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晓川,第环宁
(1.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2.西北民族大学 发展规划处,甘肃 兰州 730030)
明清小说评点中的“趣”论
于晓川1,第环宁2
(1.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2.西北民族大学 发展规划处,甘肃 兰州 730030)
[摘要]“趣”是中国古代文学、艺术批评的重要范畴之一,明清小说诸家评点以“趣”评点小说,丰富了“趣”范畴的内涵。小说评点中的“趣”与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人密切相关,可以从两个层面理解:以愉悦心理为基础,对情景再现的生动如画、人物形象表现的传神灵妙以及情感表现的放任自然;文本因艺术技巧的使用而产生的谐趣化的风致与情味。小说评点中的“趣”范畴具有主观性,与审美主体的内心体悟相关。
[关键词]“趣”;小说评点;愉悦;人物;艺术技巧;美感
①
②
“趣”是中国古代文学、艺术批评的重要范畴之一,也是最能体现古代文艺理论范畴多义性特点的范畴之一,“其延展出的子范畴有上百个之多”[1]。“趣”在南北朝时期进入文艺批评领域,至明清时已成为文艺批评中的常用范畴,学界对其在诗、文、词、曲等各体文学中的理论价值已多有探讨,然而对小说评点中的“趣”却鲜有关注①南昌大学胡建次认为“趣”是中国古代文论的核心范畴之一。。小说评点中的“趣”并不是每一种用法都关涉理论和美学,但叶昼、李卓吾、金圣叹、毛宗岗父子、张竹坡、脂砚斋等人以“趣”评点文本,将其带入小说理论中,这些“趣”之用法有很多值得进行文学批评、审美维度的探讨。
一
学界较早关注到小说评点中的“趣”问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有叶朗[2]、敏泽[3]、李欣复[4]等学者,惜都是点到即止②叶朗先生认为叶昼强调小说要给读者以审美感受,即“趣”,以金圣叹所言“极趣之笔”为小说语言的幽默性、喜剧性;敏泽先生认为李贽在《水浒传》的评点中(现学界多倾向为叶昼评点),反复使用的“趣”为审美概念;李欣复先生认为叶昼以“趣”为小说立论。。王运熙、顾易生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通史》(明代卷)注意到李贽、叶昼在《水浒传》评点中“趣”的问题[5],本世纪初陈洪先生对容评《水浒传》中的“趣”论做了较为详细的解析,将其理解为“由作品情趣所产生的艺术感染力”[6],这些推进了小说评点中的“趣”理论研究。这些学者多关注容与堂《水浒传》评点的“趣”论,事实上其他如金圣叹批《忠义水浒传》、毛宗岗父子批《三国演义》、脂砚斋批《红楼梦》、张竹坡批《金瓶梅》、卧本《儒林外史》等,都多有以“趣”作评,其内涵也是极为充实丰富的。
诸家小说评点中,“趣”一词可见于某一情节中的人物对话评点。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贾母因为宝钗过生日,出资在家里办酒戏。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又详向宝玉讲其中《寄生草》填词的好处,宝玉听了对宝钗赞赏不已,林黛玉在旁却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此处有夹评曰:
趣极!今古利口莫过于优伶。此一诙谐,优伶亦不得如此急速得趣,可谓才人百技也。一段醋意可知。
此“趣”生于小说人物语言与时、景相契合,同于笑话中的“对景”。黛玉将戏名《妆疯》化用来教训宝玉好好看戏,用其谐意既道出宝玉看戏时说说点点的聒噪,又暗表黛玉对宝钗受赞的不满,其聪慧、敏捷使评点家叹服。除《红楼梦》外,《金瓶梅》《水浒传》*《金瓶梅》亦有同样评点法:那婆子掩口冷冷笑道:“你老人家‘坐家的女儿偷皮匠──逢着的就上’。一锹撅了个金娃娃,还要寻他的娘母儿哩!此处有金夹批:“趣绝,恰合。”《水浒传》第四回鲁智深大闹桃花村时,连耳根带脖子猛捣一拳,打得那大王叫一声道:“甚么便打老公!”鲁智深回道:“教你认得老婆!”容与堂夹批“趣”。《三国演义》亦多有对景生趣者。《三国演义》“曹操煮酒论英雄”一段,云长、张飞二人担心刘备,闯入园中“特来舞剑,以助一笑”,引操笑曰:“此非鸿门会,安用项庄、项伯乎?”曹操又命“取酒与二樊哙压惊”,此处有两处夹批:
