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由心造 事在人为
——读元好问《颖亭留别》

2016-02-11 16:19
中共济南市委党校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道法自然

孙 翀



境由心造 事在人为
——读元好问《颖亭留别》

孙 翀

摘要:元好问所处的大动荡时代,带给他传奇的人生经历,他的诗歌对人生的见解特立独行,卓尔不群。《颖亭留别》一诗,以最少的话表达最深远的东西。元好问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滋养很深,这首诗朴素、天真、富有想象力,充满了对大自然、对整体宇宙的一种感悟,寻觅中国传统文化深层精神的相通、中国传统文人对待自然和世界态度的相通。这种物我两忘之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带给后人无尽的美和无限的思索。

关键词:无我之境;道法自然;境由心造;事在人为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世称遗山先生,山西秀容(今山西忻州)人,是我国金末元初杰出的文学家、历史学家、诗论家。元好问既是宋金对峙时期北方文学的主要代表,又是金元之际在文学上承前启后的桥梁,其诗刚健、其文弘肆、其词清隽。他晚年致力收集金君臣遗言往事,著有《遗山先生文集》40卷、《杜诗学》《东坡诗雅》《锦畿》《诗文自警》《壬辰杂编》、词集《遗山乐府》,辑有《中州集》。元好问最为瞩目的成就当在诗歌创作上,今存诗1400首左右,成果之富在当时诗坛上首屈一指。他全面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优秀传统,其诗体裁多样,意境清新,“巧缛而不绮丽,奇崛而绝雕琢”,生动地展示了金、元易代之际的历史画卷。《颖亭留别》①一诗即是其中脍炙人口的一首。

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

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

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

九山②郁峥嵘,了不受陵跨。

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

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

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

《颖亭留别》是元好问请长假离京之后又将要返回时与朋友的别离作。诗如画,画如诗,这首离别诗,清新雄健、淡泊澄澈,仿佛在人们眼前展示出了一幅宋元时期的山水画。尤其“寒波”“白鸟”二句,宽广淡远,与景俱化。元好问把对自然的感受与对人世的感悟囊括殆尽,与前数句的雄健悲凉形成反衬,折射出高远的意境和深邃的人生哲理,天长水阔,无际无涯,余味袅袅。

诗人与好友走走停停,难舍难分,行到河边,索性驻足,临水而坐,把酒共饮。对不恋仕途的元好问来说,“平林”、“吟啸”,强尘世竞逐百倍。看得透处处是生机,放得下处处是大道。转换了心情,天地万象对“我”似乎也特别有情有义,在人离情愁之际,大自然纷纷呈现出自己的千姿百态,仿佛要将这变幻错综的美景,特地于此时此刻借“我”以作为离别的装衬,名誉、权力和金钱都如同刹那间烟消云散的一抹灰烬。了然了淡泊的珍贵道理,云水随缘,生命之舟顺水推;懂得了人生最重要的内心宁静,即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和欲望,才是有价值的人生。朔风吹过,下了三天大雪,九山。高耸入云,郁郁葱葱、气韵峥嵘。清冽的河水静静地流淌,当微风掠过,水面激起粼粼波纹,身着素羽的飞鸟儿自由自在地在苍穹间缓缓翱翔,悠然轻轻滑落在长满青草的水渚上,山势和河水连为一体。

“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旅途中的人归心似箭,山水却如此从容、悠然有致。大自然横亘如斯、生生不息,反衬“人”的仓促短视。远归和送别之人的心境,终于从离别的伤怀中解脱出来,胸襟为之一廓,目光明朗开阔。面对如此仙境,诗人禁不住吟诗长啸。

“茫乎天运,窅尔神化”。[1]人世间,真诚、善良,勤奋、有为,求实、创新这些普世性的美之聚合,恰似这突兀的峻山,清幽的水流,悠闲自由的飞鸟,辽远澄明,亘古悠远。尽管历代兴亡盛衰,人事循环往复,大自然不会随之改变,然人生易逝!想起在尘世间的劳碌奔波,远离家乡的漂泊,知交的零落,不禁心潮逐浪高。回望送别的友人,仍旧伫立长亭,恋恋不舍回头张望,身影却已模糊不清,隐入漠漠林子间,一切的伤离别恨都消融于这淡远如画景物之中,交融于“无我之境”间。

元好问由谈离别之情折向眺望大自然,主客体晤对,触目兴怀。高山流水才是最充实、最丰富、最具生命力的。

不同时代的艺术作品,无论诗词、绘画、雕塑、建筑都有各自时代的特色。《颖亭留别》一诗,境界幽美,物我相融,韵味隽永,体现出元好问的特有风格。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借用其中“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两句,作为“无我之境”的例子,认为对宇宙人生只有站在“有我”的世界里,去追求“无我”的境界,方能入乎其内,出乎其外。

