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者中寻找自我——重读肯·克西《飞越疯人院》

2016-02-18 10:59李楠楠
关键词:克西疯人院布罗

李楠楠

(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广东广州 510640)



在他者中寻找自我
——重读肯·克西《飞越疯人院》

李楠楠

(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广东广州 510640)

肯·克西利用印第安酋长布罗姆登的虚幻叙事,充分描述和揭露了现实社会文明、民主的外衣下掩盖的暴力、专制和人性束缚,引发人们对于个人生存欲望与权利的思考。在利益矛盾日益突出的当今社会,肯·克西的小说无疑为生活在尴尬境遇中的人类提供了一剂拯救自我的良方,激发人们对自我身份的探求和社会体制的拷问。

《飞越疯人院》; 布罗姆登; 他者; 自我身份认同

肯·克西是美国文学史上由20世纪50年代“垮掉的一代”,向60年代“嬉皮士运动”过渡时期的重要作家。他的代表作《飞越疯人院》堪称美国嬉皮士时代反文化运动的经典之作。该小说1962年问世以后得到了广泛地关注,文艺批评家从不同角度对其进行了解读。例如:雷蒙德·奥德曼认为,小说重新演绎了“荒原”中的“圣杯”故事[1]; 杰克·希克斯把克西列入“反文化”作家行列,认为其作品关注人类意识本性远多于混乱事件本身[2]; 罗纳德·华莱士对小说进行了全景式解读,运用柏格森的喜剧理论重点探讨了《飞越疯人院》中的喜剧元素[3]。 这部经典作品凭借其思想内涵的“不可耗尽性”,吸引不同读者对它进行着丰富的多元化阐释。

将小说与克西的创作过程结合哲学思想进行解读,能够形成一个崭新的阅读视角。小说的叙述者布罗姆登是一名又聋又哑的慢性病人,他的真实身份是混血印第安酋长。在被迫离开家园又无法被白人社会接纳的情况下变成一个典型的边缘人,面临主体意识和身份的双重缺失。在克西的巧妙安排下,布罗姆登被赋予了一个二元的、真实与虚幻相结合的叙事视角。他时而是旁观者和见证者,时而是自我言说者和控诉者,用荒谬、疯癫和不可靠的语言颠覆了现代社会的主流话语。作为一个被消声的印第安部落后裔,布罗姆登还被置于小说的核心地位。从一个“没有希望”的扫地机器到成为唯一的成功逃离疯人院的病人,他的故事让作者表达了对工业化社会泯灭人性的批判,以及对原生态文化的高度肯定,体现了一种“先验主义”的哲学文化观。

一、小说的创作过程:印第安人的传奇

1975年,小说改编成电影被搬上了大屏幕,一举摘取5项奥斯卡大奖。面对影片的巨大成功,作者肯·克西并不买账。他拒看电影并提起诉讼,理由是他不满意电影对印第安病人布罗姆登人物的处理方式。小说中最难把握的,正是布罗姆登的第一人称叙事。他扭曲的思维方式和认知模式所传递信息的不确定性与疯癫环境中语言的合理性,大大地拓展了故事的维度与内含。

在小说的创作期间,克西正参与在门罗帕克医院进行的政府资助的药物实验。正是在LSD等药物的迷幻作用下,小说人物渐渐在其头脑中成形,并有了《飞越疯人院》以精神分裂患者“酋长”布罗姆登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叙述视角。布罗姆登是一个六英尺八英寸、既聋又哑、“连自己的影子都怕的扫地机器”,具有印第安血统,来自哥伦比亚地区的一个小村落。在美国社会中,他属于典型的少数族群,被排斥在主流社会之外,时常遭受种族歧视和人格侮辱,毫无身份认同感,更谈不上话语权。