语甚趣。
语更趣甚。樊哙不容有二,今乃与樊哙有三矣。
因关、张二人恐曹操生歹心,为护刘备,欲以舞剑示威。曹操一语抛出,以当年项羽、沛公之事调侃,甚为切合其景其事。
《水浒传》塑造了很多个性鲜明的人物,“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7],其中关于李逵的不少言语片段令人忍俊不禁。第四十回宋江等捉了黄文炳,众人相聚聚义厅,聊天中李逵跳将起来痛快直言:“放著我们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被戴宗喝住痛骂:“铁牛!你这厮胡说!……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这颗头来为令,以警后人!”李逵道:“阿呀!若割了我这颗头,几时再长得一个出来!”头割掉固然不能长出,这恐是连小童都知晓的常理,但正是这荒谬之语愈显李逵欲罢不能的率直,此处评点家以“趣甚妙甚”作评。《三国演义》第一百零四回有一段“死诸葛能走生仲达”的精彩叙述,车上木制假孔明将魏兵吓得“魂飞魄散,弃甲丢盔,拋戈撇戟,各逃性命,自相践踏,死者无数”,司马懿狂奔五十余里后,以手摸头曰:“我有头否?”此处有两处夹评曰:
惊极逼出趣语。○如无头尚然会走,则陨星安得便死?(毛夹批)
惊吓之中,趣语不由自出。(渔评)
若无头必然不可行走说话,因极度惊吓故得此言,与李逵问头割掉何时长出同属谬问,的确引人发笑。*此类谐趣亦见于《水浒传》第十九回济州府差黄安破梁山泊,黄安却在金沙滩被一干小船围住,只听人喊:“黄安留下了首级回去!”此处有金夹批曰:“趣语绝倒。留下首级,如何回去?且留下首级,回去如何吃饭耶?”
诸家评点中,“趣”除用于人物,亦见于事件评点。《红楼梦》第十五回秦钟与智能得机会亲近,“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的不敢动一动。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撑不住笑了”此处有庚辰本侧评曰:
请掩卷细思此刻形景,真可喷饭。历来风月文字可有如此趣味者?[8]
评点家颇觉有趣,提醒读者据文字“掩卷细思”,想象此等情景。行云雨之事被人窥见已大不雅,更何况被悄无声息捉住,则当事人必惊恐至极,然来者竟只是捉弄甚而“嗤”地一声笑,“言情戏”忽而变“悬疑片”继成“滑稽剧”,而这捉弄恐怕也只有宝玉能为之,其间人物心理的疾速转换、文本对情景的形象呈现的确妙极。《红楼梦》第二十回有一段宝玉为麝月篦头的描写:“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这一描写虽寥寥数笔,却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般将场景还原,极富画面感,此处有庚辰本侧评曰:“好看,趣。”《水浒传》第七十四回李逵到寿张县认认真真“把绿袍公服穿上,把角带系了,再寻皂靴,换了麻鞋,拿著槐简”,要过一回知县的瘾,著两个牢子装作厮打告状后,李逵断案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此节像极小童玩过家家的游戏,令人捧腹,容评曰:“千古绝唱。”容与堂本、袁无涯本在此段故事前后用了十余处“趣”“妙”字作评。
上文所引各条小说片段若单独拈出,稍加编排,亦可作笑话来看。我国古代笑话渊源已久,至明清时期已有笑话集大量出现,小说中亦常有各类笑话穿插,《红楼梦》中薛姨妈甚至总结过讲笑话之“道”:“笑话儿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黛玉“妆疯”、曹操“此非鸿门会”之语因用了“对景”获得喜剧效果,李逵侨扮知县更接近民间笑话中对痴愚之人的嘲诮桥段。以此角度来看,以上评点中所用之“趣”,首要是包含了令人兴奋的某种意味。读者无需具备较高的理论修养、鉴赏能力或高雅的审美情趣,只需粗通文字,便可同评点家一样从中获得阅读乐趣。
