动的兴起。
一、施勒格尔与耶拿浪漫派的创立
19世纪初期,德国第一代浪漫派耶拿浪漫派(Jenaer Romantik),主要是由弗里德里希·施勒格尔(Friedrich Schlegel,1772—1829)完成创建工作的。施勒格尔出生于汉诺威一个新教牧师家庭,他的家族在德国历史上可谓声名显赫,用恩斯特·贝勒的话来说就是:“把这个家族在文学中的代表人物排列成方阵,犹如组成了德国批评界和文学理论界的一支精锐部队”。[1]1而他显然继承了这一优良传统。经过一段短暂的商业学徒的人生弯路后,施勒格尔16岁便开始研习古典文化,并且通过一段几乎是疯狂的自学过程,逐渐深入到了古希腊——罗马文化中。他立志成为古代诗领域的温克尔曼。在1791年至1794年的莱比锡学习期间,施勒格尔会晤了席勒,并与在此求学的诺瓦利斯相识,两人志趣相投,互相欣赏,建立了深厚的友谊。随后在耶拿,施勒格尔结识了哲学家费希特,并深受其唯心主义哲学思想的影响。当他在1797年离开耶拿来到柏林时,在此结识了谢林、施莱尔马赫和多罗苔亚·怀特(后成为其妻)。而就是此时,施勒格尔发现了蒂克——这个除了诺瓦利斯之外的另一个浪漫派的核心人物,并把他推荐给自己的哥哥奥古斯特·施勒格尔。于是在耶拿,这些思想相近的人经常聚在一起探讨学术和交流思想,逐渐形成了一个以弗·施勒格尔为首的浪漫主义团体,为耶拿浪漫派的成立做了重要的人员准备。
为了进一步满足这个团体的理论宣传与写作要求,耶拿浪漫派还需要一个自己的思想阵地。在弗·施勒格尔的建议下,兄弟俩共同创办了自己的杂志,即《雅典娜神殿》。该杂志于1797年年底正式创刊,施勒格尔为这个刊物制定了创办宗旨:他不仅要求将《雅典娜神殿》直接办成浪漫主义世界观的喉舌,还要求杂志必须本着浪漫主义的精神而涉及艺术和科学的一切领域,并在这种多样性中赢得“百科全书”的性格。另外在出版方式上,施勒格尔也要求《雅典娜神殿》应该不同于当时著名的其他杂志,它必须与出版者施勒格尔兄弟保持最紧密的联系。参加这一工作的还有诺瓦利斯、施莱尔马赫和蒂克等人。于是,这个可视为德国早期浪漫运动最重要的文学宣言的杂志便从中诞生了。1798年复活节,《雅典娜神殿》第一期正式问世。杂志的第一期刊发了哈登贝格的《花粉断片集》,应他所请,署名诺瓦利斯。同期发表的还有浪漫派理论的奠基之作——施勒格尔的《论歌德的〈麦斯特〉》、《雅典娜神殿〈断片集〉》。因此,随着杂志的创办,耶拿浪漫派已基本完成了思想上和组织上的创建。于是,1799年弗·施勒格尔携妻多罗苔亚从德累斯顿移居耶拿,并汇同蒂克与浪漫派圈子的奥·施勒格尔、卡洛琳娜、诺瓦利斯等人在此相聚。他们以《雅典娜神殿》杂志为阵地,秉承弗·施勒格尔的“协作哲学”思想,组成一个相互取长补短的完整群体。“弗·施勒格尔是‘浪漫主义学院’的理论家和哲学家,奥·施勒格尔是语文学家和批评家,施莱尔马赫是道德学家和神学家,蒂克则是这个团体的通俗小说家,诺瓦利斯是深奥难解的神秘主义者”。[1]85费希特和谢林是与这个流派关系稍微松散的两个人,但其思想之间显然是十分密切的。至此,“研究《雅典娜神殿》的史学家施拉格登豪芬把浪漫主义者的这次耶拿聚首称作‘浪漫派的正式成立’”。[1]97
一个新学派的组织创建和理论奠定是同等重要的,并且正是后者为这个组织注以灵魂之物,使之区别于其他思想运动。所以,对于德国早期浪漫派,施勒格尔的开创性作用同样也体现在他对浪漫派的理论探索中,包括“浪漫”的内涵获得,也包括他以诗化哲学为耶拿浪漫派制定的理论纲领。
二、施勒格尔及耶拿派中“浪漫”的内涵获得
