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澧手批《学海堂课卷》札记①

2019-12-22 06:08黄一玫
关键词:之江学海学长

黄一玫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0028)

陈澧(1810-1882),字兰甫,广东番禺人,清道光十二年(1832)举人,自道光十四年(1834)进入阮元在道光初年任两广总督时所创的学海堂为专课生,又于道光二十年(1840)被聘为学海堂学长,后在同治六年(1867)出任菊坡精舍首任山长,是清代岭南学术中兴的代表人物。陈澧作为岭南名儒,著述颇多,其珍贵手稿《东塾读书记》、《陶诗编年》和《切韵考》等即藏于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下称“中图”),部分已校订出版,但还有部分散佚的作品有待整理。最近笔者在中图发现一卷陈澧手批的《学海堂课卷》,半页六行十六字,无格,略有破损;课卷作者不详,题款“陈东塾先生评改”,课卷前有陈澧评语一页,中有陈澧眉批六条,最后有两页评语;首页有“陈澧之印”白文印及“广东人民图书馆图书”藏印。此课卷的发现,可成为研究陈澧治学、教学的参考。

一、课卷背景

观《学海堂章程》,知自阮元创立学海堂始,书院便不设山长,而是聘八位学长管理书院运作;在授课方面采用专课制,每年课程按季节划分为四课,课生入学后在经学、诗学、史学等诸门课程中选一种课程钻研习之;书院不设山长,采用学长制,八位学长各有所长,学生依照自己所选的课程选定一位学长定为导师,由导师负责授课、出题和阅卷。[1]陈澧的学术兴趣广博,著述多达120余种,自诩“凡天文、地理、乐律、算数、古文、骈文、填词、纂隶真行书无不研究”[2]5,地理方面有作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的《〈水经注〉西南诸水考》三卷,陈澧认为“郦道元身处北朝,其注《水经》,北方诸水大致精确,至西南诸水,则几乎无一不误”,于是作此书考辨《水经注》中关于西南河流的记载谬误,希望“于其差缪而弗相沿焉”[3]450;以及作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的《〈汉书·地理志〉水道图说》,提出地理之学的关键在于水道,应由水道而考郡县;另有课卷一册,题为《召南江沱解》,内容由《禹贡》入手,考察召南之地的江河。由此推断,此课卷应是陈澧在学海堂担任学长,讲授《水经注》或《汉书·地理志》章节时,命题由学生作答后批阅的课卷。

二、陈澧评语的内容

在卷首,陈澧有墨评曰:

汜、渚、沱其实一也,汜与沱皆道江水兮,流而后入江水者,渚即其中之高地耳。江边如此者甚多,固不必定为荆州、梁州,荆州、梁州之沱,乃其大者耳。如必定为某州,则以梁州为是,周南之地在东,召南之地在西,梁州当在召南地也。

汜、渚、沱都是地理名词,指江河的形态,《说文》中对三个字的解释如下:“汜,水别复入水也”[4]232,“渚水,在常山中丘逢山,东入渪”[4]228,“沱,江别流也。出岷山东,别为沱”[4]224。《诗经》有《召南·江有汜》篇,借汜、渚和沱三者在水文地理上的关系来比兴男女关系和尊卑关系:“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5]历代研究者关于此篇中的汜、渚、沱三处究竟是泛指还是有具体指向,一直各持己见,如《毛传》认为“兴也,决复入为汜。渚,小洲也,水枝成渚。沱,江之别者”;《郑笺》以为“兴者,喻江水大,汜水小,然得并流,似嫡媵宜俱行。江水流而渚留,是嫡与己异心,始己独留不行。岷山道江,东别为沱”,《孔疏》则言“江水大,似嫡;汜水小,似媵”[6]97。朱熹曰:“水決复入为汜,今江陵、汉阳、安复之间盖多有之”[7]。清人陈奂在《诗毛氏传疏》说:“兴者,江喻嫡;汜、渚、沱喻媵,决复入为汜”[8]。马瑞辰曰:“水决复入为汜者,正兴媵之始见弃而终见收也”[9]95。王先谦曰:“水中小洲曰渚,洲旁之小水亦称渚”[9] 110。陈澧亦认为汜、渚、沱并无特指,但若一定要有所特指,则在梁州。梁州是《尚书·禹贡》中提及的华夏九州之一:“华阳黑水惟梁州。岷、嶓既艺,沱、潜既道”[6]97,即商周时期的四川盆地及汉中地区。据记载,召公与周公分陕(今河南陕县)为治,召公治理陕县以西,即西南地区,周公治理陕县以东,因此梁州当在召南。[6]98