人来到世间走这一趟为了什么?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能观之。生死穷通皆有定,悲欢离合总难免,释怀所有的泪和笑,淡然从容,在感受人世苍凉悲哀的同时,也要感受淡泊宁静的温馨。在人生的道路上,青少年时期意气风发地踏上征程,却不知在平凡的世界里,过平凡的生活是怎样的不易。经历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沧桑,经历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幼稚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困惑,才能迎来“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淡定。

“忘我之境”只能努力接近,脚下真实的世界只能暂时忘记,不能真正脱离,现实的风雨,置身其中寻找生命的答案,才是一种真实。对这个世界,对我们的人生,才有了更多的感悟。

春华枝满、天心月圆毕竟不是常态,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黎明前的黑暗是为天亮后的阳光普照做铺垫,风雨过后的彩虹才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只有经历过,我们的世界和平凡人生才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也越发地摇曳多姿。

《颖亭留别》骨力苍劲,情、景、境、理和谐统一,代表了元好问独特诗风。在运用艺术意象,主客体交融、物我两忘的基础上,将读者引向到一个超越现实时空、物我合一、妙不可言的意境中。

诗人深刻的洞察力,把现实的悲怆与大自然景致融合在一起,从而增加了诗的深度和广度。“云在青天水在瓶”,世间一切自有它们的归宿、来源和本性,性命相合,各归其所。如果硬将不同层次的事搅在一起,或用世俗功利眼光看待一切,就要陷于混乱和失望的心境。诗人由离别到观物的不同,展示出境界的差异。

元好问由“我”观物过程中的主体意识,投射到被观察的事物中去,使原本客观的事物带上主观意识,从而使“人”与被观之物之间形成一种主客之间的强弱关系。“无我之境”主体意识仍是存在的,只是不对外物发生支配性的作用,此时“我”几乎等同于“物”,故“我”观“物”,“物”亦观“我”,彼此是一种互观的状态。

“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大自然亘古不变,世界又是如此纷扰,人生却如此短暂。强化“物”的自然呈现,从而使“人”与“物”之间形成一种均势。在观物过程中,“我”与“物”的关系确实存在着不同。人生说到底,是“人”在这个世上的一次不可逆转的经历,不会因为“人”的态度和所处时代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尽管这样,对每个个体来说,人的境界差异,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或说是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人性中的真诚、担当、坚持和对人生的热爱和信任,任何时候都闪烁着光芒。平凡不等于平庸,不等于平淡。实际上,平凡更需要付出,更离不开爱,离不开真善美及人性中的美好。跌宕过后是宁静,是感悟,是包容和博大,是最后的升华。静下心来,在平凡的世界里做一个平凡的人,需要智慧,更需要勇气。“有我”与“无我”两境有高下之分。“有我之境”乃多数人可为,而“无我之境”则盖观物方式的不同,根源于“人”的胸襟和眼界,如何在弱化“我”的前提之下,将“物”最大程度、更为本质地发掘出来,从而更深刻地表现普世性,这是一个“乾坤展清眺”的永恒理想。

“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2]元好问继承唐宋大家传统,集豪放与婉约诸种风格于一体,“长短随意,众体悉备”,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歌语言风格。“万景若相借”,气势宏阔,极富现场感;“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大气磅礴;“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画面交错、灵动,充满强烈的视觉震撼力,与远山背景互动,与人物呼应,达三维空间表现效果,诗歌个性鲜明,清新雄健。

元好问生活的时代,正处金元交替、金朝由盛而衰时期。在这样的大战乱大动荡的社会环境里,元好问经历过国破家亡,流离逃难的痛苦煎熬。经历了风霜雪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形成坚忍不拔的性格,澹泊以明志的意志品质。

每个人的一生,在别人眼里很平常,但当事者心底都是非同寻常的。无论是身体还是心态,事事处处充满艰辛充满挑战,每走出一步,都要付出努力,每一次选择都决定了人生的命运,谱写只属于你自己的独特人生曲子。“以物观物”,宁静而致远。“无我”故“静”,“静”则无情物之滞累,以达 “平林淡如画”境界。

喜怒哀乐,阴暗和光明,这是现实的风雨,置身其中寻找生命的答案,才是一种真实。事实上,人的一生一直处于理性和感性的较量中,权衡自己的环境做出正确的选择,不遗憾。真正的乐观,植根于悲观;真正的欢喜,来源于绝望。只有对于各种可能性,有一个客观的展望之后,你才可能有一种欢喜的心态。如此,虽于嘈杂处亦是一种情趣。

“太素秉元化”,像万物一样遵循其自然规律,心灵超脱,“能享受最好的,也能承受最坏的”,没有做的事固然遗憾,而看重目前的“自己”才是重要的。珍惜已拥有的,做自己想做而能做的事,不疏离于人群,不隐匿于云端,心之所在,即可清明透彻。

