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色生活

2016-02-01 09:37罗门
长江文艺 2016年2期
关键词:社里麻生老爷子

罗门

1

我嫁给赵大明,是因为我发现他肤浅幼稚;如果他成熟睿智,那他肯定也不会娶我。

我与自己的外貌一直没能达成和解,在现有的基础上,我的身高再长十公分,脸半径再缩小两公分,鼻子再挺起来半公分,我才能勉强接受自己。因此我一度自立自强,想在财富方面找齐。我考了很多上岗证书,打了很多工,可是仍然没有摆脱贫穷落后的局面,最后我只得嫁给了有钱人。

赵大明的父亲退休前是一家国企的老总或是什么局的领导,赵大明也不愿跟我说太清楚,毕竟老爷子那钱来历有些可疑。作为子女只管花钱、而且要设法比其他人多花一些就好了。

老爷子每年春节都给子女们分钱,特殊贡献者有额外奖赏,比如结婚、怀孕、生育,生儿子者奖励三十万,近两年又涨价了。

结婚后,我很快就怀孕了。赵大明当初看中我,就是因为我屁股大胸大,据说这种体型的女人很会生儿子。脱了衣服后赵大明发现,我戴着的是装有约260克水的新式胸罩,他因此有些气馁,觉得上当受骗了。

怀孕后做B超,赵大明花钱找医生问了,说是女孩。想打胎,胚胎已经不小了,不忍心,可是生儿子对于他来说特别重要,他握拳振臂,对我说:“你一定要相信你怀着的是个男孩。”

有那样的,B超说是女孩,结果生出来的却是男孩,医生看错是常有的事,我也像被赵大明传销了似的,强化训练自己:你一定要相信你怀的是个男孩。

我觉得自己变傻了——被傻子日了,能不变傻吗?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凭我那点姿色,嫁个有钱人得需要阴差阳错才行,所以我先前才想靠自己,可是家里穷,没钱给我投资,打工挣那几个钱,往死奔也只够吃喝,想住大房子开好车随便花钱,就别指望了。

赵大明是我的闺蜜谢小红给介绍的。谢小红的老公赵小明,是赵大明的亲弟弟。谢小红的生活品质充分说明了嫁给赵家的好处,她的生活用品和化妆品,基本都来自日韩和法国。赵大明那会儿刚抛弃不能生育的前妻,急于再婚正在满城相亲,他不挑女方别的,就想找个高妹,因为他自己矮,想给下一代改良品种就只能靠女方了。

找了一大圈,高妹都不愿嫁他,因为他拿不出手,矮是一方面,主要是他话太多,不管什么场面什么情况,他都得发出他自己的声音,显摆他所知道的那点军事政治经济知识,却往往漏洞百出,听得人挺尴尬的。他在吃饭的时候也不停止说话,一张大嘴里可见嚼得稀烂的饭菜,容易让人联想起马桶。他还总是采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聊天方式,实在不能跟他愉快地相处。

我和赵大明在民政局领到结婚证后说的第一句话,倒不是向他要钱,而是真诚而珍贵地劝勉:“你以后少说话,男人的话多珍贵呀,哪能突突突放水似的说个没完,可别那么爱表现——嘴巴紧闭苍蝇飞不进来。”

如果他照着我这话改了,他的人生将得到提升,从此有一份成熟男人的深沉,可是因为这话是我说的,他反而把毛病当优点了,变本加厉说得更多了。

他虽然跟别人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跟我在一起时却把嘴闲下来了,完全没什么话说。有时看到精彩的电视新闻,他突然兴奋地想发表意见,然后一回头看是我,便把刚开头的话咽下去了,觉得我不配听他的高论。吃饭的时候,他唯一对我说的就是嫌这个菜不好吃了,那个菜有异味了,非常倒人胃口。

这些招人烦的幼稚感,我其实都能忍,因为我以为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手里也藏不住钱,所以可以由我控制他,嫁给他后我立即就可以享受他的钱财,过上想消费就消费的生活。

可是令我没想到的是,结婚以后,他不放财权,抓得死死的,我花每一分钱都像个乞丐似的,得张嘴要,伸手等着。

“人家赵小明都把钱给谢小红呢。”我说。

赵大明说:“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要照搬别人家的模式,要建设有自己特色的生活。你要买什么,我给你买就是了,我不能把所有的钱都放你手里,我们才认识几天。”

那好,我想要个貂。我其实并不喜欢貂,但其他女人都有,而且赵大明的钱没成为我的钱,不花也不是我的。

“谢小红她们都有貂,楼下干保洁的大妈都有。”我找各种理由,尤其是最能刺激他自尊心的理由。

赵大明终于肯给我拿出两万元买貂。我到早市花八百元买了一件假的,剩下的钱就成我自己的了。我发现赵大明是个死要面子的人,这就好办多了。他有弱点,那对不起,我得利用这个弱点抓死他。

“给我娘家换台电视吧,他们以为我嫁了个有钱人,很长脸呢。邻居们也都知道你有钱,怎么也得为你自己证明一次,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刺激他。我自己也的确怕家里人笑话没本事花男人的钱。

他先是不同意,后来我一层层深入诱导,他终于买了,顺便把我娘家的破冰箱也给换了。

赵大明对我的娘家意见很大,尤其是对我哥和我嫂子,他半拉眼也没看上。

“你嫂子既不上班也不干家务,你哥一个轮胎厂的工人,一个月挣不到两千元,还雇个保姆侍候她,你父母那点退休金全搭给他们了——啃老也不能啃到老人骨头吧。”他跷着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说。他那腿总是跷着,因为他总是为他爸而得意。我在他的脑门子上总能看到四个字:我爸有钱。

我说:“你家兄弟不啃老?难道啃的不是你爸的骨头,啃的是你爸的皮屑?”