但稍加考量便会发现,诸评点家以“趣”作评并非仅源于这些小说片段本身的“启颜”、“解颐”之功效。《红楼梦》中不少众人聚会讲笑话、相互调谑的片段比前文所举之例更易引人发笑,但评点家绝少以“趣”作评。《水浒传》写鲁智深、史进、武松、李逵等人之粗鲁豪爽,惟有李逵获得了评点家的青睐,虽然作者在进行文本写作之时,的确将李逵塑造成了一个客观上更具喜剧效果的人物,但总体看来评点家仍是基于对整个文本把握,对李逵人格、个性进行判断,对其所显现的言语、行为以“趣”评之。以上“头何时长出”的叹语绝不能从第二人口中出来,捉弄秦钟者若换作贾琏势必有另一种结果,而“妆疯”之语若出自宝钗必不显醋意,这些谐趣均与人物性格关联紧密,非李逵、宝玉、黛玉等不可得;而宝玉、麝月于镜中相视、动作还原于文本中前后对读,则“趣”味更为浓烈。正是基于对文本人物群体、个性特征以及故事的整体鉴赏,评点家作出了“趣”的评判。因此或可认为,小说评点中的“趣”基于文本使读者产生的愉悦之情*这种愉悦之情张法在《中国美学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3-234页)中解读为“快活”,是对阅读审美心理的深层挖掘,可备一说。他认为戏曲小说不同于传统美学的独特特征之一为阅读美感,而“快活是阅读的基本美感,这美感是由作品中人物、事件、情节等本含的各种具体情感所引起的”,在本质上是“与具体感受的乐的叠加,形成‘乐’,形成‘笑’”,以及“基本感受的乐与具体感受的苦、痛、惊、急的叠加,形成复杂美感”的二重情感。“在共时上,以基本乐感微基础背景,突出具体情感,使之尽量发挥,达到最大张力;在历史上,具体情感本身先惊后喜,先急后慰,惊与喜、疑与快、急与慰达到最大张力。在这二重张力的极致中,获得最大的阅读审美快感。”,一方面,指作品情景再现的生动如画、人物形象表现的传神灵妙。秦钟强与智能行风月之事受到宝玉惊吓、打趣,麝月、宝玉镜中对视、手语对话,李逵假扮知县办案等诸事与言语,都是文本根植于现实生活而来的极具生气的传神妙笔,是基于世上本无有之事进行艺术处理,画人肖人,写物肖物,叙事“骇杀人,乐杀人,奇杀人,妙杀人”(第六十一回金夹),取得活泼泼有强烈感染力的艺术效果。另一方面,“趣”显现为人物性情及情感表现天然无矫饰而致的自然韵致。《水浒传》第三十七回金批直呼:“李大哥来何迟也,真令读者盼杀也,想杀也”,第五十二回又有容眉批曰:“趣事趣话趣人,无所不趣”(容眉),如此的偏爱基于什么呢?诸家批点中已道出:“任天而行,率性而动”、“天纵之也”(七十四回容夹)、“一派天机,妙人趣人,真不食烟火人也”(第七十五回容末评)、“口中纯是天籁”(第四十回金夹),并非李逵真的不食人间烟火,而是李逵行事言语毫无矫揉造作,与人交往真挚坦率,逻辑简单,爱憎分明,其言无忌,其心赤诚,这无论是在英雄亦各有心事的《水浒传》里,还是在在人事纷杂的现实生活中都极为难得。经容评拈出后,李逵这一形象深为人赏知,以致在后世的小说中,“‘有趣之莽汉’成为模式化的形象,如牛皋、程咬金等”[9]。对这一形象的高度认可,体现了评点家对从心而至,发乎天然的自然之美的追求。
这种追求在《红楼梦》评点当中亦有呼应。第四十八回香菱学诗一节中,香菱喜滋滋从黛玉处领了题目要练习,又要新读杜诗,“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两首。如此茶饭无心,坐卧不定”,宝钗调侃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引的你,我和他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此处有庚夹评曰:
“呆头呆脑的”有趣之至!最恨野史有一百个女子皆曰“聪敏伶俐”,究竟看来,他行为也只平平。今以“呆”字为香菱定评,何等妩媚之至也。
此处庚夹评“有趣之至”,“趣”生发的原因不在人物心性机敏聪慧,而在“呆”,在于全身心投入作诗的痴迷状态。评点家认可黛玉聪敏唇锋产生的“机趣”,而香菱的“本来呆头呆脑”的自然天真似更足珍惜。这“呆头呆脑”的香菱,仿佛与虎头虎脑、“稚子”*见于《水浒传》第五十二回,罗真人道:“你见二人么?”李逵立在手帕上。罗真人喝一声“起。”那手帕化作一片白云,飞将起去。李逵叫道:“阿也!”此有金圣叹夹批:“稚子之声。”般的李逵成奇妙映衬,李逵之“稚”仿佛不食人间烟火,香菱之“呆”反倍增妩媚——这是某些心性机敏之人永远求之不得的别样美感,而这种自由放任、浑然天成的审美追求在容与堂与庚辰本的评点家之间产生了共鸣。
