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信师事湛甘泉始末①

2019-12-22 06:08韩慧琴
关键词:甘泉阳明思想

韩慧琴,王 林

(华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0)

蒋信(1483-1559),字卿实,号道林,武陵(今属湖南省常德市)人。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号甘泉,增城(今属广东省广州市)人。“信初从守仁游时,未以良知教。后从若水游最久,学得之湛氏为多”[1]。蒋信先从阳明而后归宗于甘泉,师事甘泉时间最长。经史料证实,蒋信从嘉靖二年(1523)初从甘泉学习,直到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去世,师生共交往约37年。在这37年间,师生二人虽经常分离两地,但书信交往频繁,情谊极其深厚。根据这些遗存文献可以得知,湛甘泉对蒋信尤为钟爱,甘泉三传弟子唐伯元也认为蒋信堪称湛门高第。下文通过梳理史料,将蒋信与湛甘泉师生二人分离聚合的交往过程分为三个时期加以论述,力求还原二人交往始末。

一、师生因缘,始于官场 (1523-1526)

蒋信与甘泉的师生因缘始于官场。关于蒋信的生平,柳东伯在《贵州等处提刑按察司副使蒋公信行状》一文中进行了详细记载:幼时长相秀气;年六岁进入小学,读书掷地有声;十四岁时,父亲不幸去世,因居丧过哀而极度瘦弱;嘉靖中进士,后身居要职,担任过四川水利佥事、贵州提学副使等。蒋信重仪容,犹如君子,诚如《明儒学案》所言:“少而端严,盛暑未当袒裼。”[2]626在遇到恩师甘泉之前,蒋信喜欢研读《论语》、《定性》以及《西铭》等,主要与冀元亨探求书本上的知识,经常一起切磋学问,并沉浸于读书的喜悦中。“某自弱冠,与先生定交,道术同异之讲辩,欣喜忧戚之相通。”[3]163之后,王阳明被贬时,蒋信与冀元亨一同跟随阳明学习并拜入门下,成为阳明最早的弟子之一。至于师从阳明的时间,在冀元亨去世之后,蒋信曾撰写《明乡进士冀闇斋先生墓表》一文以纪念好友,文中明确提到自己师从阳明的时间:“岁正德庚午,阳明子起谪道常,与某同请见而师拜之,遂荷装从之庐陵。逾年,闻其学以归……”[3]163蒋信拜阳明为师为正德五年(1510),阳明赴江西庐陵,经过常德,蒋信拜入其门求学,蒋信师事阳明的时间也仅限于此。从时间上来看,蒋信跟随阳明学习时间短暂,而师事甘泉近40年,时间较长。那蒋信是怎样与甘泉相知相依的?“癸未,先生应岁贡赴京师,始谒湛甘泉先生于邸舍,执贽四拜。因呈平生见处,甘泉先生首肯欢曰:楚中有是人耶。”[4]癸未年是嘉靖二年(1523),蒋信应贡入京师,转而跟随岭南大儒湛甘泉学习,一句“楚中有是人耶”便可知湛甘泉对蒋信的欣赏。那么,蒋信为什么转而跟随甘泉学习?因为在前期跟随王阳明学习不久时,蒋信便病倒了。正如蒋信在《林南记》中所言:“自兹又数年,走京师,谒甘泉子焉,乃知兹秘也,甘泉子先得之……虽先尝一拜阳明子,而阳明子实未之及焉。”[3]150蒋信十分信奉甘泉思想,认为阳明思想不及甘泉思想对自己的影响大。此后,蒋信反身自求,期以践实,拜入湛氏门下。

嘉靖四年(1525),甘泉升南京国子监祭酒,蒋信再次拜望甘泉。甘泉以“学者须先识仁”的题目测试蒋信。蒋信所作“学者须先识仁”与甘泉所出题目主旨环环相扣,论述契合中心,且多次谈到“仁”的核心概念。他认为,仁者必须做到言行忠信笃敬。蒋信奉行仁学思想是与老师息息相关的。同年,蒋信将湛甘泉在南京讲学时的部分语录编为《雍语序》,文中对湛甘泉极尽褒扬:“其于先生之言,入其耳感发其自然之机,犹夫食者之必饱也,其曷能忘诸?”[5]他认为甘泉先生的思想承接孔孟,是孔孟真正道统之传人。甘泉自己也有“故孔门之教,皆欲事上求仁,动静着力”[2]879的论述,蒋信可谓继承了湛甘泉的仁学思想。蒋信乐于助人,帮助百姓整治土匪,是一名为百姓服务的正直官员,不愧为一位“仁者”。