“我为你这种措辞表示很遗憾。”他说。

“那你可够爱护死皮的了,买一捆菠菜都得经过你审批。”我说。

他仰着脸笑,沉浸在自我优越的享受里。

“晚上吃什么呀?”我问。

借着得意劲,他说:“鱼,金枪鱼。”

“拿钱。”我伸出手说。吃得越贵,我从中昧下的钱越多。每个月从生活费里我也能昧出一个中等效益工厂工人的基本工资了。这钱我用于给自己买化妆品、服装,也给娘家贴补一些——毕竟他们认为我是嫁了个有钱人。

如果他爸的那些钱是贪污而来的,到我这就属于二次贪污了。

“什么鱼呀这么贵,在哪买的呀?我得去超市打听打听。”赵大明用手指弹着金枪鱼的肚子,说给我听。

渐渐地,他无处不疑,觉得一元钱买的一个包子也多报账了。月底的时候问我,“这个月昧了有五千吧?”

“你他妈总共从口袋里拿出五千元了吗?你每天晚上吃的饭不是钱呢?又不是吃的屎。”我说。

我说脏话说粗话是结婚以后才开始的,我婚前文明程度高着呢,我是个有修养、有文化的女人,可是他的愚蠢和狭隘正往粗俗里造就我啊。

本以为凭我的才识和精明会把赵大明征服得妥妥帖帖的,没想到他竟然没瞧得起我。我每天都跟他惹一肚子气,只能劝慰自己,把生活当修行,把他当逆行菩萨。

我寄望于生完孩子走出这个家门,重新自强自立,不设法征服这个没本事的男人,我就枉为一个有本事的女人。后来我发现,他难以征服不是因为他优秀,而是因为他愚蠢,蠢得不知好赖。

2

我被推进产房前,赵大明丝毫不担忧我的死活,仍然紧握拳头悄悄嘱咐我:“意念里一定想着是个男孩。”

我被疼痛和恐惧折磨得只想大人和孩子都平安,孩子健康我就谢天谢地,绝不必强求那根小鸡鸡。

生的是个女孩,赵大明觉得对不住老爷子,立即鼓起新的信心,发愿说:“我们一定会生二胎的,不能让老赵家绝户。”

老爷子按生女孩的标准奖励给赵大明十五万元。我说:“孩子是我生的,那钱应该放我手里吧。”

“钱是我爸给的。”他说。显得要钱不要脸。

我给孩子起名叫赵慧美,聪慧和美貌,女人有了这两样,才大体会过上好日子。赵大明直接不通过,他专程去请示他爸,老爷子说:“你们随便起吧,无所谓的。”

赵大明这才觉悟到,生一个女孩还好意思麻烦老爷子给取名,真不知轻重,就让她叫赵慧美好了。

赵慧美一岁半的时候,被我送进了幼儿园。

“孩子刚会走,你就送幼儿园,你成天在家呆着干吗呀?”赵大明问。

“我不在家呆着了,我要工作,我要挣钱。”我说。

“缺你吃缺你喝了?”

“缺我尊严了。”

赵大明说:“说好的不忘初心呢。”

他说得多恶心呢,他说话难听得欠揍,他活到今天也是他命大,也是他周围的人宽容。可是他说得没错,我的初心就是图钱,我当时没图尊严啊,我现在捞不到钱只怪我自己手段不行,还要尊重,这属于违反合同呢。

我问谢小红,她当年生孩子的时候得了多少钱,谢小红说也是十五万。

“六年了,物价都涨了。”我说。

谢小红说:“我打算生二胎,你呢?”

“生了钱也到不了我的手,都让中介截流了,我不生了。你家赵小明看上去冷酷精明,倒把钱都给你随便花。”我说。

“是,我花钱随便。”谢小红说,能听出她言外之意的那一点遗憾来。

谢小红有不能随便的地方。在赵家这种家庭长大的孩子,没有不自私的,赵小明虽然不在钱上控制谢小红,但限制她的人身自由,规定她穿衣服不许露肩,脖子下方不能露过三寸,下班就得回家,一切社交工具的密码他都掌握。

赵小明跟人合伙开了一家歌厅,招了一帮姑娘,干的是什么交易想想就知道了,还不如赵大明在家里呆着什么也不干让人省心呢。

赵大明和赵小明的母亲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老爷子后来找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女人,女人带着个女儿叫金新,跟赵小明同龄,也靠老爷子给钱混日子,结了婚生了孩子也不着调,成天天南海北地旅游,如今国内走遍了,打算去东南亚了,然后再去欧美,最后走进非洲。

赵小明怕老爷子犯糊涂,把钱都给了金新,因此需要他们经常争宠,金新为此把姓都改了,叫赵新。金新与谢小红不和,都觉得老爷子对另一个偏心。金新当年曾经挑拨赵大明的前妻,孤立谢小红,在老爷子面前说了谢小红不少坏话。谢小红便借着赵大明离婚再娶之机,把我拉进了她的阵营里。

我都替老爷子难过,都冲着他那点钱哄着他,家里表面上一团和气,谁跟谁说话都怕声音大了吓着对方,背地里却互相埋怨、猜疑、诋毁,都怕别人比自己得到的多,认为对方的存在就是对自己的一种剥夺。得亏我生的是女儿,如果生个儿子,我怀疑这家人可能会陷害我。

因为老爷子每年春节发钱,所以这家人像小孩一样最爱过年。赵大明管这叫年终奖。

他们的确更像是老板与员工的关系,然而老爷子发钱的时候却没有表奖与期望的神情,很落寞,显得比平时都衰弱。我替他把心里话说了:这钱把子女们都养废了。

我想跟老爷子谈谈,说我打算投资做点买卖,干点自强不息的事。然而只表达了一点意思,老爷子表示没兴趣。老爷子退休后,只剩下点钱,势早就没有了,当年他的领导落了马,他能全身而退已经不易了,再也扶植不了什么人了,他余生夹着尾巴就好了。尤其眼前这个我,他不了解,可是他了解自己的儿子,能嫁给他儿子的,本事也就可想而知了。我理解老人的想法。

我要把钱从赵大明手里弄出来,洗成我的钱,理直气壮地花,就得找个项目投资。我满大街找,那些街边的门脸里,是平庸的人干的平庸的买卖,辛苦又挣不了几个钱,徒增赵大明的笑话。

我要干一个不一样的买卖,轻松安全来钱快的那种。别人没做过的,别人没想到的,我与众不同的地方,我的优势,我的创意,我的文化,我的超凡脱俗。以此给赵大明开眼长见识,让他敬佩我,尊重我,并带领他树立一个成功男人的社会形象,期待他猛然醒悟到我比他强。找来找去到最后,我发现自己也没什么超凡脱俗的,能干的买卖也还是那几样。

