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中权
略论儒道禅的共通性
□陈中权
禅宗是印度佛教经由中国儒道文化涵化而成的宗教。儒家的涵化使禅宗变成了中国人的生活佛教和人间佛教,道家的涵化革命性地使原始印度佛教人佛分离而演变成人佛合一。受儒道影响,禅宗形成了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的折中融合心态,它把高不可攀的老庄思想生活化,把遥不可及的极乐世界现实化,既保持了外在世界的完整性,又抵达了个体自身的超越性。中国传统文化因为禅宗的加入而变得更加洒脱灵动,也更加深沉内敛。
儒道 涵化 禅宗 人佛合一 自由诗性
佛教在传入中国并与中国传统思想发生依附、对立、调和直至融合的过程中,有一思想体系始终伴随着,这就是足以反映和体现全部中国佛教体系的禅学思想。而在佛教中国化的漫长过程中,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主干的儒道特别是老庄思想自始至终在起着助化和推动作用。[1](P1)“道”与“心性”分别是老庄思想与慧能禅宗思想的本体,通过对两者进行比较以揭示其内在联系,有助于深入理解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神实质。
(一)禅宗是外来佛教经由儒道文化涵化而成
南怀瑾先生认为:“中国人不是贸然接受佛学,是先要通过儒道等学术思想的尺度去衡量,然后才具定其价值而皈依膜拜的。”[2](P31)佛教的中国化过程以及结果,最显著的莫过于盛行于唐宋的禅宗,禅宗就是外来佛教由儒道文化共同涵化而成。
中国哲学的最大特点是向内心追求生命,一切统摄于心,由心来观照。“在中国传统思想中,儒佛道皆重‘人’,三家的理论归根结底是要解决人如何生存处世这一人生根本问题。”[3]儒道两家都把目光滞留于现世生命的提升上,而不怎么关注人死后的价值取向。无论是儒家的“仁”还是道家的“道”,都把人生终极关怀推向天下众生。
印度佛教是高度抽象的形而上学宗教体系。其中的佛或西方极乐世界本来是非常遥远的存在,而且佛与人本来是不对等的,人要经过艰苦的修行才能成佛。中国学人用自己现世实用的目光拷问从印度而来的佛教:佛在身后的遥远西方还是能在现世当下修成?佛性是人修定成精后具备的还是一切人等本有的?佛法与人性是二元分离还是一元圆融?成佛需要历劫苦修还是能直接了当?修佛需凭外在的深奥经论还是仅凭心性自悟?
佛教进入中国后,受传统儒道文化的影响,人的主体地位被提高了。儒道强调天人合一。既然天与人可以合一,天可以包含人,人也可以包含天,那么,佛可以从人升华,人也可以包含佛性,这就变成中国化的佛教——禅宗。禅宗把人从对佛的外在崇拜变革为人对自我内心的自信,从而完成了由“外”到“内”的转变。
(二)儒家涵化禅宗的特点:直面人间
上面我们论及对于人的主体性的涵化方面儒家不及道家,这是就人的内在性而言。如果就人的外在性而言,禅宗的生活化、人间佛教、禅人在生活的生灭流转中悟道等等,都应归功于儒家。因为儒家最讲究现世人间,离开现世人间去追求什么道被儒家认为是行隐索怪。儒家求道是直面生活的。儒家认为道不远人,不可须臾而离;老庄认为万事万物中皆有道,道无所不在。以此普世论来推及佛教,佛也变成在眼前身边的一景一物中。这方面最典型的艺术就是唐朝诗人王维的禅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花木鸟语中,举目低眉间。只要从自我的心性出发,再加以无功利无目的的幽秘悟道,那么一花一木、一水一石、一风一雨中都有佛性,都有禅趣,都有禅味。中国儒道都是讲究安身立命的哲学,那么把遥远的佛拉回到眼前,拉回到自身,拉回到心性,也还是安身立命哲学的延续。
禅宗是一种诗性的智慧,因为它的顿悟涉及超越功利和目的的审美。那种圆融和完整的跳跃思维消除了物我之间的界限,消除了主客之间的对立,消除了佛性与本心之间的差异,这大大拓展了佛学思维空间的自由,使佛教从刻板苦行走向活泼机灵,历史上的禅宗才会出现那么多禅趣盎然的公案。作为中国化的佛教,禅宗既注入了儒家的现世实用,又注入了道家的自由烂漫。它融入僧人居士甚至普罗众生的日常生活情态之中,既有俯首即拾的入世诗意,又有妙悟通透的出世豁然。
