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与战场
——阿尔都塞中后期哲学观述评

2016-02-18 10:59
关键词:阿尔都塞哲学史哲学

张 猷

(西南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四川绵阳 621010)



哲学与战场
——阿尔都塞中后期哲学观述评

张 猷

(西南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四川绵阳 621010)

阿尔都塞是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中思想深刻且极具争议的人物。其政治哲学思想一般是在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框架中被解释的,但这样的解读方式错失了阿尔都塞关于哲学的思想的与传统哲学的关系。阿尔都塞对哲学的政治本性的阐明极具启示性,他一方面保留了传统哲学总体追问的形式,另一方面又将哲学与历史实践结合起来,并以此为基础重新阐释了恩格斯对西方哲学史的判断。阿尔都塞将阶级斗争的可能性寄托在理论斗争和意识形态斗争上的作法,对于我国当代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建设工作有一定的借鉴作用。

哲学; 哲学史; 政治哲学

在西方哲学传统中,将哲学与战场意象联系起来的著名说法有两个:一是康德将哲学比喻为 “无休止争吵的战场”[1],这是著名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经常提到的;二是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的广为人知的反对哲学与战场意象相联系起来的说法。黑格尔认为,“全部哲学史就成了一个战场,堆满了死人的骨骼”[2],这是一种错误的看法。正确的观点是,尽管哲学系统的分歧和多样性对于哲学来讲是本质性的,但是哲学最终仍然只是对一个真理的认识,是精神的自身认识。[3]现代西方哲学中,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也将这两个意象联系起来。与康德和黑格尔一样,阿尔都塞看到了哲学发展史中体系纷争的现象。作为马克思主义者,他重新规定了哲学的本性,也重新解读了哲学史上的斗争现象。他著名的对哲学本性的政治定位以及哲学-战场的说法,仍然是值得今日马克思主义者关注的。

一、阿尔都塞政治哲学思想产生的背景

对哲学的定位,一度曾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界关注的核心问题。虽然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早期,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直到斯大林等主要人物,均在不同程度上反对传统哲学的思辨形式,并认为这门学科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表现。但是随着斯大林主义的破产、所谓的人道主义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兴起,对哲学本身的性质的争辩,对哲学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定位等等相关问题,再次专题性地进入到了马克思主义学者的视野中。当时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主流看法者如卢卡奇等人,对马克思主义的重构就是从将马克思的思想定位为一种哲学思想开始的。在斯大林主义的传统中,哲学的地位问题主要是在哲学与科学的关系问题中得到讨论的,也就是在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框架下被讨论的。但阿尔都塞在此间的立场是独特的:他一方面是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坚定的反对者,另一方面他也不同意斯大林主义式的马克思主义。按照他的观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必须从斯大林主义回到马克思、列宁等人的经典文本,但不是回到《1844手稿》,而是要回到以《资本论》为代表的一系列标识着科学社会主义诞生的文本。

阿尔都塞是一位多变的思想家。[4]他思想的数次转向中最著名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发生在20世纪 60年代末70年代初。由于“认识论断裂”、“反人道主义”等激进的说法遭到党内一致反对,阿尔都塞不得不改变自己的说法。这次转变中最为醒目的概念是“哲学”。对哲学的定位,涉及到阿尔都塞对马克思主义整个理论学说的整体的重新定位。而且,正如他在回忆性自传《来日方长》中表明的那样,他的整个理论生涯无非是对少数几个论题的重复思考。[5]而对哲学本身的思考,是其中的基本问题。尽管阿尔都塞在各处都强调马克思最大的历史贡献是创造了历史科学理论,但是他本人所从事的工作却是哲学方面的,也就是致力于完成马克思未竟的、为历史科学进行的哲学奠基。