二
源乎人之“趣”,似乎应以天然、无机心为上,但小说这种文体的艺术魅力除了在于塑造典型人物形象,还在于其情节的起伏波折与结构的巧妙安排。诸家评点亦在有限的篇幅内对“趣”与文法进行了探讨。
一些评点家认为,“不相反则下文之事不奇,不相引则下文之事不现”[10],小说文本通过对比、对应等文法的使用,在情节的呼应、人物形象的反衬、写作技法的对比中能产生“趣”之效果。《三国演义》第五十五回有毛宗岗回前评曰:
吕布送女,送不过去,为撞着拉亲的曹老瞒;孙权追妹,追不转来,为遇着接亲的诸葛亮。袁术讨不成媳妇,止折了一个媒人;孙权杀不得妹夫,干赔了一个妹子。前后遥遥映像成趣。*毛评中“相应成趣”“相映成趣”“映像成趣”等语有三十余处。
评点家认识到作者以事见人之法,即以相近事件为关节点,通过不同人物的言行、处事及结果的比较,塑造人物特点、凸显个性,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丰盈。张竹坡批《金瓶梅》则注意到了“佛事”与“道事”映衬、前文之由头与后文之结果呼应的写法:
篇末偏于道家法事之后,又撰一段佛事,使王姑子彰明较著,谈一回野孤禅,与上文道事相映成趣也。然而三十二祖投胎,又明为孝哥预描一影。则孝哥生几露,而西门死几发矣。可畏哉,玉皇庙寄名,接王姑子谈经,与后千金喜舍,接二姑子印经,又是遥对章法。(第三十九回)
除情节、人物可相映照、对比,写作技法亦可如此。《水浒传》写潘巧云假借为母还愿到报恩寺与和尚裴如海私会时,详细绘写了和尚如何将潘巧云“引到水陆堂上”“引到地藏菩萨面前”“引到僧房里深处”“引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引到一处楼上”等,可谓“针针相接,梭梭相逐”(金夹批),用尽笔墨。待石秀欲自证清白、杨雄欲了结此事时,文本却仅以“把妇人一引引到一处古墓里”数笔带过。此处有金圣叹夹批云:
前日一引二引三引四引五引,今日只一引,回合成趣。(第四十五回)
前文详“引”数回,既是写裴如海为与潘巧云私会设下的层层铺垫,亦凸显裴、潘二人私情的隐秘与不堪。后文“一引”之略则切合杨雄了结此事的焦急情绪,在技法上又避免了行文冗长与重复。以上诸评点家所言照应的方法略有不同,但同样都产生“趣”味。
而文势起伏曲折,叙事、写人不平直亦可生“趣”。《水浒传》第九回写林冲在草料场听得差拨三人算计时,心中忿恨,终对“自幼相交”的陆谦下了杀手。文本叙述林冲杀他人皆“一枪戳死”,而杀陆谦之时,“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用脚踏住胸膊,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著”,便开始喝骂,连番对话后“把陆谦上身衣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此处有容眉批曰:
杀得快活,杀得快活,若如那两个也一枪戳死,便没趣了。
的确,文本叙述中的一“喝”、一“骂”,先使林冲将长期以来内心的郁结、痛恨情绪一泄而下,一“踏”一“剜”,方使小人得惩,英雄复仇,满足了读者的阅读期待,评点家以“若……便没趣”作评,是对文本中“曲”的艺术处理方法的肯定。这一点毛宗岗与容评有一致的认识,《三国演义》毛评第三十八回回前评对玄德访孔明之“曲”有长达三百余字的解析:
玄德第三番访孔明,已无阻隔,然使一去便见,一见便允,又径直没趣矣。妙在诸葛均不肯引见,待玄德自去,于此作一曲。及令童子通报,正值先生昼眠,则又一曲。玄德不敢惊动,待其自醒,而先生只是不醒,则又一曲……文之曲折至此,虽九曲武夷,不足拟之。
前两番访孔明已受阻,第三番又颇费周折。文本情节的缓慢推进,甚为繁缛的文字阻隔都不断诱发读者阅读欲望,毛评将文本叙事的曲折之处详尽列举,认为“虽九曲武夷,不足拟之”,“使一去便见,一见便允,又径直没趣矣”,这与容评所言“若如那两个也一枪戳死,便没趣了”是为同一机杼*《儒林外史》第九回卧评亦云:“且文字最嫌率直,假使两公子驾一叶之扁舟,走到新市镇,便会见杨执中,路上一些事也没有,岂非时下小说庸俗不堪之笔墨,有何趣味乎!”。