我选择在市中心开一家主题咖啡厅,可以发挥文化创意。比如80后怀旧主题,步步惊心穿越主题,福尔摩斯主题,韩剧主题,恐怖主题,监狱主题……再高大上一点的也有,比如吕克·贝松主题。

“什么贝松?扇贝还是夏威夷贝?鱼松?肉松?”赵大明打断我。

“吕克·贝松,一个著名的法国电影导演。”我强调“著名”,是在讽刺他没文化肯定没听说过。

“你这个人这么爱弄噱头,噱头这个东西,显得很可笑啊,现在谁吃这一套呢,谁会对一个法国的肉松导演有兴趣,都没几个人知道,这个社会曲高和寡还挣谁的钱?”他说。

咖啡厅不行,我干别的就发挥不出文化优势了。开个小型加工厂什么的,我一点也不懂,也不感兴趣。

“开棋牌社呢?”我说,“你不是最喜欢打麻将吗,咱们自己开一个,你当老板,一天二十四小时在里面玩。”

“你上面没有人!派出所三天两头抓人,你弄不好。”他成天长在棋牌社,他对这个的确很懂行,因此否定得更痛快。

“找赵小明,他连歌厅都开起来了呢,他肯定有人。”我说。

“我才不找他呢,一天牛X晃腚的,他那歌厅一年到头不一定赔进去多少钱呢!”

“幼儿园呢?”我问。

“家家一个孩子,责任太大了,弄出一个事故,就得倾家荡产。”

“饭店,只剩饭店了。”

“满大街,五步一个饭店,辛苦挣几个钱,还不够累的!”他一直摇头,像吃了摇头丸。

“你一个劲儿摇头,你迷糊不?那你说干什么呢?”我控制不住了,大声一嚷。

“什么也别干,就在家里带孩子做饭,那得省多少钱。你看咱家里脏乱的,还不如一个讲究点的猪窝干净呢。”他确定无疑地说,“你干家务就最适合、最合适。”

“你干家务比我更合适。”我也很确信地说。

“反正这资我不能投,关于投资,巴菲特给人们一个忠告,只有一句:赔本的买卖不要干。”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赔?你这么看不起我?那算我向你借钱好了,我给你打欠条,赔了我卖血还你。”

“那何必,你现在就可以卖血。”

“一点夫妻情分也不讲么?”我说,“结为夫妻以后,财产叫共同财产。”

“结婚也不是打劫,我这叫婚前财产。”他说。

“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没有一点能力?只配给你当个生儿子的工具和做饭的保姆?”

“可惜你也没生出儿子来。”

“要不咱们离婚吧,你重新找人生儿子去。”我提议。

“离婚有什么难呢,又不是没离过。”他说。根本对他形成不了威胁。

“你们家人个个是变态。别把我惹急了,我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小心我找纪委,你爸值得调查!”我说。

“我前妻干过了,没人理会。”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又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说,“你看,咱们的儿子。”

他一直把赵慧美叫儿子,过点嘴瘾。我走到窗前,看到对面楼下的幼儿园正在放风,小朋友们手拉手散着步,赵慧美是他们当中最小的,跟不上其他小朋友的步伐,突然间跌倒了。

我哭了起来。

3

在我的心里,赵大明是不配看到我哭的人,我只在强者或我依赖的人面前哭。他不给我投资,我不能当老板充分展示才华,但也绝不当家庭妇女侍候他。

我像结婚以前一样,又回到人才市场去了,我的才华不能充分发挥,只能有限地发挥了。与婚前不同的是,我这次找工作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争口气,是给赵大明和他们家人看的。所以我不能像婚前一样什么工都可以打,我得找个体面的工作。

一家广告公司招聘策划,这是一个特别需要才华的工作,我不是太有信心。但我太希望拿下这个工作了,这绝对是一个令赵大明对我刮目相看的机会。

我婚礼前夜都没有这次面试之前紧张,我洗澡,汗蒸,化妆,衣服换了好几套,在镜子前足有三个小时,最后觉得像一个电影里常见的时尚白领形象了才敢出门。到了广告公司,面试的人还挺多,都比我年轻,我有点打怵,可是不走这一步,被赵大明一辈子看不起更令我打怵。

面试的时候,面试官说广告公司不久之后要宣传策划小剧场话剧《贝隆夫人》。我对贝隆夫人熟,看过麦当娜演的电影《贝隆夫人》,还会用汉语标注的英语发音唱里面最著名的歌曲《阿根廷别为我哭泣》,每隔四年,世界杯上阿根廷足球队被淘汰时,媒体都不厌其烦、不嫌其傻地播这首歌。

面试官说:“你对贝隆怎么看?”

“贝隆?啊,贝隆夫人的丈夫啊。”我说,“真有意思,人们往往更熟知贝隆夫人而不知道贝隆先生,就像都知道撒切尔夫人、居里夫人,却对她们的男人都不熟悉一样;还有咱们中国的阿庆嫂,我们总唱阿庆嫂,可是阿庆是谁呢?”

面试官被我逗笑了,气氛顿时轻松愉快起来,一直聊了半个小时。第二天下午我得到通知被录用了,我喜出望外,兴奋得内心肿胀,睡觉时都摩拳擦掌的。

上班第一天,我极力表现我的职场素质,累得心力交瘁。下班后一个人去了咖啡厅,坐到很晚才回家,赵大明已经从社(他对棋牌社的简称)里回来了,我说:“以后我可能经常要这么晚回家了,过一阵儿公司可能要筹备话剧《窝头会馆》的广告宣传,演出的时候我会见到主要演员宋丹丹徐帆濮存昕他们。”

“他们算什么呢,你现在的范儿比大明星可足。我都受不了了。”赵大明说。

在公司里我拼命干活,讨好所有的人,就怕工作不稳定,如果被辞掉了,我在赵大明面前就没脸了。晚上我主动加班,筋疲力尽地回家后,就可以对赵大明发脾气了。在公司里我不怕失尊严,能在丈夫面前抬起头就行。

我还通过同事给赵大明联系了一个给某国企开班车的工作,可赵大明说:“我去开车?开,开玩笑吧?”

