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艳军, 杨 光
(1.黑龙江东方学院 外语部,哈尔滨 150066; 2.哈尔滨商业大学 商业经济研究院,哈尔滨 150028)
文化创新研究
论“伊玛堪”中“阔力”的艺术形象
宋艳军1, 杨光2
(1.黑龙江东方学院 外语部,哈尔滨 150066; 2.哈尔滨商业大学 商业经济研究院,哈尔滨 150028)
[摘要]“伊玛堪”是赫哲族人民在长期的实践生活中产生的说唱文学,是赫哲族世代口耳相传的民间文学形式之一。作为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经久不衰,越来越得到世人的重视,尤其是“伊玛堪”中的“阔力”形象十分深入人心,展现出其独特的魅力。在当今“伊玛堪”成为绝唱的情况下,研究“阔力”的艺术形象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和历史意义。“阔力”的原形为翱翔在中国东北及西伯利亚的鹰隼——“海东青”。在经过造诣深厚的伊玛堪说唱家的艺术加工后,被塑造成具有鲜明特点的形象。“伊玛堪”作品中“阔力”形象的主要特点有:武艺高强、精通法术;心地善良、爱情忠贞且多为年轻貌美少女的化身。分析“阔力”形象的意义,有助于丰富“伊玛堪”情节,使其更加多彩,提升吸引力,是赫哲族对远去时代的追忆,对历史文化的传承。因此,“阔力”的艺术形象承载了赫哲族对“海东青”的原始认知及赫哲人的理想和追求,熔铸着浓厚的民族文化特色。
[关键词]赫哲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伊玛堪;阔力
历史悠久的东北少数民族赫哲族在长期的渔猎生产、生活中,虽然没有创制本民族文字,但是却创造了具有鲜明渔猎特色的“伊玛堪”“嫁令阔”“说胡力”等民族传统的口头文化,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伊玛堪”。“伊玛堪”又作“依玛坎”,是该民族一种说唱结合的口头叙事文学艺术。“伊玛堪”在黑龙江沿岸和乌苏里江流域如埃文基族、奥洛奇族、那乃等许多其他的满—通古斯民族广泛流行,尽管各民族对“伊玛堪”的称呼不同,但其流传的历史悠久,已逐渐成为该地区各民族传统的文化艺术。
“伊玛堪”富有神奇色彩和超强的想象力。除了主人公莫日根(英雄)外,“阔力”的形象也极为丰富生动。“阔力”又写作“阔里”,是“伊玛堪”中一种具有神奇力量的鹰或鸟,常以人类中女性的身份出现。“阔力”个性最为鲜明而饱满,具有深厚的艺术内涵。
一、“阔力”的原型
赫哲族“伊玛堪”中的“阔力”意指一种神鹰,其形象原型可追溯到流行于广袤的东北大地的一种鹰隼——海东青。赫哲语称海东青为“科赫查”或“恪亚呈”,即“吐鹘鹰”之意。
近代,苏联学者曾在黑龙江下游的博朗村对面的岛上,发现了一尊用青铜铸的不大的人物像,真貌与那乃民族志中的著名萨满神像十分相似。在这个神像头顶上站立着一只鸟,这鸟和那乃人的“阔力”极为相似。因此,作为密山新开流文化的代表同时也是赫哲先民图腾的“海东青”是 “伊玛堪”中“阔力”的艺术原型。
二、“阔力”的形象特点
虽然伊玛堪中“阔力”的形象可谓是变化多样,但是分析“阔力”在不同时期的各种形象,可以总结出以下几个鲜明的特点:
(一) 武艺高强、精通法术
“阔力”法术超群,能够帮助莫日根取得战斗胜利。在“伊玛堪”中,“阔力”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时变换形象。当进行追捕时,“阔力”转换成神鹰或鸟,对敌人穷追不舍;当莫日根受伤需要救治时,“阔力”则转变成温柔可人的女子,对莫日根关怀备至。关于“阔力”的神力是如何得到的,一般认为是通过自幼修炼神法,日久而得的。在凌纯声先生的著作《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中认为“阔力”的法力是通过萨满等神灵的点化。如《希尔达鲁莫日根》中的“阔力”苏完德都,10岁开始就跟两位神仙学习法术,修炼武艺,一直学习了12年。后来苏完德都法力无边,能够使用各种法器,甚至能够请来恩都力(神仙)前来助战。