克西不只一次提到,选取布罗姆登作为叙述者是一个有挑战、却伟大的尝试。在与友人肯·巴布斯的通信中,克西显示了对叙述视角进行尝试的极大兴趣:“我正在写一部第三人称小说,但总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于是我选择向后退一步,尝试着记录一位第三人称作家写出来的故事。”[4]创作之初,克西认为布罗姆登的传奇源于服用“拍约他”(一种麻醉剂)的灵感,但很快他改变了说法,认为布罗姆登并不是他创造出来的,美国文化中印第安种族精神的自我表征揭示,他只不过是一个信息传递者。在《克西的跳蚤市场》中有这样一段记述:在作为似乎是灵光乍现的天才(即使不是绝顶天才)的预言者混了很多年后,我被告知某位神灵有点被激怒了,因为电报员过于傲慢而将收到的信息作为自己的成绩,就好像是收报员自己发出的信号似的。“布罗姆登先生要求你不要再以他的创造者的口吻说话”,我被告知,“停止吧,否则小心变成你自己虚荣荒唐事的猎物”[5]。

二、声音策略:作为“他者”和“我”的双重叙事

在麦克墨菲到来之前,所有人都只把布罗姆登当成一个又聋又哑的高个子:“高得可以吃到头上的苹果,却像婴儿一样听话。”[6]4因为没有言说的“能力”,也自然而然地被剥夺了言说的权利,是一个纯粹的“扫地机器”。法国文学评论家福柯曾指出话语即权利。没有话语权等于被剥夺了权利;失去表述自我的能力等于失去了身份,无法自我界定,只能成为一个任由主流社会界定的“他者”。

然而,克西却赋予布罗姆登一种“声音”。“声音”是叙述学里的一个重要概念,指叙述中的叙述者,用以区别叙事的作者和非叙述性人物。在后殖民主义语境中,声音可以等同于话语或者言说,是一种自我表达的权力符号。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认为,声音是表达意义的最好方式,因为话语在表达之后,意义便立即显现,能真正地证实说话者的存在。小说开篇便这样写道:

过去发生的事情会一直那样灼烧着我,让我最终道出有关这一切、这家医院、她和大伙——以及有关麦克墨菲的事情。我已经沉默了很久,现在,这一切将像洪水一样人我的身体里奔涌而出,你会说,上帝啊,讲述这一切的人是在胡言乱语;你认为这一切太可怕了,不可能真的发生过;这一切太糟了,不可能是真的![6]8

这些看似含糊、不合逻辑的语言向读者揭示:这个病态的印第安大块头是小说的叙述者,他在传达声音的同时,也证明了自我的存在。

布罗姆登用声音诉说疯人院里发生的一切,揭露“联合机构”压抑人性的本质。“装聋作哑”使他完全退化成“一个事物,一个纯粹的所指(signified)”[7],对其他能指(signifier)不构成任何威胁。这种“他者”身份,恰恰为布罗姆登提供了保护屏障。屏障之后的酋长,拥有洞察真相的超能力。护士和医生们在他面前毫不避讳地讨论着操纵与掌控局面的阴谋,因为“他们认为我又聋又哑,所以当我在附近时,他并不刻意压低声音谈论他们的仇恨的秘密”[6]4。员工会议上,他经常听到那些人长时间地谈论某个病人,使得那个病人“几乎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地裸体坐在他们面前的咖啡桌上,无力抵御魔鬼般残忍的恶言”,以至最后被“污蔑诋毁得惨无人睹”[6]149。

在布罗姆登眼里,麦克默菲这个杂耍者的到来,给僵化病态的联合机构带来了颠覆性打击,他用自己的力量引导病人们寻找救赎。从他入院的第一天开始,原本死气沉沉的病房悄然发生着变化。小说中,麦克默菲通过握手与病友认识,这种出于礼貌的举动预示着变化已然降临。对于布罗姆登而言,同伴的“手”代表他们内心的痛苦:慢性病人乔治幻想着自己有洁癖,将手隐藏起来,生怕被别人的手污染;哈丁有一双美丽的手,就像“两只雪白的鸟儿一样”[6]21,然而这双漂亮的手却令他困扰,以至于经常“把它们藏到他的膝盖之间”[6]21。麦克默菲有一双粗大强壮、充满力量的手,他的握手传递着光明,能够驱走病人心中的阴暗和恐惧。布罗姆登这样描述他与麦克默菲的握手:“我的手开始有异样的感觉,似乎他的手在我的那截胳膊上开始膨胀开来,就好像他把他的血液输到我的手里来了,让它澎湃着热血和力量,胀得和他的手一般大”[6]26。