后来不久,我又假装帮他联系了一个给交通局局长开车的俏活儿,知道他不会去,就是显示一下我的人际交往能力。没想到赵大明急了,说:“你以后少管我的事,别说我不稀罕上班,就是上班也不用你给我找工作,你能找到什么好活儿!”

公司筹备一个巨星的演唱会,全员被拉到山庄宾馆开新闻发布会,晚上不能回家,我手机没电了,联系不上赵大明,也不管他急不急。我在宾馆房间里紧张地写新闻稿,之后又陪一家公司的老总喝酒聊天,一想到赵大明找我急得要报警了,我便有一种把握了人生精彩的错觉。

第二天下午我回到家,赵大明仍然在社里玩。我去找他,问:“你怎么还有心情玩?我一晚上没回来。”

“你手机没电了,借同事的打一下也不行吗?你脑袋是不是有毛病?你有没有智力残疾证书?”他问。

“我一天到晚在外面忙成那样容易吗?多少事等着我干呢。”我说。

“你忙成这样一个月挣多少钱?不知道的以为你入了福布斯排行榜呢。”他高声嚷着。

社里有个女人出来劝架,这女人绰号“大拉锁”,在他们这个社里,打牌的人都有个外号,以此人在麻将桌上表现出的最突出的特点命名。“大拉锁”是因为她把钱都放在一个带拉锁的口袋里,拉来拉去呼呼有声而得名。赵大明总爱说“我是为麻将而生的”,因此得名“麻生一郎”。

大拉锁私下里还有个外号,叫“团购姐”,因为社里的很多男人都与她有不正当的关系,价钱还特别便宜。

大拉锁说:“两口子有话好好说,都不容易,你家麻生一郎算是社里最本分的了,到了下班的点就回家,剩下那些男的个个都是能打通宵就不打半夜的。”

这四十多岁浓妆艳抹的不正经的发胖的女人,这麻生一郎的绰号,都令我觉得他们活在一个低级岛上,我与他们多说一句话,甚至多看他们一眼都降低人生档次,他们这种人的存在除了让别人找到优越感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

我啥也不说了,离开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当天夜里,赵慧美发起高烧,嗓子肿得呼吸阻塞,像个小狗一样使劲喘着。我们吓坏了,开着车往医院奔,经过抢救,解除了危险,但需住院治疗。我不敢请假,第二天早上从医院直接去上班,赵大明扯着我的胳膊说:“你要是今天还上班,你就不配当个妈。”

“我公司里有一个着急的活儿。”我对赵大明说,“你不去社里不要紧,你白天在医院里照看孩子,我晚上回来替你。”

“你那破工作,一个月两千块钱,你让不让人笑话啊?”他对我的工作终于失去了全部的耐心,鄙夷地说。

鄙夷,他可比我值得拥有。我说:“两百元的工作你找一个我看看?醉生梦死,啃老到死,活着白活。”

我说着使劲往外抽自己的胳膊,他大概是听了我的话心情不爽,正往外放力,这使我一下失衡了,重重跌坐下去,脑袋撞在了暖气片上,我捂着头看着他,坐在地上不起来,像在展示一个家暴现场。

他生气而无奈地离开现场。我赶紧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摸了摸脑袋,流了点血,用纸巾擦了。到了公司,人事部长找我谈话,说公司进行人员调整,要调一些人下去,有我一个。

我觉得太丢人了,丢人至此,值得自寻短见了,也就是一迈腿的事儿,就可以从十六层楼跳下去。可是我没有这个勇气,我想到了孩子。我踩着走向世界末日的步伐走到医院,跟赵大明扯谎说我是专门请了假回来照看孩子的。

孩子住了两天院,我假装请了两天假,第三天,我说:“请了这么多天假,领导一定不高兴了,我索性辞职吧。”

“护理孩子看病就失去了工作?”赵大明问,然后下结论说,“你混得够惨的了。”

他怎么这么顽固呢,由内而外、打从心眼里认为我不行,我怎么表现也没用。这种人真不配跟他较劲,搭理他会后悔。怨不得他没有朋友,父亲和兄弟也瞧不起他。

我又去找工作了,可是很难找可以接触到名人的工作了。我只能先到一家市场去卖鞋。

赵大明又说:“你别挣几个钱就跟我装工作狂和女强人,你把心放在孩子身上不行吗?你看咱们社大片刀的儿子,三岁,都会写狂草了,书法去德国展览了。咱家赵慧美会什么呀,十以内加减法还不会呢。”

“别赖我,你是干吗的?我还挣几个钱呢,你一天输多少钱?”我说。

“别拿赌民不当打工仔,嘿嘿。”他说着,把烟灰往地板上弹,弹到我脱在地板上的一只最喜欢的名牌丝袜上,因为怕起火,他又在上面狠狠跺了两脚。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生活没有一处下脚的地方,把人要堵疯了。我手里正拿着一个玻璃杯,不知怎么的,我就把那杯子砸在了墙上的婚纱照上,声音效果惊人,赵大明不笑了,老实了。我也对自己失望了。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了,是个泼妇,浑身硬邦邦的,表情丑陋得像鳄鱼,我是赵大明也看不上这模样的女人。

必须得改了,女人没有了性感,男人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赵大明多久没碰我了?能有三个月。我要是全民女神林志玲那样,他得什么都愿意跪着给我。我得改变自己,我以前对自己太过自信了。

4

我以前认为林志玲说话那种嗲法根本就是个笑话,现在我才认识到那就是一个女人对男人洗脑的声音。我选择了学习志玲姐姐,身材容貌学不了,我学其他软件方面的。

我买了一张林志玲的大照片,挂墙上,时刻提醒自己,要做一个软妹子,润物细无声。我学志玲姐姐的甜美表情,乖巧的笑容,笑的时候,眼睛也要笑,露出上排八个牙齿,我节食,我细嚼慢咽,轻言细语,我不管看赵大明多不顺眼,但只要一张嘴,准是撒娇地喊:“老公,你还玩麻将啊,老公,都十点了,还不回来呀,老公,我想买个包包,老公……”

