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超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陈维崧诗艺探微
——以表达怀念故国主题的意象、用典为例
郭 超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清初文士陈维崧,身经明清鼎革之际,是一位诗词多产的作家。而由明入清的特殊身世遭遇,使得诗人在表达怀旧主题的诗作中典型地运用了两种较为突出的艺术手法来表现。实际上,在诗人的笔墨挥洒中,身世经历所牵发的国与家的感旧情怀常常是相互关连的。在诗文创作中,诗人较为明显地使用了意象、典故的艺术手法来表达内涵丰富而又隐曲的故国情愫。
陈维崧;诗歌;怀念故国;意象;用典
陈维崧(1625-1682),字其年,号迦陵,江苏宜兴(古称阳羡)人。是清初著名的诗词大家。他的词名甚著,为清初阳羡词派的宗主。他的诗歌创作亦颇为丰富,内容广博,风格多样,得到了时人及后代评论家的赞扬。陈维崧由明入清的特殊身世经历,使得他在用诗歌畅怀时采用了隐曲的表达方式。本文着重以其诗歌主题中的故国情怀为切入点,分析其所采用的艺术表达方式。比如意象的使用与用典,在陈维崧的诗中即为显例。其关键词分别有:“南朝”、“崇让宅”、“红豆”、庾信典故及李龟年唱开元曲典故等。这些意象与古典的使用往往与诗人表达旧朝旧国、旧游情绪相关联。以上两点在现有研究中均未涉及,本文试做探析。
严迪昌先生曾说,“陈维崧是个清初特定历史时代悲剧色彩甚为浓重的人物。”[1](P158)他是明臣之后,身怀儒家学养,少年立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明清鼎革使其理想破灭,明亡时维崧正值20岁,南明覆灭时已37岁,亡国之痛曾一度印刻在诗人心灵,而晚年的入仕清廷又不得不成为诗人的必然选择必然①有关陈维崧明清异代之际的思想感情倾向,刘世南先生在《论陈维崧及其诗》一文中有精到论述,认为“异代之初,其思想感情与清朝统治者格格不入”,以致“长期不与清统治者和作”。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本质,终于使他和同样代表地主阶级利益的清政权,由对抗而转为合作。”而对于“陈维崧仕清的主动性问题”,周绚隆在《陈维崧传论》中给予了解读,详见《陈维崧年谱》第66页、73页。。这样特殊的身世遭遇,不可谓不悲。在身经繁华而后衰落的今昔对比中,诗人的心灵被深深地激荡着。江山异代,家国不再,诗人将难言的故国情怀、身世之慨深埋在心灵,却从未忘却。在诗文创作中,诗人较为突出地使用了意象、典故等艺术手法来表达内涵丰富而又隐曲的故国情怀。
“南朝”,指我国南北朝时期,据有江南地区的宋、齐、梁、陈四朝的总称。因四朝都建都于建康,即今南京市,故后人或借指南京。在历史上,南京又曾为东吴、东晋两国的都城,因此在诗中又有“六朝”、“六代”之称。直至明代,始建都南京,成祖时迁都北京,南京遂成为留都。崇祯帝自缢于煤山后,福王朱由崧于南京监国,是为南明历史的开端。由此,南明与“南朝”、“六朝”就有了一定意义上的联系。在清初诗人的笔下,“南朝”、“六朝”等意象常常被用来指代明朝,抒发旧朝情绪。
陈维崧的诗歌作品中,“南朝”或“六朝”(“六代”)出现频率很高,此类多与陈维崧的家国思念之情相联系,亦有对旧朝、旧地繁华生活一去不复返的伤悼之情。与“南朝”有关的意象,在陈维崧的笔下,有几种含意,一是借指明旧朝,诗中多表达对明旧朝的故国之思;二是指人,指称自己,或借指南朝天子陈叔宝。或借指南明遗民,如杜俊。或借指由明入清的遗民子弟等。三是指代留都南京城,及与南京相关的旧地旧物,通过对昔日繁华生活的回忆,在人事的今昔对比中慨叹身世,表达深沉的历史沧桑感。
