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逢春,蒋欣欣
(湘潭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谭恩美的关怀伦理观:以《接骨师之女》为例析*
彭逢春1,蒋欣欣2
(湘潭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谭恩美自认她在写作中会尝试回答一些道德观问题。《接骨师之女》是她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叙述了一个“三代女性、两对母女”关系变迁的故事,描绘了一幅女性情感历程的宏伟画卷。女性主体失语、伦理关系失序,既是关怀伦理声音式微的表征,更是两种伦理观(公正伦理观与关怀伦理观)之紧张关系的表征。《接骨师之女》集中揭示了关怀伦理观的独特内涵,充分说明了关怀伦理观对于解决个体间冲突所具有的重大意义,并有助于消解公正伦理观一统天下的认知格局。《接骨师之女》从文学的角度描绘了以“爱”为纽带实现“真”与“善”的统一这一根本伦理命题的现实可能性,并赋予“书写”、特别是女性“爱”的书写以特别的伦理意义,具有呼吁人们重视关怀伦理的积极意义。
谭恩美;《接骨师之女》;女性伦理;关怀伦理观;公正伦理观
《接骨师之女》是谭恩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出版于2001年。“从谭恩美小说写作的整体来看,《接骨师之女》是其前三部小说(即《喜福会》、《灶神之妻》、《通灵女孩》)所涉及的母女关系主题的集中和深化。”[1]57然而,《接骨师之女》是怎样“深化”了母女关系的主题的呢?在专访谭恩美的一篇报道中,她说:“小说涉及很多道德观的问题,很多很难回答,我在写作中尝试回答了一部分。”“建立起自己的道德观,小说才有血有肉,才能吸引有同样感受力的读者。”[2]
《喜福会》与《接骨师之女》都是将母女间的冲突与和解作为“故事基本框架”,[1]41但是,《喜福会》中四对母女“并不是全都实现了和解,只是存在一种和解的走向”,而在《接骨师之女》中,三代、两对母女之间最终实现了和解,而且并非简单的、差异共存基础上的妥协式和解,而是一种跨越时空、心灵相通意义上的理解,彼此都将对方作为“自我”的一部分而人格融为一体。可以说,谭恩美在《接骨师之女》中提出了一个更高的伦理理想,也最终刻画出了这一理想的实现过程。
自从邹建军在《“和”的正向和反向:谭恩美长篇小说中的伦理思想研究》中挖掘了《接骨师之女》所反映出来的“和”的伦理思想之后,很多研究者的研究认可其研究方法的独特性和观点的新颖性,以及理论价值上的重要性。杨欢欢则把“沉默及失语”解读为女性声音的衰微,把女性关怀看作女性抗争的力量源泉,并注意到了“爱”的力量,指出:“女性用爱给予彼此力量,用宽容化解相互的怨恨,用女性关怀调和男权社会中的矛盾,摆脱社会中的潜在危机”,[3]本文将在此基础上继续采用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在反思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深入揭示“爱”的本质及其作用机理。
小说开篇以“真(Truth)”为题,从结构安排来看,这部分内容是茹灵留给露丝的、记录家族历史的手稿的第一部分。以“真”为题,寓意手稿内容是真的,家族历史及其中的人物都是真实存在的(其实,这也暗示了这部作品作为谭恩美自传性最强的作品所具有的真实性)。被茹灵唤作“宝姨”的女人,面部特征却是令人惊愕的,上半部分与下半部分截然不同,右边脸颊与左边脸颊天壤之别,“美”与“丑”同时呈现,“仁慈”与“恐怖”共存一面。以“真”为题,却让人把握不住“真实”的宝姨。小时候的茹灵,能够充分感受到“宝姨”对她的爱,即使宝姨的嘴巴令人惊愕,茹灵也“喜欢用手指摸宝姨的嘴巴”;即使宝姨不能说话,茹灵仍然能够透过宝姨的手语明白她的意思,喜欢她讲的故事。这是一段奇妙的描写,作者意图告诉读者,“真”是存在的,但并不一定是你看到的那样!这是一个寓意深刻的伏笔。
可是,在这部分故事中,因为真相被掩盖,导致茹灵与母亲的伦理关系失序,情感错位,内心纠结。一方面,茹灵开始否定与“真”母亲之前的“真”感情,觉得不应该与她的保姆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另一方面,她希望改善与“假”母亲之间的关系,“渐渐地越来越崇拜母亲,希望得到她的称赞。”[4]150在婚姻大事上,茹灵为了得到“假”母亲的认可,决定要为家族作出贡献。对于宝姨这个“真”母亲给她的所有劝告,她完全不理睬。“你不能再对我发号施令了”、“我用不着你了”、“你是想把我留在这里,好保住你的保姆差使”,茹灵在与宝姨争执中说的这些话直接质疑宝姨的身份和宝姨的权利,这种以身份和权利为基础的话语彻底粉碎了宝姨“活下来的全部理由”——茹灵是她世上唯一的依恋!后来,因为没有任何能力阻止她的女儿,宝姨自杀了。原本伴随茹灵成长的“无声却有力”的依恋话语,消失了。但神奇的是,宝姨的死最终迫使茹灵的婚约被解除了。死后,“宝姨”用另一种方式一直在影响着茹灵,因为她记录真相的蓝布包裹书卷一直在茹灵的身边。那个被茹灵拒绝去读的书卷,伴随着茹灵进了育婴堂。正是在育婴堂,茹灵再次从书卷的话语和故事中感受到了宝姨的“爱”!
