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少华
“甘泉”在扬州地方历史文化中具有深厚的含义和较大的影响,现存的甘泉山、甘泉街道、甘泉路等地名都源出于此。梳理分析“甘泉”的文化底蕴,可简而言之:因泉而得名,因山而灵异,因县而兴盛。
甘泉山因甘泉而得名。“甘泉”是一个美名,泉水甘冽,也反映了农业社会的人们对灌溉的良好愿望。这看起来很简单的地名,却是别有深意。甘泉山,地处扬州市郊西北,海拔虽然只有63米,却远远高过蜀冈上的观音山(35.5米)、平山堂(35米),是市区的最高峰。这种“最高峰”的身份,很早就为古人所注意,也因此产生了种种联想和传说。
理解甘泉山,有三条线索:天象、方位、地脉。先说天象。北宋乐史编著的《太平寰宇记》卷一二三记载了西汉广陵厉王刘胥冢墓,还引《郡国志》:“广陵厉王胥冢,岁旱鸣鼓攻之,辄致云雨。”意思是说,西汉广陵厉王刘胥能够呼风唤雨,保佑一方。在这里,乐史没有提到甘泉山,不过刘胥能够“致云雨”,留下了与甘泉山联系起来的想象空间。明代《嘉靖惟扬志》是现存已知最早的扬州地方志,不过包含山川在内的三卷散佚了,无法直接看到关于甘泉山的记载。古代地方志的编纂,其惯用手法是后代抄前代。清《光绪增修甘泉县志》卷二《山川》就抄录了《嘉靖惟扬志》关于甘泉山的记载:“山上有七峰联络如斗,平地错落,诸圆冈凡二十八,如列宿拱斗然。”即甘泉山共有7座山峰,如同天上北斗,山脚周边还有28个丘冈,仿如众星拱卫。把普通山丘与天象联系起来,则是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并上升到哲学的高度。到了清代,甘泉山的故事传说最终定型,涵盖了丰富的天象、地理、人文等内容。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三《南直五·扬州府》江都县载:“甘泉山,府西北三十五里。高二十余丈,周围二里。山有七峰联络如同北斗,平地错落。又有圆冈二十八,如列宿之拱北。上有泉甚甘,因名。”这里共有五层意思,其一指出方位,其二点明规模,其三、其四联系天象,其五说明得名之缘由。这种说法,为后世地方志所沿袭,成了定论。
把甘泉山七峰比作北斗七星,固然是数字上的吻合和感觉上的契合(如仰望山峰与仰望星空有相似之处),可把地理与天文联系起来,既体现了古人对地理实体的人文化,也反映了古人的人生信念和价值理念。脚踏大地,仰望天空,是人类探索自然宇宙的姿态。面对遥远神秘的星空,古人通过各种想象来猜测上天的喜怒哀乐、预测人间的凶吉祸福。“在天成象,在地成形”(陆世仪《分野说》,收入《陆桴亭先生遗书》),天地之间是贯通相连的。古人把星空分为三垣二十八宿,三垣指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二十八宿可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组。在古代的天文分野体系中,扬州(相当于今江苏、浙江、福建、江西、安徽一带)为北方玄武象之斗宿的分野,即把扬州境内凶吉祸福与天上的斗宿联系起来。今江都邵伯的斗野亭始建于北宋时期,因苏东坡、秦观诸人把酒论诗而名声大噪,其得名便源于斗宿。紫微垣是天帝居住的地方,北斗七星(属于今大熊座)是紫微垣的星宿,是天帝的车舆,也就是专驾。由此,便可理解甘泉山在古人心目中的分量,而甘泉山一带的诸多人文遗址和种种历史传说也就有据可循、有源可溯了。
再说方位。甘泉山位于广陵城郭的西北,这与西汉甘泉宫位于长安城的西北,其方位是一样的。甘泉宫是汉武帝修筑的避暑夏宫,规模宏大,建筑辉煌,位于长安城西北处100公里的甘泉山脚下,西汉辞赋大家王褒《甘泉宫颂》开头便是“甘泉山,天下显敞之名处也”(《全汉文》卷四二)。汉代国势强盛,威震四方,广陵国盐铁丰富,国用富足,作为汉家子民、刘姓宗室,东汉广陵思王刘荆等诸多皇家宗室把身后葬地选择在甘泉山一带,也算是遥望长安的一种寄托吧。1975年在甘泉山东北1.5公里的西侧土山发现了一座东汉墓,编为甘泉一号墓;1980年又在东侧土山发现了甘泉二号墓,并出土了轰动一时的“广陵王玺”。这枚王玺与日本发现的“汉委奴国王”金印授予时间前后仅相差一年(“汉委奴国王”为57年,“广陵王玺”为58年),很可能出自同一工匠之手。如此,便更能理解扬州甘泉山一带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汉墓了。