顺治九年(1652)冬日,陈维崧游苏州虎丘剑池,作诗:
夜深古树啼凄乌,似说南朝烟月事。忆昔垂髫披綘(缝)纨,手驾香车秉莫难。年年飘泊姑苏道,意气凌云不可干。绳桥宛转梵宇碧,露珠淅沥罗衣寒。三吴如花石榴裤,妆成只爱横塘路。蝉鬓争怜轻薄儿,纤腰解种樱桃树。富贵繁华不可留,十年戎马暗江洲。(《十一月二十五日游剑池》)[2](P163)
诗人深夜难以入眠,悲凄的乌啼声声入耳,不禁回忆起“南朝烟月事”。那时候,诗人乘坐香车宝马,少年风发,意气十足,游走于苏州的烟柳街巷,受到热情的招待。只如今“富贵繁华不可留,十年戎马暗江洲”,此句化用杜诗“十年戎马暗万国”(《愁诗》),“十年”为概数,暗指甲乙之际的国事突变。因战乱祸结,昔日的悠游生活一去无影踪。很显然,诗中的“南朝”指故国明朝。国破连着家亡,诗人旧地重游,心愁难解。
对于标志着明清鼎革的“甲乙之变”这一重大事件,陈维崧在与友人的聚会中经常提到,如《夜饮葛瑞五斋中作歌以赠》(1653年,作于苏州虎丘):
……吴儿利犀飘白罗,唤来灯前为我歌。歌声半是南朝曲,客泪欲作东流波。张生叶生慎莫嗔,十年之事我具陈。忆昔结交赵李辈,皋桥三月桃杏春。宫体倡楼怜荡子,冶游名士悦倾城。谁知老大不称意,迩来竟作寻常 人 。[2](P171)
听歌赏曲,是维崧少年时代酒醉金迷生活的主要内容。作为明臣遗民之子,听吴儿演奏“南朝曲”,便深陷其中,感动于凄清哀婉的旋律,而潸然泪下。这泪水纯是浸透了诗人难言的思国情绪,诗人的悲愁与众友人的欢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十年之事我具陈”,一个“十年”将人们的思绪拉回到心痛的过往,诗人往日是多么光彩照人,如今只能过寻常生活。回忆往昔此地的奢豪放荡生活,诗人不禁流泪。对旧日繁华生活的回忆,亦是对旧朝年少时代的眷恋。“南朝”很显然指代故明。其他还有如《教坊行》中追叙坊市间曾经“狎客千金争买笑,妖姬一曲不知愁”的淫靡生活,最后写到:
十余年来市朝徙,临风阁外只江水。惆怅徐娘半面妆,凄凉李主南乡子。青楼一望草如烟,马粪诸王大可怜。好将北里胭脂记,谱入南朝玉树篇。
“十余年来市朝徙,临风阁外只江水。”十年前即1644年,为甲乙国变之年。此句直述明、清朝代更替之事实。江水滔滔,日夜东流,而其间人世沧桑,面目全非。全句从时、空两个维度进行人、事对比,以突出人世之可怜。“惆怅徐娘半面妆,凄凉李主南乡子。”《南乡子》,又名《好离乡》、《蕉叶怨》,唐教坊曲。李煜《南乡子》后半阙为:“鸳梦不承圆,骤起干戈七庙残。举目凭栏思故国,河山,湮灭悲风泪雨间。”清军铁蹄踏入中原,使得明朝战烟四起,最终沦丧,陈维崧借此词正是恰当地表达一己故国之思。维崧通过描述官署“教坊”中往来行走的狎客、姬人等人事的今昔变迁,将自己的身世之感一并写出,将浓浓的明清兴亡之感融会其间。
作为明臣遗民子弟,陈维崧未在明朝正途取仕作官,从以上诗作可以看出,诗人在早期对于家国之念还是很看重的。在诗人的心目中,“南朝”这一包含浓重旧日情感的字眼,也用来指称个人。有的指自己,如“秣陵黛色接天浮,忆昔轻狂作冶游。西曲名倡人窈窕,南朝公子态风流。”这是顺治十六(1659)年所作,诗人回忆秣陵城中昔日冶游盛事,自称“南朝公子”,其怀旧情绪显而易见。《为阮亭题秦淮春泛图》结尾说“官今莫作秦淮曲,身是南朝被酒人。”南朝有双重指代含意,既指眼前的南京秦淮河畔,又暗指自己的身份,为明朝旧人。有的指称明遗民,如“南朝流寓者,垂老不能归。拾橡牛头寺,张帆燕子矶。”(《秋暮过访杜于皇即事赋赠》其二)杜俊,明崇祯时太学生,明亡后,不出仕。后流寓金陵,所以称其为“南朝流寓者”,以“南朝”比南明旧朝。“还欹北府参军帽,重醉南朝处士家。玉树歌残红烛短,金风吹动白蘋斜。”(《重阳后一日同魏雪窦胡彦远集薛伟楚含绿堂分赋二首》)“南朝处士”指薛楚伟。