造成阿尔都塞的思想发生转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为重要的原因可以从内部和外部两个方面归结。从外部来看,阿尔都塞在其理论生涯的中早期,他的思想、表述就与法共内部的“正统”马克思主义思想产生了分歧。1966和1967年,在法共党内展开的“阿尔都塞倾向”和“加罗蒂倾向”的讨论批判,迫使他反思自己的早期思想。在国际马克思主义理论界,他的思想也引起了广泛争议,不论是误解还是正当的批评,均迫使他重新审视自己提出的一系列说法。但他思想改变的原因更多地是来自于他自身内部的理论述求:一是“断裂说”为连贯解读马克思思想发展造成了困难;二是他对自己早期的“理论主义倾向”不满意;三是斯大林提出哲学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核心地位,企图以哲学作为塑造无产阶级国家的意识形态的作法,与早期的马克思、列宁等人直接否定哲学在马克思主义中的基础地位的作法相冲突,阿尔都塞则试图调和这两种冲突的观点。于是,他担负起了对哲学进行重新定位、对马克思列宁思想进行再阐释的双重任务。

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挣扎,阿尔都塞的思想最终完成了转型。其中最重要的理论成果是,将哲学的规定从“理论实践的理论”过渡到了“政治哲学”,并缓和了“断裂说”中马克思思想的不连续,认为青年马克思和成熟马克思思想的决裂确实是科学与意识形态的决裂,但是哲学上的转变是这种决裂的过渡阶段和革命阶段。[6]从《保卫马克思》到《科学家的自发哲学》,再到《自我批判文集》等一系列文本,都收录了阿尔都塞思考哲学之本性的论文。阿尔都塞通过对哲学之政治内涵的定位,使得哲学成为了既是将理论与现实联系起来的桥梁,又是将科学与意识形态联系起来的桥梁。正如他所表明的那样,哲学是理论上的对现实的干预,是对意识形态与科学的划界区分,是意识形态到科学的必经之路。理论不是与政治无关的东西,正如Gregory Elliott所指出:阿尔都塞反对“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主要是担心其产生的政治效果,同时也十分关注自身理论的政治效果。[7]

阿尔都塞将哲学称为政治哲学,这并不是在通常意义上讲的“关于政治的哲学”。也就是说,阿尔都塞并不是要对政治领域的存在做出哲学的阐释。他想表明的是,哲学研究从根本意义上讲就是思想家以理论方式参与世界历史的生成,它本身就拥有政治的本质。在《来日方长》中,阿尔都塞讲到:“所有伟大哲学家都想要干预世界历史的进程,或是为了改变世界,或是为了使世界倒退,或是为了保存并加强世界的现存形式,以防被认为是危险的改变的威胁。”[8]因而,哲学归根到底做的事情就不是什么表面上看起来的语言批判、认识论等等旁枝末节的事情。在阿尔都塞看来,哲学是一种从整体出发的、对世界历史做出的干预活动,只是它只能从理论上干预。阿尔都塞认为,这是一种哲学对自身清醒的认识。停留在认识批判、语言批判等层面上的哲学,是一种未将自身自觉认作政治性活动的哲学,哲学本性中的政治维度在此仍然遮蔽着。由于哲学之本性是政治的,因而它便是一种占据某个立场并且与另一方相斗争的活动。据此,阿尔都塞将哲学称为“战场”。哲学史,也表现为一个斗争史。这一斗争史在两个基本的哲学派别中展开,即是在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两派的斗争中展开的。

二、哲学的政治本性

哲学这门学问本身包含着诸多古老的问题,其最为独特、最能反映这门学问本身的特性的问题便是:哲学是什么?