历经劫难的茹灵,来到了美国。婚后不久,茹灵的丈夫便遭遇车祸,肇事者逃逸了。女儿露丝几乎成了茹灵在这世上唯一的依恋。然而,茹灵和露丝这一对母女,出现了不同症状的“失语”,也都经历着伦理关系失序的煎熬。
母女关系失序,表现之一是露丝不得不经常扮演母亲的角色。因为语言障碍,“露丝作为唯一的女儿,总是被迫当母亲的传声筒。露丝十岁的时候,已经在电话上充当讲英语的‘杨茹灵太太’,替妈妈跟医生约定看病的时间,给银行写信,这些也都是她的话。有一次露丝甚至替母亲写了封羞辱自己的信给牧师。”[4]37表现之二是这对母女间用“沙盘”交流的方式。故事中,露丝因重伤只能用沙盘与妈妈交流,原本固执己见的妈妈也经常征求她的意见。“好像就因为露丝把答案写在沙子上,她的回答就一定准,她就无所不知了。”[4]59于是她在沙盘上写出“小狗”,来表达自己想要一只宠物小狗的意愿,而在茹灵看来,沙盘上的字是宝姨在附身于露丝来呼唤自己的小名——“小狗儿”。从此,每当茹灵想要与宝姨交流,就逼着露丝用沙盘写字,并对露丝呼唤着宝姨的名字。在这种非正常的交流中,露丝被迫扮演了宝姨的角色,成为母亲的母亲,正常的母女关系颠倒错位。在伦理关系失序的同时,沙盘交流也存在“话语形态”上的不对等。①“从寻求或喜爱公正的视角出发,关系是以平等的话语加以组织的,以天平的平衡为象征。道德关注集中于源自不平等的压制问题,道德理想是人们互惠或相互尊重。从寻求或注重关怀的视角出发,关系意味着作出回应或承诺,关系具有弹性,以网络为象征。道德关怀聚焦于疏离、分开、遗弃或冷漠等问题。道德理想的特点是关心和作出回应。”表达公正视角伦理观的话语形态主要为平等话语、权利话语;表达关怀视角伦理观的话语形态主要为回应话语、依恋话语。参见卡罗尔·吉利根等:《描绘道德的图景:女性思维对心理学理论与教育的贡献》,李爱民、杨启华译,教育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页。露丝总是认为母亲不理解她,不在乎她的需求,因此,露丝总是在沙盘上写上自己的要求和主张。“沙盘”,就露丝而言,是一个表达权利话语的平台。而茹灵则希望借沙盘交流,向宝姨——她真正的母亲、被她害死的母亲——请求谅解、寻求指示和关爱。“沙盘”,就茹灵而言,是一个表达依恋话语的平台。
对于生于美国,长于美国的第三代华裔女性露丝来说,除了要面对母女关系颠倒而产生的伦理错位之外,还要承受工作中真实身份被隐藏的痛苦。她的工作就是做捉刀者,一个鬼影写手(ghost-writer),一个无法以自己的名义发表文章的作家。每年8月,她居然出现了规律性的“失声”,这种失声于她而言也是现实环境中失语的隐喻,竟然与她的外婆——宝姨有着相同的遭遇。
失序与失语,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这种“不真实”、“不自主”的生活,何时是个尽头?这是作者刻意营造的一种问题情境。这一问题情境呈现的是失语与失序并存的复杂局面,也展现了谭恩美深刻的伦理思想。
美国女性伦理学者卡罗尔·吉利根认为:“道德判断的基本要素——自我、他人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加以组织,这依赖于‘关系’是如何被想象或解释的。”[5]10通过对实证研究数据的分析,吉利根得出了一个结论:“关怀和公正是两种着眼于不同道德关切的、明显不同的道德倾向,这使我们将两种视角都视为成熟道德思想的构成要素。”[5]102显然,谭恩美通过失语与失序状态的描写所抛出的伦理观问题是:如何消解公正视角伦理观与关怀视角伦理观之间的紧张与冲突。当茹灵说宝姨“不能”对她“发号施令”的时候,是在用一种权利话语击碎宝姨的依恋话语。此时,采用公正视角道德观的茹灵身上,表现出“不能注意到他人的需要”的道德问题;当茹灵的用依恋话语在沙盘上寻求母爱的回应时,她采用的是关怀视角伦理观。此时的茹灵没有给予女儿正确的伦理身份,则表现出“不能将他人作为平等主体来对待”的道德问题。从伦理学的角度来看,更多的人接受的是公正伦理观,关怀伦理的立场始终处于被压制或者被忽略的状态。谭恩美刻意营造的失语情节和失序状态,正是寓意着这种伦理观现实。