嘉靖五年(1526),蒋信将要从南京返回湖南常德,甘泉于四月二十日撰写了《期蒋生》一文以赠别。《期蒋生》一文明确表达蒋信拜访甘泉是闻圣贤天地万物合一之学而来。此后,蒋信在吸收借鉴先秦儒家、宋儒以及湛甘泉等儒家学说的基础上,对圣贤天地万物合一之学进行了深入系统的阐述,提出自己独特的“万物一体”心学思想。甘泉曾以随处体认天理为主旨,并认为义理应无内外之别,在《心性图说》一文中对万物一体有颇多叙述,例如:“性者,天地万物一体者也……心也者,体天地万物而不遗者也……中外非二也,天地无内外,心亦无内外,极言之耳矣……”[2]877甘泉认为天理心性是“万物一体”,可以随时、随地、随处体认,没有内外之别,没有心内心外之说。同样,蒋信“万物一体”的思想也不强调内外之说,而强调时刻都应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由此可见,蒋信“万物一体”与甘泉“随处体认天理”的思想精髓一脉相承,而与王阳明“致良知”却有明显不同。阳明“致良知”更强调的是心内,而非心外。此后,蒋信将“万物一体”视为圣学立根之本,在继承了湛甘泉随处体认天理的同时,又对湛氏学说有所发展,产生了理气应合一等哲学思想。湛甘泉曾有论:“观天地间只是一气,只是一理,岂常有动静阴阳,二物相对,盖一物而两名者也。”[2]904蒋信在师承之基础上有所发展,主要调和心学与气学,认为心气合一、理气合一。蒋信在继承与发展甘泉思想的同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心学思想。

二、官场非议,不离不弃 (1527-1544)

当甘泉与蒋信同样面对官场非议时,二人对是否继续留在官场的态度却是不一样的,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良好的师生关系。湛甘泉从嘉靖六年(1527)秩满考绩北上到嘉靖十五年(1536)年转任南京吏部尚书期间,身居要职,担任过南京礼部尚书、南京吏部右侍郎等。担任北京礼部左侍郎一职时,巡按直隶御史冯恩就认为甘泉学说为无用之道。此后,在京邸,经常有人上奏请求禁讲学者。湛甘泉撰写《乞休疏》一文以避人言事。嘉靖十六年(1537)四月二十四日,作为心学大师的甘泉再次受到监察御史游居敬的弹劾。游居敬认为王守仁之学在于致良知,湛若水之学在于体认天理。阳明是为国谋利,其学为有用之道;甘泉心学思想是迂腐之学、无用之学,其学未合人心。最终,“给事中游居敬劾其学术偏诐、志行邪伪,至请禁若水及守仁所著书,尽毁天下书院。”[6]在书院禁毁之时,甘泉已经72岁。虽然甘泉遭到游居敬弹劾,诋毁其学说为迂腐之学,但是蒋信认为病为天下患者有二,一是利禄,二是仙佛,当时不良的社会风气是由仙佛造成的,而并非是甘泉学说,因此丝毫没有影响到蒋信向老师求学问道。