在传统美学中,凡是诗性的都是超越的。按照康德所说,审美是超越功利和目的的纯愉悦情绪。禅宗发明出“青青翠竹总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4](P99)的审美生活方式,使参禅修佛不再限于深沉的佛堂,不再限于淡漠的僧人居士,而是推广到普世众生。唐宋士大夫禅趣横生的笔墨,他们既是参禅者,又是审美主体。外在的名分和物质奉禄的生活不再只是他们人生幸福的唯一要素,更深刻的人生幸福来自他们的内心,既禅又诗。用“我是我自己幸福的源泉”这句话来形容他们的内心精神生活再恰当不过。这样的人生旨趣形成了他们“出儒入禅”的人生格局。
(三)道家涵化禅宗的特点:道法自然
禅宗与道家的关联度甚高。道家区别于儒家之处在于,其关注的重心不是人与社会的关系,而是关注人自身的生命状态。禅宗关注自我的心性状态跟道家关注自身生命如出一辙。禅宗“即心即佛”的返本开新跟道家“道法自然”的返朴归真如出一辙。禅宗说自性本自具足、没有原因,跟道家的万事万物自然而然、本然如此如出一辙。禅宗的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跟道家的天地山川、鸟兽花草皆是道的表现如出一辙。禅宗的参禅、顿悟跟道家的“心斋”、“坐忘”如出一辙。禅宗既是心性的形而上思辨,又是超越功利和目的的审美;而道家之“道”,既具有“思辨的形而上学的性格”,又具有“彻头彻尾的艺术精神”。[5](P44)禅宗顿悟之后“来去自由,心体无滞”[6](P42)的自我解脱,就是道家的逍遥自在,其大超越和大自由的境界,禅说成佛,道家则说真人。
慧能不识字而悟道,所以禅宗也表现出不立文字、摒弃知识的倾向。当然,完全不立文字、摒弃知识是不可能的。禅师们启发参禅者怎样顿悟就用得着一些语言文字和佛学知识。慧能只是强调,不要执着于经论和佛学,佛性是人内心固有的智慧,是人天生的原初的东西。这又跟老庄弃智绝虑的“婴儿状态”有些类似。
(四)相比于儒家,道家更易通过禅宗把人涵化为佛
怎样由“外”到“内”确立人的主体性,以下我们从儒与道、慧能之前的禅宗与慧能禅宗分开来分析:
以上我们分析了禅宗的人的主体性是由儒道等中国文化涵化而成。而当儒家把印度佛教涵化成以人为主体的禅宗时,还是慧能之前的禅宗。即那时的禅宗还是人与佛相分离。参禅只是佛教一种修行的方法,佛学者通过坐禅等方式希望自己由“人”精进到“佛”。那么真正把人涵化成佛的还是道家。虽然儒道都同样强调人的主体性,但儒家的人的主体性强调的是人的社会性,含有伦理意味。这个“人”外面还好像包了一层“仁义礼智信”,弄不好了就会变成一个虚伪的人。而道家的“人”是赤裸裸的人,含有哲学的终极意味,是人的自然性。正是这一点更易把佛教的人涵化成天地宇宙间主体化的人。这样,原先禅宗的人佛分离到了慧能手里就变成了人佛合一。慧能是把人涵化成佛的最大功臣。当然从历史上看,他的祖师是道家老庄。
我们从慧能说的话可以印证上面这一点。慧能说:“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莫错用意,名为真性自用。”[6](P42)又说:“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6](P46)迷和悟都是内心的作用,不向外在施求。慧能还说:“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6](P68)“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6](P72)道成不成都是心的作用,这就确立了中国哲学中人的主体地位。明心见性,自悟成佛,就把一切外在的崇拜全部纳入自我内心的修养。“慧能所讲的自心、自性,既是宇宙的实体、世界的本原,又是众生的本性、成佛的根据;慧能所谓的佛,一方面是众生对自我先天具有的清净本性的体证,一方面也是显现本性,包容万物,成就清净法身,即对宇宙万物的最高精神实体的契证。”[7](P214)这样,原先的心很小很小、世界很大很大,就变成心很大很大、世界很小很小,人的主体性被大大弘扬。这跟儒道的人学不无关系,是儒道的人本主义对佛教的渗透和融入。