《接骨师之女》的故事主题是母女关系由冲突、紧张走向和解、舒畅。“这种母女间的和解是如何实现的呢?我认为她是在寻找自己家族的历史的过程中实现的。如果没有对自我家族历史的寻求,她就不会知道自己的母亲的过去,她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外婆的生平事迹,自然她也不会了解两代母亲的苦难与伟大。”[1]104邹建军看到了问题的所在,并为母女和解的原因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但仔细揣摩小说文本,似乎谭恩美还有更深层次的暗示。其实,邹建军在将谭恩美小说中的母女关系分为“分离与寻找型”、“依恋与关爱型”、“困惑与冲突型”、“了解与和解型”四种类型,而且认为“依恋与关爱型”母女关系在《接骨师之女》中“表现得最为深切”,这已经触碰到了真正的答案。[1]36邹建军的解答强调的是母女和解的外在性分析,而没有进一步挖掘深藏于母女间的依恋与关爱所具有的伦理意义。
“了解”即“和解”,貌似“真相”本身就足以“震撼人心”。露丝一再敷衍对待母亲的手稿,回避面对过去的“真相”,难道是不愿意与母亲“和解”?一直到被母亲“真实状况吓坏了”,但又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才下定决心找人将母亲的手稿翻译出来。因此,不是“真相”本身,而是“关怀”心,让露丝有了解母亲的动机。当然,从公正伦理准则的角度来看,身为女儿的她应是责无旁贷的,“我觉得事情都得我一个人来背”①在露丝与亚特第一次见面时,两人有一段很长的对话,其中,亚特评价露丝说“你的确是个好女人。你人很实在,又风趣,又聪明,又有热情”,露丝特意补充了一句“还有责任心”。这说明露丝是一个特别重视责任的人,责任是露丝处理人际关系的重要准则。参见谭恩美:《接骨师之女》,张坤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页。。但当露丝带着以“爱”为核心的关怀伦理观来作出这个决定之后,她和亚特的关系也得到了改善。她也感受到了亚特和他的两个女儿的爱,因为他们也都搬来和茹灵、露丝一起住。“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觉得比较有安全感。”此时的露丝就已经开始倾向于透过以“爱”为核心的关怀伦理观来审视母女关系和夫妻关系了。
读完唐先生翻译出来的母亲的手稿之后,露丝“觉得很高兴”,“有些部分又让她看得很难过”,“感觉就像我找到了一个神奇线团,可以把破被子重新缝起来。真是悲喜交集啊。”[4]252从这些描述来看,真相确实带来了同悲同喜的情感共鸣,让她“总算明白母亲的心意”。当然,真相还触发了露丝想对母亲说“对不起,让我们彼此谅解”的冲动,也产生了一种“早看到的话,很多事都会非常不同”的懊悔。真相也确实让露丝找到“为自己写作的理由”,但不是唯一的理由,更重要的理由是她在母亲手稿的“真”中,感受到了从宝姨身上传承下来的“爱”。
“宝保姆说,过去无非是那些我们选择记住的事情。”[4]290这句话具有十分重要的象征意义。我们选择记住的事情,就是我们的过去。重要的不是我们选择记住了什么,而是这些“被记住的事情”是如何表征我们“选择”的动因的。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记住这些事情,而不是别的事情。所谓“真相”,不过是我们的记忆构建起来的一种“表象”,我们赋予这些表象以什么样的价值,才能真正说明“过去的事情”在我们伦理判断中的意义。“她们可以选择不再躲避,翻检过去的伤口,感受那时的痛苦,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们知道幸福躲藏的地方,幸福并不藏身在某个山洞或是某个国度,而在于爱情,在爱里自由地付出和给予,爱情始终都在。”[4]290感受到“真相”中深深隐藏的“爱”,才是母女和解的真正契机所在!但仅仅是“感受”,还不足以解释母女和解的根本原因。只有因为“爱的感受”而带来的理解上的升华与透彻,才是母女和解的根本原因。那么,这种“理解上的升华与透彻”又是怎样的呢?