“莫日根的妻子或姊妹,在危难时刻能够变成威力巨大的神鹰阔力,帮助莫日根战胜敌人,有时甚至比莫日根还强大,能够战胜莫日根战胜不了的敌人。”[1]神鹰“阔力”的威力表明,当时的社会形态可能刚脱离母系氏族公社时代,人们对母权尚存记忆。当父系氏族社会解决不了的难题,仍然期待依赖母权强大的威力来克服,如著名的赫哲族伊玛堪《安图莫日根》里就有这样的情节:
“随后,他俩(安徒莫日根和敌人)真的干了起来,连战几日,也不分胜负。这时,空中飞来一只神鹰,骂安徒无能,激怒了安徒。只见好汉安徒用力一站,两腿深入土中,没过了膝盖。又猛抬一腿,地皮飞散,砂砾腾空,烟尘滚滚,又见从脚跟处也飞起一只神鹰,钻进云层,与奇布鸠的助手迎战不已。”最终,在神鹰“阔力”的帮助下,“奇布鸠和他的助手均被战死,自此,安徒的威名更加震动四方。”[2]194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莫日根在西征路上,“阔力”常出现在其左右,但是却从未与自己的丈夫在征途上行走,而往往是在天空中自由翱翔,“当她们幻化成阔力时,具有空灵缥缈、超自然的神性,与行走在征途上的莫日根也许根本不在同一空间”[3]。
因此,虽然在“伊玛堪”作品中主要人物莫日根(即英雄)和“阔力”都属于半人半神的形态,但是莫日根的人物形象更重视人格的渲染,而“阔力”的形象更重视神格的突出。在著名的伊玛堪《安徒莫日根》里安徒莫日根被敌人甩在远处正着急之时,
“猛地,头顶飘下一块方巾,原来是他的爱妻尼莫内幻化成巨鸟,特地送予他的,告诉他连摆几下,即可飞行。安徒照着做去,果然飘飘起飞,不一刻,就飞到那棵金树跟前,等了好久,七兄弟才奋力跑到。他们见安徒已先到多时,惊奇不已,可是,还不肯服输,暗中更下力气,扭头又向江北跑去。安徒让他们先跑,坐在树下,好不消闲。待他们走后多时,才把方巾摇晃了几下,便又腾身而起,眨眼间就飞落在江北沙滩上了。等了好久,那七兄弟还不曾到来。”[2]195
由此可见,莫日根虽然骁勇善战,但是若无神力帮助,则处于劣势。只有在“阔力”的帮助下才能获得神力,战斗力才不断提高。因此,要获得越来越多的神力,其中的途径就是不断地与能成为“阔力”的女子成婚,由她们来保护和点化的莫日根变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此外,神鹰“阔力”的威力还体现在赫哲族的葬俗中。传统的赫哲族葬俗中邀请萨满跳神,并举行“送魂”的仪式。萨满跳神,也要请来“阔力”帮忙。据说此时的“阔力”形状为一只巨鸟,不但可以在阴阳两界通报消息,而且萨满要从阴间回来,也要骑着“阔力”回来。“阔力”常出现在萨满的“神杆”上,这种“神杆”往往是萨满家的标志。萨满的神杆头上就刻有神鸠(即“阔力”),“阔力”在萨满跳神找爱米时作为领路人。
(二)心地善良、忠于爱情
“伊玛堪”中的“阔力”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心地善良,对爱情十分忠贞。“阔力”欣赏淳朴善良的勇士,并且具备一双慧眼。当莫日根(英雄)装扮成秃头、乞丐、赖皮、流浪汉时,“阔力”也能够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出谁是真正的莫日根。
而要想成为“阔力”的夫君,应通过各项比赛取得胜利,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非主动求嫁英雄,否则想娶她们的各路英雄常常要通过各种考验:摔跤、射箭、猎奇兽、解决法术难题等”[4]。
一旦有幸成为“阔力”的夫君,则会收获到“阔力”忠贞不贰的爱恋,即使遭受疾病、贫困或落魄甚至曾是仇人,“阔力”也始终站在爱人的身边,守护一生。在《满斗莫日根》伊玛堪中,少女博尼恩德都(“德都”为赫哲语“未嫁女”之意)的两个哥哥都被满斗莫日根杀了,博尼恩德都因此十分愤怒,想找满斗莫日根来为哥哥复仇,但是经过父母的劝解以及自己对满斗莫日根的欣赏,博尼恩德都最终嫁给了满斗莫日根。此后在同丈夫西征的路上,她以“阔力”身份出现,对丈夫满斗莫日根关怀备至。在风雨交加的险途中,她化身房屋,让丈夫进屋取暖;在四处茫然的时刻,她化身“阔力”为丈夫通风报信,始终与满斗莫日根形影不离,坚守爱情。