(五)道家对禅宗的涵化是以对人的否定(空或无)而获得大肯定
中国传统文化都强调人的主体性。儒强调人在社会界域的主体性,道强调人在自然界域的主体性,但同时儒道也都强调人跟外在世界的和谐,即“天人合一”。这是一种不卑不亢的人本主义。传承于此,禅宗作为中国化的佛教,也极力强调人的主体性,强调人的内在智慧和自我价值。但禅宗同时也是一种独特的人本主义,它强调人参悟佛性的自主性,而其参悟结果则是以空性否定人自身,同时否定外在世界,以此获得人的自我解脱。它是以否定的形式肯定人的主体性。
以一颗清净心去参禅,会悟到一种空旷寂寥的心境。这种心境会弥漫整个太虚。返观人世,就会觉得一切皆虚妄,无差别。这只是用文字描述这种禅境,实际上这种禅境是瞬间呈现的,不由分说。它是超越一切对立和主客关系的空明圆融,是霎那的永恒,又在自我实现的掌控中。所以说,禅宗崇尚自性,把个人地位提高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与宇宙同体。尽管它的方式是否定自我,自由解脱,但那否定也是个人自己把握的。这既是道家崇尚自然的结果,也是儒家崇尚人的主体性的结果。
总之,作为中国化的佛教——禅宗,就是把人死后的遥远佛国拉回到人的眼前,拉回到人的自身,反抗外在的权威偶像,把虚无缥缈的佛性普泛化为人性,提倡佛性乃人之天性本有,一念悟则即时成佛。禅宗就是外来佛教的“经世致用”,它是外来佛教经由中国传统文化的涵化而生成。
(一)禅儒结合的结果: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
哲学和宗教无论怎么高妙都要碰到一个问题:怎么跟现实生活处理好关系?道家说的退隐大都只是精神层面,不可能长期隐居山林,过野生动物般的生活。庄子说的“游乎四海之外”、“游乎无人之野”、“游乎无何有之乡”[8](P13)大都是指在狭窄的现实空间内精神的自由遨游。在儒家看来,道家的种种对人世的隐退行为只是行隐索怪,只有儒家才能堂而皇之地直面人世。儒家的哲学渊源跟道家一样都来自《易经》的“天人合一”。但儒家的“天人合一”跟道家的“天人合一”有所不同。道家的“天人合一”是指人与自然融合。儒家的“天人合一”是以天象指陈人间的人事。儒家不会离开人间而用灵魂去务虚。儒家的“天人合一”用来涵化印度佛教自然也变成了禅宗的一元思维方法论,同样摈弃二元对立思维。慧能说:“一切即一,一即一切”。[6](P42)这种哲学方法论既来自道家,也来自儒家。虽然在佛教方法论的变革方面道家胜于儒家,比儒家更接近禅宗。但儒家在大局上给禅宗定了调,即无论怎样参禅,都不能离开现实生活,都不能离开现世人生。慧能甚至反对将禅宗视为枯寂的坐禅,跟儒家批评道家的隐遁修道是行隐索怪是一样的。慧能把“坐禅”的“坐”字解释为在生活现象中“不住”,把“禅”解释为在生活现象中“不乱”。可以看出慧能对佛教最革命的方面是把禅宗变“静态”为“动态”,主张在现实生活的生灭流转中参禅,这完全是受儒家直面现实生活的倾向影响。慧能的禅宗主张“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6](P58)也即在世间而求出世间。这恰恰是他继续儒家思想的重大方面。
受儒家影响,禅宗有不少史论就是依着平常的日常生活说事儿。禅宗说:“终日说事,未曾挂著唇齿,未曾道著一字;终日著衣吃饭,未曾触著一粒米,挂著一缕丝。”[9](P256)整天吃饭穿衣,但不着一粒米,不挂一缕丝,说明虽在吃饭穿衣,但一点儿也不执着吃饭穿衣,即人在境中而不执境。参禅者只是过着日常生活,其参禅的意象也只是日常生活中的花草、流水、吃饭、睡觉而已。不用道家“内圣外王”那样高韬,在禅宗看来,日常生活中的一景一物,都能使心灵的形而上与肉体的形而下做到和谐统一,而禅宗也能变成真正安身立命的生存模式。
(二)禅是生活化的道
