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燕琳
湛若水名号考论
徐燕琳
湛若水是明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成化二年(1466)生于增城县甘泉都(今广州增城区新塘镇)沙贝村,自号甘泉,人称甘泉先生。又于各地建书院,许多名以甘泉。据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三载,嘉靖年间湛若水扬州考绩,早年学生葛涧等人在广储门外甘泉山下建行窝为讲道之所。“门人吕柟以湛公之号与山名不约而同,书‘甘泉’二字于门,又撰《甘泉行窝记》”,“通山朱廷立为巡盐御史,改名甘泉山书馆。”[1]扬州有甘泉山,恰与湛若水号同,他也很惊喜,说“甘泉之名若预为我设者”,乃赋《甘泉山诗》:“是山皆我乐,何必吾家山。此山非我有,胡乃名甘泉。而我有行窝,适在泉山前。始知天所作,意或遗斯人。”
关于“甘泉”之号的由来,一般认为与其母祷于甘泉洞而生有关。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三曰:“甘泉洞,在增城东洲西岭下。湛文简之母陈因祷是洞生文简,故文简以为号,而建甘泉书院其上。其后文简所至辄为楼,名曰见泉,以示不忘所生之地。”[2]也有意见认为是因家居增城甘泉都。究竟是因甘泉洞,还是因甘泉都,莫衷一是。
湛若水以“甘泉”为号,是因家乡甘泉都。笔者找到两条证据。
一是湛若水在扬州有一首《初宿甘泉山》,已经说明:“甘泉合是吾家山,吾都吾号姓亦然。”
二是湛氏为家乡作有《甘泉洞修造书馆记》称:“甘泉子生长于甘泉之都,是曰甘泉子。是故称甘泉子之号,由于甘泉之都;名甘泉之都,由于甘泉之洞,是知甘泉洞其古矣。甘泉子喟然曰:‘今夫生长名于甘泉,而不究于甘泉洞之胜者,如人性于天而不知性知天,可谓人乎?’盖甘泉子生三十年,尝入其洞门而未究其奥也。”
古人以家乡地名为号非常普遍,也可以理解。此外,湛若水还有什么其他考虑呢?
首先,湛若水对家乡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充满感情。
增城以低山为主,是九连山脉的南延部分,呈北东—南西走向,其间形成东江与增江;南部是广阔而典型的三角洲平原区及河谷平原。按地形分析,甘泉洞而上,左为东洲、为罗浮山,右为扶胥之口、波罗之涯,洞门外一溪接流,南指虎门、南海,气势浩淼,有独立之姿,有远望之怀。这些景物,在他的诗作里斑斑可见。
在《用原韵酬姜仁夫兼柬董道卿》中,湛若水慨然宣称:“我本增城子”;《送何于逵北上会试》亦曰:“番山才子富文华”,对家乡非常自豪。他有一首《弘治壬戌仲冬六日予与丹山赵元默归罗浮复有西云之行予方有事于先祖不得偕往小诗二绝奉赠》言:
吾山虽小从吾爱,不向罗浮更乞灵。信息朝来先到洞,山灵拍手笑相迎。
七洞天深还别洞,白云摇手向西行。到时笑与山灵道,已许罗浮作友生。[3]
湛若水对自然万物都满心欢喜。他曾说:“人言秋云薄,我爱秋云淡。淡以明我心,薄以忘世念。”(《与何柏斋奉常宅修会得牛首秋云》)家乡的山虽然不如罗浮或其他山高大,但是,“吾山虽小从吾爱”。他与家乡的山水心意相通、遥相感召。湛氏后人云,“族中所藏甘泉公墨迹,署甘泉二字者乃为得意之作,不可多得。普通应酬,则署若水”,[4]或可见湛氏的乡梓深情。
其次,湛若水认为,字号有独特的涵义和象征意义。
湛若水对字号有一定关注。他在《寄题卢民任玉泉别号》诗中说:“玉泉似与甘泉通,风味两泉何以同。及泉煮玉为甘旨,始见乾坤造化工”。可见有认真的思考。《芝南篇赠徐子》一诗的序里,湛若水对徐芝南的字号有一个解释:
夫芝南何谓者也?侍御徐子远卿自谓也。夫芝南者,芝山之南也,徐子居焉。故芝以言其德也,南以言其方也。何以言其方也?言阳方也,言离明也。何以言阳方、言离明也?阳且明者,天地之生德也,君子之德,法乎天地焉也。芝不世出,君子不世有,故以比诸君子。是故芝之懿有三焉:德具五行,色具五彩,香具五臭。是故以本者尚其德,以象者尚其色,以香者尚其臭。尚其德,故君子务本焉;尚其色,故动容中礼焉;尚其臭,故百世流芳焉。君子有此三者,故其阳德与天地合,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天下皆如在芝兰之室矣。作芝南篇。[5]