与莎士比亚笔下的李尔王、哈姆雷特一样,布罗姆登是一个疯癫的“另类”分子。然而,他们往往具有超常的辨识力和洞察力。许多作家认为“傻子和疯子具有智慧,当世界一片混沌时,只有通过这些‘异类’的视野才能穿透层层迷雾,看清事物的本质。”[8]布罗姆登扭曲的认知模式,恰到好处地为读者展现了他的病态意识背后的真相。

内心独白、插叙和幻想,是布罗姆登另一种声音传递方式,是一种更有力的言说。零碎的、不连贯的声音片段将布罗姆登的过去与现在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有关“他者”的真实故事,讲述着高大、正义的印第安酋长如何成为疯疯癫癫的慢性病人。透过声音,读者清晰地意识到布罗姆登本是一个来自原生态文化中的“完整”的人,最后却成为了种族斗争的牺牲品以及被现代文明异化的产物。

布罗姆登的名字继承自他的白人母亲。作为一位女性,母亲无限膨胀的权力欲望,使巨如大山的父亲在儿子眼中显得格外矮小。在布罗姆登记忆中,父亲曾经竭力抵制母亲的专制与独裁,直至失去反抗的勇气和力量。这种权力的斗争与互换不仅代表着母权对父权发出的挑战,更意味着白人种族对于其他种族文化进行同化甚至消灭。这种伤害造成的精神创伤,把布罗姆登送入了精神病院,使他成为了一名“没有希望”的慢性病人。

如果说母亲像一支黑色幽灵笼罩着布罗姆登的过去,护士拉契特则是现实世界中母亲的化身。虽然只是一名护士,但拉契特却拥有绝对权威操纵着医院里的一切,甚至连医生都是她的傀儡。她像联合机构的卫道士,监控并努力保障整部机器的正常运转。小说的开头,布罗姆登就通过描述展示出拉契特的操控本质:“她走过去对我点了下头。我让拖把顺势把自己往墙上一推,面带微笑,试图避开她的眼睛。”[6]4可以看出,大护士的权力地位使得她在精神操纵方面得心应手。在经历了两百次电击后,布罗姆登觉得自己很渺小,心中的恐惧和混乱的思维,是存在于那个高大的躯壳下的意识,他早已成为大护士的战利品。大护士就像她妈妈般强大,一对硕大的乳房、那张白色的有如洋娃娃的脸,以及藏在白色制服下的身体都强大到足以将他吞噬。

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理论,将人的心理结构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是生理的、无意识的东西,是所有本能的承载体;“超我”代表一种充满清规戒律和类似于良心的人格层面,与“本我”处于相对地位;“自我”是理性的、通达事理的,它既要满足“本我”的要求,又要使之符合“现实”,调节两者之间的冲突。“‘自我’往往在体现伦理和道德的‘超我’的需要下去限制‘本我’”[9]。布洛姆登代表着充满着自然和原始力量的“自我”;大护士,作为联合机构的监督者代表“超我”。在严厉和控制和监管下,布罗姆登成为一个压抑的个体,变成了“自我”的他者。他的意识混乱和失语症是“自我”缺失的表现,是道德的超我严厉和粗暴对待自我的结果。