禅宗的实用性在于它的生活化,这是禅宗受儒家涵化的最重要的一面。禅宗不提倡人因修佛而远离生活本身,而提倡就在当下的生活境遇中悟道。这就是所谓“于相而离相”,“于相”是在世间,“离相”是不执着世间相。禅宗所谓的“触类是道”是说悟道就在现时现世的生活中进行。无论你是谁,只要悟到外在世界的“无常”,即世相瞬间万变;只要悟到内在世界的“无我”,即万事因缘和合,没有无缘无故的自我,即得道。这种人虽然是活在世间,跟众生并无两样,但其又不执着于世间,入俗而不累心。
禅宗将宗教生活化了,将原先的枯坐修持变成对眼前生活当下境遇中的随意参悟。寺院与凡尘的界限被消融了,宗教与生活的边际被去除了。这是儒家“经世致用”的现实性影响之结果。而“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参禅变成随缘任运的日常生活情态,又是道家顺其自然的流动诗性影响之结果。“触类是道”,“即事而真”,禅变成了当下即得、四下皆有的现实生活。现实性和生活性变成禅的鲜明特性。当禅变成生活,世俗的道德信仰也被弱化了,因为禅的方法论是去除二元对立,提倡无善无恶,无是无非,亦无荣无辱,无爱无恨,禅只讲究对人的自然性之自性的把握。中国儒道文化中的人格本体也因为禅的加入而变得更洒脱灵活,也更深沉内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洒脱灵活表现在妙趣横生的禅味,深沉内敛表现为内观返照的宁静。
(一)禅道的空无都是“零消耗”的永恒
人的生命是怎样消耗的?是在痴迷六尘幻影中消耗的,是把六尘幻影看得太实有。道家或禅宗,其最高的哲学本体为什么都是“无”、都是“空”?因为从《周易》的原理来看,任何事物都有阴阳两面,那么六尘幻影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有”中来的;那么“有”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无”中来的,是从“空”中来的。由此我们就可以知道道家或禅宗为什么把“无”、“空”作为最高的本体,因为世间万物的实有都是从“空无”中生出来的。实有的六尘最终都成幻影,那么只有回归到“无”、“空”中才能把握到永恒。作为最高本体的“无”、“空”才是不生不灭的。要想永恒或成神,就要否决六尘幻影,而守住不生不灭的“空无”。
道家和禅宗都是极致节能的生命哲学和宗教。它们让生命体固守住自我的精神,让身心停留在物我两忘、有无合一的境界中。也就是让身心停留在空无之中,忘却世俗,忘却时间,忘却自我,如此,抵达“零消耗”的境界,也即抵达永恒。这种极致的状态,道家叫“道”,禅宗叫“佛性”,都不可言说。不是故作神秘,而实在是走到语言的极限,因为那种“空无”是反语言、反指示的。禅宗所以不立文字,是受道家思想涵化的结果。道家最高的本体“道”不可言说,同样禅宗最高的本体“佛性”也不可言说。一说就有语言指示,一说就会精神涣散,一说就要身心消耗。所以无论道家或禅宗,其最高本体都是“零消耗”的空无,以此长驻生命,以此抵达永恒。
(二)禅道的本体都具有普世性
禅宗的本体是“自性”(即佛性),道家的本体是“道”,这两个本体都具有普世性。就禅宗来说修行者不只端坐寺院或诵经念佛的时候才能接近心中的佛,而是日常生活中所到之处都有悟道的契机,或担水砍柴,或一草一木,都能参禅。这种普世性的源头就来自道家逍遥自由的精神境界。即道家认为“道”是无处不在。由此后世作为佛教的禅宗就由宗教变得生活化,由此你不用去寺院或诵经念佛,现世生活中你就可以变成活佛。
禅宗的本体“自性”,道家的本体“道”,都是普世的,自性无处不在,道也无处不在。把本体普世化是为了自由自在,是为了使宗教生活化。庄子逍遥自在的精神境界之于后世的禅宗就变成随处可以参禅,原本寺院端坐的修行变成触类是道、四下皆有的生活禅。禅宗这种本体的普世性还主张“无情有性”,认为草木等无情众生也跟有情众生一样具有普遍的佛性。这大大地拓展了现实生活的禅趣范围,出现了许多诗意盎然的禅诗。
(三)禅道都不可言说