茹灵一直没有记起母亲的姓和名。几经周折,露丝才终于知道了她的外婆,那个她们称之为“宝姨”的人,叫“谷鎏信”。“谷”,与“骨”同音,“这个姓氏始终都在身边,就像山谷的缝隙里藏着一块小小的骨片”;“鎏信”,与“流星”相谐,“就像流星划过地球的大气层,燃烧着,在露丝心上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记。”[4]288露丝的外婆叫“鎏信”(而在真实世界中,外婆叫“谷静梅”),“信”的意思是真实,“鎏信”的寓意是“真诚”!笔者认为,谭恩美如此煞费苦心设计外婆的姓名,是有特殊用意的。
在母亲的手稿中,宝姨(外婆、接骨师的女儿)就是一个渴望自由,爱得很真诚、爱得很热烈的人,她可以在无法品尝生活所有滋味的情况下,将伴随女儿的成长作为她生活下去的全部理由。在谭恩美的笔下,宝姨、谷鎏信、接骨师的女儿,就是“真”与“善”相统一的文学化身。露丝的中文名是“如意”(“如意”,即客观状态与主观欲求的完全一致,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完善”),英文名是“Ruth”,是英文“Truth”(真实、真理)的截取。谭恩美希望“露丝”(也就是谭恩美自己)能够传承宝姨身上“真”与“善”相统一的性格(“骨”是小说一个章节的标题,与“谷”同音,英文表达是“Character”,即“性格”)。
小说的结局,也是对露丝在将母亲送到米拉马庄园后所提出的一个根本性伦理问题的回答。在露丝把母亲安顿在米拉马庄园之后,露丝对自己说,“但愿母亲住在米拉马庄园能快乐就好了。”但是,“露丝一时想不出,人怎么才会快乐。你会因为一个地方而快乐吗?或者为了别人而快乐?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感到快乐呢?你只需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后伸手穿过重重浓雾去抓住,这样就够了吗?”[4]256这样当然不够,浓雾在前,你怎么知道你抓住了什么呢?你抓住的,就是你想要的吗?“真相”的力量,就是能够让人有勇气走入、穿过“爱”的浓雾,抓住“自由”和“真诚”。“爱”的真相,可以让人们爱得更自由,爱得更真诚!爱,就像雾,她看不透,摸不着,但她会被我们呼吸,沁人心脾!②“雾”在《接骨师之女》中有着深刻的寓意。宝姨说:“雾其实是两条巨龙相斗掀起的水汽,一条是火龙,一条是水龙。”宝姨和茹灵都属龙,宝姨是火龙,茹灵是水龙。我们有理由认为,“雾”是母女之间的爱的象征。爱,始终都在!以“爱”为纽带才能实现“真”与“善”的统一,这种理解上的升华与透彻,才是母女和解的根本原因。这就是《接骨师之女》之所以超越谭恩美前面三部小说的地方。
茹灵与宝姨之间伦理关系最终的正常化,体现在茹灵内心里对宝姨身份的认可,并以书写的方式,表达她对母亲的忏悔和爱;露丝与茹灵母女之间的关系正常化则外化为行为。读懂了母亲的经历之后,露丝明白了母亲的爱,也理解了母亲为什么给自己起的中文名字叫“如意”,原来是“放了这许多心意在里面”,意思就是“事事遂心愿”[4]272。读懂了母亲的历史,也就了解了母亲的苦心。两人的交流,不再需要沙盘,或者“宝姨”这个鬼魂的存在,而是直接打电话表达相互的谅解。
得到改善的不仅仅是母女关系,还有露丝与亚特之间原已走入低谷的情侣关系。露丝与亚特同时敞开心扉,这对伴侣之间的交流更加深入,关系更加亲密和谐,让露丝感觉自己“有个爱自己的丈夫,两个非常喜欢自己的女儿,跟老公共有一栋房子,有亲密的朋友……”[4]282同时,唐先生在负责翻译茹灵的故事的过程中,也爱上了茹灵。“爱”的书写和传承不仅实现了与母女之间的沟通,让女性历史得到传承,母女关系得到改进,同时也改善了两性关系。而“爱”的书写所揭示的恰恰是谭恩美小说创作所力图发出的女性伦理的最强音,即面对关怀伦理与公正伦理的紧张关系,希望引起对主流公正伦理取向的反思,呼吁重视关怀伦理。
前述吉利根有关女性伦理学的实证研究表明:关怀伦理取向与公正伦理取向之间“存在的高度显著的差异是与性别有关的,女性关怀道德取向占优势的人数比男性多,而男性则具有公正占优势的道德取向者比女性多。这种性别差异达到非常显著的水平,既存在于所有的被试故事情境中,也存在于所有的被试年龄层次中”。[6]这充分说明,关怀伦理观是一种女性伦理观。与公正伦理观不同,关怀伦理观聚焦于疏离、分开、遗弃或冷漠等问题。《接骨师之女》中,“宝姨”被家族抛弃,失掉了媳妇的身份,更失掉了母亲的身份;因为语言障碍,茹灵被美国主流文化抛弃,成为边缘群体;露丝充当鬼影写手,自己写的书居然不能署上自己的名字,露丝游离在社会的边缘。三代女性,都是被“遗弃”的人类个体,最后都以书写的形式表达了女性丰富的内心世界。如果说宝姨的书写是因失声变哑逼出来的,茹灵的书写是因华裔女性被主流文化边缘化而不得已的选择,露丝则是主动地从原来的捉刀代笔变成为自己而书写。露丝开始下笔写作,觉得是“写给她的外婆,她自己,还有那个将成为自己母亲的小女孩”。[4]290露丝找到为自己书写的理由之后,每年八月份的规律性失声消失了,这意味着她不再沉默,也不再需要沉默。