布罗姆登观察世界的方式是病态、混乱的。他头脑中存在大量有关“机器”的隐喻,使自己能通过机器零件等意象,去认识疯人院的工作人员及环境。联合机构就像一部机器,疯人院是它的工厂,为了实现利益,将对任何阻挡其前进道路的东西进行鞭打、切割和清除。布罗姆登这个“连自己影子都怕的扫地机器”,就是联合机构的杰作。长期生活在压抑的疯人院中,经历过两百多次电击后,他在精神上出现了幻想症,对一切都有着扭曲的认识。他把黑人保安犀利的眼神描述成收音机中发亮的电子管;他们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声音就像黑色机器忙碌的嗡嗡声。大护士的指甲和嘴唇是一种可笑的橘红色,像一块烧红的铁的顶端。她没有作为人的迹象:“没有粉盒、口红或其他妇女用品,包里似乎塞满了一千种今天她要用的零部件——车轮和齿轮、擦得冰冷锃亮的嵌齿、像瓷器一样微微发光的小药片、针头、钟表匠用的钳子、铜线圈。”[6]4她梦想一个精准、高效和有序的世界,一切都必须严格遵守她安排好的日程表:六点半时宿舍灯亮;六点四十五分,剃须刀声音响起;七点钟食堂开门;七点半回到休息室;八点钟开始服药……钟表似乎成为大护士执行任务的必备品。布罗姆登在大学学过电子学,二战中曾担任电工助理,他对机器事物了如指掌,他知道机器具有威胁性。他还把医院当成一个大工厂,病人就是一个个有故障的机器,必须经过维修和检验后方可投入使用。透过这些机械意象的隐喻,读者认识到布罗姆登思维方式的混乱和心里的畏惧,这是现代社会对人性摧残的结果:“大多数人都必须服从于机器,而这并非他们本性所愿意的事”[10]。

三、身份认同:主体意识与种族意识的双重寻求

身份,也称为“认同”,即“我们如何认定自己”[11]。当代心理学家利希顿斯坦认为,生物的最基本的动机是维持其身份,这是人类存在的最基本的东西。后殖民理论中,身份认同是指作为个体或集体的人用以确立自己社会地位的依据或尺度。这些依据和尺度往往以某些明显特征为出发点,比如:对于美国主流群体来说,“白人性”是他们确立自身地位的主要特征;对于非裔美国人而言,植根于其民族文化的“黑人性”才是他们得以确立社会地位的依据。可见,这些“明显特征”主要来自基于本民族传统文化的“差异性”。只有立足于差异性,才能够获得有效的身份认同。

古老、神秘的印第安种族是美洲大陆的原住民,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孕育了一种纯朴的原生态文化。其实现身份认同的主要依据来自于对原始力量的崇拜,对土地的依赖以及对大自然怀有的特殊感情。在白人种族“同化”政策的影响下,印第安人失去了家园,被迫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割裂与自然的联系。没有土地相当于没有了“根基”,失去了种族差异性,只能游走于白人文化和本民族文化之间,沦落为主流文化与自身文化的“他者”。布罗姆登依靠他的欺骗艺术在白人世界里艰难地生存,使得周围的人相信他又聋又哑,而自己却因此深陷其中,在愚弄别人的同时也愚弄了自己:无法界定自我身份,成为了“自我”的他者。要找回“自我”的唯一办法,就是重新找回主体意识与民族文化的根基,即在“差异性”中寻找自我。

(一) “弥赛亚”式父亲—布罗姆登主体意识的觉醒

布罗姆登主体意识的重新确立,与小说中另一位杂耍者麦克墨菲有重大关系。如果说大护士是严厉的“白人母亲”,麦克就是“弥赛亚”式的“父亲”,与布罗姆登形成了隐约而亲密的“父子”关系。

见到麦克的第一眼,布罗姆登很自然地将他与父亲联系到一起:“他说话的方式有点像爸爸过去说话的方式,声音很大、充满邪气。但是他看起来不像爸爸:爸爸是个纯种的哥伦比亚印第安人——一位酋长——就像枪托似的坚硬而闪亮……他的强悍和爸爸的强悍不一样,他的强悍有点像外皮磨损的棒球的那种坚硬。”[6]12这是布罗姆登第一次想起爸爸,一位高大、威严、强悍的印第安酋长,这种回忆和眼前这个满头红发狂妄的家伙有关。第二天清晨,麦克为牙膏的事情激怒黑人看护的情景再次让布罗姆登记起了父亲。他记得当年政府的人第一次露面谈判买断土地条约时,爸爸使用过类似的策略。“他面无表情地叉腿站着,眯着眼看着天空”[6]96。假装听不懂那些白人的说话方式,直至他们意识到被愚弄而气愤地离开,“脖子气得红红的。”[6]97布罗姆登欣赏如父亲一样具有反抗精神的麦克,用“窃喜”来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