以上关乎“趣”的评点,已经进一步从浅层的兴奋心理表述深入到小说写作的技法及由此带来的审美性方面。中国古代文论中,妙于文字的文章家使用曲折笔法能使文章“宛转纡徐,含意深远”、含有“无限意思”[11],与文章理论不尽相同的是,曲折笔法在小说中则使故事情节波澜起伏、人物形象丰盈立体,进而增加了整个文本的可玩味性,亦使读者在不同的情节、故事节奏中紧张转换各种情绪,体验在现实生活中难以感受的复杂情感,享受阅读快感。作为一个有较高鉴赏水平的评点家,张竹坡甚至感言:“读《金瓶》,必置名香于几,庶可遥谢前人,感其作妙文,曲曲折折以娱我。”(《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他“置名香于几”遥谢前人,自是充分体会了此等“曲折”妙处。
闲笔亦可成趣。“所谓‘闲笔’,就是用点缀、穿插的手段,打破描写的单一性,使不同的节奏、不同的气氛相互交织,从而加强生活情境的空间感和真实感。这样的描写,就有意趣,就是审美的描写”[12],“千古稗官家不能及之者,总是此等闲笔难学也”(《金瓶梅》第三十七回回首总评)。虽是难学,诸经典之作均擅用闲笔,诸家评点也十分关注闲笔之妙。《水浒传》第六回写一众泼皮与鲁智深在廨宇中饮酒说笑,正喧闹间听得门外老鸦哇哇地叫。中国汉文化中鸦叫似乎多视为不吉,听得此声,泼皮们认为要“犯口舌”,于是齐声扣齿念咒:“赤口上天,白舌入地”(第六回)。此处有金圣叹夹批曰:
叩齿为禳,不知始于何时,乃此时已有之。然定是泼皮教法,非士大夫所宜有,乃今此法,遍行上下,为之一笑。
又有容眉批曰:
闲得有趣。
一帮自诩“过街老鼠”“青草蛇”、长于劫财吃酒的泼皮汉子因了鸦叫而齐声叩齿祈祷,文本将这一画面描摹得令人忍俊不禁。而这一“扣齿”看似无关主旨之碎小事件,但最终引出鲁智深疑问,众人寻鸦叫、寻梯摘鸦窝,继而有了“花和尚倒拔垂杨柳”之奇观,为后文鲁智深行走天下作了铺垫。《三国演义》第二十二回写刘备欲请袁绍出兵退曹,作难之时陈登献计,请郑玄书于袁绍,此时引出郑玄与刘备渊源,又特记郑康成“家中侍婢,俱通《毛诗》”之风雅佚事,毛宗岗夹评曰:
忙中夹叙此一段闲文,趣甚。
此处闲笔使得文本节奏急中放缓,又补出刘备“在涿郡时,已曾师事之,及为徐州牧,时时造庐请教,敬礼特甚”的渊源,“闲”而“不闲”。第四十七回“阚泽密献诈降书庞统巧授连环计”,叙写两军对战,一面是能言有胆的阚泽领了诈降书,扮作渔翁,驾小舟望北岸而行,“是夜寒星满天”,一面是蒋干往周瑜寨中探听虚实,在庵内寝食不安,“是夜星露满天”,此两处有毛宗岗夹批:
闲笔点缀得妙。
与阚泽渡江时一般景致。一在水边,一在山边,各有闲趣。
文本叙阚泽与蒋干,既是对个体在故事背景下的细描,又是两军对阵之时的隐秘较量。将这些加入一两笔“寒星满天”的景致,仿佛是镜头由近拉远,增加了故事的画面感,又仿佛带领一众读者到历史的苍穹中闲看英雄纷争。《红楼梦》浓笔重彩写过元妃省亲时大观园的种种美景奇观,甚为端庄肃整,到第二十七回写黛玉疑心宝玉恼她便日夜神伤,特插入芒种时节大观园中女孩们热闹祭饯花神之事,庚本有评:
数句抵省亲一回文字,反觉闲闲有趣有味的领略。
满园里绣带飘颻,花枝招展,寥寥数笔,景象如画,冲淡了前文黛玉错疑宝玉不开门带来的幽怨凄冷。黛玉神伤落泪之时,外面的世界却活泼生机如旧,甚至还较前多了些玩耍的乐趣,那些园子里的女孩们一个个欢声谑语,两厢对比,自是叫读者领略了一幅世情画卷。
评点家根据自身的阅读体验对文本创作进行批评,他们看到了“闲笔”恰当使用对增强小说艺术效果起到的良好作用,但也有辩证思考。《水浒传》第一百一十回写宋江与卢俊义受封出城,见街市上一个汉子手里拿着“胡敲”,“两条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牵动,那物便响”,宋江有感作诗云:“一声低了一声高,嘹亮声音透碧霄。空有许多雄气力,无人提挈谩徒劳。”此处有容眉批云:
此段虽闲适有趣,毕竟无谓,删之为是。
且不去考量容评此片段“删之为是”对文本批评的准确与否,单看评点家认识“闲笔”与文本创作的关系,这恐是评点家们少见的否定性评判,容评认识到“闲笔”最终应为文本写作本身服务,如果脱离这一目的,那么虽“趣”仍不应保留。这在小说评点中是难得一见的明确理论认识。