再说地脉。甘泉山上有座寺院,叫甘泉山寺,也称慧照寺,始建于唐开成二年(837),到南宋淳熙四年(1177)进行了重建,寺西有口古井,通泉眼,“其水甘香,大旱不竭”(《光绪增修甘泉县志》卷九),即甘泉。这座甘泉山寺,与市区的石塔寺还有渊源。《光绪增修甘泉县志》卷九“甘泉山寺”条引明代“万历县志”说,石塔寺原名慧照寺,唐开成三年(838)建造石塔瘗藏古佛舍利,就把寺名改为“石塔寺”,寺僧觉得废弃旧寺名太可惜,便建议把“慧照寺”额匾移到甘泉山新建一座寺院,即新“慧照寺”,亦称甘泉山寺,所以,甘泉山寺是石塔寺的分支。此外,《扬州画舫录》卷三还记载,广储门外的梅花书院(今梅岭小学一带),其前身可追溯到明朝尚书湛若水于嘉靖年间(1522~1566)创建的若水书院。湛若水,字甘泉,广东增城市人,嘉靖年间来扬讲学,在城东一里处创办讲道所,取名“行窩”。为什么选择城东一里的今梅岭小学一带,古人认为此处“承甘泉山之脉”。由于湛若水之字与山名相同,所以其门人吕柟就在门额上书写“甘泉”二字,即甘泉书院。由此可见,甘泉山虽然在郊外,但其地底之脉络延伸到了城区,古人对自然山川的认识于此可见一斑。
甘泉山上还有一座灵雨台,是乾隆七年(1742)甘泉知县张宏运修筑,他还专门撰写了一篇文笔颇佳的小品文《灵雨台记》。大意是说,张氏任甘泉知县的第二年,到乡下检查农业生产工作,路过甘泉山,发现这里风景绝好、民风淳朴,就兴致盎然地登山揽胜,“盈视骇瞩,徘徊不能去”。陪同的父老就告诉他甘泉山7峰、28圆冈、泉水甘美、广陵厉王“致雷雨”等故事。张氏对“致雷雨”之说感到怀疑,可是“然兹山之巍然特出,视封内诸山若培塿”,也就“信如斯言”了,“益以征山灵之不爽”。张氏到最高峰寻求广陵厉王塚,没找到,在山顶上望见爱敬陂成为良田,便感慨到三国曹魏广陵太守陈登修筑爱敬陂的功绩。张氏写到这里,笔锋一转,讲述当朝风调雨顺,“河防水利讲求备至”,甚于当年祈雨百倍。话虽如此,可台还要继续修筑的。“然兹山之灵异,若彼固大有造于吾民者,使不有以表彰而兴起之,亦守土者之阙也。”即筑台是顺应风俗、遵从民意。于是,就在最高峰修筑灵雨台,取《诗经》“灵雨既零”之意。最后,张氏点出了文眼“夫有一邑之人物,必有一邑之山川,是皆能表灵异、兴云雨,以为一方之利赖者,则斯台也”(《光绪增修甘泉县志》卷九)。如今,灵雨台早已不存,湮没在历史中了。
甘泉山的影响,到清代达到了巅峰,其标志性的事件就是甘泉县的设置。甘泉县设于清雍正九年(1731)五月,废于民国元年(1912)一月,存在了182年。这么长的时间,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也使得“甘泉”二字深入人心。雍正九年五月,两江总督尹继善上疏说,扬州府江都县“路当冲要,事务殷繁,附居府城,幅员辽阔,应增设一(县),令分疆而治,于地方甚有裨益”(《增修甘泉县志》卷一)。任何行政区划的调整,都是有着现实直接的社会经济利益。清代雍正时期,扬州因盐运而鼎盛,“路当冲要,事务殷繁”指大运河上盐运、漕运等繁忙景象,江都成为盐运中心;“附居府城,幅员辽阔”指今小秦淮河以东的“新城”逐步完备,大量盐商巨富卜居于此。最终,雍正皇帝同意把江都县的西北划出来设置甘泉县,县治与江都县同附郭,即江都县、甘泉县的县衙都寄住扬州府城内。甘泉县衙位于今广陵区甘泉路194号,其门厅目前保存较好,而今甘泉路也因县衙而得名。乾隆时期扬州知府高士錀在为《甘泉县志》作序时写道:“境有甘泉山,嶐然特起,象应天枢,说者谓为地脉所钟灵,因并请名其县曰甘泉。”(《增修甘泉县志》保留的《甘泉县原志序》)作为扬州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在最重要的场合写出这句话,道出了甘泉山的重要地位,应当是最权威、最准确的“定论”了。
甘泉县废置的过程也很有意思,其原因简单地说就是省钱。晚清时期,各种思潮纷纷涌入,清政府也在被动地进行改革。宣统二年(1910),诏令各省筹设审判厅,经费自筹。当时财政捉襟见肘,十分困难。两江总督张人骏、江苏巡抚程德全就想了个办法,建议裁并同郭的州、县,把节省下来的行政经费充审判厅之用,最后决定还是把扬州府的甘泉县并入江都县。这年12月24日,皇帝批准了。宣统三年二月,张人骏发函要求扬州知府嵩峋办理。可是到了10月,武昌起义爆发,不久清朝灭亡,废置甘泉县尚未来得及实施,最终是到了民国元年(1912)1月才把甘泉县并入江都县。由甘泉县之设立、废置,可以反映扬州城市的兴衰起伏。民国以来,又先后建立了甘泉乡、甘泉公社、甘泉镇等,直到现今的甘泉街道,体现了甘泉山文化凝聚深厚、坚韧传承的力量。
无论是高士錀说的“境有甘泉山,嶐然特起,象应天枢,说者谓为地脉所钟灵”,还是张宏运说的“夫有一邑之人物,必有一邑之山川”,都反映了这样的事实,即在江淮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偶有突出的山丘往往会为古人所关注,并形而上与天象、地脉联系起来,成为上天入地的联系点,同时也会形而下的影响到自然实体、行政区划等的得名,进之影响到社会人文的方方面面。这些层层累积、蔚为大观的文化意蕴,无一不反映了古人对自然的敬畏、对天人合一的推崇、对人文的尊敬。妙哉,甘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