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红
1 站在茗山上,天清亮得水冲风晾过了一样,放眼四周只觉豁然开朗,其间万物无不俯仰有情融通自在,看得孟子泉是满心欢喜。欢喜之余,莫名地惶然,分明有人背对着这片天地正伤心忧戚,而他茫然不知她的所在。正当他神思飘忽,一队人马锣鼓喧天地自西南平川处往茗山浩荡而来,他不由地下了山,追随过去。这队人马装扮各异,有着朝服戴官顶的“一贤三阁老”的隔朝隔代的古人,也有事业有成西装革履的现当代人,他们彼此地招呼喧笑没有时空阻隔,全然是同乡故旧重聚的欢乐,和一张张荣归故里怡然自得的笑脸。孟子泉明白过来,这便是古往今来有名望的茗山人的大集合,他不由地凑进队伍中,虽说有些许惭愧,可入队的荣耀感很快冲淡了它,加上那会儿周身上下正漾着清风和气,忘乎得他什么也记不起,就是有人喊“老泉”,他也意会不到那是在叫他。
“老泉”是孟子泉离开茗山多年后被圈内人叫的,在茗山可没有这么平起平坐地称谓,倒是早年读书时期被村里人喊过“泉眼”。这个想来就熨帖的小名从他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开始,便被统一又默契地改称为他的大名“子泉”,平时叫他“眼子哥”的村下弟妹们也顺口地改称作“子泉哥”,紧接着改变的还有他们说话的神情态度,声调语气里多出唯恐不敬的小心和庄重,这情形使得他不得不持重起来,仿佛上天果真有大任相委。在当时并不在意的情形,多年后常常想起,想起来便怀乡便恋家,一怀乡一恋家,就要郁悒上一阵子。早年他是尽量地多回家走动,可回得来的这个家与心想要的家是日渐疏离,回乡一次就添一次迷怅,后来也意识到,心里的那个家是没法回去了,如同他再也回不到青春年少一样,看清这个,心意凉淡下来,可因此而起的冷淡偶尔在梦里兑换为热情,他当这是天成美意。这不,他正兴致高昂地随大队人马往村庄里走。马上到家了,老父亲老母亲又该出门迎望他,谁料,此念一动,忽悠悠地梦醒了。
醒来,又是一阵怅然,好像热身子走进了冷风谷,父亲过世已三十余年,母亲过世也快三年,几时还迎得了他。这梦做的,莫不是他们在那边想他了?这么想时心不由得一抽,自己倒是愿意去陪他们一陪,可又不想就此长陪下去,尽管活着也觉不称意,却还是想留在世上。孟子泉耽想了会儿梦事,跟着翻过身来,碰触到身侧软腻的女人身子,才想起身边躺着汪梦华,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唉,真是个荒唐。
后半夜孟子泉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时反倒迷糊着小补了一觉,再醒来已是大上午,他感到舒服多了,对夜宿汪梦华处也不像夜里那样懊悔,可目光碰到汪梦华的笑眼时,还是有些难为情,不由跳避开来,按乡亲情分来理论,他可是她的叔叔辈。汪梦华含羞带笑地催他起来吃早饭,顺手拉开窗帘,任阳光泻了进来,陡明的光亮使孟子泉半眯起眼,恰好掩饰他的不自在。
昨晚骤然住到一块儿,汪梦华也想做到平静如常,像没发生过什么,可事实上她关不住自己的喜庆。孟子泉醒来因留居她这儿感到不安,她却因和他行过男女之事而踏实,这踏实源于她感受到他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欺负她,仿佛前十几年来的各种遭际是为此而铺设,忽地生活之门敞亮地向她打开来,她已嗅到了其中的清新甜美。她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错,孟子泉将会是她的依傍,来京城十余年,她早已心疲意怠,如今若能获得个依傍也就够了,还能作什么别的贪想,与其一个人挣扎着遭受众多的不堪,还不如找个有温热气的男人投靠,这个男人除了孟子泉还能是谁。多年来,她只可远望的人真的走到她的生活中来,这突如其来的得到让她感到眩晕,她的世界也跟着她一起眩晕,不再有别的。
孟子泉适应了室内的光亮,人跟着松懈下来。光亮这东西不只是加强感官能量,还能增补人的胆气,瞬间它们挤走了夜梦以及夜梦带来的沉郁。
“瞧这精气神,就知道昨夜睡得好。”汪梦华说时,嘴角叼着一抹笑。孟子泉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夹带着些许歉疚。汪梦华并不领会这个,反被他温煦的笑意弄得一阵心摇,背着光向他走过去,像一片云烟遮了光亮。孟子泉伸手轻轻阻挡她意欲靠来的身子,用老家话说:“芋头丸子你会做吗,会做的话,去市场买上几斤芋头回来,午饭吃这个吧。”
见孟子泉这样,汪梦华故作随意地用手臂斜支着身子,半躺半倚在孟子泉身边,■眼说:“老家的菜没我不会的,不然也来不了这里当服务员。只是,你不会还只当我是服务员吧。”
孟子泉躲着她的目光,尽量平静地说:“这话说的,我可一直当你们是老家来的……今天你有别的安排没有?”孟子泉本想说“老家来的乡亲”,可此时此境岂是只关乡亲之谊,可一时又找不准什么情分来称谓,不免心亏地岔开话题。
恰是孟子泉的岔开,汪梦华看出了他心底的良善,明知不会当她什么人来待,但他到底不愿伤她,而他的心亏表明他还有实诚,将与他如何交往,也就有了底。近些时与他一点点地接近,汪梦华如同一直往眩晕里走。她用脑袋抵着他的脑袋,一只手挽向他的脖子,身子跟着绕了上来,收了笑,说:“不管你是哪样想,你已经是我的亲人,再也走不离的亲人。”说着,自个儿动情地倒在他怀里。
孟子泉轻轻拍了拍她,说:“早告诉过你们,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只要做得了的,一定尽力。”
汪梦华听见他说“你们”而不是“你”,不吱声也不动,过了好久,才坐起来,侧身看着半躺的孟子泉,欲语还休的样子。
孟子泉虽有过意不去,仍作没事一样下床洗漱去了。等他洗漱过来,见汪梦华好像哭过,他走过来时她却做出平静的样子来,说:“枸杞蛋羹在蒸锅里,煎饼和小菜在餐桌上,我这就买芋头去。”说完,低头往外走。
孟子泉有些不忍,拉了拉她的手。汪梦华就势扑倒在他怀里,一时间将半生的委屈全化成了泪水,一并地浇向他。
孟子泉明白汪梦华的哭不只是眼前境地,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缠夹在里头,那硌人的东西不只是汪梦华有,他心中同样块垒叠叠,那会儿与其说他怜悯汪梦华,还不如说是自伤,他抱着她,仿佛抱着另一个自己,屈意不尽。两人团团紧抱,都想从对方那儿寻找支撑的力量。孟子泉不再想这种情状好或不好,那会儿汪梦华的强取恰好也是他的渴求,他需要她来耗泄折腾,最好将他虚化成苍茫,也就无须他梦里梦外苦寻安生地。
又一番风梳雨洗后,年岁轻的汪梦华清明如春柳。
已然疲乏的孟子泉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背,说:“安心做你的去吧。我得休息会儿。”
汪梦华捧着他的脸,亲了亲,说:“好些睡,待会电话你起床早餐。我这就赶紧去菜市场。”说完,这才起身到近窗的镜前整了整头发衣衫,拿过手包出门去了。
汪梦华一走,孟子泉跟着起床简单地清洗过,才去吃早餐。早餐后,人仍是虚乏无力,显然地耗泄过多,只是耗泄过后没能像他所希求的那样变成白茫茫无知无觉的一片雾,还得面对身子里的那头困兽。他重新拉上窗帘,回床躺下,静养心神。这才躺下,却嗅到一股粉香,他屏息闻了闻,香味来自汪梦华的睡衣,他起身将它们放到离床远的小搁柜上。重回到床上,不由想到妻子崔霞从不用香料类的东西,却有股幽淡的体味即有即无地惬意着他。他曾经试想过,他和她要是从青春年少同心同意走过来的两个人,他们必定是世界上幸福夫妻中的一对儿,可是,他们不是,到底还是分开了。
三个月前,他和妻子已协议离婚,离婚至今他们没通过一次话,他有过几次想给她打电话的冲动,最后还是按捺了下去。一直以为乏味的生活与妻子多年难契相关,再回想看,根本就是自己不宁的心在作祟,他不得不承认婚姻的解散加重了他的无归处感。同时,他很想知道崔霞过得怎么样,在想些什么,是不是在他承认了婚姻失败责任归咎于他后,她果真满意了,并由此获得心安理得的解脱。在一起时,他百般厌烦她对大小事件给出是非判断的生活态度,仿佛她的到来就是为了纠正他的生活,一有机会,她就摆事实讲道理,告诫他哪样是对哪样是错。年初他提出离婚时,崔霞愣怔不解地看着他,好一会才松缓平静下来,问他这想法有了多久。他告诉她有好多年。那会儿,崔霞脸上的愕然神情和愤怒是他从未见过的,但她还是努力制止住了自己的情绪,没再追问他,而是用幽怨的眼神看着他,一言未发。他对此很是意外,在他的记忆中,幽怨不是他热爱过的女人所会有的神情,崔霞没有,冷茗也没有,她们是不屑采用这种小女人的神情,也不会示弱装小来博取男人的同情可怜,她们只会以静制动以冷对硬,傲睨对方,多年来他深信自己对她们了然如己,可崔霞的眼神使他明白,他过浅的结论如同以她们某件常穿衣裳的颜色来认定她们所喜颜色一样的愚蠢,他一样没读懂崔霞,哪怕他们生活在一起近二十年,由此,他明白自己对冷茗也是少知的。离婚后他本有的打算变得不确定起来,他再也不是当年的自己,去哪儿再也不是他一个人,崔霞在心里会如影随行,可他们此生恐是再也不可能真正的如影相伴。当崔霞一声不吭地签字,领下离婚证,头也不回地离去后,他这才意识到对她的伤害有多深,他再一次地承受着失去爱人的心痛,一如当年失去冷茗,而这一次更为强烈。
回想和崔霞在一起的生活,凭心而论,他正拥有着的让他立足于世的所谓堂堂事业无不源于崔霞的介与和推助,而非他主动进取,他赢得了优裕的生活和时下人多有的优势心理,可骨子里他怀疑这些,也难得热衷它们,他一直想着往回退,退到只有亲人和朋友的生活里,过山光水色的日子。崔霞指正他世上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生活,有也只在传说中。孟子泉承认她的正大端然,可对此他怀的是不成敬意。崔霞是个大度的女人,这样的小节她不会在意,即便领会了也是不屑,她的这类作派经常让他叹惜她没能生成男人,若再成为一领导或公众人物,必定能引领人崇尚正大开明的社会风气。当初这样评定她时,完全将她类比如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干巴巴的客观公正里,对她没有欣赏也不真心肯定,他是一天比一天地不愿和她在一起,也因不感受她而失去了感受她的能力。崔霞是个美丽的女人,而她的美丽在他也曾一度成为她的祸殃。离异后,他多少意识到了自己的窄小,对崔霞也是一叶障目,成见太多,最早的嫌隙要回推到十年前。那次他们去医院看望一位患绝症的朋友,正逢邻床的老人即将谢世,崔霞回身望了一眼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的老人,老人望着崔霞,脸面上竟然浮起一团松散的笑意,气息不匀地说:“你,真好看。”说完,老人喘过两下,平静地辞世。这一幕使得在场人唏嘘不已,崔霞却无动于衷,甚至连认真看老人一眼也没有。孟子泉认作她实在太冷,冷得他不寒而栗,甚至猜想在他临命终前的一天,她也将会如此,直至离婚那天她的幽怨眼神才有所改变他的想法,崔霞不为临终老人的那一幕所动,是她多年来的性情使然,出生在军人家庭中的独生女儿,她的美丽被人夸赞得太多太久,她不仅没有以此为荣过,也从不为所动,她对自己有足够多的认知,不作随俗的附和,她珍重自己的情感,少有露泄,一旦大事当头,恰是她这样的人显得真力。想到这些,崔霞依然沉甸甸地称压着他的生活,让他有着此生未负的幸运。
自儿子出国后,他和崔霞各顾各地忙,这忙碌在一身正气的崔霞那儿是为了实现人生价值,在他是不得人生要领地瞎忙乎,借着干事业的旗号,天天桌前灯下吃喝忙碌,交呼党朋,针砭时弊真真假假的空话说了又说,激愤人人有,真正能自省持守的少有。这不实诚的生活既无趣又让人烦腻。
昨夜梦里他的那股兴冲冲全然发自心内,可现在想起那情境,单薄得如纸一张,根本就是少儿的臆想,可他偏偏就有了踏地的真实,或许这个梦在昭示他回老家走一趟,而眼下他的状态,也正是回家的好时机。