“哲学是什么”本身就是一个哲学问题;哲学本身就在不断追问自身、规定自身的行为中展开。这样一种循环性,归属于哲学之本性。在阿尔都塞看来,我们不可能也不需要跳出哲学来追问这个问题,“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哲学的科学或者‘元哲学’;人们也不可能彻底摆脱哲学的循环。任何关于哲学的客观知识其实同时都是哲学的一种内部立场,因而也就是在哲学中并且是关于哲学的一种论点……只有从哲学的某个特定立场出发,通过和其它现存立场拉开距离来为自己划界,才能谈论哲学一般。没有任何关于哲学的客观话语本身可以不是哲学的话语,因而可以不是以哲学内部的特定立场为基础的话语。”[9]这意味着,关于哲学是什么的问题,早已经从某个与其它哲学观相区别的立场出发在谈论了。这与科学家就他所处的科学研究领域来谈论该学科不一样,比如物理学家谈论物理学。科学家总是就一个由当时所公认的研究对象进行反思性探讨,而哲学家谈论哲学时则往往发生着相互不认同的情况。阿尔都塞认为,从某个特定的立场出发,是回答“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必要条件。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哲学研究对象的特殊性。哲学家的研究对象是总体,这个总体包含了人类的历史领域以及自然领域,哲学家对总体的研究只能从人类的历史性的生存出发。由于哲学家本身也身处于这个历史性的总体之中,所以对历史的理解本身也受到这段历史的规定。哲学的独特性就此体现出来。哲学家是身处于这个总体内部却又希望跳出这个总体对这个总体进行追问的人,但最终无法跳出。同马克思一样,阿尔都塞认为传统的哲学家超然于他所身处的历史之外并对历史进行研究的理想,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神话。哲学家不可能超出历史去解释历史,而只能参与到其中。

阿尔都塞最终将哲学看作一种干预活动,一种通过论题(Thèses)来干预历史的理论活动;一种站在历史内部提出论题、摆明立场、将之作为赌注(enjeu),最终在理论中完成对历史的重构的活动。对历史进行重构,即重构人类对于历史观念,这原本就是一种政治性的活动。不同的阶级立场将构造不同的历史图景。正如阿尔都塞在《来日方长》中回顾他一生的理论生涯时所说:“一切伟大的哲学家……总是已经考虑了政治的形势(阶级斗争的重大事件)、意识形态的形势(存在于实践的意识形态之间以及它们内部的重大冲突)和理论形势。”[10]哲学家只能置身于历史中,而不是旁观者,哲学因而便具有了政治的、实践的本性。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尽管阿尔都塞同当时许多法国哲学家一样,受到黑格尔、海德格尔等德国哲学家的影响,将哲学理论看作一种历史性的活动,但由于在本体论上的差别,导致了他们之间并不一致,阿尔都塞明确否定当时流行的以狄尔泰为源头的解释学式的历史哲学以及历史科学思想。①否定的根源,则在于对历史的本体论思想。在阿尔都塞看来,历史本身是矛盾的、多元的,它没有任何发展的目的,也不受某种机械的自然因果律支配,历史在意志与意志、力与力的对抗中展开并形成。包括哲学家在内的每个人,都在这种力的对抗中找寻自己的位置,最终完成选择并安定下来。而哲学家之间观点上的差异,比如是解释世界还是改造世界?是唯物还是唯心?其差异的根源并不单纯是观点上的差异,同时也并不仅仅是诸如时代背景之类的原因。在任何时代,都有不同的哲学观,都有哲学家与哲学家之间的争执,时代的局限性只能对某种理论构建的界限有影响,而不能导致争执。争执的根源是政治立场的差异。不过阿尔都塞的意思并不是说哲学家是会有意识地从事某种政治活动的人,而是认为哲学这种对历史整体进行筹划的活动无论如何也脱离不了政治性。即便是那种摆出一副远离政治的姿态的哲学家,或者仅仅试图解释历史的哲学家,他们的理论同样也是政治性的——当然,在阿尔都塞看来,任何伟大的哲学家均拥有对自身理论之政治性的自觉意识。