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坎坷的身世遭遇,家族的最终分裂,维崧从三十岁左右便真正离开故乡寻找谋生之路了。随着相隔时代的久远,家国之情被深埋在诗人的心目中,或是隐藏起来,但在字里行间仍有表示,无论是羁旅他乡、迎来送往,直至最后授予京官,诗人内心对家、国的牵念未曾一刻离怀,这从他大量的诗词中可以明晰。经过阅读与整理,陈维崧诗中“故园”、“故国”、“前朝”、“京国”等字眼多有出现,“故园”自是指诗人对家乡的家园、亲人的指称。如:“故园莫笑生华发,此地由来擅隐沦。”(《赠吴晴澜农部》)有些诗中也以“故国”代替家园之称,表达客居游子的思乡之情,也或许是诗人曲笔表达怀念旧朝之情的方式。如:“新潮鸳旅云边待,故国龙楼梦里看。”(《上杨静山太史》)“红烛昨年同作客,白头故国又逢君。”(《与李瑶田刘维祺小饮邵生家,兼听其弦索》)有的则直接用“前朝”,指代前明,以“京国”指代清廷,如“风物前朝换,烟光古寺浓。”(《金镛城》)“前朝熹庙岁乙丑,余祖六届孙得雄。”(《度少室山崿岭》)“三年京国栖迟客,官阁梅开又一春。”(《送赵郎中出榷扬州钞关》)这些诗篇多作于诗人担任清廷官职后,表明此时诗人的内心深处,已经渐渐接纳了清廷。
在陈维崧的诗中,与南朝有关意象的第三类含意主要是指南京城,及与南京相关的旧地旧物。南京城,不仅是南朝的都城,也是明朝的留都,更是南明的都城。对于南京城本身而言,维崧是再熟悉不过的了。维崧八九岁便开始随祖父、父亲游走金陵,“余年八九岁,祖父契来金陵,僦宅成贤街莲花桥下。后随先大人省试,率三岁一至,以为常。”(《留都见闻录序》)维崧出入于文士济济之地,多耳濡目染了当时的明士风流。成年之后,因为生计等原因,诗人多次游走故地,颇多情绪。顺治十三(1656)年五月十九日,维崧父亲陈贞慧去世,自此,维崧“孤子流离,狂奔吴越”,顺治十四年(1657)八月初,维崧到达南京,与冒襄及众多友朋再次见面。夏秋之际,龚鼎孳过访南京,众人于中秋集会,“限清溪中秋四韵七言律”,维崧首成《青溪中秋社集四首》,其二、三云:
南朝宫殿对前溪,历历银河鳷鹊低。自昔青山推虎踞,至今白下有乌啼。
纵横磊落周公瑾,文彩风流王简楼。今古可怜人物异,清辉濯濯秣陵西。
惊秋一雁下江东,皓魄参差极望中。影落龙庭晴苜蓿,光临凤阙冷梧桐。
何人不识秦明月,有客能歌大国风。百尺临春遮不住,独留寒彩散长空。[2](P421)
诗中对前朝宫殿、人物进行了吊唁。江山异代,人物更替,直是“今古事、堪悲诧。”后面两首落笔于当下的集会宴饮,抒发诗人心中的异代飘零之感。诗人像极了那“惊秋一雁”,如今家国无依,飘零至此,与那受到惊吓而急速飞往南方的大雁有什么区别呢?但是诗人的心思未曾狭隘,“何人不识秦明月,有客能歌大国风。”诗人的意气并未泯灭,“秦明月”、“大国风”,让人联想到边塞战争中的将士奋勇杀敌的英迈豪气,借此虚指诗人内心不甘寂寞沦没的奋发志气。“词客”是诗人自指,“庾亮楼”代指龚鼎孳宅地。这组诗中,诗人的心思是颇不平静的,刚刚经历了家破人亡,来到南京这样一个勾起无限往事回忆而又兼具历代都城职能的城市里,又加上战事的频仍,世道慌乱,诗人自然百转愁难遣。
顺治十五(1658)年春夏,维崧一路往南,去苏州、武进等地,十一月初七,到达如皋。作《赠冒巢民先生》:
当年灯火隔江繁,回首南朝合断魂。十队宝刀春结客,三更银甲夜开尊。
乱余城郭雕龙散,愁里江山战马屯。今日凄凉依父执,乌衣子弟几家存。[2](P428)