孟子泉作为一家灯饰公司的老总,属于那类忙忙乎乎而又最易得闲的人之一。早年的忙碌已奠定了他的基础,得了几位信得过的好助手,如今工作事宜,只须稍作交待,就可放心走人一阵子。
孟子泉吃了汪梦华做的芋头丸子,还真不赖。鲜肉鸡蛋和几样菜蔬搭配剁成的泥馅,芋头蒸熟配搭糯米粉和成的外皮,用清汤煮出来,口味清淡,口感糯软不腻,正是他想要的。吃过芋头丸子,他就离开了。这两天,汪梦华天天和他联系,问他胃口好些没,有没有想吃什么。孟子泉只道还好,回老家的事,他没想告诉汪梦华,离开前他去了趟她工作的酒店,和她面别。这家酒店当年盘下时,孟子泉对崔霞说是自家生意场需要,而他更多地是想方便来京城找活干的家乡人初来乍到时的落脚地。酒店盘了快十年,来来去去的家乡人不计其数,给他带来的麻烦自然也不少,在他,这都是该做的,可这些该做的事也有会牵累到崔霞。在相助同乡这事上,惯于说教的崔霞不置一词,对他偶尔的请求帮助,多半也会去办到,但从不直面理会他们。头两年老家来的人只道崔霞看不起乡下人,难免心怀惴惴,后来慢慢地接受了被他们认定的看不起,在他们有着实属无奈的坦然,可他们还会被另一种心理抚慰着,那就是他们眼中有大出息的“子泉”怪可怜的,不像他们能摆叫得动老婆,于是,反过来同情他有着与他们迥异的不幸,相互间甚至还传说起他是如何如何地家庭不幸福人生不快乐。来京城就工作在这儿的汪梦华也当这事千真万确,在她不知孟子泉已离婚的状态下,她丝毫不觉得自己介于其中有什么过错,抛开自己的杂念不说,她以能给孟子泉带来些许快乐为幸,他们这群人毕竟是依附于他,里头多少也夹带着应当的感激。
孟子泉到酒店时是午休后,他只作随意走走的样子,被工作人员看见,一声声热情的招呼声起。汪梦华才为一个小型旅游团安顿当好第二天所需的会议室,正在休息间歇,听到孟子泉来了,站起来准备迎出去,走到门口,又停下来,等他走过来。
孟子泉来了,笑微微地。
身着浅橙色配米色领子袖口T恤的孟子泉看上去年轻了十来岁,加上他那么笑微微地望着她,汪梦华只会对他痴笑着。
“我准备外出一段时间,有什么事没有?”孟子泉问。
“去哪儿?”才发问,汪梦华又觉不该这么问他,紧着说:“我能有什么事。事办好了早点回来就行。”
“当然。”孟子泉没应她的问话,依旧和颜悦色地说。
汪梦华拉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他扶着椅背说还有几处事务得交待,分明是要走的意态。
汪梦华赶紧走过来,双手环抱着他,也不吭声。孟子泉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过了一会,说:“别胡思乱想,以前怎么过还怎么过。有事给我信息。”
汪梦华只得松了抱,一手却又拉着他的手,到门口就没敢再送下去。
孟子泉看着汪梦华的样子,颇是欢喜,仿佛又看见母亲当年送父亲的情形,那时父亲在县城教书,一个月回来也就住上三四天,每次父亲走时,母亲就像眼前的汪梦华。也就在那忽儿,他的心缺似乎被汪梦华小小的送别给填上了。
当然,孟子泉不会被这小小的别离扯拽得过久,虽然汪梦华带来了他所喜的远乡情意,让他得到了想要的润泽,可是,至于汪梦华想从他这儿获取什么,他并不在意,潜意识里他有给得起她想要的,也就不曾有什么挂虑。
汪梦华与他不一样,这几天所历经的使她有许多细碎的心事泛起。已经三十六岁的她,没结过婚,有过一场想来就沮丧的恋爱,结婚前夕,那男的因为骑车撞伤一女子,后来竟致和那女人结婚了。不少人说那是命中注定,让她往开里想。怎么能这样,为了争口气,她要和命拼,她要离开这里,去阔大的地方闯世界,找到她想要的风光生活,只要能达成愿望,她也就在所不惜。
京城是进了,经过十多年岁月的消磨,她早忘了要和谁争什么气,也或许是在她每年一次的回乡中得知那对人也不过是过着粗鄙的生活,慢慢释然开来,过往的那些早不值得计较。可她终究没能斗过命运,至今也没找到一个可托付终身的人,不仅如此,连个可藏留在心的人也没有,这才是她的悲哀。就在才经过的几天里,她竟与孟子泉在毫无预期的情形下好上了,虽然早在她来京城就见过他,可除了对他有比别的管理人员多一层乡亲的亲近外,也没多在意,在她,他实在太高远了,高远在她不可抵达的地方。两个月前,孟子泉每遇见到她,比先前多了些笑意,经常问起茗山老家的事情,不经意间也问及她的境况,她都一一告知。他听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也是凑巧,几天前的下午她去银行给家里人打款,路遇着他。孟子泉心情似乎不错,待她从银行出来,请她去隔壁的茶庄喝茶。两人坐下了,她才知道他酒喝高了。孟子泉笑说,只有他俩在,就讲老家话。就这样,两人用老家话说笑了一会,孟子泉开始犯困。见他这样,她便催促回去。孟子泉表示同意,两人打上车,她问他去哪儿。孟子泉竟然道,我随你回家去。她一时有点愣,想到他最近的不同往常,她对司机说了她的住址。
孟子泉被汪梦华扶进屋后,倒头就睡,晚上十点过才醒来,见自己在汪梦华处,赶紧起来不好意思地要离开。汪梦华只道正煲着醒酒汤,待喝过了再走。孟子泉留下来,看着汪梦华东一下西一下地忙碌,一时竟然没话了,而汪梦华窄小的一居室很容易就让两人目光相遇。孟子泉走进小厨房,汪梦华回身笑望着他,无端地羞涩起来,当孟子泉近在身旁,她不知是她靠向了他,还是他伸手抱住了她,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晕眩,他的亲近,不只是一个男人的亲热,还是某种仰望的到来。在老家茗山,向来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若是哪家出了个像样的读书人,门庭从此光灿,而作为女子,要是嫁给了他,那便是贵气加身。此来种种,汪梦华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满足过后,孟子泉少有的应语明白地告诉她,这是一场过后不思量的交合。尽管在她的意料之中,可她并没低看他。
可一个人不经意地来到,往往意料不到会带来什么。孟子泉走后,汪梦华的情绪起了变化,她开始恼自己不能像孟子泉那样似是而非的交往着,不应该表现出那么地在意他,她甚至告诉自己,下次他若再问她有什么需要,就回他能给她什么,他若问她有什么事没有,就告诉他她的人生大事还没着落,就问他能不能帮她办好,为防止再见时忘了,她特地拿出小本子记下来。做完这些,她终于有了扳回什么的落定感,只等孟子泉回来逮机会问他。
2 孟子泉坐火车到达家乡所在的县城时,正是雨后初晴的早晨,一个简单的旅行包只须推拉就行,他轻松而自在地呼吸新鲜洁净的空气,终于是清爽了,不只是身体,也是心里头。他叫上出租车,一路往南,初夏季节,新绿盈盈。这次回来,定要去自家的茶园采一回茶,然后亲自烘焙,取村子对面山褶里石榴泉的泉水烧开冲泡,待醒两天神清过了眼,就看冷茗去。
孟子泉的老家在他来路上茗山的南侧,一到茗山山脚,他便付了车资,准备步行翻过茗山,好细看沿途的风景。脚下这条已被扩宽的水泥路,路况比他上学那时自然要好许多,既便才下过雨,也没有丝毫的泥泞,当然,没有泥泞的水泥路也没有叶芽在暖雨中生发出来,此时此境的路上,那些细嫩模样的叶芽还真叫他想念。
到茗山山腰,他站在一棵正开花的苦楝树下迎风歇荫,展目望远。不远处的村落已没了砖土墙加盖青布瓦的房子,一色地被新式楼房所替代,这种房子虽然有不少便利处,可看上去呆愣呆愣,远不如旧时老屋温敦近人。
歇了会儿,继续往山上走,近山顶,他盼着能遇上个村里人,当然得他认识,最好是发小,可到了山顶,还是没能遇见个行人,连骑摩托车过路的也就两个人。当然,他不会为这个沮丧,能在这样明媚的天气里走一回茗山,那也是难得的清享。他寻了块平坦的山石坐下来,环望四围。
正当他若有所悟,自老家方向茗山的南面上来一位老人,还不及来到他跟前,便问他有没有看到一头小黑猪过山来。老人眼神差,又一心惦着找他的小黑猪,待他看清坐在山石上的是孟子泉,不免诧异起来,而孟子泉也认出他就是当年的队长柯庆福老人。队长当年可是高身大个浓须黑发,可眼前的人已经谢顶,头上稀稀落落地散着花白的发茬,连胡须也稀落了,只有浓眉还在,雄浑的声气还在。两人互道过好,老人问他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孟子泉道最近有空闲便回来看看。老人紧跟着说:“就是嘛,就是嘛,多回来走走。国家不是时兴过清明节,回家祭祖是应该,你爷娘就你这么个幺儿子,你的三个姐替不了你。”孟子泉默然不语地听着,记不起清明节前后自己在干什么。老人见状就嘱他来年清明节定要回来,说完,四下里望了望,仍不见小黑猪的影迹,又回身对孟子泉说:“村里只剩下七八个人常住,中午就去我屋吃饭。”说着,打头往山下的村子走去。
孟子泉跟着老人下山,两人走得不快,老人想起什么来就对他讲什么,孟子泉听着,偶会向他发问,逢他问事儿,老人便停下来,回身面对面地对他详尽所知。
听老人不带喜好的述说,孟子泉感知到他对当下的世事作了不少退守和回让,早年他可是个喜形于色恩怨分明的人。还记得上初中那阵,每到寒暑假,他也挣工分换跑分粮。那时十三四岁的孩子没念书的已作成人待,每天以劳动日记工分,也就是他们所做的工等值于一个劳动力一个劳动日所该做的,可他是个没锻炼出来的学生,挣工分的活多是积肥。积肥有两种,一是捡拾牲口的粪便,二是挖聚肥沃的草饼窖起来。他多是捡拾牲口的粪便,每天天刚亮就带着小锄头和一只土畚往牲口多的地方赶,害怕牲口昨夜留下的粪便被更早的人拾去。在那样的大清早里,他常常遇到队长,有时他荷锄归来,那是他已查看完稻田的水润程度与是否有虫害后回村准备叫开工;有时他站在村口的高地上看天象,估摸过当天的天气,好派当天的活计。相遇的次数多了,队长便以他为榜样说教村里其他学生伢。“耕读传家久”是他的口头禅,他认为没念书的人就是看事不明的瞎子,可他也看不起只读书不知农事的读书人,他说这类人往往只会有名无实地空谈,而他孟子泉便是他欣赏的既知农事又会读书的人。在某个夏夜,村里人聚在村头水渠的送水堤上乘凉,上弦月儿衬得山中的夜色很是幽凉,队长洗完澡夹着他的凉椅过来,见几个学生伢凑在一块,便将椅子在他们中间摆开。那晚队长说了不少叫孟子泉终生难忘的“耕读说”。读书是让人师从过往,从过去的人那里学习不绕道的经验,书读得好,经验就越多,做事做人就往高处大处走。队长的一席话,他们听了,也没多上心,那时读书唯一的目的就是奔个好前程。现在回想起来,孟子泉意识到那可是“文革”期间,而他的小山村丝毫不受“文革”运动的影响,这固然与地形地理相关,更是与茗山这里古来的纯正风气相关,这里的人不以一时一物一人而兴动,而他所在的小村落里又有队长这样的领头人,清醒而明白地作为才是全村人的福祉。日新月异的现今,老人止口不说好坏,新起的鱼池再添的藕池,他不愿多看一眼,更不说那引资富民的种种开发,只道尽是些跟风瞎闹腾,不从实际出发。
孟子泉理解他的心境,也清楚大道理在老人面前是无力的。借名,是这个时代通往达到个人目的的重要手段之一,所有不良之事都有冠冕堂皇的托词,并堂而皇之地实施。他记不清多少年了,自己就这么苟混其中,外罩的是他的高学历好平台,再以心知肚明的暗纳,以获取如今的身家,这些叫他这个平民的儿子常生愧悔,眼前这位看上去粗陋的老农,比他活得安坦多了。
孟子泉和老人一路一人不遇地进了村。村口的石拱桥还在,只是荒草杂生其间,而拱桥外大枫树的枝丫更是着魔似的虬大起来,树根也粗大地胀出地面,已然失去把守村庄的慨然之气,甚至有了妖惑相。
村子里,同样一片荒落。无人居住的房屋门窗户扇色苍而歪斜,玻璃窗无一整片,从不规则的豁口里可见室内的阴沉,如同是被冷落人的脸色。
老人的家在村中后部,依山而坐,尽管屋前还有两户人家,他家门口的阳光因两株正开花的红木槿显得尤其绚烂,孟子泉一阵心喜:这才是回家了。小时候,木槿树很常见,闲散地被种植在园堑或陂坡上,或是邻里间以它作间断和联结,平常自在地生长,很少被人在意到,而今看到它,一如见着了旧时相好的姑娘那样让人欢欣,轻晃着的花枝润湿了孟子泉的眼:一切不都还在吗!