以上诸评点家所提点“曲”法、“映照”“闲笔”成趣之说,虽不似“草蛇灰线”“羯鼓解秽”“狮子滚球”“章法”“白描”等“最能体现中国传统小说批评之特色”[13],却也可使一般读者对文本的艺术性有更为充分的把握,从而体会深层次阅读带来的快感。对学问方法,朱熹曾有“嚼破果子”之说:“如吃果子相似,未识滋味时,吃也得,不消吃也得,到识滋味了,要住,自住不得”,“须是与他嚼破,便见滋味”[14],说的是读诗,却道出艺术鉴赏美感活动的共通性。小说评点无疑就是在读者沉潜于各色人物构筑的故事情节之后,又帮助读者“嚼破果子”,使其充分认识到写作的文理章法、结构布局、叙事描摹等多方面技巧与文本艺术性的关系。我们或可进一步总结,小说评点中的“趣”是“作者依据自己的审美情趣对素材进行改造加工的产物,是作者打在作品上的主观印记之一”[15],是作者通过各种艺术手法而使文本具有的谐趣化的风致与情味。值得注意的是,这仍是基于阅读兴奋心理之上的升华,若抛却了这一点是难以称之为“趣”的。
三
小说评点难以脱离文本而独立存在,而“书尚评点,以能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也。得则如着毛点睛,毕露神采;失则如批颊涂面,污辱本来,非可苟而已也。”[16]本文对小说评点中的“趣”予以解读,实是对评点的“评点”,因此不能不将其还原至文本中,尽力揣度评点家所指。既要接近评点原旨,又不能过度阐释,这其中的“度”的确不好把握。前文所列举评点家“趣”论之所指,经分析后似乎依然是隔雾看花。事实上,诸家评点虽重小说之“趣”,却都没有明确指明何为“趣”,从接受主体而言“趣”似乎易感,从创作论而言却众说纷纭,难以言说透彻,袁宏道曾言:“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17],言“趣”只可“会心”而已。
既需“会心”,诸家以“趣”作评难免带有主观性,“趣”无论何时都离不开“览者”内心的体悟,心中有“趣”,方能知“趣”而与作者“会心”,享受内心愉悦。“览者”对小说所述事件的“情”“理”是否合真实逻辑进行过度辨析,便难见小说之“趣”,叶昼以个人阅读体验为重故觉“作者”“种种摩写处”尽是趣味:
李和尚曰:有一村学究道:李逵太凶狠,不该杀罗真人;罗真人亦无道气,不该磨难李逵。此言真如放屁。不知水浒传文字当以此回为第一。试看种种摩写处,那一事不趣?那一言不趣?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既是趣了,何必实有是事,并实有是人?若一一推究如何如何,岂不令人笑杀![18]
“既是趣了,何必实有是事,并实有是人?”这里带出的是文本艺术性和真实性的关系问题,“《水浒传》事节都是假的,说来却似逼真,所以为妙”(楔子回末容评),他认为艺术作品只要真实地写出了人们之间的某种社会关系,写出处于一定社会关系中的人的心理、行为、语言的特点,表现出真实的情感、意味即可,允许一定的艺术处理。于此基础上,“览者”应抛却是否真的有此事发生、应该以何种逻辑来安排情节等问题,沉潜于文本中,充分体会“事趣”“言趣”带来的愉悦。故容评抛出“天下文章当以趣为第一”的论断,认为此回(五十二回)尽处是趣,而《水浒传》当以此回为第一,主要是基于其放任、超然的人生态度和美学视角,也即“心中有趣”。以“趣”为小说立论,兼顾“不惟能画眼前,且画心上;不惟能画心上,且并画意外”[19]之论,有学者认为容评“以诗文论中的言外之意韵味说阐述小说艺术的美学特性,已经预示了后来曹雪芹小说味美论的先端和苗头”[20],这是对容评之“趣”范的理论价值的高度肯定。当然,“心中有趣”,以“趣”立论,不仅是艺术鉴赏或者文学理论范畴的问题,容评以“放屁”之语痛骂所谓“村学究”,又言“请问似出家人模样的,毕竟济得恁事?模样要他做恁?假道学之所以可恶,可恨,可杀,可剐,正为忒似圣人模样耳”[21]等语,正与李卓吾的反叛精神贴合,与明中后期的性灵思潮密切相联。