诸多伟大的唯心主义哲学家,构造出诸多“解释历史”的哲学体系,他们让历史服从各种观念本质、服从理性本质,都是他们参与进形势选择之后的结果,都是服从了某种意识形态后再从之出发对历史进行重构的结果。他们已经在历史的形势中做出了选择。②如此一来,哲学的工作就是一种划界,一种政治立场的选择站定。由于政治立场的差异,哲学中便充满了争斗,用阿尔都塞喜欢的话来表达,哲学就是一个“战场(Kampf)”[11],就是“理论中的阶级斗争”③,就是统治阶级的理论同被统治阶级的理论、意识形态与科学之间的斗争。在哲学史上,则表现为两个基本的哲学派别持久的争斗: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间的争斗。于是,恩格斯的关于西方哲学史由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斗争而构成的判断,阿尔都塞在此对其做出了新的阐释,于是对唯物与唯心的划分也有了新的标准。这已不再只是一种本体论上的标准,其中政治的要素是更为基本的。

三、作为战争的哲学史

阿尔都塞对于哲学有另外一个著名的判断:“哲学没有历史”。[12]这是指,它并不是一门独立的学问,它的发展、演化所表现出来的历史,仅仅是其它的、真正有历史的东西的反映,那就是科学。当然,受到当时法国知识学潮流的影响,阿尔都塞这里的科学概念并不仅仅指现代意义上的自然科学,而是指人类历史上一切解释自然与历史的理论化体系。

就哲学史现象来看,从来没有存在过对某问题有一致认同的时候。相反,对抗与斗争现象在其中最为显著,也是常态。与黑格尔描述的绝对精神同一化的哲学史相反,阿尔都塞对哲学史有过一段非常精辟的论断:

“哲学史的‘进展’迥然不同:在这里,新的哲学形式通过争夺统治地位的斗争,反对哪些曾经占据统治地位的哲学。哲学史就是在体现为哲学形态的各种倾向之间进行的这样一场斗争,并且始终是这样一场争夺统治地位的斗争。但是悖论在于,这场斗争的结果只是一种统治取代了另一种统治,而不是彻底消除过去的形态,即对手……这个对手从来不会被完全打败,因而从来也不会被完全镇压下去、完全从历史的存在中抹掉。它只是被统治,只是经过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被新的哲学形态所征服,然后继续生活在后者的统治之下;它作为被统治的哲学形态继续生活下来,而且理所当然地准备好一旦形势发出信号、提供时机,它就要重新出场。”[13]

就事实来看,阿尔都塞的描述是非常中肯的。哲学并没有就黑格尔提出的绝对精神而终结,没有止步于黑格尔的调和、扬弃的愿望。的确,在黑格尔以后,一度沉默的其余哲学流派又纷纷复活,从不存在着占有绝对正确地位的哲学,也不曾有任何一种哲学形态在黑格尔的哲学运动中被一劳永逸地扬弃——哲学史上的任何哲学流派都没有做到过这点。相反,综观哲学史,我们看到的是,哲学在几种形态的交替发生中重复运作。不仅黑格尔的哲学是对古希腊理性主义开端的回复,这个开端在现代的某些哲学形式中又被复活,并被赋予新的形态拥有了新的开始。所有的其余哲学都在重复,都在以新的方式重复原来哲学的各种形态,并在新的历史生活中、新的思想对抗的形势中发展出新的形态,创造出新的开端。经验论、唯理论、唯灵论,等等,均在历史中重复着自身的形态,并为自身的思想立场辩护。它们都不是在历史中凭空产生的,同样也从来没有在哲学史中完全消失过;它们都拥有自己的、某种历史性的开端,并通过这个开端重复构造着自身。阿尔都塞同黑格尔一样看到了这样一种在哲学史中永不消逝的斗争与循环,永远地对开端的重复以及在重复之中的创造,只是他没有像后者一样,将一种重复的形态和力量看作哲学史单一地朝向的目的。在黑格尔看来,尽管其余的与理性主义相对立的哲学形态也在轮回与重复,但是它们无非是那个作为主线的哲学形态在否定方面的重复。阿尔都塞则在相对的意义上描述哲学史,它没有一条主线,而是在两种力量的斗争中展开。哲学史也没有一个最终的目的,没有占绝对统治地位的单一的哲学形态。阿尔都塞在其哲学史图像的构建中力图阐明两点:

第一,哲学是由对科学的“剥削”而构建起来的,是意识形态企图争夺科学的立场、用科学来为自身辩护的一种“手段”;第二,继承恩格斯的判断,将哲学史理解为唯物与唯心的斗争,是这两股力量在争夺科学的地盘时留下的痕迹。

对于第一点。阿尔都塞对唯心主义哲学如何盘剥利用科学的论述不多,但却专门对康德式的唯心主义剥削科学的情况有过描述与批判。原因可能在于,在当时学界和社会历史背景下,康德主义式的理论,以及以权利、自由、人权、主体等为口号的资产阶级思潮运动,是阿尔都塞心目中的马克思主义的最大敌人。在他看来,科学是起源于泰勒斯,即关于自然的学问,而企图在与科学的关系中构建哲学的关键人物则是柏拉图。其次,则是中世纪直到启蒙运动发生前为止的宗教哲学。最后则是以康德理论为高潮的近现代资产阶级哲学。通过构建与科学的关系,以科学工作为剥削对象来建立起哲学、并为某种意识形态服务,在康德那里便表现为:“在它的一切变化形式中,这种哲学都表现为一门能够为科学确立权利的学科,因为它提出了权利(droit)问题,并且——通过规定科学知识的合法权利——回答了这个问题。这种哲学在任何情况下,都表现为科学的权利与界限的法律保证。”[14]在阿尔都塞看来,康德以及近代以来所提的认识的保障问题、认识论问题的起点,即“认识何以可能的问题”,并不是一个由科学本身所要求提出的问题,而是一种由意识形态要求从外部加给科学的。认识论的前提就包含在资产阶级的法律意识形态之中。

最为重要的是,“为了回答‘权利问题’,古典认识论启用了‘主体’这样的范畴……该范畴只是在哲学领域内对意识形态的‘主体’概念进行了再生产,因为它出至‘法律主体’……这一法学范畴。”[15]因此,康德式的认识论,将意识形态范畴引入到科学之中,并为之提供意识形态范畴的最终保障。之后,它将通过哲学这种“科学之科学”,将该意识形态范畴扩散到其余的人文学科中,或进一步扩散到大众的意识形态领域中——当然是通过文科教育的方式。④于是,以对科学的剥削为中介,“主体-意识”这样的范畴就进入到思想的领地中,它正好是资产阶级的法律意识形态的反映,即对自身拥有物的所有权意识,以及要为这个所有权寻求担保物的意识。康德正是在这种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支配下,将这样一种理性批判的方法引入到认识论中,并最终构建起一个认识批判的哲学体系。在认识方面,康德便企图为主体找到合法的拥有对象的界限,以及它对此对象所拥有的权利。当然,这并不是在揣测康德的心理,也并非指康德有意为某阶级服务,有意地从意识形态出发、用它来强行肢解科学,而是说这种意识形态构成了康德解读认识困境的“问题式”(Problematic),即一种受历史性的意识形态影响的、非心理学意义上的问题构造方式。

当然,对于阿尔都塞来讲,他最念念不忘的是关于“主体-意识形态”的问题。在他看来,近代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最主要的特征,就是以主体的范畴来构建其意识形态理论。主体、自由、权利等相关范畴,是这一阶级用来解决社会冲突的中介。最让阿尔都塞牵挂的是,在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中也掺入了主体范畴,它构成了当时流行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我们知道,它是阿尔都塞一生的理论对手。