值得注意的是,“伊玛堪”里的“阔力”并不独占莫日根,经常主动成全夫君与其他女子的结合。虽然一个莫日根往往同时拥有许多位“阔力”,但是每个“阔力”与其他“阔力”之间的关系是融洽的,并无争宠嫉妒之心,“阔力”经常心甘情愿地帮助莫日根把征服来的女子作为其新妻子。
“过了几天,安徒的妹妹和他的妻子们,又抓来一个女人,这个女真人就是那哥俩的妹妹。哥俩的妹妹受不住折磨,也答应做安徒的妻子了。”[5]
这反映出当时赫哲族多妻制社会中男子对女性完美婚姻观的要求,即对夫君忠贞不贰、温柔体贴的同时还要支持夫君的多妻制,因此反映在男权社会中的“伊玛堪”的“阔力”就符合这一特点。
(三)年轻貌美女性的化身
“阔力”在赫哲语中直接被译为“神鹰”,因此受到族人的崇拜与敬仰。而且,“阔力”常以年轻女性身份出现,是创作者着力刻画的巾帼女英雄的典型人物形象。如在流传于20世纪70年代的黑龙江省同江县一带的《马尔托莫日根》的“伊玛堪”中,当马尔托莫日根与敌人的首领搏斗正难分胜负时,
“两人不吃不喝,打了很久,也分不出高低胜败。这时候,从空中飞来了一只鹰,它停在一棵大树上,一遍招呼:‘马尔托莫日根,你快跳出圈子,我来帮你打!’……说时迟,那时快,鹰便像箭一样飞了下来,用嘴一下子叼住了首领的眼珠。首领痛得在地上瞎蹦。……马尔托莫日根为民除了害,村子里的人都欢欢喜喜前来给马尔托敬酒,请他留在这里当首领。这时,那只鹰变成了一个美貌的姑娘,也走到他的面前。”[6]
在赫哲族的传统艺术中,神鸟“阔力”就是年轻女性的变身,两者是相通的。因此,“阔力”的形象也时常处于两者之间变身的过渡,或者是人头鸟身,或者是鸟头人身。“阔力”经常作为美丽少女的代名词,在一夫多妻制的古代社会里,赫哲族男子常把“阔力”当作私人财富,以拥有众多的“阔力”为荣。“伊玛堪”中越是力大无比、能力超群的莫日根越是拥有最多的“阔力”的人,并引以为傲。
“阔力”实际上是母系氏族社会中女性占统治地位的演化,同时也反映出古代赫哲族对女神的崇拜。女神的崇拜也与其地处的生态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广袤无垠的大地承载着丰厚的生物资源,因此“古代赫哲族主要靠自然界的恩赐而活着,基本上没有改造和控制自然的能力。所以赫哲族对自然界的态度主要是敬畏”[7]。而战争、疾病、自然灾害、生产力的低下等原因造成该民族人口的稀少,只有繁衍子孙,增加人口数量才能与变幻莫测的自然界作斗争,因此具有高生育能力的年轻女性在某种程度上则被视为民族部落的保护神。“女神崇拜不仅将史前人类文化成果传承到文明时代,而且将其基本精神——集体英雄主义,通过圣坛与深化传承至近世,对北方民族的心理素质——民族性格的铸造起到了深刻、持久的影响。”[8]12
三、“阔力”形象的意义
史诗“伊玛堪”在没有文字交流的情况下,通过说唱家的描绘与渲染,口耳相传流传至今。其中“阔力”形象作为其精华之一,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提升“伊玛堪”的吸引力
“伊玛堪”情节较长,一般都要说唱几天才能完成,甚至有的长达十多天才能够把整个“伊玛堪”说唱结束。说唱“伊玛堪”时,虽然不需要任何乐器来伴奏,但是也要求说一段、唱一段,哪些部分是讲,哪些部分是唱,唱的部分要优美动听,押韵合拍,这些都是有一定要求的。故事情节较长的“伊玛堪”,涉及的主题往往是复仇、西征、战争、家族兴衰与变迁等沉重的话题,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很好地抓住听众的耳朵,则需要一个鲜明有趣的配角形象来增加矛盾的冲突,“阔力”——即鹰即人,则很好地扮演了这个角色。
美的事物都是能够愉悦人的性情的,当疲惫不堪的劳作结束后,人们渴望的是爱情的甜蜜、生活的美满。因此当“伊玛堪”说唱结束时,人们渴望的是历经千辛万苦的莫日根能够和心爱的“阔力”结合在一起,最终抱得美人归。为了迎合这样的愿望,更好地愉悦心情,伊玛堪情节中多次出现莫日根与“阔力”结婚的生活场面,原本凶险的场景让紧张的神经得以舒缓和放松,有张有弛,给听者以美的享受。
时而以美丽温柔的淑女形象出现,时而以刁顽精灵的少女形象出现,时而以法力无边的神鹰形象出现的“阔力”,能够很好地满足听众对世间美妙事物的追求和神奇力量的崇拜,成为赫哲族男女老少最喜欢的角色。因此,“阔力”能够丰富“伊玛堪”的情节,使其更加生动多彩,提升吸引力,保持“伊玛堪”固定的听众群体。