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人生数十载,沉淀太多的喜悦、悲伤、憾事、幸事,曾经的凝视,现在的释然;曾经的哭泣,现在的微笑;曾经的,现在的,现在的,曾经的……组成一个个有缺憾的常态人生。当今科技繁荣发达,网络信息、“微文化”、“市场经济时代”,给人们带来一片独立自由的新天地,但也充斥着庸俗的一面:效用第一,拜金主义,物欲横流。为了维持个人的生存和社会的发展,适当的欲望是必要的。但是,放纵欲望,不知足地追求物质财富和感官享受,将导致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抗争,导致人类与自然之间和谐关系的破裂,使今日的全球性生态困境越陷越深。

道家文化认为“我命在我,不在天”,[3]“夫形生愚智,天地;强弱寿夭,人也。天道自然,人道自己。”[4]万物由阴阳共同组成,而又相互联系和谐相处。万物各有其性,应该顺应物性,让万物自然发展。“随造化之物性,顺自然之本性,无容私作法术,措意治之,放而任之,则物我全之矣。”[5]这种任其自由发展的原则体现在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上,强调维持人类和自然环境的和谐。清静是进入“真道”的得道境界,而有欲望是进入“道”境界的障碍物。故“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③

“太素者,质之始也。”[6]为了维护人与人之间、人类与自然之间和谐,以使人类社会能够持续地发展下去,使每个人都生活在和谐、宁静的环境中,人们须把一己欲望控制在合理的范围之内。天地万物本原变化无穷,凡事都有其定数。没有不会谢的花,繁华落尽见真淳,荒芜的背后是一片丰饶的海。以不同的心情面对同一种境界,会有绝然不同的感受。心情好,苦境会变为乐境;心情不好,乐境也会成苦境。

大凡人的心情与人的认知度和心性的开合息息相关。相由心生,境由心转,命由心造,事在人为。人生中难免遭遇痛苦,生起烦恼,但我们不必为此自我折磨。同样的道理,如果总是粘着于生命的某些失意片段,就会让你失去完整的人生。人生境界按高低层次分为“欲求”、“求知”、“道德”、“审美”四种,“欲求”的层面出自类似兽欲的低级需求,需要外物的供给方能满足,其外在性不言而喻。“求知”层次乃是对外物的探求。求知视自然物为认识的对象,“对象”就有外在的意义,其所追求的普遍性原理对人生具有强迫性,人必须服从科学的普遍性原理才能生存。道德的训诫是外来的,难以打动人的自我的内心。《颖亭留别》妙在进入审美境界层面,其诗摆脱人世间贵贱、名利的羁绊,顺应大道,淡泊名利,虚静无为。诗中以万有不同而相通的“一体”之领悟为美,“道法自然”。

此审美境界既尊重和爱护一己之自我,又以他者(包括大自然)为我之密切相连,故又尊重和爱护他者之自我。在此种“一体”的领悟中,“我”对他者之尊重和爱护,非远出于道德的“应该”之外在感和强制感,而是出于自然而然的内在感情。“太素秉元化”,万物相互凭借,相互统一。审美境界遵循万事万物的自然规律,故具有完全独立自由的内涵。人生境界惟有“审美”列入最高层次,就在于其他三个层次都有不同程度的外在性。外在性意味着外来的约束,惟有审美境界,完全自由自在。

人生不过是一趟丰富酣畅的不可逆转的旅行,辛苦奔劳是这趟旅行所应付的代价,如果只付了代价却不欣赏这世界,那太可惜了。“审美境界”与“道德境界”之别,就在这趟旅行“自然而然”的“内在性”与“应该”的“外在性”之间。前者的人生价值和意义高于后者,由此而判然分明。人们潜在里总是向往“寒波澹澹起”之境,而现实生活中则常常困于无休无止的欲望,这皆因执著于自我,总不出个人之悲,因悲而沉沦。人活着不是为了证明苦难,而是亲历过黑暗,才配拥有光明。 当越来越多外表的东西被去掉时,当繁华落尽,“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飘逸、洒脱、厚重,是人类最终追求的境界。

参考文献:

①《颍亭留别》,元好问作于正大二年乙酉(1225),时年35岁。

②九山:指河南省西部的轩辕、颍谷、告成、少室、大箕、大陉、大熊、大茂、具茨九座山。

③《清静经》,全称《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作者不详,一说葛玄(164-224);一说约为陶弘景(456-536)至北周末年之间的作品。

[1]【唐】韩愈.本政[M].

[2]【北宋】邵雍.观物内篇[M].

[3]【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黄白[M].

[4]【南朝•梁】陶弘景.养性延命录•教诫篇[M].

[5]【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M].

[6]【战国】列御寇.列子•天瑞[M].

(责任编辑 丛文娟)

作者简介:孙翀,《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记者,哲学博士后 (邮政编码 100088)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6359(2016)02-008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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