学术界都普遍承认“romantic”(浪漫的)一词是由弗里德里希·施勒格尔开启了它在整个19世纪文艺批评和哲学中的动荡历程,但对于他在何种意义上使用这一词汇存在众多争议。其中,海涅做了最早的探索。海涅的看法是:施勒格尔“浪漫”内涵的获得主要是从歌德的小说《威廉·麦斯特》中推演而出的。因为从施勒格尔的文论中可以看出,歌德的作品《威廉·麦斯特》最初对施勒格尔来说就是一种新诗类型的启示。这部作品不仅涵盖和超越了所有其他艺术类型,也十分符合“浪漫主义”真正的小说特征。所以海涅得出结论,施勒格尔是在“romanarting”(小说一样的)意义下使用“romantisch”(德语浪漫的)一词的,并且是作为所有“romane”(长篇小说)的一个类型而成为歌德小说的一个特殊注脚。不可否认,海涅的这种观点道出了施勒格尔浪漫内涵与小说之间的一种密切联系,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左右了人们对其内涵的理解。但是,随着当代学术界对施勒格尔及其思想发展研究的不断深入,海涅的这种观点逐渐受到了其他学者的批判。尤其是美国观念史学家阿瑟·奥肯·洛夫乔伊,他在《观念史论文集》中专设一章重点论述了德国早期浪漫派中“浪漫”的意义。
洛夫乔伊指出,虽然“romantic”(浪漫)与“romance”(小说)之间关系紧密,施勒格尔也在文论中确实对歌德的小说推崇备至,但事实上施勒格尔《论威廉·麦斯特》的文章本身对“浪漫诗”这一术语的含义并没有指出什么明确或清晰的意义,所以“浪漫诗(Romantische Poesie)=具有《威廉·麦斯特》特征的作品是完全不能成立的”。[2]186据洛夫乔伊分析,“浪漫”一词应该是施勒格尔作为一个美学家进行理论探索的结果,该内涵表达了一种与古典审美倾向相对立的现代审美旨趣。并且“romantisch在施勒格尔这里也主要并非意味着一般意义上的‘现代’,而是意味着后古典(post-classical),特别包括中世纪和现代早期”,[2]205因为正是在中世纪和现代早期这段时间,施勒格尔欲从中表达的与“古典”相对的诸种特性才能通过这一词汇充分地展现出来。所以洛夫乔伊最后总结道:施勒格尔没有选用在他看来编年味过浓的“modern”来指示浪漫美学的丰富内涵,而是选用了“romantisch”。[2]207
事实上,对施勒格尔有关的思想论述和众多文学作品进行全面考察就会发现,浪漫一词的内涵实际上来源于施勒格尔自身诗学理论的发展。通过施勒格尔的早期作品可以看到,施勒格尔的态度总体上倾向于颂扬古代诗而贬斥现代诗。所以,“romantisch”一词虽然与“das epische Rittergedicht”(骑士史诗)有关,也和“通常中世纪和早期近代诗”的意义有关,[2]191却并未形成确定的特殊含义。即使在《希腊诗研究》(1794~1795)阶段,施勒格尔多次提出了“浪漫诗”这一术语,但此时的“浪漫”也仅仅只是施勒格尔进行这种古今对比下的部分思考,并没有获得什么确定的审美内涵。而随着施勒格尔的诗学理论逐渐转向浪漫进入《雅典娜神殿〈断片集〉》时期,“romantisch”一词越来越频繁地被施勒格尔用以指称其特有的美学内涵,并变得日益清晰。而通过对施勒格尔文本的解读,其浪漫内涵主要有如下几层意义:
首先,从浪漫诗与现实的关系来看,“浪漫”表现现实。施勒格尔在《断片》中指出:“只有浪漫诗能够替史诗充当一面映照周围整个世界的镜子,一幅时代的画卷。也只有它最能够在被表现者和表现者之间、不受任何现实的和理想的兴趣约束,乘着反思的翅膀翱翔在二者之间”。[3]71也就是说,在与现实的关系上,浪漫诗主要是以“一面镜子的形式”来生动地表现现实,而不是像理性那样通过一种逻辑思维来机械地反映现实。表现意味着不去分析和破坏现实的完整性,并由于其主体是人,所以浪漫诗允许了激情、想象等主观情感的因素存在,以此形象地展现生活的美好之处。