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0](P1)其实这显示了语言的窘迫,语言走到了表述的边缘,言无可言。道家理论的极限就是试图用语言去解释超语言的道本体,用经验去解释超验的道本体。因为道家跟禅宗一脉相承,这种语言窘迫到禅宗那里,干脆变成什么也不说,体道以心传心。对禅宗溯源寻根,释迦牟尼有一种叫“密意”或“心法”的传道法,在印度传授了二十七代。后由达摩传入中国,又传授了五代,才到六祖慧能手里。慧能的传道法被其弟子编成《坛经》。到此时禅宗已变成中国化的佛教,深受道家对体道不可言说之影响,故范文澜说:“(慧能)的始祖实际是庄周。”[11](P68)禅宗知道道家理论的极限和困惑,所以干脆不说本体,只说悟道的方法。“以心传心”就是其方法,其最高境界“拈花微笑”说的不是本体,而是说一种悟道的方法。既然“体”不可说,那就说“用”。道家那不可名状的道和无限,到了禅宗这里就用“以心传心”和“拈花微笑”过去了。“经验和语言这些道家在体道过程中所欲舍而不可、欲罢而不能的前提条件,却在禅宗的‘默传’与‘微笑’中得到了化解。而‘默传’与‘微笑’的凭藉,则是由外在世界的无限内化与内在世界的无限外化之相互交融所形成的‘真心一元’。”[8](P109)禅宗有没有超越道家?其实没有。本体在道家那里不可言说,到了禅宗那里同样不可言说。只是禅宗不像道家那样在本体问题上用经验和语言死抠,而是转而用经验和语言表征其悟道的方法论。只是到了现代,我们才能用“‘默传’与‘微笑’的凭藉,则是由外在世界的无限内化与内在世界的无限外化之相互交融所形成的‘真心一元’”这样西方文化的逻辑语言来靠近那个作为本体的“无限”,而中国古代语言的感性和直觉根本对“无限”的表述无能为力。
(一)禅从道而来,“坐禅”完全可以追溯到道家的“坐忘”
《庄子·内篇》中写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8](P16)“坐忘”以及“其神凝”、“吾丧我”,[12]这就是后世禅宗坐禅的原形,禅宗的开悟特征也大抵就是这样。而“坐忘”又可以联系到内丹理论。西方认为“生命在于运动”,而按照东方的古老哲学应该是“生命在于静止”。无论道家的“坐忘”或佛家的“坐禅”,都可以用精神意念的回归元点而达到身体修复和延年益寿。“坐忘”和“坐禅”看似都是消极而阴柔的修行,但根据阴阳互换的中国哲学,它们都能产生阳刚的活力。以阴来换回阳,以阴来表达阳,这是中国古老养生的惯用手法。
自然界域与社会界域是两极,一个人不想入世就是出世。入世主要是关注社会界域的序列及自我在其中的名分,它必然跟外界人事交往。而出世不一定就隐遁自然,可以回归自我内心,体察自己生命。因为对一个人来说,自己的生命就是最大的自然现象。中国传统文化的入世之流主要指儒家,出世之流主要指道家和佛家。历史上佛道之所以合流,就因为两者都关注作为自我自然现象的生命,讲究生命的解脱和自由。
当佛教发展到禅宗时,提倡我心即佛,提倡主客界限消融、物我合一的顿悟成佛,这跟道家的“心斋”、“坐忘”等方法论很像,都是为了物我两忘、在有限中抵达无限。
(二)禅从道来,本体由“道”变成“心”
禅从道来,可以由自然的道到自由的心看出。从道到禅,本体由“道”而变成“心”(或性,或佛),由道的自然逍遥变成心的任运自在。由此道之无为也变成禅之无心。道的齐一性也演变成禅的众生平等、众生是佛。马祖道一说:“平常心是道。”又说:“何谓平常心?无造作、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13]当然,道之于心有些区别,道比心客观、玄奥、高远,心比道主观、平实、日常。这是因为禅宗之心不但来自道家的涵化,还来自儒家心性学说的涵化,因而也带来了儒家的入世和实用。
习惯性的佛教修行都会落入“为修行而执着”的怪圈。心不执着五尘六欲了,却执着佛、执着佛法,仍是执着。禅宗做得彻底的地方就是跳出了这个怪圈,连佛法也不执着了。至于佛,就在自我心里。你方法得体,又要“无心”求佛,才能得着佛。禅宗的这种“无心”其实是得益于道家的“无为”。无论禅宗或道家,其本体的“自性”或“道”本身的“空无”要求修行者不要采取“实有”的执着修行方式。“有心”求佛又要“无心”修行,禅宗的高难度就在这里,特别需要修行者精确的悟性而不是佛法知识。