“还老母呢!”他推开我。

我也假装不生气,我是软妹子嘛,我恨不得学电影《青蛇》里的张曼玉和王祖贤,在地上软绵绵地蛇爬。

我报了个英语班,以备将来出国旅游,我与外国人对话时,让赵大明傻眼。我还报了一个成年人芭蕾舞班。晚上,我在家里用脚尖转转转,那天赵大明输了钱,又饿,厨房里没饭,我正穿着个超短裙转来转去,挡着他到冰箱里取鸡蛋了,他推了我一下,觉得并没有使多大劲,可是我咣当一声四脚朝天摔在了地上,半点美感也没有了。

他蹲在我面前,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我躺在地上,看着他,知道自己完了,以前那个不真实的我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从地板上站起来后,我辞职了,我也走进了棋牌社,他玩大的,我玩小的,各玩各的,谁也不耽误谁。因为我是“麻生一郎”的媳妇,所以,社里的人都叫我“麻生夫人”。

我减肥时抑制了食欲,放开后变成了暴饮暴食,我“蒸蒸日胖”起来,直至胖得喘气都费劲了,一低头便看见自己的肚皮在晃荡着。

我在社里当着众人向赵大明要钱,他要面子,因此出手大方。有一天,警察来抓赌,我们那屋里都是妇女和老人,玩得小,警察一般不理会,因此得以逃脱,赵大明在被抓走之前,机警地把兜里的钱一把塞给我,我跑到家一数,五千六。

后来我盼着警察来抓,一抓他就把钱转移到我手里,也算是洗钱一种。

我们有了共同的兴趣爱好,有了共同认识的“战友”。赵大明不论说话再怎么不中听,我也不往心里去了。

社里有专人帮打麻将的夫妻接孩子放学,我们连到幼儿园接孩子的负担也没有了,就剩下无忧无虑了。

下午,社里的人正在全神贯注地打麻将,场面堪称如火如荼。这时一高一矮两个陌生中年男人突然出现在赵大明的身后,高个的男人拍了赵大明肩膀一下。赵大明正紧张地等着自摸和牌,他有两杠一喜儿,自摸成功后他将创造个人麻将史的又一辉煌战绩。他顾不上回头,抬了一下肩膀,企图甩掉身后男人的手。那男人一把薅起赵大明的后脖领子,说:“你小子真不知死。”

赵大明回过头问:“你干什么?”

男人说:“收拾你。”

“你凭什么收拾我?我怎么了?”赵大明言语间透露出了胆怯。

“你偷我老婆!”男人羞愤地说出了赵大明涉嫌的罪状。

“你老婆是谁呀?”赵大明问,随即补充道,“我谁的老婆也没偷啊。”

“月娥。”男人说。

“月娥呀。”赵大明释然了,“她就在咱们社里打过一次牌,我跟她一句话都没说过——”

“就知道你不能承认。”男人不容分说,把赵大明往门外扯。

赵大明死命抵抗,嘴里不停地说:“大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大哥?你把你家月娥叫过来,咱们当面对质。”

“对你妈质,月娥亲口招供的,外面那个男人是麻生一郎,你是不是麻生一郎?你是不是麻生一郎?!”男人说着踢了赵大明一脚,赵大明疼得龇牙咧嘴但不敢出声。

“放开他!”一声吼处,人们看到我拎着一根拖把分开人群走了出来,我肥胖,我昂扬,我无所畏惧,我奋不顾身,向那两个男人走去。

“放开我老公!”我的喊声穿透人们的耳膜,响彻在社里烟雾缭绕的上空,“你敢动我老公一根手指,我抡你满脸开花!”

其中一个男人说:“你老公搞外遇了,你应该抡他!”

“我跟我老公天天在一起,他得有机会搞呀!你媳妇是个什么鸟样也值得搞一搞?”我用拖把指着抓住赵大明的那个男人,“痛快儿放开他!”

男人说:“你老公给你戴绿帽子!咱们应该是一伙的——都是被绿化的,你这老娘们儿怎么回事?”

我是一般娘们儿吗?就算我老公搞了,我也会抓住机会像希拉里保护克林顿一样,把问题处理成世人皆点赞的漂亮事件。

我举着拖把向两个男人分别戳去,两个男人躲闪后退了一阵,觉得丢人,也开始抓起笤帚反攻,我越战越勇,往男人头上脸上乱捅,矮个男人的鼻子和嘴被捅破了,血流如注。人们都怕血,纷纷上前拉架。我不怕血,血有什么可怕,生活的无意义才可怕。我闭着眼睛疯狂地无所畏惧地捅着,睁眼时,只见着小个男人的脑袋像个血葫芦了;高个男人落荒而逃,打电话报了警。

我被带到派出所,让警察教育了一番,并罚款一千元给小个男人。我对赵大明说:“给他。”

赵大明痛快地无怨无悔地掏出一千元钱给了小个男人。

两个男人气哼哼地嘲讽道:“你媳妇真够意思。”

出了派出所,赵大明问:“媳妇你会功夫啊?”

“小时候性别意识太强,总怕出门被男人强奸,就学了点女子防身术,是想防范男人的,没想到,倒成了保护男人。”我摸了摸赵大明的臂膊,问,“你没事吧?”

赵大明摇着头说:“我没事我没事。”

我救夫护夫的行为一时传为佳话,邻居们以及其他麻将社的人们都特地到社里来看麻生夫人是谁。认识的人给不认识的指,“那个就是麻生夫人,对,就那个,个儿不高,胖胖的。”

指到赵大明的时候,人们说:“那个就麻生夫人的老公。”

自此,我们一家三口,每天早晨迎着朝阳一起出门,先把赵慧美送到幼儿园,然后夫妻双双一起去棋牌社。我们很在乎风水,比如我们发现,我在赵大明的左边,挽着他的胳膊走,赢的概率就大。比如他必须每天佩带玉貔貅,心里才有底。有一天他忘了带,走到半路要回家取,我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掏出貔貅来,他高兴坏了,说:“媳妇你太了不起了。”

我们一路相谈甚欢,到了社里,他在西厅,我在东厅,分别时都祝愿对方:“多赢点,祝好运。”