蒋信面对甘泉遭人非议时,又是如何安慰甘泉的呢?嘉靖十五年(1536),蒋信升四川按察司永利道佥事一职,次年赴任。当时两人虽不在同一地方,但仍然心系彼此。蒋信对老师甘泉的学问是极其认可的。他在《雍语序》一文中说:“孔、孟之学本乎易简,淆之以佛则乱……”[5]蒋信多次提到当时的社会风气败坏是由佛教导致,而并非是湛甘泉的心学思想,反而认为甘泉是继承孔孟道统的真正传人。因不忍心老师遭人垢病,他写信奉劝老师应辞官归养,免受别人诽谤,而甘泉并未听从,坚持认为自己清者自清。蒋信在此后的《奉寿甘泉湛翁九十序》一文中也谈到他相信甘泉不会用异端思想去谋害百姓,他说:“夫先生钟天地混翕之精,为世真儒,与明道、白沙同其得天地千百年间值之数,身之显与寿,乃更二千年而一人者,不以其异说之害,将莫甚于此天之命。”[3]36看到蒋信如此关心自己,甘泉纵然无愧于心,却十分担心蒋信不理解自己的做法,于是撰写《与蒋卿实诸君》和《再复蒋卿实舍宪》论其“归休”事,解释自己并不是贪恋权势名利,并发出“圣人惓惓于天下之仁可见也”、“一圣一贤之用心如此,此所谓同体知痛痒相关者也”[7]578-579的感慨。湛甘泉认为自己已有72年的人生阅历,学习圣人之道也已经有40余年,怎么会用迂腐之学去谋害老百姓呢?直至嘉靖十九年(1540),甘泉才决定回归故里。

与甘泉相反,蒋信被人非议时却选择离开官场。嘉靖二十二年(1543),蒋信因病情严重,向巡抚刘彭年请求回归故里,不再任职。刘彭年虽不愿意,但也允许蒋信回乡养病。七月份,巡抚刘彭年因为乡试事情琐碎需要人手帮忙,又派遣官吏催促病愈的蒋信尽快回来任职相助。而此时恰逢御史魏洪冕初至贵州,于是上疏弹劾蒋信擅离职守。蒋信未做过多解释,而是释然回乡。嘉靖二十三年(1544)五月,湛若水听说此事,特意撰文《复蒋道林督学》安慰蒋信:“孔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8]文中甘泉还邀蒋信陪同游南岳。甘泉可以秉持自己心中的仁者思想,不争不夺,始终坚持自己所认可的事情,做到不负百姓、不负学生、不负自己;蒋信作为学生,尊师重道,能够做到与老师甘泉相知相契。因此,无论师生二人之间遇到什么争议,都不会影响彼此良好的师生关系。

三、渐离官场,弘扬师说(1545-1559)

遭到别人诽谤后,蒋信逐渐远离官场,授徒讲学,弘扬师门思想,并在与甘泉交往的过程中不断提升自我。嘉靖二十三年(1544)八月初九,甘泉舟发西樵,往游湖南南岳衡山,途中经过清远峡、太庙峡,直至九月初二才到达衡州,初六登衡山。蒋信赶至衡山已是九月二十日。甘泉喜极,特意为蒋信撰文《喜蒋道林到岳》:“嗟乎有蒋子,心腹于四肢。斯文骨肉爱,割别安可离……”[7]7-8湛甘泉把蒋信比做自己的四肢,可见他对蒋信的喜爱多么深厚!此次游南岳衡山,甘泉为蒋信赋诗还有《喜蒋督学道林、罗国子一泉、同二蒋生至天关》、《送蒋道林诸君登飞云岭》等。九月底,甘泉再作《游南岳记》,一句“卿实之来,吾不孤矣”[9]再次升华师徒二人情感。甘泉先生问蒋信能否与自己长居于此,道林曰:“信也能之……不玩不舍之间,而神明自存矣。记以俟。”[9]《喜蒋道林到岳》一文曰:“斯文骨肉爱,割别安可离,相将入圣途,二纪为襟期”[10]6,湛甘泉多次表达自己与蒋信形似骨肉、不忍分割。

甘泉先生游往南岳过程中,在紫云峰下的文定书院遗址不惜自己花钱利用无主废观址盖校舍。次月,甘泉精舍里的校舍一个接一个落成。当南岳甘泉精舍即将落成时,湛若水便邀蒋信与之同住。蒋信为先生撰写了《衡岳甘泉精舍记》:“讲堂凡五间,寝室三间,大门一间,二门三间,墉垣周遭余二百丈。……题曰‘甘泉坐石’。”[3]145之后,甘泉先生“盍仿张恒渠故事,以门前之地为一方,画为井田,周流八生,耕之中,入为公用”[3]146。讲堂形成遵上教下的文化传统。甘泉先生也认为精舍学子必须学习圣学,不能形同虚设。