禅宗比传统佛教更纯粹之处就是无心而修成佛,更加放弃了我执。这是得益于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种不费功夫修行的奥秘就是更加讲究方法论。禅宗就是佛教方法论上的变革。把外在而遥远的佛拉回到自我内心,只要你方法得当,在尘世观照诸相而不起心动念,物我两忘,无我无念,有限中瞥见无限,你就顿悟成佛了。这种参禅的方法也还是得益于道家的“致虚极,守静笃”,[10](P35)于道家来说是“心斋”、“坐忘”,于禅宗来说就是般若观照,明心见性。
(三)禅从道来,思辨方法由“一”变成“不二”
禅从道来,最精妙的还在于思辨方法的传承。老庄的道具有涵盖宇宙和人生的统摄性,由此道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存,这样就构成了“道即一切、一切即道”的思想。到了禅宗那里,道的“一”变成了禅的“不二”,即禅宗圆融不二的思辨方式。比如“无二之性,即是佛性”。[6](P31)道的统摄性变了心的统摄性,思维方式上导向了非有非空、即有即无的心性之途,即一无所滞的禅味。“色空不二,有无合一,空由色显,色由空生,虚实相生,有无相成。如此佛性道体,才是全、是一,是周延遍在、生灭万物的无限实体。”[14]“传统佛教认为佛性在人性之外,空无在实有之外,理想在现实彼岸,佛国在秽土对立面。这样的思维模式与世俗思维的二元对立模式一般无二。这种二元对立思维模式,遵循的是形式逻辑的同一律、排中律、矛盾律。而禅宗参禅悟道的心理活动完全颠覆了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突破了形式逻辑的一般规律。禅宗基本上承继了庄子哲学思辨的逻辑。禅宗参禅悟道的哲学思维,遵循的正是两极对转、圆融无极、自如流转、永动不居的思辨逻辑。”[14]
人的不自由来自执着,而执着首先来自分别。无论道家或禅宗,其超越或解脱的原理一样,就是思辨方法超越分别。包括物与物之间的差别、物与我之间的差别,善与恶之间的差别,是与非之间的差别,生与死之间的差别;亦即所有对立事物之间的差别。这种超越分别在道家那里最著名的就是庄子的《齐物论》,在禅宗那里则是非常非无常、非善非不善的“不二法门”。庄子说:“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8](P25)“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8](P30)禅宗则说离一切限量分别。这样对立事物之间的界限消失了,世界就呈现为一片混沌和圆融。从时间顺序来说,就消弥分别这一点上,道家是禅宗的思想源头。
禅从道来,禅对道的传承还可以从它们中间的魏晋玄学上看出演进的形迹。魏晋玄学源自“道”的玄奥性,老子经常用“惚恍”、“寂寥”、“微”、“希”等赋予道无迹可寻的超验性。魏晋的方法论中有“忘言忘象”之说,这来自庄子《庄子·外物篇》的“得鱼忘荃”、“得意忘言”。这是精神的裸呈,漂浮于物相之上,不着痕迹。禅宗的方法论也意在解构,从渐修至顿悟,不拘泥于形迹,而直抵本体。而从道到玄学的超验性在禅宗那里,则被指为静寂和神秘。从这种方法论落实为具体的修为来看,庄子的“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8](P179)以及“独与天地精神往来”[8](P508)的境界,跟慧能的“不思善,不思恶”及“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6](P79)相仿,都是要求做人待物超越伦理社会的二元对立思维,回归天地自然的本来面目。