在小说的尾声,“露丝跟外婆肩并肩一起开始写,文思泉涌,她们合而为一,六岁,十六岁,四十六岁,八十二岁。她们记下发生的一切,发生的原因,带来的影响。”[4]290露丝开始为“爱”而书写,书写外婆,书写母亲,书写自己,书写三代女性、两对母女“爱”的故事。这就是谭恩美创作《接骨师之女》的过程,它不仅是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是对“依恋与关爱”的经验的一种论说与反省,更是对女性关怀伦理的一种艺术阐明。关怀伦理学“是在经验、对经验的反省和关于经验的论说的基础上,发展一种对最基本的也是最全面的价值观的了解”。[7]6正是因为她独到、深刻地书写了“失语且被边缘化”的人类个体在“主体性寻求”、在爱的呼唤中遭遇的伦理困境,以及走出困境的具体方式,给读者提供了“同情式理解”的感性材料,丰富了读者的精神世界。《接骨师之女》描述了爱的付出与回应的经验历程,刻画了“真”与“善”相统一的可能路径,对于阐明关怀伦理视角作为一种与公正伦理视角并立的伦理立场有着重大的意义。
康德认为美的艺术有三种,即:语言的艺术、造型的艺术、感觉游戏的艺术。“语言艺术就是演讲术和诗艺。”“诗艺是把想象力的自由游戏作为知性的事务来实行的艺术。”“诗人预告的只是一种娱乐性的理念游戏,但它却为知性提供出如此多的东西,就好像他本来就只是有意在促进知性的事务似的。”[8]361小说家,也具有“诗人”一般的艺术气质,力图通过他/她们的“想象力的游戏”去促进知性的事务,这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哲学根据所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西方文学批评界发生了一场“伦理转向”,文学作品的道德意味与伦理价值,重新受到了重视。“伦理转向”“使我们将文学看成一个探讨特定场景下人类价值如何起作用(或没有起作用)的场所,这包括承认文学经常展示价值冲突,提出不同价值的选择及伦理判断的终极立场等问题。”[9]从作者的角度来说,伦理关怀关注的是人在人际交往的特定情境中的原则选择与理性判断。从文本的角度来说,以现实为蓝本或指向的文学作品,以其独到的情境刻画能力,相比现实境况而言,更能彰显伦理关怀所面临的特殊境遇,更加凸显人在面对特定情势时的选择困境。而从读者的角度来说,在阅读文学作品的过程中,读者会“直面”特定的个体或群体在特定时期、特定情景中遭遇的伦理困境,与“他/她们”一道“经历”伦理判断、价值选择的纠葛与彷徨,“感受”他/她们走出伦理困境时的平和与舒畅。文学作品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交流媒介,这意味着读者可以通过作品与作者进行伦理对话,也同时意味着文学作品可以被放置在伦理学的透镜下细细品尝。
如吉利根所言,确实存在两种不同的道德声音,但是由于公正取向的伦理观声音过于强大,关怀伦理观的声音被压制了,使得我们忽视了本应为我们所重视的东西。《接骨师之女》用她细腻的笔触、深刻的描写阐明了“依恋”、“关爱”与“回应”的伦理意义,促使我们透过这部小说反省自身的伦理观。公正伦理观只能解决人际关系中外在的、表面的、形式上的问题,它未能触碰到活生生的生命本身,只是为生命的外在活动划界。只有关怀伦理观才能解决人际关系中内在的、深层的、实质的关系,解决生命本身的问题,才能真正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心灵相通”。这正是《接骨师之女》作为一部伦理小说的重要价值之所在。
[1]邹建军.“和”的正向和反向——谭恩美长篇小说中的伦理思想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2]张璐诗.华裔作家谭恩美专访:我是一个美国作家[N].新京报.2006-04-14.
[3]杨欢欢.女性主义关怀伦理视野下的《接骨师之女》[J].淮海工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1).