老人从衣兜里掏出铜钥匙,边开门上那把老旧的咬锁,边对孟子泉说,中午就他们爷俩,他的儿子和媳妇去年被孙子带到县城照看铺面去了。到得门口来,孟子泉只觉要老人做饭自己吃难为情,便说:“庆福大伯,上街吃吧,顺便带些东西回来,我还打算在家住几天。”
“担心我做的饭不好?那你就想错了。吃可是我的头等大事,用心做了大辈子还能做不好,只怕你吃了这回想下回呵。”老人说着,进了厨房,顺手取下吊架上已发青的竹篾篮子,往厨房的侧门去,抽闩开门进了后园。孟子泉也跟着出去,一片忘忧的小天地呈现在他眼前。小园里开垦着十来垄厢地,已种上了清灵灵的菜蔬。娇嫩的苋菜,青白薄皮的黄瓜,正开花结实热闹着的四季豆,已抽过苔的蒜苗下面蒜头还在,韭菜正肥,豇豆的爬藤上绽着蝴蝶兰似的小紫花朵,丝瓜出苗稍晚,才初长,南瓜在园子一角的瓜宕里正生蔓,两块边地已插上了红苕……
孟子泉看着这些,不觉眼又潮了,亲人一样熟知的事物,多少年没亲见过它们生长的样子。小时候和母亲一道去过多少趟菜园子,每进园子,母亲便心安神定地忙开了,哪怕才经历过恼伤人的事,只要入了这片小天地片刻间就安详下来。藤架上母亲寻搜瓜豆的眼神有如上下纷飞的蜂蝶点染着,而日子就此附着在一把菜豆几只瓜果上。想到自己腾挪于世,早年以为人生树有远大志向并尽可能地谋取到才是人生积极意义的所在,当历经了所谓追求与得到之后,恍然间明白简单会心的生活才是安然幸福。
午饭老人做了四个菜,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腊肉炒四季豆,一个蒜蓉炒苋菜,还有一搪瓷盘隔水蒸过的封坛腊鱼块,炒菜用陶砂钵盛装着。扑鼻的菜香一阵阵过来,孟子泉早馋了,不等菜上桌,小孩子似的抓起一块腊鱼块吃起来,笑道:“实在太香了。”老人眯着眼,把灶间的火往拢聚在一块熄灭了,起身来应道:“从这滋味里长出来的还抵得过它来搅肠子,不漫口水才怪,外头的东西说得再好,也比不过打小尝过的味道。就这几碗家常菜,我吃了八十多年还爱吃,腻不了,命根还要它们养。这人啊,见识了不好,不见识也不好,坏就坏在那见识是真是假,假见识就是妄想,说的做的净扯蛋。我这也是胡扯,不说那个,我们爷俩中午好生喝两杯。”说着,往堂屋里端菜,孟子泉跟着拿了碗筷。
酒是柯庆福老人自制的老米酒,烧沸后,满屋酒香。老米酒他们不用杯子喝,拿小碗装。三碗酒下肚,孟子泉有了醉意,看着老人,伤感地说:“大伯,对老家我有亏歉,这亏歉如今不是还不了,是还不成。”
老人只道:“再过些年,你就不这么想。我给你摘根黄瓜淡淡口味。”
孟子泉晕乎乎地坐在桌旁。
老人把洗过的黄瓜递给他,说:“人,都有顾不了的人顾不来的事,没成心祸害人就放了自个。”
老人见孟子泉情绪有些低落,便问他:“在外边过得好吧,家小也好?”
孟子泉说:“好。都好。”干巴巴的“好”,通常来讲便是一个人身体健康以及生活所需都有了,他除了这样回答,是没法对家乡的老者提及自己的不顺意来。
两人接着又议了会儿村里的人事,午餐的米酒,已使老人微熏,困意昭然。孟子泉起身收拾碗筷,老人赶忙站起来,一把拉住他,说:“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动不了,几十年了,天天这样,中午要困一阵儿。”
孟子泉知道老家就是这样,主家对来家吃饭的人,哪怕邻里也是无微不至宾客相待,绝不要来者收碗洗筷,他只得依从他,便说:“大叔,那你休息,我回家看看去。”“你姐她们不晓得你回来吧。清明节那阵,她们仨都回来过,你二姐在家还住了一晚,走时把钥匙挂在门闩上,嘱我落雨帮忙接屋漏,昨晚上我去过你家,就你妈那屋有个漏,还不小,晴稳了我就找个泥工来拣漏,钥匙照旧挂在门闩上,屋里的床铺也干净,可以歇困。”老人说着,送孟子泉到大门口。
孟子泉家的房屋在村前靠内,紧贴着后山,仍是从前的青砖布瓦房,还带有小小的马头墙。
到了自家门前,面对这铁将军把门的家,孟子泉不由得又生感伤,人只有到了这时候,才真正地体味到娘亲不在的痛心,假若母亲在,这门口的阳光也会是欣喜的,以前那么不在意的如今全变得分外地珍贵,人真不知怎么活才不会错过。他轻轻推了推门,把手伸进去,从门闩上取下钥匙开了门,人未进屋,眼泪先行滑落。他径直进了东北方位的后房,那是母亲生前的房间。这间宽大的房子,母亲一个人住了三十多年。父亲死后,母亲一度的伤心让他害怕,担心母亲会追随父亲而去,可就在远房的老姑婆回娘家来,对母亲说了一句话,母亲旋即从深痛中抬起她久垂的头,而这句话后来被传得神乎其神,仿佛其中真的存有因果。
“后代发旺的人家,父要早死母要老死。”当年老姑婆的这句话应是为了开慰母亲,也是提醒她要惜护幼雏。后来母亲在一个风雨夜对他说起时,却是意味深长,在她就是天意在成就什么,未来的生活她把握在手,而每天的生活里母亲像男人一样奔劳在田畴地垄之间。那时他才初中毕业,母亲的帮手只有尚未出嫁身体瘦小的三姐。母亲深信这句话,也因其中所藏蕴的光明未来而感到信心十足,坦然承接生活所给予她的种种磨砺。尽管母亲用心于他,但母亲同样有着深邃的内里,她并不附从儿子而生活,更不是毫无自我的以儿子为轴心,这使得他对母亲不止是深爱,更有由衷的敬赏。结婚那年,他带崔霞回老家过年,也是崔霞第一次回到老家,家里人为迎接他们回来商量怎样调整家装,姐姐姐夫们想都没想,理所当然地认为母亲的大房间应拿来改换作新房,也没想过要问母亲,就在母亲磨豆腐的当儿,便把母亲的家具给搬了出来,又将新买的家具搬进去。母亲回家来看了,什么也没说,待大家吃过午饭,便叫他们将新家具搬出来,搁到进大门靠东南的房间,原来的家具照原样摆回去。姐姐姐夫们不解母亲这是怎么了,居然与儿子争起一间房来,但也只得听从母亲。为这事,母亲被大祖父(孟子泉父亲的大伯)说了一通,但她依旧不同意。许多年后,母亲说话已含混不清,却明白地告诉他,那是她和父亲半生住过的房间,父亲的气息全在那里头,她没死就不能让人动它。母亲说这话时,神思清晰,眼神好像能穿透所有的阻隔而清晰地看到父亲的所在。这时候,母亲身上有着独特的神力,一面分隔着他,一面又深深地吸引他,叫他更深沉地爱她。
母亲如此种种,他知她,在京城哪怕条件再好,也安定不了母亲的心,他从不强拗她前往居住。三十年里,母亲去京城住过两回。第一回她是欣然前往,才添的大孙子她要亲自照看,还有月子中的儿媳也该由她照料。母亲的所思所想他明白也理解,茗山里的老太太把这个当天道来奉行,由着她才是成全她心中想要的好。那次母亲和他们住一起差不多有半年,快半岁的儿子白白胖胖咿呀有语,而崔霞比做姑娘时还要白嫩,这些使母亲舒心满意。临走时,她没有显现出老人对儿孙百般的不舍,只对崔霞说如今她百事称意,只望他们一家子在外能好生过日子,她在家不要他们担心,他们也要让她安心才是。崔霞对婆母的满意胜过孟子泉,她说母亲身上的“真”源于她心念的纯粹,给她带来了难得的人生感受。这不是媳妇对婆婆的称道,而是内质相近人的彼此相认,孟子泉意识到这个时,满心感激,感激命运如此地成全,感激他内心深爱着的一个个的人。想到这里,不由黯然神伤,他不知自己几时成了忘情于崔霞的人,母亲走了,崔霞也离开了他,这番回来,到底想要什么,尽管年过半百,他依然不肯把心中的结扯出来好生端详,端详做不到也就不能明白地去思想。
他感到疲累不已,来到母亲的五屉柜前抽出第二只抽屉,他的洗漱用具母亲一直放在这里,一切照旧,仿佛母亲只是出了门。他拿出一条长浴巾到床前,用手抖了抖白色的棉纱蚊帐,没见灰尘,然后才用浴巾把床上的竹篾垫子抹过,又去双门大衣柜里找了床薄被子和枕头好好地摆到床里,在宽厚的床庭檐上坐了一阵,才倒头睡下。
孟子泉在床上辗转了一阵,又起来。伫立在窗前,香气盈盈,又是橘树花开满枝丫的时候。多少过往里回家来,他会陪伴母亲待在这里拉闲话,倦了就在母亲的床上小酣一阵,每每睡醒,眼见窗映清凉,耳闻清啼,诸多杂念一一消遁,人也就如秋水一样地澄澈,心所能显现的多是被长久弃搁一旁的意念,浅淡的忧伤不过是由于种种美丽生命的必然消逝。
回来了,就随性而行。孟子泉没去与母亲卧房相对的厨房,而是去了东南位自己的房间,当年这里一张单人木板床紧贴东面与北面的墙,一台三屉书桌和一把带翅的直靠椅依桌摆放,房间的东南角放着一张大炕柜,用作家中储粮,若家中来男客留宿,炕柜就当床铺睡。逢年过节,表叔表舅还有表兄弟都曾留宿过,他们的到来使他开心无比,大家全是谈笑,几近彻夜。再没有这样的人情往来,似乎也不渴望,他怀想的是当年的热情,而非别的什么,自己已是冷面寒肠,也就不能怨责他人的疏离。此时他所见到的房间摆设是结婚那时更换过的,早先的全部撤走,换上了双人床三开衣柜和配椅的梳妆台,用的是浅咖色漆,看上去雅致清和,那时回家来,很是叹赏母亲和姐姐们的眼光,三姐却悄悄告诉他,是冷茗选的色,这着实让他大吃一惊,同时深感不安和愧疚。那年在家,他几次试图前往看冷茗,却被母亲绊住,他知道母亲这是有意的使绊,可母亲是对的。这次回来,一切故阻不在,他终是可以坦然去见她。想到这里,不由长吁一口气,不免也有些激动。
信步出得家门,往屋后山上去,父母葬在山腰,而冷茗的老家在山顶往东可以望见,只是那里早已不是她的居处。孟子泉一忽儿想东一忽儿想西,春山路轻,很快就到了父母坟前。坟头上三串纸花还鲜艳着,那是三个姐姐祭献给父母的。想来人生有太多的不平,即便在同一父母身下为儿女,父母给予他一个人的好处比三个姐姐加起来的还要足,在侍奉双亲上,他恰是做得最少的那个人,果真他就是父母的门楣和脸面,而三个姐姐就是那为了门楣和脸面好看行作不止的手与脚,他是这个家庭的吸纳者,得家中所有成员的滋养而茁壮,扪心回问,对姐姐们能不惭愧?想到这里,陡地生起悲凉,一如京城诸多所见时所涌起的感受,只是想不到在老家也会涌起。他,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被当今世人认同肯定,可他心知,这所谓的成功是多少人的付出才垒起,或者说是他侵占多少人的利益才有这番的成功。确实,许多时候也曾洋洋自得,众口一词般地认定自己所得靠勤奋努力靠打拼而来,可得意之余还是会心生愧疚,所谓成功明明地是靠谋力借力罢了,成功之根本在于“谋”与“借”,非关其他。看到了本来情状,虽嫌厌却又没法抛却,到底能不能从中罢离出来并汰清自己回到想要的境地,他心知那是艰难的。此刻,父母再也照拂不了他,也不会理会他的任何心意,眼前并排而立的两座齐整石碑像两扇紧关的大门,紧护他们的幽古相好,拒绝一切外物相扰。孟子泉没有往常的低哀,甚至羡慕父母的这般终了,他不知自己将来会葬在哪里,是不是也有向心的人相伴同穴。
孟子泉耽想了一会,没上山顶,而是直接下山。
回到家门口,阳光透过年深日久的家槐洒落下来,诸物只见扁薄,可过往的时光并没逝去,它们全然积在光阴里,一旦有合适的时境,分明就返还到心上来,让人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使得匆忽浅短的人生变得深奥。
孟子泉沉静下来,一个人绕到村外,从一条新绿丛丛的小径往东山山腰的石榴泉去。不及石榴泉,就可见它四围的葱笼绿色,沿泉流所经处无不水草丰美,可惜已没有牛羊放牧,唯有几只鸡惊头愣脑地张望着他,咯咯嗒嗒不停地叫。