其次,施勒格尔的“浪漫”在本质上就是一种无限表达。施勒格尔曾经将古典艺术和理性艺术描述为有限的艺术,因为它们在创作过程中往往总是在追求艺术作品的纯粹美和客观美,讲究普遍有效的审美法则。而在施勒格尔看来,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建立类似完备、最终和永不改变的普适性标准模式,在艺术创作中就更加如此。所以他提出:“浪漫诗风正处于生成之中,并且它永远只在变化生成,永远不会完结,这正是浪漫诗的本质……只有浪漫诗才是无限的,一如只有浪漫诗才是自由的”。[3]71-72浪漫的艺术也就成为了一种无限的艺术,成为其无限理想的一种特殊表达。
最后,在美学内涵上,正如洛夫乔伊所说,“浪漫”更多地表现了一种现代的审美倾向。施勒格尔曾经赞誉“莎士比亚、但丁和歌德是现代诗伟大的三和弦”,并称他们三人为所有现代诗人中最内在、最神圣的一组[3]83。值得注意的是,但丁、莎士比亚等人都是施勒格尔眼中典型的浪漫诗人。并且在其可视为浪漫诗学的总结之作《谈诗》中,施勒格尔明确地道出了他的“浪漫”内涵:“在莎士比亚那里我找到了浪漫主义观念的核心,它特有的中心。我正是在早一些的现代人那里,在莎士比亚、在塞万提斯的作品中,在意大利诗歌里,在那个骑士爱情和童话的时代里,寻找并找到了浪漫主义的真谛,浪漫性本身及浪漫一词也都发源于这个时代。迄今为止,只有这一切才能与古典文化中的古典诗分庭抗礼”。[4]205显然,对施勒格尔来说,浪漫其实是他对现代艺术的一种思考。同时又需要指出的是,浪漫的虽然是现代的,但现代的却不一定是浪漫的。因此,可以说浪漫是施勒格尔在探究“美”的历史回顾中精心挑选的结果,没有任何词汇像“romanticsh”一样能够精确地表达出他所希望表达的审美内涵。
总之,由施勒格尔的浪漫诗学中,“浪漫”逐渐获得了自身独特的内涵。以此,“romanticsh”在整个18世纪90年代就已经成了施勒格尔的一个习惯用法,后来更是被德国早期浪漫派选为这个新学派的标志之语,从而汇聚了浪漫主义的美学和哲学内涵。
三、施勒格尔诗化哲学对耶拿浪漫派的理论奠基
从施勒格尔浪漫诗学的发展过程来看,1796年到1806年这十余年间包括耶拿浪漫派的创立时期,是施勒格尔诗化哲学形成的重要阶段。这段时间曾被施勒格尔本人称之为“哲学的学习时代”,不仅是施勒格尔哲学思想的建立时代,也几乎集中了德国早期浪漫派的所有最重要的思想理论。其中,施勒格尔的浪漫诗学理论是浪漫派最为核心的思想基础。他在《雅典娜神殿〈断片集〉》中提出:
“浪漫主义的诗是包罗万象的进步的诗。它的使命不仅在于把一切独特的诗的样式重新合并在一起,使诗同哲学和雄辩术沟通起来……它应当赋予诗以生命和社会精神,赋予生命和社会以诗的性质”。[3]71
这则断片一向被视为是施勒格尔浪漫诗学理论的一个纲领。从内容上来看,“浪漫诗”已经完全超出了一般的文学范围。对施勒格尔来说,“浪漫诗”是与这个世界的分裂相对的,作为包罗万象的诗,它的基本精神就是“综合”——艺术和科学的综合、艺术与生活的综合。可见,在施勒格尔看来,诗已经承担起了拯救普遍分裂的使命。诺瓦利斯曾说过:“这个世界必须浪漫化,这样,人们才能找到世界的本意”。[5]47谢林则说得更为直接:“超凡脱俗只有两条路:诗和哲学”。[6]17显然,浪漫的诗学理论其实质上就是一种诗化哲学思想,这种诗化哲学思想不仅代表了整个耶拿浪漫派的思想倾向,更有着浪漫派自身的独特内涵:
第一,施勒格尔的诗化哲学对抽象理性进行了反思,并坚持将人的感性价值与理性价值等同起来。启蒙运动以及由之而来的理性崇拜,虽然在早期对人的个体解放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也带来了不少弊端,特别是在感性世界里,理性的日益侵占已经使得人的情感、信仰和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压制。对此,浪漫派追求一种诗意的人生理想,试图用诗来保存人的感性价值。施勒格尔说:“每一首好的诗里,一切都必须是意图,一切又都必须是直觉,这样,诗才成为最理想的”。[7]47诺瓦利斯也提到:“诗所表现的是精神,是内心世界的总合”。