此至,笔者认为重要的一点是:当康德依赖的认识论宣称自身是出于科学本身的述求而展开如此这般的追问时(阿尔都塞认为当然也指包括新康德主义、马赫、胡塞尔等人),当某种哲学宣称其构建的起点是人类的理性、人本身所固有的形而上学倾向,或者宣称是人类理性不可避免的深渊本性唤起了构建它的述求时,这些说法在阿尔都塞看来都是从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出发所构建的哲学的行为。因为他认为,哲学从来就不是从某个“内部”出发去完成理论构建,不存在“哲学本身”、“理性本身”或“人本身”这些抽象的东西,也不存在哲学本身的述求。哲学家仅仅是将各类问题通过一定方式由外部移植到了它们内部。哲学没有历史,它仅仅是另外一种存在的反映。意识形态将自身植入到科学争论、社会冲突中,进而产生了哲学,于是便成为特定的哲学历史的产物。这是哲学的本质,是哲学对自身本性的自觉。既然如此,如果要构建一种唯物主义哲学,它也必须要在这样的哲学的自我意识中完成构建。“任何哲学……都与某种实践的意识形态的‘价值’、与(在阶级斗争背景上发生的)意识形态斗争中被质疑的价值保持着有机的关系。这意味着,我们还没有谈到的那些唯物主义哲学也要服从同样的规则。”[16]

因此,唯物主义哲学要主动地意识到这场战斗的本质,也要主动地投入到这场战斗。不过,阿尔都塞又认为,尽管唯物与唯心两者都要进入这场战斗,但他们在这场以科学为中介的意识形态斗争中,却各自拥有不同的本质。这个本质的区别不是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解的、仅仅局限在本体论或者认识论上的差别,而是实践层面上的。它们之间最根本的差别就在于,唯心主义的哲学企图利用科学来构建自身的论证,并最终服务于意识形态,因而它是从科学的“外部”出发将问题强加给科学,改变科学规定自身的方式;唯物主义则服从于科学,不会对科学提论证自身合理性的问题,也不要求知识为自身提供合法性保障,等等。实际上,阿尔都塞本人也承认,他继承了18世纪启蒙运动中的法国思想潮流,对科学的理性持有朴素的信念,希望形成科学与哲学之间的联盟。[17]阿尔都塞认为,德国古典哲学那种宣称自身是从理性自身的要求出发而对科学本身进行哲学奠基的作法,持有的是一种与自然科学的理性不同的对理性的信念,其根源是意识形态。

当然,唯物主义的哲学实践是从对科学精神的朴素信念出发来构建自身的。在阿尔都塞那里,这种信念所获得的最大的成果,便是马克思的“历史科学”。在他看来,马克思的历史科学的思想集中体现在《资本论》一书中,只是因为革命形势的紧迫性和时间等原因,他并没有将之抽提出来。而还原马克思历史科学的原貌,从哲学上对之进行奠基以及辩护的任务,就是阿尔都塞为自己规定的历史任务。

结语

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人类历史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与之相伴随的是哲学也迎来一个轰轰烈烈的变革潮流,也就是一个反对单纯概念性思辨的哲学潮流。直到阿尔都塞创作的年代,这个趋势也仍然存在。如果说现代世界的精神在构建自身时有意同古代世界区别开来,那么在现代哲学的构建中,则表现为通过对实践、现实等方面的关注来与传统的哲学观相区别。反对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从实证主义到现象学到人道主义,等等。不过,试图用一刀切的方式将现代哲学与传统哲学切成截然对立的两派,切成支持理论和支持实践的两派,这样的作法是毫无根据的。因为,尽管在现代西方哲学的思潮中存在着彻底地反对思辨的流派,但是在现实的哲学史中真实的情况是:每个潮流都只是在一定的程度上反对思辨以及支持实践(或者相反),并不存在始终坚持某个立场的一方。而阿尔都塞在现代哲学的潮流中是独特的,在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的思想潮流中,也是独特的。

笔者看到,阿尔都塞对哲学的反思性定位,是一种将哲学的思辨和对现实政治的实践相结合的尝试。阿尔都塞对哲学的规定一方面保留着哲学整体追问的本性,另一方面又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引入其中,且对唯物与唯心这个有着极大争议的说法提出了自己的辩护。当然,正如阿尔都塞将哲学史理解成斗争史一样,他的理论思想也没有逃脱这种命运。阿尔都塞的思想本身在马克思主义理论界内部也是争议极大,长期被人批判为“理论主义”,或者“科学主义”。[18]