晚上,我们一起收工,一起带着孩子回家,赢了,欢天喜地,又是秧歌又是戏,晚上还能加二两猪头肉两瓶啤酒;输了也不气馁,总结教训,认真切磋,提高牌技争取明天更大的胜利。

我们打开啤酒,就着猪头肉花生米,边吃边聊一天社里的见闻,东家长西家短,张家破鞋李家烂袜子,直至困得睁不开眼睛,倒头便睡。有时,有了激情,还和谐地做爱。第二天一早继续相携着去社里,迎接充满刺激与挑战的胜负难料的一天。心情像少男少女一样,充满快乐与甜蜜。什么奋斗啊,创造啊,人生的价值啊,提都不提,我迫切地等待着破罐子破摔的那最后一响,寄希望这最后一响可以演化为赵大明的破釜沉舟。

5

谢小红那边出了件大事,她与人偷情被赵小明抓到了,回家就给泼了硫酸。没毁容,硫酸泼在谢小红的乳房上了。没毁脸是因为赵小明要面子,他媳妇的脸能见不得人吗?上半身见不得人可以保证谢小红当着别的男人的面不能脱衣服了。

谢小红后来告诉我,她只是和二十岁时的初恋男友偶遇,一起吃了个饭,在饭店被赵小明撞见的,其实她和初恋男友什么事都没有。

谢小红说:“可是赵小明说,他太了解男人了,他太了解奸情了,吃饭就是一对男女偷情的开始,他只是预防。”

他了解奸情?好像他有很多似的,好像他盛产奸情似的。赵小明跟赵大明一样,根本不会爱。他们从小就没有了母亲,父亲一心扑在钱与权上,很少关心他们的成长,他们的人格难免有缺陷,缺乏自信和安全感。当他们觉得女人只是为了钱才讨好他们的,就会在享受她们的时候,也变相地报复她们。

谢小红没有怪罪赵小明,她在他面前必须表演乖。不久之后赵小明在歌厅里吸毒时遭人举报,被警方堵在了包房里。金新怀疑是谢小红举报的,是对赵小明采取的报复手段。我倒不相信谢小红会这么干,他们是一个利益共同体,互相陷害还不至于。后来谢小红还去找老爷子要钱捞赵小明,老爷子说没有钱了。

“老爷子可能真没钱了,他要是没钱了我们就全完了。”谢小红说。

“老爷子的钱都给谁了?给金新了吧。”我这么说也是撇清自己。

“金新为了哄老爷子那点钱,把婚都离了,专门陪在老头身边。她得到的肯定比我们多。这我倒想得开,她得到的多是因为她的欲念也比别人更强烈呀。”谢小红公平地说。

我乐观地估计,觉得老爷子更可能是眼见着孩子们一个个都没有出息,后悔了,想趁他们还年轻的时候,让他们想点办法自立,暂时不给他们钱了。就怕老爷子真没钱了,形势就太严峻了。谢小红为了试风向,放出话要卖车度难关,以为这样老爷子就会不得不出手了。可是当谢小红真把车卖了,又放出卖房的口风,老爷子竟然还是无动于衷。赵小明和谢小红束手无策,歌厅又欠下了巨额债务,最后真把房子卖了,换了一个小户型才勉强度过了经济危机。

我问赵大明能不能借钱给赵小明,赵大明摇摇头说不管,说老爷子向来给赵小明的就比别人多,赵小明自己挥霍得狠,怨谁。

“你也是没钱了吧?”我试探着问,“难道我们最后还是跟谢小红殊途同归?走卖房卖家产的路?你不是说咱们不走别人的路,搞自己的特色生活吗?”

赵大明说:“我爸应该还有——”

都到这个地步了,他仍然相信他爸那里必然还有一座金山呢。就像当年明明在B超里看见的是女孩,却相信生出来就能变成儿子一样。

他爸已经对他们放手了,他们却依然死活吊在老人衰弱的肩膀上不撒手。不是不知道那姿势有多难看,只是年久日深已经习惯了,实在没胆子面对现实。

“你们非得等老爷子死了,发现他身无分文才相信!你们这是往绝路上逼老爷子呀。”我语重心长地说。

赵大明看了一眼手机说:“我得走了,钟发白和麻皇他们都已经到社里了,我不能总迟到,得自觉点。你怎么的?不去了?真戒了?”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我只能这样表扬他了。

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不只赵大明,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赵小明和谢小红。谢小红怀孕了,她这次一定要生个儿子。这是他们夫妻最后的杀手锏了。

“如果老爷子真没钱了你拿什么养儿子?”我说。

“他应该还有——”谢小红说得跟赵大明一模一样。

“你要榨干他最后一滴血?”我问。

“我不榨也会有人榨,老爷子的血注定是给人榨的。”谢小红残忍地说。

赵大明听说谢小红怀孕了,气得也每天晚上抓着我,把我按床上,强奸犯似的也要尽快让我怀上。幸亏我英年发胖,身量大了,好几次把他掀翻在床下,否则还真被他得手了。这个时候,宁可怀恨,也不能怀孕。

谢小红的肚子有点显型了,五一长假到老爷子家里聚会的时候,她挺着肚子骄傲地走来走去,金新很不爽,但表现得还算克制,餐桌上还给谢小红剥螃蟹吃。赵小明用手挡着,说:“螃蟹性寒,孕妇不能吃。”

“金新咋不给谢小红下麝香呢!你们有钱人的日子过得像宫廷戏似的。”回到家后,我对赵大明说。

“你也就是说得好听,我家没钱你能嫁给我?”赵大明不屑地说。

“哎哟,你原来有钱呢?”我大惊小怪地说,“那你把钱拿出来让我看一眼呀,让我知道你有几个钱好不好?我也好有个打算。”

“你打算?打算什么?我没钱了你还离婚不成?”他警惕地瞄我一眼。

“你怕离婚吗?你也不是没离过。”我说。

他哼了一声,不接话。我体谅地说:“今非昔比了?”

他还是不说话。我说:“知道形势不同了就好。当初嫁你是因为钱,但是我也没过着有钱人的日子,所以一旦离婚也不一定是因为你没钱,我们过了这么久了,孩子也这么大了,你应该对我这个人有所了解吧?”