[8]9蒂克更是在其小说创作中指出:“我所描写的不是这些植物,也不是这些山峦,而是我的精神,我的情绪,此刻它们正支配着我”。[8]8-9所以,在耶拿浪漫派诗意的世界里,起主导作用的已经不是什么理性标准,而是情感与想象这一类的感性价值。并且,比起冰冷的理性价值,他们认为人的世界可能更需要这类超理性的力量。因此,耶拿浪漫派如此强调情感与想象,实际上也是在强调人与理性相对立的一面,即感性的一面,这既是他们对长期以来片面强调理性而造成人的枯燥无味的一种校正,也是对人全面发展的一种要求。所以,也只有在他们的艺术审美中,情感和想象这类感性价值才得到了如此高的地位和厚爱。
第二,施勒格尔的诗化哲学思想通过其艺术主张突出了人的主体性作用。耶拿浪漫派所处的时代是启蒙理性凯歌高奏的时代,是唯理主义和经验主义联手统治的时代。所以为了与之相抗立,施勒格尔以其诗化哲学对感性、审美进行了特殊关注,不仅大力提升艺术的地位,更是将对艺术本质的理解集中到了对人的主观能力的认识上来。因此他在断片中说道:“诗人应该尽可能运用自己的主观能力,充分发挥想象力,随心所欲地在梦幻世界里描绘美的理想”。[8]4可见,通过艺术创作,人的主体性精神可以得到极致发挥。这一观念首先在浪漫派关于天才理论的阐述中被充分地表达出来。施勒格尔与耶拿浪漫派的其他成员都十分崇尚天才,对他们来说,“每一个完善的人都有天才,真正的美德是天赋”,[9]111艺术则是产生天才的园地。因为在艺术的领域中,创作者进行创作既不同于科学,也区别于手工艺,既不受固定法则的约束,更不能凭借逻辑推理而产生。这一使命的完成也非一般常人能力所及,只有艺术家能够担此重任。因此,艺术家往往被耶拿派视为是那些具备了非凡才能之人,他们较少处于规章强制之下,凭借的往往是自身天才的灵感,以及对艺术的无限热情与追求来进行创作,更易于发挥其首创性。而这种创造性的才能在施勒格尔等人看来,就是人的主体精神最完美的体现。所以,他们自身也成了这种天才理论的实践之人。施勒格尔博学多才,通晓古希腊罗马文化,并在文学、艺术、哲学等各个方面均有建树;诺瓦利斯则在作诗方面具有极高的天赋,被称为“浪漫派之王”;蒂克才华横溢,一生创作颇丰,特别是他的童话式故事使他堪称“近代艺术童话的奠基人”。[10]217
第三,浪漫反讽构成了施勒格尔诗化哲学的重要思想基础。施勒格尔指出:“诗与哲学的结合是浪漫诗的命脉”,[11]74而这种结合需要通过“诗的内省”来进行。“诗的内省”在哲学上就是施勒格尔所说的“反讽”。对浪漫派来说,现实世界远非唯理主义者所理解的那样是一个由理性主导的有限世界。相反,世界在他们看来是无限的,充满了由知性无法证明的不理解,仅仅通过理性来认识这个世界不够的。并且这种有限和无限的矛盾在人的身上也同样有所体现,即人的存在是有限的,但对于无限的追求是永恒的。因此,反讽被施勒格尔提出用来解决这一有限和无限的冲突。施勒格尔说道:“反讽就是悖论的形式。一切既是善的又是伟大的,就是悖论的”。[12]224也就是说,在施勒格尔看来,反讽是一种非系统的思考哲学的特定反映,它往往把逻辑矛盾作为自身的本质,并将对立和矛盾的东西纳入了逻辑范围。与智性思维相比,反讽拥有一种更强的包容性,因而也更能够清晰地表达出施勒格尔诗化世界的基本特征,即它的无限性。并且浪漫反讽的使命就是综合和调节人的有限和无限的关系,使得人们在不断克服自身有限的基础上而逐渐趋向无限充盈,以此来克服人的二重对立,进而是整个世界的综合。所以,反讽的这一综合作用其实就是施勒格尔诗化哲学的本质内容,浪漫反讽也就成为了耶拿浪漫派的最重要的理论之一,并被他们运用于具体的艺术创作中。首先《雅典娜神殿》杂志中最具特色的断片就是反讽在写作方式上的直接实践。在此杂志之中,除了施勒格尔,耶拿浪漫派的重要成员如诺瓦利斯、蒂克和施莱尔马赫等人都进行过断片创作,在这些断片中“反讽或多或少俯拾皆是”。[12]224另外,除了断片,小说是施勒格尔认为最能表现浪漫反讽的文学形式之一。施勒格尔本人的唯一小说著作《路琴德》(Lucinde)就是反讽小说的初步尝试,而在耶拿浪漫派中真正知道如何以精湛的技巧使用反讽进行小说实践的第一人当属蒂克。蒂克写有许多脍炙人口的小说作品如《威廉·洛威尔》、《穿靴子的公猫》、《金发埃克贝尔特》等,这些作品大多想象丰富、意象鲜活,特别是他的讽刺剧《穿靴子的公猫》一直被视为浪漫主义反讽的典例,至今仍受到人们的喜爱。