已偏西的阳光温煦有情,他却找不到石榴泉,连带当年它所依存的一块石岩也非原来的模样,原来突出在外的大石岩不见了,现在能看到的是一块小许多的石岩也不知是不是当年的位置,在石岩下面一米处有个比早先的家用水缸大点的坑,坑里头有半截水,还算清亮,只是坑底的沉渣使他犹豫要不要尝它,最终他还是沿着石岩,勾下身子捧了一捧水,含在嘴里品起来,泉水本有的甘甜依然是有,只是里头多了股涩滞,很明显,这水出山就变了,已不可以直接饮用。他直起身,将口里的水喷向坑旁一棵壮硕的草,有如珠露滚在草衣上,他又勾下身子,这回他注意到自己的脸面身形正倒映在水面上,他咧了咧嘴,并伸手向那个咧嘴的人,里头的人影一下子摇荡着扩散开去。他洗了把脸,又捧水在脖前颈后拍弄,他直起身来,只觉一股凉意直溜溜地往下,后颈分明有点沉了,他也没在意,一味地悲哀着。本以为不论世风怎么变化,山中那天然造就的一眼泉是不会随人的意志转移,可偏偏它就给改变了。由古往今,茗山得以流芳,无不与这里的泉水相关,茗,泉茶水也,而泉与茶无不是造物对茗山的赐予,难道上天收回了成命,不再给茗山以美物,他茫然不知,他的石榴泉去了哪里。
原本石榴泉裸露在一块大石岩的缝隙里,泉口形似石榴,泉水从石榴嘴里冒出来,神奇得像天庭供品。小时候他嘬着唇对着石榴嘴直接吸去,如同吸纳大山的奶水,那感觉奇妙无比,尤其是夏天,饥渴之中饱饱地吸一通,一忽儿自己就变得跟茗山一样壮大一样雄厚,而好奇心使他仔细打量这神奇的来水,泉水仍旧慢慢溢出,往下形成小小清流,他真想扒开山体一路寻到泉水的源头看个究竟明白,这不尽的泉水是哪样来的,为什么只会在这里而不是在别处,可大人严告过他们,天造的东西不能动,一动就破。或许千年或许万年,人们信守这一训念,必是有先验在前,不论世界如何改朝换代也没人动它一动。可从来就被敬若神灵的石榴泉怎会不见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它已被破坏。
孟子泉的猜想很快得到证实,当他从石榴泉怏怏而归,闻知他回来的两乡官和村长来村了,四人站在村口高枝新绿的泡桐树下说话。孟子泉问起石榴泉,上任不久的村长告诉他:十年前,人传人地说只要多喝石榴泉的水,孕妇定生儿子,平常人喝了百病不生。最初是附近十里八乡和村里人的亲戚前来取水,村里人走亲串戚最好的礼品就是拎上一桶泉水带去,慢慢地石榴泉的名声越播越远,隔县隔江的人也来求水。这事撩动了领导的心事,要发展经济必须开发利用资源,很快上头就决定对以石榴泉为首的茗山各处的山泉加以开发利用。孟子泉明白石榴泉就是在这般粗暴无知的开发中给断送掉了,乡间的开发在他看来多是利欲熏心的破坏,且一旦破坏,也就永远地失去。炸开一石易,山脉深处的流经是无可捉摸的,向来被认作吉祥美好的石榴泉没了,明显的泉眼再也无迹可循,剩一滩沁流,所有美好的说法也跟着烟消云散,不再有人问津,开发的改造的利用的在一场白忙乎后垂头丧气地离开,另去搜罗。孟子泉随几位乡官拉扯过几句,没答应随他们去镇上吃饭,但应下了第二天的约。
来人走后,孟子泉仍旧站在泡桐树下,西天的夕阳透过树叶撒落在他周身,向晚的凄清是他的心境也是老家的真实境况。他不由又痛惜起被毁的石榴泉,这天工的物造,有着使人在不经意间神魂出窍的神奇,居然没了。如今的人,看着个顶个的精明,其实就是一群混蛋,为了得点眼前脚背的蝇头小利,把自家抄了个底朝天,而失利之后,便跌坐一块怨愤不已,怨社会怨世道怨人心,就是不知怨自己。
轻风抚在脸上,孟子泉静静地等候着居村人归来。
柯庆福老人最先回村,他老远就高声说道:“瞌睡过后,去你家没见你,你是去镇上了吧,下午我也去镇上了,买了根绳纤,得把猪儿圈起来,要是丢了它过年就没得肉吃。”孟子泉笑迎着他,明白他的意思,老家人只认黑猪肉好吃,每年过年几乎家家户户都要宰头猪腊制起来,第二年大半年的肉食就靠这个。
夜里,村里人全聚到柯庆福老人家,连带孟子泉共八人,另六人是三对夫妇,最年轻的一对也有五十多岁,两另对夫妇都七十往上了。晚饭前,孟子泉联系了住在镇上的三个姐姐,告知她们他回家了,当晚住老家,天明再去看她们。
晚餐很是热闹,年纪轻的丈夫见妻子带着两位年长的婆婆在厨房里忙碌,倚在厨房门框上笑嘻嘻地说:“三个厨师四个客,厨房忙得过不得。”惹得大家都哈哈笑。柯庆福老人跟着说:“子泉啦,可别嫌我们老,看看,这里哪个不硬朗,这可是权压不来钱买不来的哦。没事多回来住,老家的山水养人。现如今,见事讲效益说成果,什么叫成果什么是效益,听信了这些那可就是糊涂蛋,人嘛,就是慢慢地活,不惊不扰地活。”
这一晚,孟子泉再次深切地体会到山村夜话的自在空灵,身上的每个细胞似乎也得了前所未有过的净化。夜深人散,四周寂静,他借着月光回家,路过几户人家再转过一处屋角,几处低矮的花树摇曳,它们依旧新鲜,无声地热闹着,他开门掩门的声息清透,似乎是自远古传来又将递入将来。进屋后,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口和亮瓦投下的月光,进了母亲的卧室。在这里他不再认为生命单薄无凭,这里的深邃安稳让他感到自己是和众多生命聚成一起又各有领地,即便父母子女的情分,也昭显出与他遥遥相对的同在,前有古人后有来者,这么实坨坨的人生,他有什么可惶惑。
不曾料到的是,好生入睡的孟子泉夜半醒来,发现自己既不能动也发不了声,口腔里只能发出含混的咕噜声。最初他试图挣扎起来,可分明是徒劳,不如保持体力等待天亮。
身体发生了这样的陡变,孟子泉并不担心会就此死去,他只当这是身体的一时没顺过来,没什么可紧张。当他越来越感到胸闷头痛时,他开始渴望有人来帮帮他,而同时他意识到在那个时间段是不会有人来,他将独自濒临死亡。想到死,他惊觉母亲的死会不会也是这样,在经过了无人察觉的挣扎之后死去,这么一想,他又试图挣扎起来,依然不能,眼泪不由得滑了下来:对母亲,他未尽人子之孝,上天要惩处他。
就在孟子泉昏厥的那会儿,孟子泉的三姐孟晓梅睡在自家床上竟然听到孟子泉急促地喊道:“三姐,快来帮我!”惊得她一骨碌翻身坐起来,也无须判断是梦是醒,昨夜接到弟弟的电话,她就放心不下他独自在家,事实上她也确信兄弟在家无法安然,她一把推醒丈夫侯兵,说:“起来快起来,跟我回娘家一趟。”侯兵翻了翻身,身子沉沉的,尽管明天还得上早市卖鱼,他还是爬了起来,也不多问,出门开过他的三轮车,载着孟晓梅就往茗山去。
原本睡意惺忪的侯兵,上路后经风一吹,大明大白地清醒过来。
“又梦见了什么,这么急赶回。”侯兵问。
“你就别问,现在村大人少,子泉一个人睡在老屋里头实在不安妥,昨晚就不该由他一个人住家里。”孟晓梅说着,见天色亮了些许,心下也没有出门前那样担忧,或许这次就是个不作真的梦。
侯兵没再追问,小心地开他的车。以前,他可没这么听从孟晓梅,但岳母过世,让他和孟晓梅心上至今留着阴影,他可是亲见过孟晓梅这女人身上的鬼气儿,她还真有些知觉与别人不同,这点,他完全信她。岳母死的那天晚上,孟晓梅莫名地烦躁,那天他的生意好,人一高兴,就想着要亲热亲热,没成想一场好心情全被她的烦躁弄没了,他一着恼,跑到堂屋竹床上睡起,不理乎她。也不知夜里几时,他分明地听到屋外有人长叹了口气,旋即孟晓梅从房间出来,鬼里鬼气地对他说:“侯兵,刚才好像是我妈在屋外叹气,她一个人在家,我们回去看看吧。”那时的他哪会信这个,只当她神经错搭,全然不当回事,困兮兮地说:“就这更深夜静地回去,不是看你妈只怕是吓你妈。你就安生睡吧,明早还要送鱼苗到罗村。”及至第二天她卖完鱼后终是不放心,在街口叫了车独个儿回了娘家,到家才知岳母果真走了。而那会儿,他的鱼挑才到罗村。从此以后,他侯兵彻底信服了她,而他们至今也没勇气说出岳母出事那晚的预见。
这一次,侯兵再次见识到孟晓梅的预知能力。他们到时,孟子泉已全然不知事。在惊恐中,孟晓梅清醒地挡住孔武有力的侯兵,不使他随意抱动孟子泉,而是赶紧拨打120。救护车来村里,惊起了村里所有的人。柯庆福老人一看,明白过来,赶紧说:“昨晚吃饭时子泉说在石榴泉净过手脸,莫不是冷水浸了经络。这孩子,也是个一心人,回来山前屋后地到处转。”眼见着孟子泉被医生护士小心翼翼地抬进车里,也不知将会是好是歹。孟晓梅紧傍着孟子泉坐下,双手紧握兄弟的手,不停地叫唤他。孟子泉虽有意识,却应答不了。到医院后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抢救,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说是孟子泉因颈椎压迫脑部血管导致脑供血不足而昏迷,幸亏发现得及时,已没生命危险。那会孟子泉的三个老姐姐夫都来了医院,听医生这么一讲,长长地松了口气。松懈下来的大姐夫紧张地问:“子泉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一个人悄不声响地回来?”问得其他的姐姐姐夫彼此交递着疑惑。孟晓梅摇了摇头,说:“子泉哪有什么能放到桌上的要紧事,妈走了后,他不就常做这忽头忽尾的事,是他心神不安哦,你们守着他,我这就去龙泉寺替他烧炷香,再回家去祖坟前禀一禀,求各路神灵不要怪罪子泉的无心过。”这一说,姐姐姐夫们个个应是,他们更相信这才是孟子泉突病的起因。
孟子泉原是想悄悄回乡一走,不料因了这场意外的病弄得比哪次回乡都热闹。看来,他是无福得享清静了,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更是他此前无论如何意想不到的,在他入院才一星期,汪梦华、冷茗和崔霞先后出现在他的病床前,仿佛上天有意浓缩了他与女子们的交集,以此来考量他。
3 孟子泉住院的当天上午,他住院的消息就被告知了驻京处的同乡,汪梦华听说后,心焦火燎的,恨不能马上回老家看孟子泉。汪梦华在孟子泉回家的第三天上午赶到了他身边。那会孟子泉已能讲话,但行动仍不便。汪梦华见他穿着病服躺在床上,也不管有人无人,闪着泪眼问:“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孟子泉作出的距离感阻止了她,她还真会扑过去看他个究竟。孟子泉平静如常地对她说:“我这儿没什么大碍,难得回来,多陪陪你爸妈去。”
汪梦华没吭声,扫了一眼病房里的人,大概知道已显老态的两个婶婶辈的人是孟子泉的姐姐,其他的各路来人她猜不出,也明白孟子泉不希望她久留,可还是走到病床跟前,眼神里分明说着:要好起来。孟子泉逃避她的目光,说:“没事。回去吧。”
汪梦华不由一阵难过,她终是他生活之外的人,自己奔命地赶回来,只是招他嫌,何苦来的,她只得像其他人那样客套几句,不得不离开。
汪梦华走后,孟子泉又觉得过意不去,他清楚她是为他回来,可正是她的郑重其事,给了他负担,不这样待她又哪样对她。
待医生查过房,孟子泉笑着对前来看望的人说:“大家各有各的事,就不要耽搁在医院,天天来,我也有负担,往后你们就不要来了,出院我一定前去拜会各位。”
听他这么讲,多出于人情礼节而来的人也就顺意告辞,由他安静休养。
外人一走,孟晓梅把自家的亲戚也打发走了,病房顿时安静了下来,她简单地清整着物件,特意将两个花篮摆到与病床相对的角落去,随后走到床前,将窗户向病床的另侧半掩着,问孟子泉有没有风吹到头上。孟子泉微笑着说没有,问她怎么把花篮放旮旯里去。孟晓梅将一张椅子搬到床尾坐下,说:“见不得花篮摆在病床旁,不贴。”说罢,弯腰揉捏孟子泉的腿脚。自孟子泉独自回来,她就憋了不少的疑惑和担心,她问他:“你和霞儿哪样了,住院的事为什么怪我告诉了她。”