所不同的是,道家说离世获得超越,而禅宗说在世获得解脱;道家的离世表现为对社会伦理的背弃,而禅宗的解脱表现为配合社会伦理的在世。越是原始的哲学,就越表现脱离人世而获得生命的升华,亦即哲学向宗教倾向,像道家。越是成熟的宗教,就越表现出返回人世而获得生命的升华,亦即宗教向哲学倾向,像禅宗。禅宗使宗教生活化了。仅就这一点,有人认为禅宗有异于离世超越和背弃社会伦理的道家。当然这跟它们两者所处的历史境遇有关。老庄所处的时代是黑暗的乱世,离世和背弃伦理有其时代原因。禅宗盛行的唐朝则是太平盛世,人们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但其实问题不完全如此。禅宗除了深受道家思想影响外,还受儒家思想影响。特别是儒家的现世性和经世致用,使得禅宗作为宗教而仍注重现世生活。由此禅宗把宗教由阴森的寺院转向普罗众生,由枯坐修行转向对日常生活境遇的任运参悟。
本文梳理了儒道禅之间的共通性,阐明禅是印度佛教受到中国儒道文化的涵化而变成中国式的禅宗。其中儒家对禅宗的涵化主要在于生活佛教、人间佛教等方面,使禅宗一度成为古代中国人的精神氛围,及其现今成为我们民族的文化遗产。而其中的道家无论从世界观或方法论都使作为印度佛教“禅那”革命性地演变为中国式的禅宗。那么这种梳理在当今经济和文化全球化的现实生活和社会中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说宗教的作用是在精神上能解脱,而禅宗的最大作用是能“自我解决”。禅宗认为修行即在吃饭穿衣的生活中;修行是为了当下超越生活,离开生活去修行,修行也就失去意义;修道在生活中,生活在修道中。禅宗的以身度物,既保持了外在世界的完整性,又抵达了个体自身的超越性。无论你在或不在,物都在那。主体想要的与其说是超越外物,不如说是超越自我,通过超越自我而超越外物。这样外物可以永久停留在原初的状态,而主体的心性通过物我合一也体验到原初的意识。这样人在追求功利的过程中就会认识到自身的有限性,认识到适可而止,会珍视自己的心性,找到心性与外界交会的平衡点。保持外在世界原貌的同时,给人提供身心的安栖,通过物我合一而求得解脱和自由,这是一种高超的生存智慧,这不同于西方哲学把外在世界作对象化的认识,一旦物我对立便永无宁日。
相比中西方宗教和哲学,当西方唯意志论哲学家叔本华在意志面对世界的痛苦时,最后想到的是意志的自我湮灭,亦即东方禅宗的自我解脱。西方后世的哲学家尼采和海德格尔也继叔本华之后而受到中国禅宗的影响。原因是西方哲学主客为二的逻辑推理会导致人的单向度存在,而单向度存在最终会导致人生进入深渊、进入死胡同。而东方中国的禅宗从一开始就具有“圆融之美”,把人与世界、心与物摆在合二为一的无分别的整体直觉中,人对自心的解脱同时就是对世界万物的解脱。
中国传统文化都是“经世致用”的。无论儒道,还是作为释的禅宗,都有使人安身立命的实用性。就禅宗来说,它不仅仅只是思想资源,更是生存资源,体现一种自趣、自解、自在的生活方式。现如今,我们正处在经济和文化全球化的时代,人被科技和物质严重异化,自然资源遭受浩劫,社会生存压力沉重,人际关系功利而紧张,此况之下发掘我们传统文化的生存智慧,其意义不仅仅针对社会转型中的中国人,而且对全球文化来说都具有普世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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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杜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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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中权,中共温州市委党校文化与社会学教研部主任、副教授,温州市传统文化促进会常务副会长,在职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华传统文化、温州地域文化。邮编:32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