课卷中,陈澧有6条批语,皆置于顶部:

1.课卷题为《召南江沱解》,作者不详,陈澧圈出“解”改为“考”,并在顶部写:此不待言。

2.课生曰:“孙观察《尚书古今文注》、史迁潛汉作涔于汉,潛一作灊。”陈澧朱批:史记是(基)在何必经孙观察转引。

3.课生于某页页尾新起一段,写题“召南江沱”,陈澧朱批:召南不应置于此。

4.课生曰:“陈氏奂云:诗之江沱,亦梁沱为近是,胡氏渭云召南之江沱,荆州之江沱也。”陈澧批:陈氏当在后,或以基为诗疏,故列于笺后欤。

5.课生曰:“枝江之江,有渚矣,是汜渚沱皆同为枝江所有,故经三章皆以有字切指之。而梁州汶江郫县则无汜渚明文,是召南之江沱,为荆州之江沱之明证。”陈澧批:下文云:水此别流,因渚所阻,则梁州之沱,亦是因渚所阻而为渚,荆州之沱为渚,梁州之沱等渚,汶江之右渚,犹河之右洲,方能知 闵县之河州,必在梁地乎。

6.课生曰:“若梁州无此三者,亦何由起兴乎?又其证矣。”陈澧批:梁州之沱渚,则其何以分流。

从批语来看,陈澧在评阅课卷中主要关注两点:一为文章书写的规范。古时学生为文,常以“某某考”或“某某解”为题,“解”侧重于对语言和思想方面的解释说明,“考”则强调考证,此篇课卷课生主要以召南江沱入手考察当地郡县分布,题名为“考”更为准确。其次,课生引用孙星衍《尚书古今文注》和《史记》解释“潜”字,陈澧认为既然已引《史记》,则不必再用后人的注解;同样情况的还有第四条评语,陈澧认为引用他人著述应当注意先后顺序,陈奂的说法应该放在《诗经》笺注之后。二为考证的逻辑性,如第5、第6两条,课生在考证时有所疏漏,陈澧进行了补充和梳理。

在卷末,陈澧有墨评,括号内为陈澧朱批内容:

江有汜,江有渚,江有沱,《毛传》云:決后入为汜。渚,小溯也。沱,江之别者。[6]97□□案,沱即别也。经文三句,文异而义同,《毛传》所指決与别共义之因,诣道大江,決出别流也,别流而后大江,则大与别流之间,其高地成洲渚焉。是汜即沱也,汜、沱与江之间□□□也,故曰:文异而义同也。《郑笺》云:汜从水巳声(查),沱从水它声(查),它者蛇(查)义也,象蛇形(查),汜、沱二字同义,皆渚水斜曲而出(查地图),如蛇形耳。所以斜曲者,中有洲渚故也。《郑笺》引《禹贡》:岷山道江,东别为沱。[6]98案《禹贡》:梁州有沱,荆州亦有沱。[10]梁州之沱,□□□江东别为沱,梁州之沱也。

然则《郑笺》岷山□□□似以召南之沱为梁州之沱,而非荆州之沱。盖周南、召南之分者,自陕以东,周公主之;自陕以西,召公主之。《太史公自序》云:留滞周南。[11]《索隐》引张晏云:自陕以东,皆周南之地也[12]。周南地在东,召南地在西,荆州在东,为周南地,梁州在西,为召南地,故召南江沱为梁州之沱也。胡渭《禹贡锥指》云:召南之江沱,荆州之江沱也[13]。其说非是也。然??窃诣《锥》指引(查)项氏、吴氏之说,诣凡出于江土皆有沱名,《锥指》引之,而以为(查)石然。□□诣项氏、吴氏说,凡出于江东皆有沱名,《锥指》引之,而以为石然。(查)□□诣项氏、吴氏说尤善。盖《郑笺》引东别为沱,但为《毛传》江之别字之证。而实非指岷;召南之沱,必为岷山下之沱也。岷山下之沱,为□(查),然大江边小洲渚甚多(查地图),有小洲渚,则江水别流而后入,而成汜、沱矣。断不止一家有之义,但必为分陕以西为召南之地,而非在荆州耳。