尽管是离自己的婚,孟子泉清楚姐姐们会为这事劳心,她们是宁可他过得不如意,也要看到他有家室,只有这样他才算拥有完整落定的生活,婚姻之外,再天花乱坠的生活都是轻狂不实。她们的想法他本也可以不放在心里,问题是,离婚后他竟然越来越认同她们的道理,在先前,他可是把这种想法视为庸常人才有的。到了今天,他明白自己根本就是庸常中的一员,面对姐姐的相问,他不得不说了实情。
“你啊,怎么能犯这样的糊涂呢,离婚的事,浩儿知道吗?”孟晓梅又气又急。
“知道。这事我和霞儿离婚前和他谈过,他还好。”孟子泉不免有些心虚。
“好什么好,那是没办法,哪个孩子不想父母在一起。你和霞儿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孟晓梅一阵心烦,忘了揉捏他的腿。
离婚后,孟子泉何尝没有这样自问过,许多年来,生活在他像只四脚不平的凳,放哪儿也摆不稳,他不由地叹了口气,说:“过着过着,就成了这样子。”
“一个人有家不觉得好,没了你再怎么活也没得个滋味。你就听我劝,霞儿来了,放低落些,求她原谅,你们还是复合拢去。”孟晓梅这么说时,已是泪光闪闪。
孟子泉没吭声,三姐所说的他已领受到了,婚姻这东西,不会因为人的学识和经见变得高蹈,他不得不承认婚姻在某一层面是能逼除内心的空渺,婚姻的世俗具有填充作用,即便不如意,可到底是另一回事,比起离婚后所经受的,前者是困惑和烦恼,后者是了无头绪不知所向,而今即便清楚了这些,可已发生的事已如同开弓射出的箭,再也由不得他,得知崔霞要来茗山,他既欢喜又愧疚,暗里巴望着她早些来到。
可是,就在这天中午,冷茗来了医院。
孟子泉回茗山时,冷茗正在京城,一回到茗山,竟演折子戏一样地与孟子泉重逢了。
前一阵子冷茗被诊断出患有胃癌,在妹妹冷芳和儿子章挽的催促下,她去京城做身体复查。由儿子领着去医院做各种检查,这哪里是治病,分明是上天给了她和儿子相处的时光,让她亲见着儿子如何地生活如何处世,她欣喜地发现儿子达成了她的企望,长成为她理想中的小男子,虽说才步入社会,形容上还带学生气,可为人的应诚和遇事的沉着,还有对她入心的体贴,无不表明了他的端正和懂得,对他,她大可放心了。几天后,复查结果出来,先前的诊断竟是误诊,这一结果使得娘俩抱在一起,欣然洒泪,能继续与至亲相陪伴着活下去是多大的幸事。接下来,儿子陪着她尽兴地游玩了三天,才送她返程。别离没有使母子俩多感伤,心里的爱踏实而安详,彼此间都安心放心于对方,各自归位才是得获彼此生活的平常自在。
冷茗也是清晨在县城下列车,转乘客车回到茗山,尽管夜里在列车上睡不踏实,下车后她的精气神还是特别地好,身子感受着别样地轻盈。到茗山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茗山中学,先去单人宿舍简单地梳整过,出门来抄近道由一条草色青青的小路到办公楼。离开学校十来天,她先后和同事们招呼过,同事们自然是对她的有惊无险表示祝贺,而她惦挂着她所任课的班级新近情况,恰恰替她代任的老师在上课,在高三历史教师办公室,她动手整理办公桌上的试卷和书本。待另一位历史教学老师,也是替她代任老师回来,办公室已清整一新。那位老师得知她的情况后,一样为她庆幸,随后告知了她所在班级的近况,又将刚收回的测试卷交给她。冷茗拿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一一整理好,抄起一小摞翻看起来。
中午散学后,冷茗特赶来医院与当初诊治她的大夫交流病况,心想着兴许能给他提供一点临床经验,不想离开时,在医院门口遇见孟晓梅。
见到孟晓梅,冷茗不免有退避的意思。孟晓梅看得清楚,笑着上前堵住她。那神情竟似小时候,冷茗不由地冲她笑了笑。一笑泯恩仇,二十多年了,终能相对一笑,随即往事如蝶纷飞在脑子里。那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一入学发蒙,她和她便是同学,起落玩耍总在一处,好得像对双飞燕。就在三年级开学没多久,母亲割草时,腿被蛇咬了,住进医院,她只得休学在家代母亲照料家事,待她第二年复读三年级,孟晓梅升入四年级,这年她与孟晓梅的弟弟孟子泉成了同班同学。因了孟晓梅,慢慢地她待孟子泉就像弟妹一样顾惜,而孟子泉也当她姐姐爱护着,如此四年下来,小学毕业前夕的一天下午放学,孟子泉悄悄塞给她一个崭新的浅绿色塑料皮日记本,跟着不好意思地跑开了。冷茗握着本子,像把着了自己的心跳,待人走散,赶紧打开本子,里头干干净净,没写一个字,却夹了张字条,写着:祝你生日快乐!也祝我生日快乐!原是两人同一天的生日,她正好长他一岁。她捧着小本子,望见已上了山路的孟子泉的背影,既激动又紧张。也是在那年夏天,他俩一同入了茗山中学,而孟晓梅因病已失学在家,那年暑期是她最无忧的时光,世界清新美好。
一个无月的夜里,三人相约随兴走来。孟子泉用狗尾巴草编了两只小篮子,送给冷茗。她一手拎一只,并在眼前,由它们绒乎乎地微痒着脸庞。孟晓梅看着他俩,故意支孟子泉回家拿青霉素小玻璃瓶来装萤火虫。孟子泉一走,山路一下子清寂下来,冷茗不由向孟子泉的方向望去,隐约可见他比夜色更深的身廓。那会正是双抢季节,山冲里的田埂上走动着看水的人,不时地这处那处的人语声递进夜空,天籁一样浸没人。悄无声息地走在暗夜里,万物已经退隐,心思格外地浩大起来,不知所名地荡漾起来。忽地,孟晓梅一把拽住她,急切地问她喜不喜欢孟子泉。尽管表情看不太清,她还是感到了孟晓梅的郑重,不知怎么回她。孟晓梅却紧着追问她愿不愿意做她的弟媳妇。这问话镇住了她,也让她有了反感,孟晓梅怎么能向她发出这样的问话,仅此,她决不会把心思透露给她,就故作轻松地对孟晓梅说,子泉就是小弟呗,为了掩饰得像一些,她凑近孟晓梅,低声说她家表哥入伍了,穿上军装后帅得晃眼。孟晓梅听了,直怪她对她弟弟不上心,枉费了他的心意。有夜空掩藏神色,她也不必向孟晓梅分辩什么。其实在收到绿色小本子的当天夜里,她就把这事告知了祖母。夏夜凉风微微,她躺在小竹床上看穿云的明月,本也没想好一定要讲的,可竹床一侧的祖母,轻晃着手中的蒲扇,一扇扇的风儿扫到脸面上,心里话就往祖母那儿蹿。她神秘而重大地告诉祖母如此这般,祖母只作大水塘吞下了块小石子,依旧一扇一扇地晃着风儿,意幽幽地说:“茗啦,不怕喉咙深的汉,就怕眼见浅的人,还小呢,看他十年也不急。”尽管孟子泉是可亲近的人,可祖母的话她自觉最是在理。年少的嬉闹,好好坏坏。入了初中,孟晓梅淡出了她和孟子泉的交集,早早晚晚只有他们两人相跟相随地上学放学,路景一样映衬着青山白云。渐渐地,冷茗发现孟子泉变化了,分明看着他一点点长大起来,许多时候他已经反过来照应她,刮风下雨下雪上山下坡他必定要留意她,而他在一年之间猛蹭高的个头,更昭示了他的长大。不知不觉中,男孩子真的长大了,两人相对的大笑少了,行事谨慎起来,心里悄然生起的莫名喜悦全化作眼风流转,互为存留,却心照不宣,为了将来的好前程,都谨记着要读好书,他们想要的生活只有通过它才能到达。可是人心世事难料,原本人的生活质量与读书好坏是构不成根本因果关系的。
早年,孟晓梅比孟子泉更希望冷茗成为他的妻子,她的这种想法不完全出于孟子泉喜欢冷茗,而是她知道孟子泉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儿,从小到大被照应惯了,纵然书读得再好,前程再远大,可人终归要过平实的日子,他若不能找个凡事照应他一些的人,只怕日子难过好,而这个人选,在她看来冷茗是再合适不过,加上他俩打小就是知根知底的相好,只是后来孟子泉上大学而冷茗成为一名乡村教师而分开,孟晓梅虽说也惋惜,可自家兄弟的路越走越宽,慢慢地也就释然了。释然之余,不免回头同情冷茗,她没想到的是冷茗对这件事至今仍保持着缄默,在他们面前也从没显露过任何情绪。不管冷茗表现得多么地平静,在她看来,这是冷茗为了稳住阵脚不得不作出委屈自己的下策来,是没得办法的办法。当然,她还是心服她,换上她是扛不住。更有一件想来该打头的事,当年给弟弟置办新房,她想不出给家具配什么色会让京城来的弟媳满意,竟往冷茗那儿讨主意。冷茗知了她的来意,着意看她一眼,待喝过了茶水,告诉她试试奶咖色。也就在那会,她醒悟到这样的做法很是不当,可她除了冷茗还能找谁讨到合适的主意,她意欲解释,冷茗截住她的话头,催她忙去。从那以后,她便认定不光是弟弟子泉辜负了冷茗,连她也伤害了她。没成想,却在这样的时境里迎头碰上,孟晓梅莫名地有了欣喜,难道是上天有意成全什么,她很是激动地说:“冷茗,随我看子泉去,他正住着院呢。”那口气好像孟子泉住院是件幸事。冷茗多少看出了她的心思,并没在意,只是不解地问她:“他,在这里住院?”孟晓梅一把拉过她,说:“是的。”
冷茗茫然地随孟晓梅走,心内分明有个声音在劝她最好不去,可还是走向了他。
来到病床前,冷茗没叫孟子泉。孟子泉却一眼认出她来,翘翘的鼻子依旧,有了鱼尾纹的杏眼稍稍沉陷,可眼风依旧,微微一扫,眼前所有无不落入她的眸子。他僵在床上看着她,好半天终是憋出了一声“冷茗!”一时,千言万语全挤在声腔里吐不出来。三十年来,他多次想象过他们相见的情形,尤其是回乡来,无不想过要与她见一见,说上几句话,可屡屡又有不明的担忧制止他近前,哪知她真的到面前了,竟然是连起迎她也做不到,他艰难而感伤地长长地向她伸出了手。冷茗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情状,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握住那只微微发颤的手。
“你这是?”冷茗问。
“没大碍。”孟子泉努力平缓语声,手却更紧地攥着她的手,哽咽着说:“冷茗!你,受苦了。”说着,泪水朦胧了双眼。
孟晓梅给冷茗泡了杯茶水,说是去领敷料,便离开了。
捧着茶水,冷茗眼也潮了,由孟子泉再次捉住她的一只手,眼前泪水盈滴的孟子泉到底还是勾起了她对往事的回想,原来只须一个情境,过往旋即就变得切近,哪怕此时的孟子泉与记忆中玉树临风的腼腆小伙儿难以对应,可那眼神里仍有着曾经的怯怯小心,还记得情急之下他红着脸叫她姐姐,以求原谅和好。他的潸然泪下可是想起了当年他们青天白云的相好,还是对她年久日深的怜悯呢,可不论哪样,不值得深究,这样的重逢不过是南辕北辙后的偶然一聚,只能算作是云淡风清下的默然一笑。
与冷茗不同,孟子泉完全沉浸在感伤的喜悦中,略去中间分散开来的许多年,终于又见到了心中最亲的人,她与他思想中的一模一样:清瘦,洁净,且依然美丽,偏居乡间却卓尔不群,向来的安定从容,这一辈子,他只恐永远地拖掉在她身后,无以比肩。可近在眼前的她,神情分明离他很远,仿佛她的栖息地不是茗山,而是一个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方,更不知如何通向那里。他无比感伤地看着冷茗,说:“在京城我盘下一家旅馆,特为来京的乡亲备下的,怎么,怎么就来不了你……”
冷茗缓缓地抽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问他:“你,这是哪样了?”