[4]谭恩美.接骨师之女[M].张坤,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5][美]卡罗尔·吉利根,等.描绘道德的图景:女性思维对心理学理论与教育的贡献[M].李爱民,杨启华,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12.
[6]岑国桢.吉利根对道德认知发展理论的修正[J].心理科学,1992(4).
[7][美]弗吉尼亚·赫尔德.关怀伦理学[M].苑莉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8][德]康德.康德三大批判合集(下)[M]//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9][美]詹姆斯·费伦,唐伟胜,译.“伦理转向”与修辞叙事伦理[J].叙事(中国版第二辑).2010(4).
责任编辑:立 早
Amy Tan’s View of Caring Ethic:a Review to 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PENG Feng-chun,JIANG Xin-xi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Xiangtan University,Xiangtan,Hunan 411105,China)
Amy Tan said she would try to respond to some ethic issues.In her fourth novel,The Bonesetter’s Daughter,she tells a story of three generations of women,having described a grand emotional history of women.The lost of female subjectivity and the disorder of ethic relationship represent both the falling of caring ethics and the tense relationship between caring ethics and justice ethics.In this novel,the special meanings of caring ethics are revealed to illuminate that the caring ethics is significant in solving conflicts,therefore,make a change to the cognitive structure,in which the justice ethics is prevailing.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presents a possibility of combining“true”and“kind”with the bond of“love”.The practice of“writing”,especially,female’s“writing of love”are given special ethical significance,so as to calls for focusing on the positive side of caring ethics.
Amy Tan; The Bonesetter’s Daughter; female ethics; caring ethics;justice ethics
I0-03; I106
A
1001-5981(2016)02-0115-05
2015-09-30
1.彭逢春(1973-),女,土家族,湖南龙山人,文学硕士,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从事欧美文学研究; 2.蒋欣欣(1977-),女,湖南邵阳人,文学博士,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本文是湖南省教育厅项目《离散作家的死亡意识——以谭恩美和张岚为例》(项目编号:201415000203002)和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美国后民权运动时期少数族裔小说中的记忆研究》(项目编号:13CWW031)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