湛若水对友人字号的分析,说明他认为字号具有表明心迹、抒发志向、砥砺名节的作用。徐远卿选择的“芝南”,既因为所居的芝山,也因为芝有五行之“德”、五彩之“色”、五臭之“香”,为君子之本,可以化天下如在芝兰之室,故以此自谓、自勉。对此,湛若水是认同的。他也赞赏另一位友人以“清”入字号以激励自己的行为。《题陈郎主清别号》曰:“主清一以清,为洗世间浊。君家石碊流,千丈从天落。”
湛若水甚至为泉水改名。《改名至喜泉》序曰:
大茅峰下有泉焉,人至其间,则泉眼喷起如琼花,拍手振动则愈涌出,如有感应然,故旧名喜客泉。予爱其泉之异,而恶其名之不雅。门人周玮曰:‘请先生易之。’遂更名曰‘至喜’。噫,泉既有喜,亦必有怒。若清者至则喜,浊者至则怒,是得喜怒之正矣。既为大书,前黄门李九皋立石泉上,乃纪之以诗,俾至者有警焉。”诗曰:“何名至喜泉,泉翁至则喜。后有清似泉,许尔来共此。[6]
湛若水借山水胜迹的命名寄托自己的思想,“俾至者有警焉”,用心良苦,用意深沉。由是可知,他对自己名号的选择,必然更为慎重。
再者,湛若水选择以山水为名号,表明自己的道德理想追求。
湛若水初名露,避祖讳改名雨,40岁后定名若水。成年后方以“若水”为名,应该经过仔细斟酌考虑。“若水”何解?老子曰:“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孔子观于东流之水曰:“夫水,大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乎不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絜,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7]联系岭南心学传人湛若水冲淡平和而又积极进取的一生,这的确是他的人生写照和理想追求。
湛若水爱水。他认为,心需明、需湛、需平。《送周道原易掌教之和州诗》曰:“金陵见月送周郎,心如月圆性如光。我将心性托明月,随子去照和川阳。”《题扇赠郭平川太守》曰:“心平灵似水平清。”《长江杂咏》有:“湛然坐到廓然时,不着纤毫看一丝。谁今未识虚明体,更拜延平一问之(书院后一亭名曰湛)。”他爱水,爱泉(“白水亦是川”),认为泉、水清澈,“润下”,“善”(《偶笔答白川子张秋官嘉秀》)。又有《酌惠泉》诗曰:“天一元生我,来看第二泉。平生观海意,此际更渊渊。”“我屋甘泉洞,泉甘亦自同。独怜生海外,题品未曾逢。”《过分水岭书所见》曰:“水性本平止,胡乃生怒涛。势亦不得已,前石后流驱。”他将清澈的泉水,和澄净的心源联系在一起。《题山西王内泉号》说:“内泉是我泉,外尘飞不到。飞尘一点无,心泉本浩浩。”又有诗《观玻璃泉》认为“泉与心同渊”:“吾爱玻璃泉,泉与心同渊。不待酌饮之,心源已涓涓。涓流作大海,坯土成高山。山高乃有灵,水深蛟龙蟠。”《为永顺鼓宣慰题·清心亭》说:“心源无一物,何物更能浑。活活天泉在,凭君莫挠源。”他在婺源作《福山素心亭诗》称:“天一以生水,水泉应心澄。是名为洗心,是心亦何形。无形亦无滓,素心无可洗。”无形无象的水澄澈无滓,以应心泉的素淡不染,具“洗心”之妙。他教育学生:“山下涓涓石下泉,惟应与尔洗心言。先生已在忘言处,一任滔滔赴大川。”(《题甘泉精舍》)
湛若水的姓、名、号,均与水有关,而且和他的思想、理论息息相通,也是他的人生实践。作为理学家、教育家的湛若水如此,作为世俗中人的湛若水也是如此。《辛亥元日作》可看做他晚年时对现实人生的一个总结:“我行今年八十六,生平自庆平为福。平时长在五中居,不管双轮闲往复。”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湛若水不仅爱水,也爱山。他说:“我与名山有夙缘”(宿借眠庵题壁);“升高而望远,泮涣而优游,坐倚乎五峰,登歌乎盘石,怳然若蹑匡庐、揖五老,而与下上旋辟焉,俯鉴澄潭,仰见天光,而知夫变态之无穷矣。”(《甘泉洞修造书馆记》)“静观山下泉,因知水来处。湛然涵太虚,余波欲东注。”(题东湖书院)对山水的思考,不仅仅在于简单的“乐”,而是基于对孔子、老子、荀子等前哲山水思想的吸收融汇,所形成的自己的自然之思、哲学之思。湛若水过扬州时巡盐求教,与之同登甘泉山、酌其泉,畅叙山水,作《答侍御朱君诗》曰:
“陟彼泉山,其山崇崇。其崇曷以,坯土之丛。坯土之受,坯土之积。于千万仞,维以崇德。崇德曷以,□信其址。谁学此山,子朱子礼。酌彼泉水,其泉泚泚。其泚维何,有源其涘。其源维何,众卑之归。卑以受善,维天下溪。其善其察,涓涓始达。溥溥渊泉,渊深天阔。”此诗乃“即事明理”。《宜兴甘泉精舍记》也记录了湛若水的意见:“在《易》之《蒙》曰:山下出泉,静而清也。静,言其功也;清,言其性也。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于四海。故混混不舍,言其本也。盈科放海,言其积而大也。其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言道体之浑全也。诸子诚欲学焉,吾请学于斯泉焉足矣。是故学其静以养之,学其清以淑之,学其混混不舍以本之,学其盈科放海以积之,极之,其大焉。学于逝川,以观之道体之全焉。尽之矣,夫复何言。故曰: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是故感而通之,则凡运而为四时,发而为百物,峙而为山,流而为川,飞跃而为鸢鱼,皆吾之性充塞流行于无穷,莫非教也。《易》曰:天行健,君之法之以自强不息。夫学至不息焉至矣,夫何容言,诸子志之。”可见,湛若水的确是在山水之中,祖述先哲,澄怀味道。
湛若水不仅乐山乐水,而且坚定信念,绝不转移。在《以甘泉洞一石赠杨克复铭》中,他写道:“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谁能乐石?吾与勇焉。杨子乞石,上洞甘泉。心如石坚,与尔一卷。”在湛若水眼里,宇宙山川,莫非是道;鸢飞鱼跃,流行无穷。他主张动静着力,随处可见的灵山秀水,成为活泼的天理心源,而将他的理论世界推向极远。这其实也是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的阐发与表现。
《颜氏家训》卷二《风操篇》谓:“古者,名以正体,字以表德。”湛若水以山水为名号,显示对家乡的热爱,对道德、理想、人生的追求。他还有一首诗,说明自己心迹和乐山乐山的情怀:“乐山乐水亦人情,仁智元来一体成。不用游人更分别,诸天踏遍又蓬瀛。”(《访李鳌峰别驾於西台遍观胜景乐而有作》)这或许也是湛若水能够悠游于哲学人生,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找到平衡、快乐的一个原因。
注释:
[1]李斗著,许建中注评:《扬州画舫录》,第65页,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
[2]屈大均:《广东新语》上,第12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
[3][5][6]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编:《全粤诗》第6册,第810、750—751、785页,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
[4]麦华三:《岭南书法丛谈》,第716页,广东省文史研究馆编:《广东文物》,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
[7]王先谦:《荀子集解》第二十八宥坐篇,第524—52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8。
(作者单位:华南农业大学;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3BZW101)、广东高校创新强校工程特色创新项目(2014WTSCX015)、广州市哲学社科十二五规划项目(15Y22)部分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