孟子泉平静了一下自己,简单地说了病况,又郑重地告诉她他累了,想回乡养老。
知道了他的病情,冷茗放心了,把离病床不远的一张椅子挪到床边坐了下来,微笑着对孟子泉说:“世界大的人本来就累,加上你什么也放不了的性情,还能不累。”
“错了,错了,冷茗,我们的世界一样大小,认为世界大的人那是想当然,人要的无非是一口气一碗饭一身衣,少了活不成,多了也没用。活过了五十年才明白,没有谁是除开自己为他人活的。现在,我只想按心想的去过活余下的年岁。”孟子泉说。
听了这云蒸雾罩的一番话,冷茗猜不透背后的真意,更不明白他还要怎么活才算没辜负他的人生,但她,已不可能对一个与她隔着千重山万重水的人发这一问。
“告诉我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孟子泉问。
冷茗淡淡一笑,说:“和你一样,一天天地过,每天做着自己当天该做的事,没想过该怎么过,也不会去理会这一天过得好还是不好,好与不好要看相对什么。”
孟子泉看着冷茗,意识到自己又错了,这本该预料到的,可自己到底是世俗地想象了她,一如多年来她被人粗浅地误作是个遭命运挤兑的可怜女人一样,事实上她只是招领命运安排,而不是对命运不得不妥协的人。当年,他们分手,被认作是他上了大学留在京城,冷茗无奈何地作出退却,事实上不尽然,如今他更相信冷茗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中意他。许多年来,一个女人经历这样那样的磨难,自始至终不曾来找过他,这不是她在怨恨,若是怨恨他倒能暗里欢喜,而是在她心里,他没有真正地和她对等过,他还没能站在一个可以分担她生活的位置上,忽然地悟得让他很是沮丧。冷茗骨子里到底还是像她祖母,当年他拿到大学通知书,亲戚六眷跟着欢喜,八十多岁的大祖父更是扬眉吐气,他的后半生迷恋冷茗寡居的祖母,却被冷茗的祖母淡处了半生。他要了孟子泉的喜报书,拄着拐棍翻过后山去到冷茗家,正逢着冷茗的祖母在门口翻晒棉衣。冷茗的祖母偏那次待他客气了些,让他进屋喝茶,他偏不进门,站在冷茗家的院子里神气十足地说:“我家小子考进了京城,这回孟家够配得上你冷家吧。”冷茗的祖母哼哼一笑,回说:“ 我家长房长子的长孙女去配你家末房末等的末孙子,你是白想了。百年养一人,就你们家那根基,再等百年怕出得了个真人。”一句话,大祖父就气恹恹地回来了,独自在家生闷气,实在闷不过才对家里人讲了这番故事。一时,孟氏家族的人嫌大祖父丢人,孟子泉倒觉得这对老人有趣,那会儿他对将来的生活已是把握在手成竹在胸,岂会拿冷茗祖母的一番话当真。可是当年老太太一句可真可假的话,现在想来,才知里头的意味深,老太太的世事洞明才是真的大学问,而冷茗师从了她。
孟子泉的回想使得他更有了痴相,呆愣愣地对着冷茗,说:“活得这么通透明白,哪儿又是你搁心的地儿。”
冷茗听了,心头一颤,孟子泉的这一问叫她始料未及。尽管多年来,她已确立了人生的结局意味着不尽苍茫,可内心那个隐秘的渴望何曾彻底消失,不过是她知了此生此世已无归依不得不有意淡去。这个早年与她有过懵懂情愫的男子,自他上高中而她进了师范学校以后,她就清楚地告知自己,她只能是他的冷茗姐姐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后来他越走越远,她也就在心中将他隔得越来越远,竟至不再对他想望。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她自认为是遵从生活的律令,嫁了人。事实上生活没有对任何人进行过任何束缚,束缚人的只是人的思想和观念,这是她结婚不到一年丈夫离世后,一人抚养遗腹子时渐渐的悟得,可明白过来,人生却已没了回头路。许多年来,她埋头在生活深处,尽管体悟到人生情状也明了其中滋味,却难以抬头迎风,也未曾打量内心深处的那个需要还在不在,仿佛自己就是来世上领受生活的一个旁物,无须关己。他这一问,惊动了她,多年来,她未曾过多地想起他,她早已将他排在自己的生活之外,不惊动他也是不扰乱自己。可眼前,他回来到底为什么。
“人,各有各的攀附。你是不是又生变了?”冷茗淡淡地问。
“我从没变过,你得相信我,只是当初不懂,如今我的生活是越过越不真实,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过才会踏实。”
冷茗尽可能地当他是一时牢骚,也不知对他说什么好。独自愣想一阵,欠身端过床头柜上的一杯茶水,扭头问孟子泉要不要。孟子泉谨遵医嘱说他只喝白开水。冷茗起身给他倒了来。
“当你要‘真实’地活,‘真实’就过了头,在天天的生活里,按心想的‘真实’去过,就是对“真实”的遵循。”冷茗说。
孟子泉看着她,若有所思,说:“当年你我一同上路,万物清新,那心气儿谁比得过,可你与我只同路不比肩。”
冷茗只觉他何须这样地言不由衷,同时又感到悲哀:到底是没明白人生离合存有天意。当年,因为家中负累大,作为长女她不能只顾自己,还得考虑到弟妹们的将来,为了让他们同样有进学堂的机会,她听取了在大队当财经主任的父亲的意见,由大队推荐上了县师范,政审各项通过后,全家人欢天喜地,她却变成了木疙瘩,她已料想到,经此一别,她和孟子泉就是别过彼此的人生。那两年,伤痛旷日持久,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师范毕业后,她任教在茗山小学,而那年恰好恢复高考,年底孟子泉顺利地被一所军事院校录取,春节过后就走了,如果说当初她还有隐隐的期待,而这回她确信孟子泉必定是要远离茗山。第二年秋天,她经由人介绍了对象。这以后,她和他再没联系过,可他的消息她都能得获,他大学毕业分配到部队,不到一年就听说他有了对象,两年后他们结婚一道回来茗山,而那时她已历经了生活的剧变,心已麻木,外界的一切已难关她事。已然不同的人生,她能对他说什么,只问他过得好不好。
孟子泉沉吟了一会,说:“我和妻子分开了,她和你一样正确。真羡慕你们女人,不管哪种活都能贴地,男人不行,活着活着就踏不了实。”
冷茗笑了笑,说:“靠不了岸的女人多得是,只是女人不呼号,不呼号是女人明白呼号也不会有应声,这样至少能保持一份为人的尊严。自古以来,女人的指望几时被人正视过,包括女人自己也很少虔心打量,这缘于女人对基础生活的守护,她们清楚生活只会建立在平和里,不和男人为争短长而分庭抗礼,是她们懂得那是最没意思的生活场景。女人为了维护和平,不得不以母亲的身姿来宽谅纵惯坏了的男人,生活这才苟延残喘下去。”
孟子泉一面听,一面笑,他看到了一个他以前不知道的冷茗,小喜鹊一样哇啦。他感到愉快,笑呵呵地说:“真深刻。”
“掀了男人的面子吧。”冷茗也笑对起来。
“一会儿高蹈得很,一会儿又成了常人。”
“我本来就是常人,别小瞧‘常人’。常,是大经验的流传,是经过了多少人多少代人生验证过的,谁不是一出生就浸染在常里,常是血液也是指令,我愿意听从它,而我也只能借由它才能有所依奉,才能贴地,不然,那还真是心神涣散,举步维艰。”冷茗娓娓说来,孟子泉含笑的神情,不是在听她说话,而是在看她说话。
当然,孟子泉全听了进去,他觉得冷茗沉实得像他家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也再次确信她不是被动生活了半辈子,她的笃定显现出无愧负的坦然,她的守常透着无人可及的天生我贵,她有足够的理由来轻蔑他。他原想见了她,向她说对不起,是他让她受罪了。可他发现自己的心意太过浮薄,事实上他比她无力得多,她何须他的致歉,更无须他来同情她的遭际,显然她过得比他从容得多,他知道她仍在教书,校园大型活动中,她依然充当音乐教师,而她的歌喉照样清亮,还有她的不见老,这种种岂是一个被动生活的状态。
三十年后的一番对话,孟子泉的沉默不语,冷茗已猜度不出他的真实想法,三十年的距离怎么丈量,千重山万道水,还有无数田野村庄,更有无边风雨有情日月来复去去复来,可她清晰地感知到他仍藉以外求而不能自安,若直白地说了,只怕他嫌烦她的说教,还不如由他一个人自静回思。
冷茗站起来要走,那会正午的阳光浅浅地落在床头一侧的窗台上,映衬得她的面容尤为柔和明净,这气韵分明又是自身心里来。孟子泉复又心喜地看着她,依旧相信关乎冷茗所有的都是温润柔和的,净洁真实的。是的,于他,这世上只有她是这样子,在他和她所有过的青春年少里,她的柔和她的美艳她的融融暖暖的心怀他无不领受过,从前与现在,冷茗就站在面前,真切地站在他面前,看着她,心里的欢喜又多了起来,世界重又春光明媚万物萌新,他微笑着把手伸向她。冷茗抿嘴笑着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离开,才走两步,孟子泉急促地叮嘱:“空闲你就过来。”冷茗回望他,应道:“会的。”
冷茗走后没多久,孟晓梅带来了孟子泉的午饭,进屋就张罗着吃。冷茗一走,孟子泉的信心也被拽走了,对她又感到不确定起来,他忐忑不安地对孟晓梅说:“冷茗到底是变了。”
孟晓梅在来医院的上坡路上遇着冷茗,这回她不提孟子泉,只是感慨时间飞快,当年她俩在茗山脚下果园里偷梨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冷茗扎着独辫唱《月儿弯弯照九州》是那样地好看,画上拷下来的人一样。冷茗笑了笑,说已记不太清,她还得赶回学校上课。看着冷茗走远,孟晓梅忽然想到她还没吃午饭,又是他们招累了她,真是惭愧。
因着对冷茗的愧疚,进病房后孟晓梅不想在孟子泉面前提冷茗。而孟子泉那会儿哪怕多念叨念叨“冷茗”两个字也是好的,哪禁得住不说她。情绪中的孟晓梅没能领会到这些,听他这么说冷茗,感伤地说:“二三十年过去了,还能不变吗,看着她不动声色,心里头那可是过了山重重水道道。”这么一说,姐弟俩都默然不语。孟晓梅想起打孟子泉和冷茗分开后,两人再没往来过,而她也因为歉疚很少和冷茗打照面,多年的互不相通,她只知道冷茗生活的大体情形,至于她有些什么心思还有什么愿望一概不知。弟弟孟子泉的突然独自回来,她尽管期望他们能和好如初,可是要好到哪个层面怎么个好法她也说不清,而弟媳崔霞马上就来了茗山,他们夫妻俩能不能归复到先前她同样没个谱,七七八八堆摞起来,真让她生愁。愁也罢忧也罢,还是先打起来精神来让老弟吃饭才是。