“趣”之无形、难状,“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使评点家选择不同的语言来表述近似的审美感知。《水浒传》第四十回宋江骂黄文炳道:“我知道无为军人民都叫你黄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这个‘刺!’”此处有金圣叹批曰:“妙说解颐。”而容夹以“趣”作评。拔“刺”一说显然一语双关,难得宋江有此谐趣,两位评点家都觉此话可笑,但使用的评点语言却不相同。第四十二回“假李逵剪径劫单身黑旋风沂岭杀四虎”中朱贵质问李逵为何先下山却后到约定地点,李逵辩解因“哥哥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此处有金圣叹两处批云:“恰好李逵看榜,恰好朱贵抢来,一何巧合至此,几于印板笔法矣。反说一句迟来先到,不觉随手成趣,真妙笔也”,“此等都是随手成趣”。而容与堂本却仅以“妙”字置评,另有袁无涯本评曰:“甚有挑播,不吃酒就走不动,妙话。”诸家评《三国演义》亦有诸多类似,此处不再一一列举*第三十八回、三十九回等多处亦可见此类不同。虽然不排除有些评点版本的抄袭情况,但容与堂本、金评及毛评等都是个性鲜明的文人评点,因此还是有可比性的。。总体而言,虽使用不同的评点语言,但各评点家们对显现出谐趣风致、情味的文本片段的感知是有共通之处的。
小说评点中的“趣”或已与前代其他文艺批评中的“趣”有所不同。“趣”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进入文艺批评领域。所见较早的有顾恺之《魏晋胜流画赞》中评《嵇轻车诗》“亦有天趣”,钟嵘《诗品》以“趣”评诗人及作品,“趣”多指意旨或美的风致,《文心雕龙》在《体性》《定势》《丽辞》等篇中多用“趣”范畴,有些“趣”单独使用,与意旨相关,又有“风趣”一词。唐时诗论所见“趣”不多,宋时文艺批评中的理性思辨增强,诗话盛行,文话、评点渐兴,常见“趣”说。严羽有著名的“别材别趣”说,又魏庆之《诗人玉屑》多录诗人佳句,以“天趣”“奇趣”“野人趣”等评诗,录东坡语“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词论中张炎有“意趣”说,米芾《画史》尤爱用“趣”,有“巧趣”“意外趣”“野趣”“清趣”等语。明代汤显祖也曾明确提出过文应以“意”“趣”“神”“色”为主的看法。小说评点中,一派“稚子”之声的李逵得到了叶昼、金圣叹的高度赞扬,称“李大哥”“一派天机”“一团天趣”。这些“趣”都基于主体对客观对象的深入体悟,有所不同的是,宋及之前的“趣”论常因作品所涉物、自然起,却又超越于对物、自然的观照本身,重在人与物之感应,心灵与自然的互动合一,“注重在作品生动鲜明触物而起的形象性,故与‘兴’范畴每相联言;注重在作品幽眇深微触情而起的情感性,故又与‘情’范畴密切相关;注重在作品出人意料触理而起的直悟性,故还与‘妙’范畴多相往还”[22],多与文人的艺术修养、超越世俗的哲意领会密不可分。随着话本、散曲等的盛行,文学逐渐趋向世俗化,明代尽管复古的潮流是为文坛正宗,但明人对“俚趣”的偏爱、晚明性灵思潮的影响,使得明清文学世俗化倾向更为明显。而大众对文学的接受也发生改变,看多了才子佳人的故事,普通人越来越愿意接受浅俗的、平民化的真实情感,《红楼梦》借书中人物之口道:“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23],这影响了文学的写作与批评,也使得小说评点中的“趣”论,往往离不开社会关系中的人,离不开艺术作品对处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的“人”的艺术性观照。容评李逵“不食人间烟火”“任天而行,率性而动”,庚评黛玉“急速得趣”“一段醋意可知”,评宝玉扰人风月之事描写“如此有趣”,容评林冲杀陆谦“杀得快活”“若如那两个也一枪戳死,便没趣了”等,都是着眼于作品中一个个典型形象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显现出的人物个性、情感而言,审美观照的核心在于真实的人本身,仿佛见其人闻其声历其事的审美阅读体验,满足了读者内心对自由放达、自然天真之情感的追寻。这时的“趣”往往在艺术表现、艺术构思上与“真”“奇”等密切相联,而常常远离闻见知识、刻意之修为,容评对宋江之厌,对“村学究”、假道学之恶,袁宏道所谓“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都是对这种刻意为之的否定。