“当年灯火隔江繁,回首南朝合断魂”,这是诗人回忆去年众人于南京秦淮河畔欢乐聚会的场面,“南朝”当指南京城,“合断魂”极言昔日的繁华奢靡生活让人消魂失魄。“十队宝刀春结客,三更银甲夜开尊。”这是对宴饮欢乐场面的具体描写,风流文士饮酒达旦,意气风发,豪气勃勃。诗的后四句,笔调转入悲凄。室内是狂歌痛饮,欢宵不已,而室外却是战火纷飞,一片荒乱。最后归结到自身,国家战乱纷纷,自己的家族也已是凋零破败,曾经的富贵公子,如今落得个依人过活的命运,实在是凄凉不已。
康熙三年(1664)十一月,陈维崧与王士禄初识于扬州,为其《炊闻卮语》作序,序文中陈维崧有一段回忆自己生平的话值得注意:
少年生在甲族,中外悉强盛,小楼前后捉迷藏,及黄昏微雨画帘垂诸景状往往有之。今虽迟暮矣,然而梦回酒醒,崇让宅中,光延坊底,二十年旧事耿耿于心,庶几不死而犹一遇也。以故前者之泡影未能尽忘,过此之妄想亦未能中断。百端万绪,啻窗茫茫,如幽泉之触危石,呜咽而不能自遂也。如风絮之散漫于天地问,帘茵粪溷之随其所遇也。盖维崧者愁矣,而未穷,故维崧之词将老,而愈不能 工 。[3](P47)
“二十年”前恰是1644年,为甲乙国变之年。“二十年旧事耿耿于心”,在诗人的内心深处,直到此时仍对明朝灭亡存有抹不去的遗憾心情。这一段文字可谓是中年陈维崧自述穷愁之言语,其中饱含对往昔生活的深情追忆,以及对国朝变换引起身世变换的耿耿于怀之情绪。在同年所作《为阮亭题〈青溪遗事〉画册》组诗的第四首,诗人写到:“东风院落不知愁,小捉迷藏绣带柔。忽忆侬家崇让宅,十年前事到心头。”“十年前”应为1654年,维崧30岁,正是“无所作为”的穷愁落魄生涯的开端。从内容而言,这首七言绝句诗正是作了所引序文的注释。这里两处运用“崇让宅”意象,表达出相同的情思意绪。
对于诗中“崇让宅”意象的使用,刘东海先生曾有过分析。[4](P356)“崇让宅”最早出现于李商隐诗中,它是李商隐岳父、泾源节度使王茂元在崇让坊的宅邸。《韦氏述征记》:“洛阳崇让坊有河阳节度使王茂元宅。”李商隐曾作《正月崇让宅》来悼念亡妻。与李商隐十年前居住崇让宅的遭遇相似,陈维崧也曾经历富贵生活。他少年读书的地方是亳村浩然堂,堂东面又有开远堂(《满庭芳·亳村旧宅之东有屋一区名开远堂,堂颇宏敞,乃先农部伯父别业也。堂久不存,门内且赁为酒肆矣,赋此感志》),这些宅第颇似当年“崇让宅”,诗人在此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而易代之祸,使陈氏基业破散,正如陈维崧自叹的:“繁华事,行人说。凄凉债,今生结。”成年后,诗人最终因无法面对家族内部发生的分裂,而几经搬家,兄弟五人在父亲去世后便“散之四方”了。在江南游走期间,风雅往事时时萦绕于诗人心头,在相似情境的集会创作中,一旦有了相宜的情景氛围,诗人便会加以抒写。就像这次,王士禛以“青溪遗事画册”为主题发起唱和,诗人便通过题咏画册上所绘故明秦淮女子旖旎之情态,一抒对旧事的追念之情,进而隐曲地寄托了对旧朝之风骚怀抱。“崇让宅”具有久煨深醸的醇厚诗意,恰是说明了陈维崧在创作“青溪遗事画册”诗词时的心态,对于故国生活的无限怀恋,正是反映出诗人当下极为落魄的生存状态。
红豆入诗,始于王维《相思》。诗中的红豆象征爱情、相思,这是红豆意象的本义。“在中国文学史上,红豆的第二个象征意义是故国之思。红豆意象象征意义从男女相思到故国之思的这一转变,发生于唐代安史之乱之后,发展于明末清初时期。红豆意象的第二象征意义,包含唐朝人的故国之思,明遗民的故国之思。”[5](P470)在表达旧朝情愫时,陈维崧也用到过红豆意象,取其故国之思的象征意义。如《天逸阁歌赠梅子长》(1664年作于宣城),诗中备述陈、梅两家先代的交谊,其中有句“伯劳燕子各翻飞,明月寒江音信稀。曲中红豆人谁在,梦里青山路竟非。玄晖倏忽骑鲸去,贱子旋悲蓼莪句。衣葛空怜任昉儿,迥车错到羊昙路。”诗中以典事点缀成句,典事的恰当运用增强了两个世族前兴后衰的悲凄感。勞燕分飛,音信几断。旧人已不见,梦中却也找不到昔日的欢乐。此处“红豆”当指唐代李龟年所唱曲中的红豆意象。借用李龟年唱红豆诗的典故,写出人事凋零的现状。诗人本意是采用以小见大的写作手法,通过两大家族的今昔兴衰描写,实际表达了明清兴替的历史存亡感,而红豆意象的使用,正是隐曲地表达了诗人心底的故国黍离之思。