孟子泉也不开腔,像个孩子一样任由三姐喂他饭菜,吃着吃着,忽然很愉快地说:“柴火烧出的饭菜就是好吃,你看见没,我可是整个身子在吃,脾胃也闻到了树枝干草的香气。”
孟晓梅笑着应和说:“老娘在世就说过的,锅巴饭香香到肠,你就多吃些。”
“这锅巴粥,吃到肚子里真是清爽。”孟子泉说着,边嚼着熏腊肉炒嫩笋。
“去年冬天回家,见到一片蛮正的地荒了,我和你姐夫挑上几块种了小麦,等你下地走动,我随你回家住,用新麦新面做新馍你吃,再配上一坛自酿的米酒,就着新开园的菜,让你吃个又够又好。”孟晓梅说着,来了兴致。
孟晓梅口吐莲花地说,她哪知孟子泉已是含泪在吞咽,他一心想要的亲和世界便是姐姐所言说的这般,这样的世界并不是虚妄,而是真的存在着,而早年他不也在其中。那年岁,人的情义落实到每一个细微处。仲夏之际,新麦出世,欢乐的氛围裹住了整个村庄。那时的麦面真是香,母亲做的新馍可把他从睡梦中撩醒。紧跟着,就此一顿新馍就吃出了天地人神祖宗八代的情义来。新馍一出笼,先供天地,再祭司命灶君,后敬祖位,再是分别派送给村子里的老人,尤是孤寡老者不会丢下一人。在他家,给长者送馍的多是三个姐姐,他只等敬过神位和祖宗,便可以伸手去蒸笼里抓一个才熟的出来,两手交替捣腾着烫手的白馍,等不及温下来,就大大地咬下一口,老面的香气迅速胀满每个味蕾,很快传递到身体各处,随之热力股股涌起,新麦出世头顿算大餐,香甜饱胀如同一场称意的两情相悦,每每想来就感受到了当时的那个舒泰足意。
“好。到时叫上冷茗。”孟子泉毫不含糊地说。
孟晓梅看着他,欲言又止。
“崔霞来了,大家一起吃。”孟子泉见孟晓梅的神情,补充道。
孟晓梅不得不开腔了,瞪着他说:“哪里跟哪里,崔霞不晓得你和冷茗的事且不说,可人家冷茗能坐得住,亏你想出。”
“与你想的两回事。”孟子泉说着,示意自己吃好了。
孟晓梅把碗筷往小柜上一搁,说:“你说的跟演戏样,这事在外头惯常,在茗山,你就不能这样对冷茗,再说,她也未必来。”
“不来?”孟子泉反问孟晓梅,暗叹了一口气。
孟晓梅看着自家兄弟,只觉他虚心虚肝的,三十年来自己见冷茗一回心亏一回,再心疼他如今也要驳他几句:“按着良心问问自个,当年你要是有心对她,上大学前会不给她留个明话儿。换上我,也会早嫁人,断了念想,一心过活自己的日子。”
孟子泉不想为自己分辩,事实上也分辩不清,当年事他一样说不出子丑寅卯来,而冷茗也不会像三姐孟晓梅所认为的那样。那时听说冷茗喜欢当兵的人他才填报军校,冷茗爱看枣花风中落,上大学前他悄悄地种一棵在她的窗前,可终归输给了无知的意气行事,没把那句该说的话说出来,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想要等她先开口,没成想,冷茗更是缄默不提。
他才进大学校园,她随后就定了亲。知道了这事,心晃摆了两天,就放下了,说不清是自信,还是内心潜着别的幽暗,大学生生活已打开了他的另外通途,这里有足够的吸引力来充实他。大一大二暑假期间,他有意路经冷茗家门前,见枣树一年比一年长高,也隐隐地高兴,可就是不想去找冷茗。直到大三寒假回来,得知冷茗即将嫁人,这才彻头彻尾地急了,一口气翻过茗山往冷茗所在的学校里赶,他要当面问她这是为什么。还不及到学校门口,就瞧见她和未婚夫一起往一条叉道上去,她在前,她的未婚夫赶着车座上绑着两床棉絮的自行车在后,真真切切地一对小夫妻走在向晚的归家路上。那会晚霞满天,他感到天空一片漆黑,那一对人却是格外地明耀硕大,相跟相随毫无他意,以致根本看不到他就在他们不远处。“幸好幸好”,他在他的黑暗里默默叨念。待他们走远,他找了个偏僻的地方蹲下来,缓缓地躺下,他感到了痛,全身都在痛,然后流泪,哭泣,号叫,从小到大他从未这样伤悲过,当年父亲不在也没有那般地痛。如此痛过,许多年来仍一语不得说。别人不理解冷茗,可他知道,冷茗在丈夫死后,独自一人抚养孩子,不曾再嫁,没历经巨痛的人做不到,同样地关乎她的一切,对世人也是一语不得说。可这些,除了他和冷茗,几人能晓,而他们又何须向外人道。如今怎么打通与冷茗多年的心隔,他得思虑周全,所剩不多的人生再也不能浪过,这么想着,分明比当年还没底气。
见孟子泉不出声,孟晓梅又心疼起来,怪自己揭了他的疤,便和缓了声气问道:“刚才你们聊了些什么,她说几时再来。”
孟晓梅这一问话,一下子又戳到孟子泉的忧心处,他哪里得知冷茗是否乐意来,不由地说:“她,世故了。”
孟晓梅觉出了弟弟的埋怨,呵呵笑说:“不世故,这些年她的日子怎么过。”
“世故当然要。只是她不应该在我这里世故,她,竟然什么也没跟我说。”孟子泉眨巴着眼,长长叹了口气。
“你呀,就是个有头没尾的人,这才刚见着,能和你说什么。你的心思你明白,她的心思她清楚,叫我说呀,如今她最要在你面前世故才是。”孟晓梅说。
孟子泉盯着他三姐看,像要看透世故的生相,过了好一会,他别过脸去,缓缓地挪动着身子,孟晓梅连忙过来帮他。
“吃舒服了,就犯困,这样也好,什么也不想,顺着困劲睡一觉。”孟子泉说罢,脑袋往枕头里落了落。
“有福气的人是这样子,吃好了就睡。”孟晓梅的话让孟子泉想起母亲曾养过一头叫“福气儿”的肥膘猪,那时家里人喜欢它倒不是因为过年有猪肉吃,而是那头猪实在长得喜庆,他忽然很想成为那头叫福气儿的猪。
孟晓梅收拾好餐具,对闭目不语的孟子泉说下午她去寻野菜做米粑粑,可能会来得迟些,让他静心休息。
孟子泉应声睁眼瞧着她离开,病房一下子空寂下来。晴朗的正午,有小风儿从窗口往进灌,一溜儿一溜儿地往脸庞上送,不由他惬意地闭目感知,远处断断续续算不上吵闹的集市声传过来,他有了一股迷糊的安详,他着实瞌睡了,远处递过来的鸡鸣声直接把他送进了幽古,原本这恍惚的人生就是一忽儿一忽儿的小睡,有幸他仍在安适的睡眠中。
孟子泉正是好睡,向来有午睡习惯的冷茗却睡不安神,从医院回来去校食堂喝了一小碗菜汤便回家来,半躺在凉椅上,回想和孟子泉重逢时他的情形言语,真是白日梦一样不可置信,可他确实回来了。回来了,他不是当年人她也不是过去的自己,他们还有多少可供说的话由,可分明又觉得他们需要长谈一次,谈什么呢,她又期待有什么样的交谈呢,谈过后,将从过去岁月里延伸过来的是芬芳气息还是乱石堆垒,也或者是折损和摧毁,她心里没底。
4 孟子泉住院到第七天,已习惯了裹着病服的方便,白天即便有人来看望,他也不像最初进院时要求换干净体面的衣衫。这两天他时不时地下床摸索着走动,走动时的样子叫一旁的崔霞看了,暗里感慨道:人之形体,原是与那四时之物的荣衰没什么区别,所谓的体面不过是一朝一时的装扮在维持,人强于四物的,是到了孟子泉这般衣衫不整几近流哈拉子的模样,仍要挣扎。
孟子泉在病房内走了两圈,就累了,便在床边坐下来。病床沿东墙的小窗摆放,窗户有块浅黄色的人造石窗台,上面摆放着一个花篮,篮子里的花已开始发蔫,小风儿吹来也不动。崔霞来茗山已经三天,每天上午和傍晚她会过来陪孟子泉一阵子。自她来到茗山,得知孟子泉的病情无大碍,又重回到不关世事的淡然中。来来往往和孟子泉少有话说,孟子泉在屋里兜圈,她则坐在靠南墙的大窗户边翻看杂志,待他坐下来有一阵子了她仍翻看着。崔霞这次来,不与他作过多的交流,对他和他的滔滔不绝,也不再理论更不评判指说,而眼前的一切似乎也落不到她眼中,她坐在那里,如画中人一样有着绝对超越此境的平静。还有,离婚后她剪了短发,看上去更是干练,记得她说过不会剪短发,留长发的女人不懒惰,懂得收拾生活。他想问她为什么剪短了头发,终归没了这勇气,只怕她哪样回答自己都受不起。想到她如今不止是不再和他有话说,只怕和她这样共处一室的机会也难得,她是明明白白地要走离他,而他,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那样一本时尚杂志,一个小时就能将它翻个来回,上午崔霞却一直拿着它,无非是借物藏身,回避眼前相对无言的尴尬。自离婚以来,她将自己严封冷冻,她最是看不起被情感弄得悲伤四泄的女人,一个使自己悲伤的男人本就不值得人悲伤,为何要悲伤,她绝不。时过境迁,来到茗山她不再有意封冻自己,而是冰消雪融下,不再对孟子泉有甚感觉,只因他是孩子的爹,在他重病时她应尽道义而矣。她暗里惊诧自己的无情,但她不以此为过。
小时候,军人父亲对她的教育是时下号召什么他教导什么,那不对具体个人的教育,整齐划一又虚大无边,她不可能完全做到,但她也不会出什么差错,只要不出差错就没有被处罚的理由,她的不想立功但求无过的人生准则在那时就已定下。到她十二三岁,她的被父亲称为凡事少热忱又不积极、实则聪明又世故的母亲看出了端睨,以女儿宜母教为由,不让被她认作为传声炮筒的丈夫插手管教,也是从此,母亲开启了她对人心幽微的探量。