“这话什么意思?”他问。

“我的话你要想懂,得体会一阵子呢。”我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很不适、很不祥地看了我一眼。这毫无底气的小眼神,充分暴露出他的钱所剩不多的事实。

6

我在网上找到了韩国拌饭的做法,为了巩固所学,我去城西的韩国街购买了专用的拌饭调料,并买了所需的八样菜,回到家时已经傍晚时分了,想必赵大明已经从社里回来了。

我打开房门,一走进去就有一把菜刀横在脖子上。那把菜刀是我家的,十分钝,切韭菜都费劲,剁肉根本不行。我了解自己的刀,所以我不怎么害怕。还有另一把锋利的菜刀,我看了看,正被另一个小瘦子男人拿着架在赵大明的脖子上。赵大明跪在地上,已经瘫软了,想必好话、■已经说绝了。

我把手上拎着的菜袋子一松,全砸在了用刀架我脖子的男人的脚上,他倒没觉得疼,脚都没动一下,一脸“见到你很高兴”的表情,跟我打了声招呼:“麻生夫人。”

我没见过这人,他也不像是棋牌社里的人,看来我的名声已经不限于棋牌圈了。

“你们是谁?你们在干什么?”我心平气和地问,希望因此能把气氛带动得友好一些,理智一些。

用刀逼着我的那个男人自我介绍说:“我叫及时雨。”指了指同伙,“他叫小椎子。”又指了指赵大明,“他欠我钱,说好今天还他却不还,今天他必须还,不还我就砍他。”

他说得像绕口令,我的脑子跟着飞快地转。原来赵大明已经借债度日了。那他借了多少?我看了看我的客厅,我的家园,是不是早已经欠出去了?是不是我们一家三口今晚该睡桥洞子了?

我强作镇定,问:“他欠你多少钱?”

及时雨张开大拇指和食指,忽地往我眼前一戳。八!八十万!我应该昏过去,一个女人在这个时刻昏过去一点也不丢人,而且这也是逃避现实最好的办法。但我的确不应该是一般女人,命运没给我一个让我当一般女人的丈夫——这事也不能赖命运,这丈夫是我自己找的——自己找的丈夫,闭着眼睛也要过完。所以我暗暗地晃了两下又站稳了。

“八千——”及时雨喊着,他狰狞的表情和他残暴的嗓音,使我根本没有勇气听完,这已经不是睡桥洞子的问题,恐怕要睡牢房了。我决定在他喊出“万”字的同时晕倒。

然而很久过去了,我并没有听到“万”字。我渐渐清醒了,原来就是单纯的“八千”,他已经说完了,没有“万”。而且小椎子补充了一句:“八千元是我们两个月的工资呢!说好今天还的,一天也不许拖!”

我真想抱着债主亲一下,这是一个多么有专业素养的债主啊:不多借,催得紧。赵大明运气真好,遇到这样的债主。我瞬间满血复活了,我对赵大明说:“你是一分钱也没有了?”

“没了。”赵大明终于亮底牌了。当然了,有钱他也不会去借钱了,更不会借钱不还等着让人砍。真是惊喜连连呢:他终于没钱了,他竟然所欠不多!

我高兴地对及时雨说:“放了他,钱由我来还。”

及时雨命令小椎子说:“放了他,相信麻生夫人!”

我走进卧室,爬到床下,摸出一个鞋盒子,里面有一万元,那是我平日昧下的,终于在紧急时刻派上用场了。我数出八千元,走到客厅,递给及时雨,我说:“你数数吧。”

及时雨把钱揣进怀里,豪爽地说:“数什么数,我还信不着麻生夫人?”

及时雨和小椎子拿了钱心满意足地走了。赵大明虚脱地躺在地上,感激不尽地说:“幸亏你攒了钱,你真有先见之明啊。”

我拍着他的脑袋,长出一口气,感觉比当一个初中二年级的班主任都累,我说:“没钱了,以后别再赌了。”

一分钱没有,局面果然不一样了,赵大明终于听我的话了。他找了一份开出租车的工作,准备谋生了。他迈出的这一步,对于他来说,是里程碑的一步,是他的人生回忆录里值得浓墨重彩书写的一步。我想我晚上应该给他做一顿比过年还要丰盛的晚餐,让他感觉到挣钱的人应该受到多么大的尊重与礼赞。

然而并没有等到晚上,他下午就累得怕疲劳驾驶提前交班了。其实他是接到棋牌社的人给他打的电话,招呼他回去打麻将。经不住别人三言两语的诱惑,他牌瘾犯了,无论如何也没心思开车了。

赵大明晚上拿着在社里赢来的二百元,兴高采烈地向我汇报:“媳妇,我是为麻将而生的,这才是我最有竞争力的技术,以后我保证每天赢二百元回来,比开出租车挣得多。”

“你见过哪个玩麻将的发财了?你们社里的大黑猫玩了一辈子,现在贫病交加,一日三餐捡垃圾吃了,你没看见呢?”我说。

“所以呢,大黑猫是输家。有输家必然有赢家,我就是那赢家。”赵大明开了半天出租车,累得似乎比以前更加热爱打麻将这一行了。

赵大明不是没想过戒赌,他的左臂上有好几处刀伤,都是他以前频频戒赌时自己起誓砍的,结果据说每次戒不到三天就开戒了。所以,指望他能用自己的毅力和恒心戒赌,等于指望废铁自己升温到1600度炼成钢。对于赵大明来说,最有效的戒赌方法就是给他判个徒刑,关监狱里用电网围起来。这种人生下来忘带意志力了,把所有的自由都用于自我戕害,迅速变成烂泥,扶不上墙。

第二天下午,是棋牌社人员最多的时候,我给赵大明打电话,撒谎说我和女儿午饭吃豆芽中毒了。他很快就从棋牌社回来了,我让他看着女儿,我说我去药店去买药。

我趁机去了棋牌社,这个时候社里人员爆满,我扫了一眼,主要干将几乎全在。于是我站到卡拉OK区的舞台上,用事先准备好的那种城管在早市里驱赶小贩用的喇叭,试了一下音,当然不会像城管喊得那么焦躁蛮横,我像个苦情歌手说开场白似的,伤感地说:“喂,喂——”