的确,与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者强调直接性的暴力斗争手段不同,阿尔都塞(包括大批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都更多地将阶级斗争的可能性寄托在理论手段上,寄托在意识形态的对抗上。在实事求是、与时俱进的马克思主义的重要理论品质的启示下,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在今天除了经济对抗的物质手段以外,也需要意识形态方面也即是理论方面的斗争。不可否认的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到今天有许多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尤其是在理论方面。笔者认为阿尔都塞对哲学的思考,在一定程度上能让我们在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定位时有所启示,并帮助我们完成传统哲学与当代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实践的结合。阿尔都塞既保留了传统的哲学思辨的特点,又在一定程度上坚持了实践上的同唯心主义、资产阶级对立的作法,是可以被我们批判地吸收的。

注释

① 参见,Warren Montag,AlthusserandHisContemporaries-Philosophy’sPerpetualWar[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3:39。当然阿尔都塞也是反斯大林主义式的对历史做一种自然因果律解释的模式的作法,关于这点,已经是学界已有多人讨论,笔者就不在此多费笔墨了.

② 按照阿尔都塞,唯心主义是选择了意识形态的一方,对这点我们将在后面解释.

③ 这种说法在阿尔都塞的中后期文本中随处可见,比如,阿图赛,著.杜章智,沈起予,译.《自我批评论文集》[M].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49.

④ 毫无疑问,阿尔都塞在此受到了福柯等人的影响,将人文知识看做为一种规训.

[1]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M].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4:1.

[2]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M].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导言:21.

[3]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M].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导言:24.

[4] 张一兵.问题式、症候阅读与意识形态——关于阿尔都塞的一种文本学解读[M].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4.

[5] 阿尔都塞.来日方长[M].蔡鸿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168.

[6] 阿图赛.自我批评论文集[M].杜章智,沈起予,译.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81.

[7] Gregory Elliott.Althusser-TheDetourofTheory[M]. Brill, 2006:23.

[8] 阿尔都塞.来日方长[M].蔡鸿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182.

[9] 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陈越,编.哲学和科学家的自发哲学:43.

[10] 阿尔都塞.来日方长[M].蔡鸿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46.

[11] 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陈越,编.哲学和科学家的自发哲学:64.

[12] 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顾良,译.商务印刷馆,2006:12.

[13] 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陈越,编.哲学和科学家的自发哲学:69.

[14] 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陈越,编.哲学和科学家的自发哲学:76.

[15] 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陈越,编.哲学和科学家的自发哲学:77.

[16] 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陈越,编.哲学和科学家的自发哲学:80.

[17] 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M].陈越,编.哲学和科学家的自发哲学:90.

[18] 保罗·托马斯,著.马克思主义与科学社会主义——从恩格斯到阿尔都塞[M].王远河,王克军,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211.

Philosophy and Battlefield——On Mid-late Althusser’s View of Phisophy

ZHANG You

(School of Marxism,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Mianyang 621010, Sichuan, China)

Althusser is a thoughtful and controversial figure among Western Marxists. His thinking about political philosophy is always explained in the frame of dialectic materialism and historical materialism, b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lthusser’s thinking about philosophy and traditional philosophy has not been fully explained in such a way. Althusser’s work of explaining the political nature of philosophy is highly inspiring - in one hand, he reserved the questioning form of traditional philosophy, and in the other hand, he combined philosophy and historical practice, and then afresh elucidated Engels’ judgment of the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Althusser’s work of putting the possibility of class struggle into the theory and ideology struggle would be helpful for our Chinese contemporary Marxism construction.

Philosophy; History of philosophy; Political philosophy

2016-04-22

张猷(1983-),男,四川乐山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外国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

B505

A

1672-4860(2016)05-002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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