吴骞《拜经楼诗话》记载,维崧在评价明末抗清志士方以智之子方中履所著《汗青阁诗集》时有“情深君父,斋种白杨;身历兴衰,曲多红豆”[6](P761)之语,方中履少罹患难,具有遗民志节。其诗集多危苦之调,大半为其父辩诬诉屈。因此,陈维崧“曲多红豆”之评显然是对故国之思这层象征意义的沿用。对于红豆的相思之意,陈维崧也用以表达友朋之间的思念之情,如《送澹生较书南归》“江南画阁多红豆,归后凭君寄一枝。”[2](P443)康熙三年(1664)甲辰,在扬州,维崧读阮亭诗,作次韵诗,结尾句云:“往事灯边话,闲情雨后伤。年年红豆熟,消息杳盘塘。”[3](P573)其中“红豆”应指代缠绵的相思之情。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南朝梁人。后出使长安因战乱不得南归,遂寓留长安。《周书》卷四十一《庾信传》载:“陈氏与朝廷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许还其旧国。陈氏乃请王褒及信十数人。高祖唯放王克、殷不害等,信及褒并留而不遣。”[7](P374)随后先后被授予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等职,但庾信“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7](P374),遂作《哀江南赋》,以抒发心中对故国的思念之情。自此,庾信由南入北的遭遇及其晚年诗作《哀江南赋》,便成为历代文人用典的对象之一。
关于庾信典故,曹秀兰曾有过认真的分析,它有两层含义:一是愁思,为表层含义;一是故国之思,为第一含义的深化。她结合曹溶的身世,对曹溶词中庾信典故的故国情怀进行了深入分析。[8](p103-105)陈维崧诗中也数次引用庾信典事,主要有三重意义指向:一是借庾信作《哀江南赋》表达故国之思,有家不得归的愤懑;二是陈维崧以庾信自比,表达哀情;三是专指吴伟业。
陈维崧诗中数次用庾信典故,有的以庾信自比,借指自己的才华,如《寄毗陵杨静山太史》诗中自称“朱邸争怜庾信才,青藜好著扬雄赋。”这首诗作于顺治四年(1647),维崧刚刚23岁,诗中有句“惊心故国三年月,回首春宫第一花”,时隔明朝灭亡正三年。“庾信才”、“扬雄赋”皆为诗人自道,显示了青年时代陈维崧的才华横溢和坚定自信。
“庾信工文赋,暮年颇凄怆。”(《古诗十首》其三)维崧诗中更多的是借庾信经历比照自己,借以表达自己家园难归的哀怨心态。如《同金道隐送万允康归楚》结尾写道:
那知陈生亦作客,为君客舍弹箜篌。此时落花落未已,迢迢君指亲闱里。君不见沧田海水黄金陌,仙令红颜暗中掷。苦竹黄栌锦缆回,微风皓月画船开。倘逢子舍潘舆丽,为念江南庾信哀。[2](P177)
此诗极为典型地体现了诗人异地为客的不易情状。顺治十年(1653),维崧在常州,送友人归乡。客中送客更易惹起诗人的愁绪,在诗中,维崧一抒客中悲伤,以庾信自比,深刻表达了自己有家不得归的哀思。
在古诗中,创作主体的情感生发有时来自于外物的触发。“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花、鸟本是无意,只因“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外物仿佛与人的情感相沟通,在诗人的笔下,竟然被之以人的情感,故而呈现出人性。维崧在《长干行》末尾写到:
秋月春花俱可惜,韶华欲挽真无策。杜鹃啼血一春寒,燕子香泥尚未干。陈家叔宝知同怨,犹是西宫贾佩兰。孝陵寂寞松楸冷,金凫银雁埋荒井。不见桃花照玉床,空余明月辉银绠。碧兰干外落秋槐,谁是江南庾信哀。惟有红墙双蛱蝶,和愁和雨逐人来 。[2](P154)
“春花秋月何时了”,春去秋来,时光流转,诗人感叹青春年华的易逝难留。在这风物流转中,人事亦经历着沧桑变化。桃花萎落,只剩下明月依旧挥洒人间。看到眼前秋槐凋落,诗人心内顿生苍凉,自问“谁是江南庾信哀”,难掩内心的寂寞荒凉之感。
顺治十六(1659)年正月,维崧在如皋,赋诗酬答友人,自言“此生阑入铜驼路,可怜老作江南赋。”(《酬许元锡》)想当年,庾信进入北地后,便再也没机会返回故乡,晚年作《江南赋》,借以抒发乡关之思与故国之恨。陈维崧作此诗正35岁,他自言“我年三十余,清狂爱儿戏。旁人见我笑不休,安知我有填膺事。”其时,为了重振家族,谋得生计,维崧确实需要发愤有为,正如他自称是没有经过细心考虑便开始为进入仕途而奔波。以庾信作《江南赋》自比,一方面表达了自己的思乡之情,一方面表达了自己郁郁不得志维崧诗中还有两处用庾信典故专指吴伟业,两首诗均作于早期。梅村颇似庾信,他的身世与庾信相似,以庾信自比,自称:“庾信哀时惟涕泪,登高却向西风洒。”(《满江红·感旧》)时人也多以庾信比之,如赵翼有诗:“国亡时已养亲还,同时全生迹较闲。幸未名登降表内,已甘身老著书间。访才林下程文海,作赋江南庾子山。”后世论者多从之,维崧的两首诗亦如此。
何戡,中唐时期著名歌手,刘禹锡七绝《与歌者何戡》:“二十余年别帝京,重闻天乐不胜情。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诗歌抒发昔盛今衰之感,后亦以何戡借指乱世后幸存的歌者。维崧诗中也多次使用歌者何戡典故,借以表达自己身遭乱世的经历和情感。如《赠别姜绮季》:
去岁王珣宅边住,思君只隔吴宫树,我作伯劳君走兔。今年踏臂西风苍,同住南朝石子冈,我作何戡君葛彊。十年心事那便数,秋星下照庾家墓,明日辞君出城去。[3](P1692)
顺治十四年(1657)秋,维崧在南京,与诸友人往来频繁。九月离京前作此诗。姜廷干,字绮季,浙江山阴人,时在南京。诗中述及两人近两年的行踪,诗人以何戡自比,表达经历乱世之后的旧人意识。诗的结尾表达了对先师陈子龙的怀念之情。“十年心事那便数,秋星下照庾家墓,”十年前为顺治四年(1647)丁亥,本年四月,清松江提督吴胜兆谋与南明海上义师联络,陈子龙参与其间。后因信使不密,事败。五月,陈子龙被执,在押解途中,乘看守不备,投水自尽。“庾家墓”即是指先师的坟墓,代指陈子龙。
维崧诗中歌者出现的场合,多是宴饮观剧席上。如顺治十五年(1658)十一月初,维崧初到如皋,冒襄在得全堂设宴,为其接风,席间出歌童演剧,维崧限韵作诗,其二云:
羸马单衫泣数奇,狂歌痛饮只相宜。新欢王粲楼头得,旧事何戡曲里知。
四海行藏聊复尔,极天兵甲竟如斯。年来多少留髡地,此会扬州倍可思。
对于文人士子来讲,这一年是极为痛苦的一年。这年三月,南、北闱科场案全部结束,诗人的许多好友潘隐如、吴兆骞、冒嘉穗、丹书兄弟等皆遭流放,诗人虽然躲过一劫,但仍心有余悸。六月中,庶母时氏去世,兄弟得以相见,旋即分离。诗人是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伤痕来到冒家寄居的。此时的冒家,可以说是为诗人遮风挡雨的最佳安乐场所了。在这夜狂歌痛饮的极度欢愉中,诗人愁绪难消,“新欢王粲楼头得,旧事何戡曲里知。”往日的欢乐畅饮生活虽似复现,但耳边飘荡的歌声,仍然时时提醒着自己。“旧事何戡曲里知”有多重理解,“何戡曲”可以指当夜歌童所演歌剧,所表演的内容是旧朝时事。“何戡”也可以用来指诗人自己,何戡是乱世歌者,经历乱离之苦痛,借助歌声表达自己的乱世情怀。“何戡曲里知旧事”,诗人通过聆听曲中旧事,来表达自己的乱世情怀。以歌者自比,应为确解。在多年后的一封书信中,维崧这样写道:
桃叶渡头,莫愁湖上,论心浃月,把臂连宵,申之风雨之盟,重以云天之谊。虽汉室公卿,莫怜王粲;而长安故旧,犹问何戡。以至追陪庾亮之楼,出入石崇之谷。身虽离乱,快极生平;一别经年,何尝不叹。(《答冒辟疆先 生 书 》)[3](P198)
康熙六年(1667)春,维崧客吴中,写信给冒襄,以表牵挂之情。诗人追述与冒襄在扬州、南京等地的佳会,足见冒襄对其情意重云天的坚固友谊。“虽汉室公卿,莫怜王粲;而长安故旧,犹问何戡。”记得在南京秦淮河畔,诗人落魄至极,多得冒襄的资助,之后便受邀得以在水绘园安居。在离乱之世,诗人伤痛的身心因此得到安慰。
前述“曲中红豆”、“曲多红豆”例子,显然又特指歌曲中出现的红豆意象,这便是唐代李龟年所吟唱的歌曲内容。《明皇杂录》记载:“唐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皆有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鹤年、龟年能歌,尤妙制。……其后,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尚,为人歌数阙。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龟年所歌,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中《云中命》:明皇幸岷山,百官皆窜辱,积尸满中原,士族随车驾也。伶官……唯李龟年奔迫江潭,杜甫以诗赠之曰:‘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龟年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又:‘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嘱,归雁来时数附书。’此词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园唱焉。歌阙,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龟年唱罢,忽闷绝仆地,左耳微暖,妻子未忍殡殓,经四日乃苏。”“李龟年唱‘红豆生南国’,‘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的历史故事,则使红豆象征故国之思成为典故,从而成为诗歌创作的一宗新资源。”[5](P471)由此,李龟年唱开元旧曲遂带上了历经社会动荡之人怀念故国的意义。
维崧诗中也多次用李龟年唱曲典故,如《读史杂感》其十六:
头白延年昨日归,上都风景说依稀。玉河花柳春行炙,铁岭牛羊夜打围。
有客高阳缠赤罽,何人长乐典黄扉。天家角觝人知少,旧曲开元听总非。[3](P531)
顺治十八(1661)年十二月,永历帝为吴三桂所获,南明政权至此覆灭。对于明朝子弟来说,这无异于当头一棒。诗人居家闻此消息,遂奋笔作杂感二十首,一泻胸臆。这首诗的主旨在最后两句,“天家角觝人知少,旧曲开元听总非”。国家灭亡,希望幻灭,诗人心痛,想到从今以后便是异朝为生,诗人只得借开元旧曲表达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无奈伤感罢了。在维崧的笔下,“开元旧曲”首先成为对往日旧事的指称,它可指国事,亦可泛指与今日相对的昨日。诗人的思绪常因耳边音而进入对往昔的感叹,如《听白生弹琵琶八首》,其三、其八:
贺老琵琶识者稀,开元乐部事全非。虢姨已去宁王死,流落江东一布衣。
袅袅浔阳秋复春,琵琶亭下事成陈。因君今夜凄凉曲,重忆元和白舍人。[3](P1769)
这是诗人康熙四年(1665)在如皋作。陈维崧同题词《摸鱼儿》自序:“家善百自崇川来,小饮冒巢民先生堂中,闻白生壁双亦在河下,喜甚。数使趣之,须臾,白生抱琵琶至,拨弦按拍,宛转作陈隋数弄,余也悲从中来,并不自知其何以故也。别后漫赋此词,时漏已下四鼓矣。”其词开头云:“是谁家、本师绝艺,檀槽掐得如许?”维崧并非第一次听白生弹奏,他认为有“弦声拉杂似人语”的特点。而情感的触动自然出自于弹奏曲调的声情并茂,诗人自言“悲从中来”,也足见白生演奏场面感人之至。“贺老琵琶识者稀,开元乐部事全非”,这两句是针对白生而言。贺老指贺知章,赞白生为今日出色的琵琶高手,“开元乐部事全非”即是针对白生弹奏的曲调内容,以“开元乐部事”代指前代人事。“因君今夜凄凉曲,重忆元和白舍人”,元和白舍人,指白居易,诗人由此联想到白居易《琵琶行》,同生凄凉之感。
维崧一生飘荡为多,现存诗篇中酬赠送别的诗作占了很大一部分。在送别诗中,诗人起笔于今,中间采用插叙的手法追述过往,最后再回到送别的当下,过去与眼前往往衔接融洽,并饱含深情。康熙十七年(1678)戊午,陈维崧被举荐入京。送别友人颇多伤感,《送宋牧仲员外出榷赣关》中说到:
男儿百事不挂臆,只爱旧雨交攀援。玲珑久散龟年老,隔年事已成开元。我今纵有送君曲,曲调不觉攙(搀)巴猿。[3](P811)
“玲珑久散龟年老,隔年事已成开元。”在这首诗中,所指甚明。“隔年事”当指1672年情事。康熙十一年(1672)壬子春季,维崧在商丘,曾与宋犖等人流连不已。仲春九日,宋犖于堂中出歌舞演剧,众人欢醉一时,对此,维崧回忆到:“姚黄大者推金盆,邀我说饼城东村。北里小部白翎雀,西苑老辈康昆仑。”“在旁刘毅能知状,是夜徐摛也断魂。”在诗人看来,当年的欢歌乐舞如同“开元旧事”,玲珑、龟年,指代歌妓和唱歌者。如今在这“薄俗”之京城里,又要面对老朋友的离去,诗人内心伤感可知。在这首诗中,“开元旧曲”的意义指向更为具体细化,这与诗人晚年心态的变化不无关系。
[1]严迪昌.阳羡词派研究[M].济南:齐鲁书社,1993.
[2](清)陈维崧著,钟振振主编.陈维崧诗[M].扬州:广陵书社,2006.
[3](清)陈维崧著.陈维崧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刘东海.顺康词坛王士禛首倡扬州多人步韵唱和考述[J].《中华文史论丛》,2013,(2).
[5]邓小军.诗史释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4.
[6](清)王夫之.清诗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唐)令狐德棻.周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1.
[8]曹秀兰.曹溶词研究[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03.
[责任编辑:王守雪]
I206.2
A
1001-0238(2016)02-0068-07
2016-03-15
郭超(1984—),女,山东潍坊市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