(二)反映“伊玛堪”创作的时代背景
赫哲族的许多口头文学作品往往从形式到主题都呈现出十分古老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形态,如“神鹰(阔力)变人、英雄射日、熊虎与人为亲为友、人鱼结合生子等大量古老神话主题的存在,以及大量具有古老原始形态的动物故事的存在”[8]24。在许多“伊玛堪”的故事中,萨满神灵助手“阔力”形象有效推进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同时“阔力”与主人公以婚姻结合的方式象征神灵与萨满的结合,作为主人公亲戚的半人半兽怪物的存在,都展现了当时赫哲族社会的时代背景。
应该注意到:透过“阔力”亦神亦人,亦鹰亦女的变幻,我们可以看到当时赫哲族社会思维世界中关于神界与人界划分的大致过程。考察流传较早的“伊玛堪”,“阔力”神格化更为突出,“那木竹林骑着鳇鱼在松花江一带征讨,又有许多妇女变成神鸟在空中帮助战斗的神”[9]。而越到晚近时期创作的“伊玛堪”,“阔力”的神格化特点会越变弱,反映出赫哲族思维世界中神界与人界逐渐明确分离。
尤其是社会生产力逐渐提高后出现了对野生动物的驯养,对动物神灵的崇拜趋于淡薄,人本位思想逐渐上升以及人定胜天观念的产生,使赫哲族“伊玛堪”中“阔力”逐渐趋于人格化特点,这从侧面展现了赫哲族社会思想观念的变迁。
在尚无民族文字交流的情况下,口耳相传的历史文化显得如此重要。优秀的“伊玛堪”说唱家很能够渲染气氛、烘托主题,紧紧抓住听众的心弦,从而唤起赫哲族对远去时代的追忆,以达到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目的。
四、结语
“伊玛堪”中的“阔力”以美好、善良、勇敢的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以优美的民歌说唱形式流传在赫哲族人们心中。其艺术形象承载了赫哲族对翱翔在中国东北及西伯利亚的鹰隼——“海东青”的原始认知以及赫哲人的理想和追求,熔铸了浓厚的民族文化特色。通过了解“伊玛堪”中的“阔力”的艺术形象,不仅有助于了解赫哲族往昔的文化生活、宗教信仰、民俗风情,更为重要的是认识到赫哲族的绝唱——“伊玛堪”已随着该民族老人的作古而濒临灭绝。作为世界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伊玛堪其所蕴含的艺术内涵和文化价值,应得到重视并加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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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凌纯声.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M].南京:国立中央研究院,1934:283.
〔责任编辑:徐雪野〕
[收稿日期]2016-04-26
[基金项目]中国博士后第56批科学基金资助计划项目“明清至伪满时期移民与黑龙江下游少数民族社会经济变迁研究”(2014M561368);黑龙江省博士后科学基金资助项目“近代外来移民与黑龙江少数民族社会经济发展研究”(LBH-214124);2015年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黑龙江下游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口述史研究”(15MZE01)
[作者简介]宋艳军(1980-),女,黑龙江大庆人,讲师,硕士,从事外语语言与文化研究。
[中图分类号]I29; J8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0-8284(2016)06-008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