第四,施勒格尔诗化哲学思想中的宗教情怀。施勒格尔构建的诗化世界,在其本质上就是一个审美世界,强调感情、想象和爱这类感性知觉,并致力于实现有限与无限的综合。而宗教作为“对于无限者的感受力和鉴赏力”(施莱尔马赫语)[13]155自然受到了施勒格尔的重点关注。也正是在与施莱尔马赫的思想交流中,施勒格尔开启了融合诗与哲学为新宗教的工作,并写下了《断片集》。在《断片集》中,施勒格尔提到:“诗和哲学都是宗教不同的领域、不同的形式乃至不同的要素,把二者结合起来所得的就不外乎是宗教”,[9]110而“宗教完全是不可穷究的。在宗教里,人们可以随处都愈来愈深地钻进无限当中去”。[9]112但是,尽管施莱尔马赫对施勒格尔诗化哲学中的宗教情怀起到了重要影响,两者之间的差别也是十分明显的。施莱尔马赫是“将艺术,尤其是他那些浪漫主义朋友的艺术,去贴近宗教,而那些浪漫主义作家们则反过来尝试接近宗教,或者更确切地说:将他们的创作自身视为某种宗教”。[13]168也就是说,施莱尔马赫理论的重心在宗教,施勒格尔的重心则在审美,审美才是施勒格尔构建新宗教的核心内容,并由此表现了施勒格尔对无限的一种渴求。而在对宗教的美的探索中,施勒格尔尤其关注了天主教。因为新教在他看来其敬神的不可感觉性没有给予艺术家多少发挥的余地,但天主教世界的情况就不同。在天主教那里,美往往被要求去美化神圣的事物,所以美感可以找到丰富的创作养料,即使它自身对宗教事务没什么兴趣。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施勒格尔改宗天主教的重要原因(1807年),正如他自己所说:“成为天主教徒,并不意味着改变这个宗教,而只是承认它”。[1]124
第五,施勒格尔的诗化哲学中也有着鲜明的民族意识。为了抵制法国“文化霸权”的冲击和反抗拿破仑入侵,施勒格尔对本民族的分裂现实作了深刻反思。他始终反对那些所谓的普遍文明和普遍适用的绝对真理,认为世界上存在着多种多样且无法彼此取代的文化个体。落归至民族思考中,即施勒格尔认为每一个民族都有其独特的文化传统,并通过共同的语言、记忆、习俗、传统和感情等纽带将个体联系在一起。德国人之所以能够存在,就在于其民族性,是德国民族文化赋予了德国民族成员特有的民族性和民族精神。所以,“只有文化教养才是德国特性,这才是每一个爱国者都应奋力去保持住并使之燃烧得更亮更猛的神圣火焰”。[14]24由此在其影响之下,耶拿浪漫派各成员都积极地加入到德国民间文学的研究当中,并尝试各种类型的民间文学创作,以此体现德意志民族区别于法国文化的独特性质。但是,他们并不是狂热的种族主义者,相反,本着一种宽容的民族态度,耶拿浪漫派对世界上的其他民族文化也进行过研究。施勒格尔就曾研究过印度,并写下《论印度人的智慧》一书,而且在其著作《古今文学史》中,也提到了关于俄罗斯和捷克以及匈牙利等民族的文学作品的评论。由此可见,以施勒格尔为代表的耶拿浪漫派的民族视野是十分开阔的。
四、结语