嘉靖二十六年(1547),蒋信奉恩例复职。后虽多次受部使引荐,但仍然拒绝再仕。回到常德后,先是隐居德山,之后创办书院,开始讲学。甘泉曾经每到一处必建书院以悼念白沙先生,蒋信也秉承在书院中继续弘扬师说的传统。蒋信在为官时已建过许多书院,如在四川开设太益书院,在贵州创办正学和文明两大书院,大力培养人才。此外,湖广清浪五卫诸地乡试,去省城路途遥远,大部分考生不能如期到达,于是蒋信上奏请求增加贵州考生名额,使学生能够如期到临近的贵州参加考试。蒋信富于社会良心与责任,不断教化百姓,为地方民智开化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

嘉靖二十七年(1548),蒋信到达广东增城,拜望甘泉,并受其之邀,到独石书院讲学。回到常德之后,又在常德古城东门外创办桃冈精舍,甘泉亲自为“桃冈精舍”书写了牌匾。蒋信《桃冈讲义》摘取《论》《孟》诸条,其主要教学内容同样是儒家经典。蒋信热心办学,学生数以千计。为了创办书院,他不惜自己花钱买田盖舍,“学徒云集,远方来者,即以精舍学田廪之”[2]626。这一点与老师湛甘泉极其相似。《明儒学案》中《桃冈日录》一文明确表达出蒋信日常教学内容为反对心性、理气二元论、主张一元论的学说,认为理气应归宗于心性,气服从于心,心气合一,心为本体,为天地立根之本。日常教学中,蒋信也常与学生探讨心、性、气等具有哲学思辨色彩的问题。在授徒讲学过程中,蒋信对甘泉思想不断推陈出新,创造出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本体论和功夫论思想。

据《湛若水年谱》记载,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底到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初,蒋信都是在广东增城度过。甘泉让其为新建的祠堂作记,蒋信遂作《增城沙堤湛氏始祖祠记》:“承数千里之跋涉而来,未整十余年所欲言未尽之意,怅怅耿耿!”甘泉还说:“夫苟有毁誉之心,则惴惴焉,一尺风木之折,将压我于泥沙矣,其能抬头耶?其能泰然耶?道林以为何如?”[10]5让蒋信以平常心对待万事万物,才会有超然摆脱之意。从以上湛甘泉对蒋信的谆谆教诲,可见其对别人非议的豁然开朗以及对仁学境界的领悟,所谓“仁者寿”足以体现在他身上。

蒋信一生为人正直,见义勇为,称得上甘泉先生眼中的“圣贤”。甘泉先生曾这样评价学生:“如吾道林卓乎中立,不为之变,几何人哉?钦羡!钦羡!”“斯道之传,非道林而谁耶?”连续发出三次“非道林而谁耶?”[10]25-26的感叹。而在蒋信眼中,甘泉先生同样为自己心中的“真儒”。嘉靖三十四年(1555),湛若水已90岁,蒋信携次子蒋如川赴广东祝寿,并为老师撰写《奉寿甘泉湛翁九十序》一文。蒋信称许先生:“然则为世真儒而复得天地千百年间值之数者,翁不果其一人者哉!”[2]35。经过数次交往后,师生二人感情再次升华。

嘉靖三十八年(1559),蒋信卒。嘉靖三十九年(1560),湛甘泉卒。通过蒋信与湛甘泉二人交往的史料,可以再现甘泉学派间的师生交往。在甘泉文集中,可以发现其与蒋信有书信12篇、诗歌23篇;而蒋信文集中,亦保存了9篇写给湛若水的书信和文章。无论何时何地,师生二人时刻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书信不绝,情谊深厚。纵观蒋信与其师一生的交往,湛甘泉作为老师,尽职尽责,言传身教,体现出以身作则的为师形象;蒋信作为学生,虚心向学,并时时牵挂着老师。唐伯元称赞蒋信为“在楚中学者,当为国朝第一人”[2]1020。黄宗義认为蒋信应享有“独冠全楚”[2]626的称号。甘泉与蒋信已超越师生关系,更似骨肉相连的父子,这样的师生交往模式已达“孔颜乐处”之境界,堪称时代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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