古之学者有关周南、召南之“汜”的论述各有异同,毛传、郑笺和朱熹赞成《尔雅》“水決复入为汜”的说法;陈澧在批语中主要对毛传和郑笺的论述进行了考辨,并兼引司马贞《史记索隐》的观点,认为召南江沱即是梁州之沱,同时指出了胡渭之说的错误,以江河的位置推断召南应在梁州。在其《汉书地理志水道图说》中,陈澧以“以今释古”的方式考订了《汉书·地理志》中出现的水道,指出“《禹贡》江沱在西,东入大江”,并点明《汉书·地理志》所指并非湔水,因“《志》言此江沱不言至某县,行若千里,是其水甚短,若以为湔水,则行千余里,《志》必记所至及所行里数矣”[2]327,对《汉书·地理志》中解释不清的问题作出了匡正。在当时的环境限制下,陈澧仅凭一人之力,耗时3年即完成了所有水道的考订,虽也偶有缺漏,但其背后付出的努力和学问之深是今人难以想象的。

陈氏及门弟子桂文灿(1823-1884)著作《禹贡川泽考》“梁州沱潜”一节中称“沱潜既道”、“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并结合《汉书·地理志》和《水经注》中的论述,判断江沱别流的位置:“所谓汶江江沱,盖今四川杂谷听孟董沟,东南流入江也,今自江水分出之处已湮矣”,“所谓郫县江沱,则今大江至四川灌县,南分数派,县南曰黑石河,崇庆州东曰白马河,州西曰西河,州东南曰白西河……”,得出了江沱正流的具体位置:“《经》曰‘东别江沱’,必大江正流在西,江沱在东也;《汉志》、《水经》并言江沱在郫县西,则大江正流必在郫县以东”[14]。陈、桂二人的判断大致趋同,考证路数也都是旁征博引,言必有出,判断推理字字在理,清代岭南朴学家的功力可见一斑。

三、结 语

清代“八股”文风盛行之下,以朴学出身的阮元在创建学海堂时就对课生有寄语:“多士或习经传,寻疏义于宋齐;或解文字,考故训于仓雅;或析道理,守晦菴之正传;或讨史志,求深宁之家法;或且规矩汉晋,熟精萧选,师法唐宋,各得诗笔”[15]。希望入读学海堂的专课生以经学为业,作切实而广博的学问研究。翻阅《学海堂集》课卷四部可知,书院学长与课生关于经史与考据的课艺占了绝大部分,如考订字词起源和演变的《释阿》《释颖》,解释章句的《仪礼大射仪官名考》《郑氏诗笺礼注异义考》,思辨类的《元辰说》《白沙学出濂溪说》等,课艺中为了论述完备,往往涉及多部典籍,对学长和课生的知识储备要求极高。陈澧自肄业于学海堂为专课生,到担任学海堂学长,在学海堂长达二十七年,自然也受此朴学之风的浸染,治学以经学考据为主业,改任菊坡精舍山长后依旧延续了在学海堂时期的传统,“澧既应聘,请如学海堂法,课以经史文笔。……吾不自立法也”[2]96。陈澧一生培养弟子众多,形成了晚清岭南具有代表性的“东塾学派”,对晚清及近代岭南学术产生了重要影响。此课卷虽为小题,但涉及《诗经》《水经注》和《汉书》等经典,陈澧在评改中又征引《史记》《毛传》《郑笺》等多部著作,遇不确定之处,还特别圈注让课生务必再仔细查阅文献和地图求证,学长如此严谨的教学和治学态度,也正是学海堂得以在岭南立足数十年,培养几代学子,成为岭南学术中坚力量的重要原因。开放兼容亦是阮元一直以来秉承的观点,在他任上,学海堂更曾接纳汉学大师江藩与宋学大师方东树同时执教,并相继刊刻了二人的论争著作,提倡学术自由探讨;于课卷批改的种种细微之处,不仅可见陈澧治学的广博与严谨,也能看到陈澧本人对学术同样不立门户之见,而是融会贯通,凡言之有理者皆取之,正如其自己所言“通论古今学术,不分汉宋门户,于郑君朱子之学,皆力为发明”[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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