19世纪初期德国的历史环境与历史条件催生了早期浪漫派,而无论是耶拿派的组织创建,还是浪漫主义的理论奠基,都离不开施勒格尔。施勒格尔以其自身的理论探索和创作实践对浪漫精神作了具体诠释,并连同这个流派的其他成员共同促成了耶拿学派的成立。耶拿浪漫派批判了18世纪以来盛行的那种过度理性和极端科学主义,提出人生向诗性转化的哲学,致力于通过诗的综合功能来弥合当下的分裂,追求人的精神完整性。“浪漫主义的诗歌和哲学开辟了彼此通达之路”。[15]4诗化哲学强调人的感情、想象等感性价值,将之与理性价值等同起来,并通过具体的艺术主张突出人的主体精神。浪漫的反讽则以其悖理性的形式和包容性的特征构成认识诗化世界的重要方式,富有审美的宗教情怀和对民族文化的研究也成了耶拿学派题中的应有之意。耶拿浪漫派的创建处于整个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的兴起阶段,基本上是一个诗化哲学或曰浪漫理论的构建时期,也正是这个时期绽放出了璀璨的审美艺术之花。用施勒格尔的话说:“哲学终止的地方,诗就开始了”。[8]303而这个开始的“诗”对后来的德国浪漫主义运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为一种鲜活的文化,浪漫主义精神之花朵常开常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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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立早
On the Research of F·Schlegel and Jena Romantics
ZHAO Li-kun,WEI Shuang-shuang
(HistoryDepartment,XiangtanUniversity,Xiangtan,Hunan411105,China)
Abstract:In order to against the disadvantages of the French rationalism,Friedrich Schlegel proposes a poetic philosophy. He stresses the value of human sensibility and equates it with rational value, which uses specific artistic ideas to highlight the role of human subjectivity. As a way of understanding, the “irony” is used to bridge the general division of the world. The poetic philosophy has become an aesthetic religion.It regulates relations between the finite and the infinite, and achieve people’s integrity.Those ideas not only laid the ideological foundation for the Jena Romantics and led to the birth of Germany Jena Romantics,but also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German Romantic movement.
Keywords:F. Schlegel; Jena Romantics; romantic; irony; poetic philosophy
中图分类号:D0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81(2016)01-0117-05
作者简介:赵立坤 (1956-),女,辽宁鞍山人,湘潭大学历史系教授,主要从事近代世界文化史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