麦克就像精力充沛的父亲,将含有自由基因的血液输入到了布罗姆登体内,使这个被联合机构压制了太久的躯壳得到解脱,重新获得了自然的力量,踏上了“重拾自我”的救赎之路。

在麦克的帮助下,布罗姆登恢复了知觉。他开始能从医院里的浑浊空气中闻到各种各样的味道:“杀虫剂、锌药膏、脚气粉、尿骚味;有老年人的酸臭粪便味、宝宝乐婴儿软食的味儿;眼药水的、发霉的内裤和袜子、浆洗过的亚麻布的僵硬的味道;早晨嘴唇发出的酸臭味;机油的香蕉味,以及有时候会有的烧焦了毛发的味道”[6]102。与之相对的是,麦克带来的“田里来的人的尘土味、汗味和劳作的味道”[6]102。他把麦克给他的口香糖从被单上拿起,并说了声“谢谢”。这个在疯人院呆得最久的病人终于开口说话,并向麦克讲述了父亲的故事:

“他如此高大,不愿屈服,随心所欲,每个人都试图影响他,每个人都在用‘他们’影响你的方式影响他。”

“‘他们’是谁?酋长?”

“‘联合机构’。很多年来它一直努力影响他。他足够强悍而跟它斗争了一阵子……他斗争了很长时间,直到我的妈妈让他感觉如此渺小,弱小得再也无法继续斗争,然后他放弃了。”

……

“现在我记起来了。你说的是印第安人捕捉鲑鱼的瀑布——那是很久远的事了。是的。但是我记得部落因此得到了很多钱。”

“他们就是那样跟他说的。爸爸说,你能够拿什么时候来补偿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呢?他说,你能够用什么来补偿一个人的自我呢?他们不理解……他已经变得很弱小了,而且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联合机构’彻底摧毁了他,‘联合机构’能够摧毁任何人,它也会打败你的”[6]212-223。

在布罗姆登心目中,麦克就像自己的父亲。他敬佩父亲为了捍卫种族利益与白人政府斗争的勇气;他崇拜麦克竭尽全力反抗“联合政府”的精神。

心理的成长比起感知的恢复更重要。在第二次为是否收看球赛投票时,布罗姆登主动举起手支持麦克,并意识到“是我自己把手举起来的”[6]142;出海钓鱼回来后,他发现“我的脚的确比我印象中大很多”,“我的胳膊又变大了,和我高中时一般大,和我还在村庄里一般大,并且我的胸脯和肩膀也变得宽阔而结实”[6]262-263。布罗姆登主体意识随着身体能力的增强渐渐恢复,他发现医院里的烟雾渐渐变少,以至于在被电击后,他决定不再躲在雾气中。“我看到一个看护拿着一个餐盘从大厅那边走了过来,想要递进来给我,我知道这一次我打败了他们”[6]283。自我意识的彻底觉醒发生在麦克被切除脑蛋白后。他用枕头捂死麦克的举动象征了能量的交换。最后,他完成了麦克没有完成的事情,将控制仪表板高高举起砸向铁窗,带着麦克追求自由的执念,逃离了疯人院。

麦克默菲为布罗姆登这个“消失的美国人”提供了存在的见证,为这个“自然与自由的人性受到双重压抑”[12]的印第安人提供了成长的能量,完成了主体意识的重新建构。

(二)自然的召唤—布罗姆登种族意识的重拾

长久以来,印第安种族与自然形成了一种亲密共融的特殊关系。自然就是他们民族文化建立的根基,对布罗姆登身份确立与重拾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方面,自然给予布罗姆登有效的“心理庇护”。现代文明的过度摧残使这个高大的印第安人患上幻想症。每当威胁和危险出现时,他的意识便会替他寻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将他藏起来,而这个地方正是大自然。为了躲避黑人保安给他刮胡子,他藏进拖把间,脑子里面出现的是哥伦比亚的村庄和宽阔的河流;在走廊遇到来访医生时,他躲进了墙壁上的有关自然的画面中。在布罗姆登心中,“自然”意味安全:

白杨树中间有一条小路穿过,我推着扫把往小路上走了一段,然后坐到了一块岩石上, 从画框里回头望着那个正在和住院医生们谈话的访问医生,我能看到他用手指在掌心里比划着某个要点,但是由于从岩石里流下来的冰凉的、泡沫飞溅的溪流的哗哗声,我无法听到他在说什么……这真是一个活动筋骨进行放松的好地方。[6]127

另一方面,自然重新激发着布罗姆登体内压抑已久的原始能量和自由意识。布罗姆登喜欢回忆与爸爸打猎的经历:在途中,他们看到一个来自哥伦比亚部落的印第安男孩站在脚手架上用三齿鱼叉叉那些试图跳上瀑布的鲑鱼。这是一个象征布罗姆登的感观意识被唤醒的重要场景。之后,他在一个秋天的夜晚,透过疯人院的窗户凝望夜色,看到一条狗在草地上玩耍:“他把鼻子伸进一个洞里,摇摆着尾巴,屁股翘岛空中,然后又猛地冲到另一个洞前”[6]161。接着,他听到一群大雁发着“高亢的、好像发笑的嘎嘎声”[6]161飞了过来又飞向远方。狗儿朝着大雁离去的方向撒腿跑去,那正是高速公路的方向。布罗姆登被眼前景色深深吸引:天上的月亮、星星、充满狂野气味的微风、一条年轻的狗和飞过的大雁……他本能的力量再次被激发,大自然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钓鱼事件,是布罗姆登一次自我身份的寻根之旅。路途中美丽的风景深深吸引着布罗姆登:“这是一个美好的秋日,树林间烟雾缭绕,四周充满了孩子们踢足球和小飞机轻轻飞过的声音,每个人都应该因为能够身在其中而感到高兴”[6]227。来到海上,他表现出被大海辽阔、静谧和优雅的魅力所震撼。远离现代文明的禁铟,重新回到大自然中与风浪搏击,是找回自我的有效方法。布罗姆登与大家一起放肆地笑着,“笑声在水面上回荡,随着海水一圈圈地往外扩散,直到它和海岸边的沙滩碰撞到了一起,和所有海岸的所有沙滩撞到了一起,一浪接着一浪,又一浪”[6]244。笑声是人性的觉醒,是对自由和本性的追求。

四、克西的“先验主义”文化观:回归与自由

小说的名字《飞越疯人院》直译名为《飞越杜鹃窝》,取自美洲土著文学中的一首游戏歌谣。在接受电击处罚时,布罗姆登回想起在儿时祖母与自己玩的这个游戏:

“叮叮当,叮叮当,伸出指头给我看;好渔婆,手脚长,捉住母鸡笼里关,金属的钳子弹性的锁,三只白鹅成一伙;一只向东飞,一只向西飞,一只飞越了杜鹃窝”[6]280。

歌谣属于口头文学(oral literature)范畴,是美国印第安种族文化中独特的文学形式。它以口头述说或歌唱的形式讲述本民族历史、传承文化。与白人社会主流文学不同,印第安族传诵的歌谣多以自然为主题,具有特殊的韵律和节奏。在千万年演变中,歌谣已经成为土著民族的传统文化之根,是种族文化的重要记忆。布罗姆登有关种族记忆中的重要部分,就是游戏歌谣。他爱祖母,热衷于这个游戏,尤其喜欢最后一句“一只飞越了杜鹃窝”。白鹅飞越杜鹃窝,在天空煽动翅膀代表了一种野性的自由。“他唱着歌谣踏上了通往理性之路”[13]。从头脑中充满机械意象到能够运用本民族语言表达“声音”, 布罗姆登从一个被异化的他者中找回身份,完成了自我救赎。

克西在许多场合不只一次提到“这是一个关于布罗姆登的故事,而不是麦克墨菲的”。他借助这个人物的故事,表达了对印第安人生活方式的欣赏与认可。这种特殊情感来自于当年与其父亲去北俄勒冈观看“彭德莱登牛仔竞技大赛”的经历:

他会让我独自待在那里一两天。我会和居住在那里的印第安人一起玩。我通常坐长途巴士回去,经过哥伦比亚河峡谷,他们正在那里建设达尔斯大坝,以便给俄勒冈地区供电,灌溉田野。但是大坝会淹没赛理罗瀑布区域沿着哥伦比亚的古老捕鱼地。政府在用脚手架来建大坝。当我第一次来俄勒冈时,我曾看见印第安人站在那些脚手架上用三齿鱼叉叉那些试图跳上瀑布的鲑鱼。政府已经买下了他们的村落,把他们搬到了路对面,并在那里给他们盖了新的小屋。 一次,当我离开时,一个印第安人牙缝里咬着一把刀,故意撞上了迎面开来的一辆给大坝工程运送管子的柴油卡车[14]。

这个印第安人的自杀行为,给克西心灵带来强烈冲击。他亲眼目睹了这群美洲大陆的原住民为了捍卫传统生活方式而做出的巨大牺牲,这种生活方式是通过金钱、权力等一切手段无法获得的。

与其说布罗姆登是一个角色,不如说他是一个具有文化含义的符号,代表了被现代体制和文化所异化的人类。疯人院就是整个社会的缩影,社会就像机器一般,既无情又无形。肯·克西有意向读者们传达在这样一个僵化的病态社会中,人的生存权力受到挑战与威胁;自由意识得不到实现与满足,已经沦落为自我的“他者”。那么自由意味着什么?生存权力如何实现?克西认为,只有回归自然和原生态的文化才能找回身份与自由,这是对抗病态社会体制和文化的唯一出路。布罗姆登身上体现的恰是这种原始的、纯朴的、未受到现代文明污染和破坏的文化。小说的最后,布罗姆登之所以能够成功飞越疯人院是因为他拥有大自然的力量。克西表达了在古老、神秘、原生态的文化面前,浮躁的现代文明不堪一击的观点。

肯·克西的文化观与19世纪美国先验主义的观点不谋而合。与爱默生、梭罗、惠特曼一样,克西崇尚大自然的宏伟壮丽以及伟大的修复能力;他反对社会决定论、排斥将人变成机器的技术手段,痛恨对自然资源无休止的占有。肯·克西认为,只有回归自然,人类才能找到生命的救赎,才能实现真正的人生价值。

结语

《飞越疯人院》中的根本问题不是疯癫与文明,而是残酷的高压政策下的自我归属问题。[15]小说采用边缘人布罗姆登独特的“疯癫”视角和闹剧式语言,充分描述和揭露了现实社会文明、民主的外衣下掩盖的暴力、专制和人性束缚,引发人们对于个人生存欲望与权利的思考。在利益矛盾日益突出的当今社会,肯·克西的小说无疑为生活在尴尬境遇中的人类提供了一剂拯救自我的良方。其中包含的文化观,代表了克西努力追求一个理想社会的朴素愿望。他希望人类“最终会创造出一个完美、和谐的新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人与自身、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将会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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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Reich, Charles A. The Greening of America[M].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70.47.

Quest for Self from the Others——Restudy ofOneFlewovertheCuckoo’sNest

LI Nan-nan

(Guangdong Teachers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 and Arts, Guangzhou 510640, Guangdong, China)

Through an American Indian Chief Bromden’s illusory narrative, Ken Kesey depicts and unveils the violence, autocracy and dehumanization under the cover of civilization and democracy in modern society. It triggers people’s thinking over individual rights of existence. In today’s society where conflicts of interest have become increasingly prominent, the novel provides a sound strategy to save ourselves, inspiring us in the quest for self-identity and reflection on the social system.

OneFlewovertheCuckoo’sNest; Bromden; Others; Self-identity consciousness

2016-06-11

李楠楠(1981-),女,汉族,辽宁朝阳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英语语言文学。

广东省教育科研“十二五”规划2012年度研究项目(2012JK111)。

I106.4

A

1672-4860(2016)05-004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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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五百年
叶尔克西文学作品中的地域性研究——以《永生羊》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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