如前文所言,在诸家小说评点中,“趣”亦是常用的批评语汇,以“趣”对文本所关涉的人物形象、性格、情感表现及事件等作评,既有评点家本身的主观性,亦是出于评点家们对小说本身艺术性的共同认知,“趣”亦关涉艺术技巧,创作主体对艺术技巧恰当的使用,使文本呈现一种谐趣化的情味、风致,使读者产生强烈的阅读兴趣,推进了阅读活动。“趣”的内涵在小说评点中得以充实和拓展,与前代的艺术批评中的用法有所不同,某种程度上显示了艺术批评对物与人本身关注度的迁移,本文抛砖引玉,还待于学界进行深层次的研究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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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木易责任校对包宝泉)
“Qu” in Novels Critique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
Yu Xiaochuan, Di Huann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Central Minzu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1;
Development Planning Department; Nor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Lanzhou, Gansu, 730030)
[Abstract]“Qu” is an important category in critiques of ancient literature and arts. Critiques of novelist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started with “qu” and had enriched the connotation of this very category. “qu” in novel critiques has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people in the social relationships, and can be understood from two aspects: based on merry mentality, it is vividness of scenes presentation, wonder of expressiveness in characterization and spontaneity in emotional manifestation; with the help of artistic techniques, texts show interesting styles and tastes. “qu” in novel critiques has subjectivity, and is related with internal inspiration of aesthetic subjects.
[Key words]“qu”; novel critique; delight; character; artistic technique; aesthetic perception
[作者简介]于晓川(1981-),女(满族),河北秦皇岛人,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第环宁(1962-),甘肃庆阳人,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为文艺学、古代文学理论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23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140(2016)01-01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