“各位兄弟姐妹——”我说。

玩着的人们手虽还在桌上忙着,头却都转过来了,看着我议论道:“这不是麻生夫人吗?这是要唱啊。”

“是的,是我。”我说。然后我说不下去了,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一直流着。

人们开始停下手里的动作了,他们不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我咽了咽泪水,无比诚恳,无比诚恳地对整个大厅说:“各位兄弟姐妹们,我今天在此有一事相求,我老公为了玩麻将已经债台高筑,被人拿着砍刀追到家里了。他跟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是有钱人,玩得起,我老公已经玩不起了,否则他不是被债主砍死,就是被弄出心脏病吓死,剩下我和女儿,你们忍心吗?所以我求求你们,别再跟他玩麻将了。”

我展示着一张黄色的布,说:“这是我在高尔山庙里请的符,很灵的,我给各位好心的人念佛,保佑你发财,谢谢各位配合。”

我说完了,人们纷纷若有所思地继续埋头麻将事业了。我走下舞台,给每桌发了一盒烟,频频说着“拜托” 、“拜托”。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家,放赵大明出去。他去了社里,我相信没有人在我那样诚恳得近乎肉麻的恳请下还能跟赵大明玩了。玩个麻将谁也不至于那么不要脸,跟谁玩不是玩呢,干吗非得跟赵大明玩。果然,过了不久,赵大明就臊眉耷眼地回来了,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问:“你跟社里的人说了什么?”

“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啊。”我感慨地说。幸亏打麻将是集体项目,从此赵大明将永远“一缺三”了。

赵大明终于又回去开出租了,我制定了一个蓝图:“过两天我也去开出租。我们只要坚持一年就行,攒点钱我们就租个小档口,我有做正宗韩式拌饭的秘方,我们会开一个外卖式的拌饭摊儿。挣了钱就开大饭店,再挣钱,我们就带着女儿去世界看看,去你最想去的拉—斯—维—加—斯!”我振奋着喊,伸出手示意赵大明与我击掌。

赵大明开出租车一个月后,我想在老正兴酒店订一桌庆贺一下。赵大明不同意,说挣钱不容易,随便吃碗冷面就行了。谁不知道挣钱不容易呢,赵大明以前就知道,所以他不肯出去工作。现在他体验到挣钱不容易了,关键是他不因此而放弃。另有一大收获,赵大明累得再也没力气喋喋不休了,整个人的气质顿时显得深沉难测起来。

我说:“好。那我们就等着一年以后再庆祝,那时同时也庆贺我们的拌饭摊开业。”

我们去吃冷面,刚点了菜,就接到谢小红的电话,她慌乱得语无伦次:“赵小明进监狱了,不是,被抓进看守所了,不知道原因,好像是因为诈骗。你那方面有没有认识的人,想办法帮帮我。”

她也没法说明白,赵小明在外面都干些什么从来不让她知道,现在进了看守所,又不允许与家属见面,谢小红当然什么也说不明白。

我一点办法也没有,问赵大明,赵大明也没办法。他建议找他爸,我只好同意了。我们开车拉着谢小红去他爸家。老爷子听完谢小红的哭诉,面无表情地躺在沙发上,说:“我昨天刚在医院查出脑梗塞,明天会去住院。”

“金新呢?”赵大明问,“她不是一直住这吗?”

老爷子依然没有表情,连冷笑都不屑给一个了。

晚上回到家,我对赵大明说:“你爸有点不对劲。”

“这话什么意思?”赵大明现在对我说的话可当回事了。

我解释说:“其实刚得知谢小红怀孕的时候,你爸就表现得非常忧虑,一方面他生气他们以生儿子为手段向他勒索,另一方面担心孙子生下来无钱奖赏了。现在赵小明出的事越来越大,几乎看不到底线,老爷子都绝望了。你们这些人,就是在逼老爷走绝路。”

赵大明听了我这番话,瞪着眼睛失神了好一阵。我没打扰他,自己先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都还在睡梦中,赵大明的手机响了,他迷迷糊糊地接通电话,一下子就醒了,简短聊了几句,然后慌乱地推醒我,说:“我爸在劳动公园自杀了。”

老爷子是用领带吊在树上自尽的。我们赶到劳动公园时,老人的尸体已被解下,周围有警察,拉着警戒带。老人的面貌还算安详,在他衣服口袋里找到一封手写的遗书,就几个字:别找了,什么也没有了。

金新母女也赶来了,她们号啕着,扳着老人的尸体问:“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赵大明看了她们一眼,说:“这是我爸最后的一招了。我爸的确什么都没有了,不只是说一分钱都没有了,他连最后的家族尊严都没有了。”

母女俩不知道是没领悟出赵大明话中的意思,还是假装没听明白,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哭着向老爷子扑去。

老爷子去世后,谢小红也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活了,她要引产。

“这孩子都五个多月了,都成人了。”我提醒她。

谢小红说:“这叫殉葬。”

“干吗说得这么难听。”我说。

“有什么难听的?我们都是给钱殉葬的。”她轻飘飘地说着狠话。

“把孩子留着吧。”我说。

“留着我拿什么养活他?我他妈有乳房还能卖个身。乳房都让赵小明给毁了。”谢小红只能以说粗话发泄了。她听了赵小明的话一辈子,他就给了她这么个结局。

谢小红还是做了引产手术。我和赵大明把她送回家。她现在住在一处老旧小区的寓所里,楼前挡光,屋子里中午也幽暗不明。这里再也看不到谢小红的高品质生活了,只有那些奢侈品的包装还徒有其表地堆在脏兮兮的墙角,提示着她曾经当过有钱人。

谢小红无心伤感,她捂着腹部,提醒我和赵大明,同时也是部署未来的战略方向:“老爷子的房子作为遗产,所有的子女都有份,而不该只由金新娘儿俩继承,我们应该联合起来,想办法——”

她还没说完,赵大明就看了一下手表,说:“我得去接班了。”

谢小红对着赵大明匆匆走掉的背影惊叫道:“嘿,他还真被改造成自食其力的新人了!可比新中国改造爱新觉罗·溥仪还艰巨吧?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建设有自己特色的生活?——你们两口子觉得有意思吗?”

我觉得还行,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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