一直以来,熟悉她的人容易把她与正统端庄持重这些品行对应起来,一如将她的漂亮外形说成是她的资本一样,她厌烦这类与她毫不相干的对应,她的任何行止不需要他人来评说,更不用他人提拎出来标示为好品行来榜样,她只是做了她认为本该要做的,榜样她会让她感到恶俗无聊,还有她的容颜也从来不是她的资本,诚然,在选择丈夫时,她承认自己注重外表,那是她心所需,与别的毫不相干。当年在军校晚会上,她相遇了孟子泉,这个比她高两届的男生让她一见倾心。首先是他的帅气俘虏了她,可除了自己再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怀揣这个秘密她同别的女生一样有心思也有事情干了,不同的是别人在悄悄约会,而她是暗里注目孟子泉是如何生活和学习,通过一年的悄悄打量,她认定他是个温和且正派的男生。毕业前父亲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了她想去的团部,父亲很高兴,再次确认他有个既漂亮又踏实的好女儿,就这样她去了那个团部政治处工作,做了名小干事,与她的意中人孟子泉同为战友和同事。全然无知的孟子泉没有像其他士官那样惊诧于她的美貌,而他盈盈笑的平常又正呼合她的心意。交往是战友的交往,他们进一步的关系却是母亲知了她心思后暗示部下的牵线,她父亲更是高兴她能这样亦步亦趋有礼有节地建立和明确男女关系。亲事是定下了,可孟子泉对她只有一个面相:温吞地笑。最初她以为这就是他表达情意的方式,时间一久,她感到这温吞背后有着莫测,直性子的她便问他。他依旧一笑,捏着她的手说人生是一场梦。这含混的表达,至少她可以理解出两层意思,一是对她表达出不诚实的难得而得之爱,二是感叹前缘难续的怅然。敏感如她,再次确认过他一次,而孟子泉仍矢口否认心藏他故。而她,明知他心中有结,却无力作出与他分手的决定,他已经裹住了她。临近婚期,内心的矛盾一天也没停止过,最后她不得不诉诸于母亲。母亲坦言说,她也看出三两分,但是不足为怪,一个优秀的男人难免会吸引别的女人也被别的女人吸引,那是一时的情感游离,是有时段性的,而婚姻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久长事业,与它相对应的条件很多,而这些条件如同树的根须,你具备得越多婚姻就越牢靠,从这方面来讲,她是无忧的。母亲的一番话,让她明白自己赢得孟子泉的是条件,而非她本人,而他吸引她的是人而非条件,这样的爱情是不对等的是交错的是不称她心的,她爱他胜过了自己,他的堂堂仪表他云深烟浅的忧郁都叫她着迷,她终不能像人们所认识到的她那样清醒果敢,还是和他结了婚。
婚后的生活平实泰然,他们是一对凡事配合得不错的人,她只能这么认定。孟子泉心底的秘密,在婚前他矢口否认,婚后却希望被提及,而她的态度是拒知,以致他话到嘴边又咽下。而那时,她内心是鄙视他的,既有对他先前隐瞒的嫌隙,更是对他稍有风吹草动就露形的神经,要不,索性撕破胆将它说了出来,偏偏他又能咽回去,如此地添别人的堵又添自己的堵,也就这点出息。没料想二十年后他到底兴起了浪头,在她毫无预料的情形下,提出离婚,还明示早有这想法。为了尽快脱身他是什么好使使什么,这样的不管不顾让她瞠目结舌,痛苦不再是来自离婚这件事,而是对他这个人的重新认识,嫁给这般潦草无情的男人才是她的大错失。好,既临头就扛起,承受过后,改变是全新的。离婚后,她发现自己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离不开他,对他也并非有多深的爱意,或许最初是有的,可在年深日久的生活中她未曾得到过她所期待的,最初的浓烈早已悄然消散,只是多年来习惯了他在身边行动安歇,初时的离去自然给她带来了严重的不适感。在那些不适的日子里,她回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种种生活,有时也能心生喜悦,像看一部喜欢的电影一样,可他不是一件静置的物件,只被欣赏,她想起了在某些情景下他脑子里正堆砌着的烦恼,年岁渐高,她有心侧面敲打,可起到的只是反作用。直到他决然提出离婚,她的最后不可突破的防线,他越过了,她不得不将遮掩在心上的那层幔子彻底拉开,不作丝毫留待,且由他去,她再也做不到容他在侧。现在想来,他们终归是一对交错的人,彼此的用意互不领会,各自为是。于她来讲,一根绷紧的绳终于断了开来,其实断了开来,也不过如此。
就在她心绪日渐安宁的时候,意外地接到三姑姐的电话,言语不清地告诉她孟子泉在老家得了急症,让她速赶回去。那边说完就挂线,一时她被这消息罩住了。一旁的母亲见她神色不对问她谁的电话有什么事。她告知了母亲。母亲默然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臂,说有可能是孟家知晓了他们离婚的事,为劝和想出的法子呢。她看着母亲,心头一酸,母亲在心里一下子覆过了孟子泉,这便是人心的大不同,到了这时候,母亲还这般善意地去揣测他,这桩婚姻的离散最大的伤害不是她,也不是儿子孟浩,而是她年迈的母亲,八十岁的母亲在得知她离婚后一夜衰败,每天里颤颤兢兢地守着她,幸好父亲已过世,不然更是难以接受,也只在这时,她深切地体会到父母之于儿女的情义,而世上最薄的恐怕再没有比得过男女之情的了,而他孟子泉的生死如今关她崔霞屁事。
第二天,她请来姨表姐照看母亲,自己则买了动车票赶到南边的一省城再转乘汽车到达茗山。一路上,她所能想到的事只有两桩,一是孟子泉身患何症,二是孟子泉在老家里有个什么样的相好。令她想不到的是,一到茗山上天就安排了她与孟子泉的旧相好冷茗相遇。那会,她打探清楚医院所在方位后,才摸索到大门口,与她南北相向到达门口的也是一个女人。她从医院门口的指示牌上看到住院部的位置,与那女的并排往住院部方向走,女人打量她,问她是不是孟子泉的爱人。她凝神看了女人一眼,清媚素雅,只有她是,这意识清晰分明。她没有应声,微微点了点头。女人笑着说送她去。她跟着女人绕过由花坛圈围的草坪,草坪的西边便是三层楼的住院部。
她们相跟着进了病房,呆愣住了三个老姑姐,躺在病床上的孟子泉同样十分地讶异,但很快喜悦起来,吐字不清“霞儿霞儿”地叫她。她径自走到他的病床前,女人在她身后解释她们是路遇,就带了过来,她还得去门诊取药便走了。来这里的第一个愿望已经实现,无须多想什么,便探问孟子泉的病情。他不是什么大病,果真大病又何须她来惦挂,来此一趟作算是对儿子的交待。
在茗山的三天,她歇宿在一家东西向都有阳台的小酒店里,西向的阳台冲着街市,每天清晨的吵闹与所有市场一样,东向的阳台可远望茗山。除了医院,她就呆在酒店的房间里,长时间地对视茗山,分明是近在眼前却遥拨神思,像个温敦可近的人在看着你,若离开还真让人回想,傍晚她主动和孟子泉聊到茗山。这下打开了孟子泉的话匣子,他从茗山的风土人情山谣水调到后来又接近了那个几欲提及的话题。不等他说出口,她问他给她带路的女人叫什么。“冷茗”孟子泉说。“这就对了”。孟子泉看着她,不吭声。她清楚,自己的神情已作出了拒绝听他与她的故事,而她,决意不再打量茗山,有关茗山的一切与她何干,她必须尽快离开,永不回还。
第二天一早,她就让酒店前台代购了当晚七点二十分的返程列车票,自小县城上车睡一宿就到了家。去医院的路上,她不再打量路两旁一树树如盖撑起的新绿和任意行走的狗,她拐进一家小书屋,重新买了本刊物便往坡地高处的医院去。
天空没有太阳但明亮,小风一阵阵吹过来,凉透透的使人醒神,她难过地想到自己正走在一条只会给她荒凉的路上,荒凉不只是眼前,而是她二十年来一直如此,只是从前不自知。这样的发现使她感到惊恐,她不由得站着,微微地喘气,抬头之间,分明看见不远处的茗山青幽幽地晃动,她意识到自己的两腿正无力地颤抖,在倒下的那一刻,她十分后悔没能提前回家,她可以倒在除了茗山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就不该倒在这里。
冷茗看着崔霞晕倒,跑过去半抱起她,紧跟而来的是一阵感伤,如同倒下的是自己,而她,何曾没有过这样的倒下,只是她是独自倒下独自醒来。她清楚这不是什么大病,一支葡萄糖液或一杯甘甜的水就可以让她苏复。她请了路人帮忙,一起将崔霞抬到医院。
崔霞醒过来,看见冷茗,没有惊讶,试图着坐了起来,用手拨弄着左腕上的液体针管。
冷茗递过一杯化有葡萄糖的温开水,关切地看着她。
崔霞接过来,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冷茗不由得摇了摇头。从第一次在医院门口看见崔霞,就对她有了别样的感觉,她走在前头,身材高挑身样轻盈,没有丝毫这个年龄段人的垂重感,上着浅蓝色中袖薄羊绒衫,下着米色西裤,一双浅棕色平跟休闲皮鞋,这些足以把她与当地人明显区分开来,当她看见她用查询的眼光看医院平面示意图时,她自然而然地猜想到了她会是谁,一问果真。而她竟然也很快地感受到了她的猜度,可为时已晚,她必须接着往下做。她知道她内心拒绝和她交集,她理解她,她愿意给她带路,是因为她喜欢她,她卓然出尘的气韵,生得偏上的两颧衬着一对凤眼,高挺的鼻子微微上翘的鼻头,全带着拒不近人的迷人神情。
“才来这里,水土不服很正常,休息两天就好了。”冷茗主动找话说。
崔霞坐在二楼治疗室的病床上,病床一侧是宽大的落地窗,可见不远处的茗山,冷茗轻描淡写的话语,里头的用心她领会到,只是她不需她来同情,当然也知里头有好意,她看着茗山,说:“还真羡慕你们,生长在一个地貌不会被改换的地方,又由许多故事供养着长大,不论在哪,这片山水都是你们想象的宝藏。”
冷茗若有所思地望着崔霞,说:“或许吧,不过,世上没有可供羡慕的人生,被夸耀赞扬的人生多半是假象,真相是说不得也见不得。”
崔霞听了,略感意外,侧目看着冷茗,原以为对她已一目了然,没想到她倒也春山重重,将她与孟子泉并在一处,孟子泉显然与她是有差隔,能有这么一番话的人,不是看过千帆去尽,也是历经颠簸所来,对她的排斥消淡了不少,不由打量起她,问道:“这些天,你想些什么?”
冷茗一笑,说:“你们还是小夫妻心态。一个屋里头躺着,一个外头晕着,都是自招,等养好了,回家好生过日子。”
崔霞脸兀地红了,也不辩解,却暗里恼自己有什么可脸红的。
“能说说你的生活吗?”过了一会,崔霞问道。
冷茗看了看她,目光转向窗外,说:“过去的生活离我很远了,远得像没发生过。二十一岁那年我嫁人,结婚不到十个月,那人为几句口角自杀了,当时我已有着五个月身孕。儿子出生后,我也有过再嫁的念头,可就是个一晃而过的念头,满世界尽是看不来,心里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将儿子养育成一个像样的人。像样的人是一种感觉,儿子上高中那年替我分析,说我不应该只停留在感觉上,而是要试图弄清楚‘像样的人’是哪种形态的人。儿子认知的清晰,令我欣慰,也叫我有意识地去清晰自己。这孩子省事早,没有父亲,书籍是他的父亲,读书使他成了我所期待的‘像样的人’。前几天我才从北京回来,看过了他学习工作的地方,我放心了他。家里还有我的小妹,今年四十岁,十年前她在镇长任上,领养了个八岁的女孩儿,去年也上了大学。孩子一大,我和小妹就合计着弄个像样的家,前年我和小妹捣鼓着在街边买了块山地,去年起手盖了座二层小楼,小楼前围有小院,栽了两棵树,也种了些花草,屋后就近竹林还辟了块菜园子,节假日我们姐俩就在家种菜养花草,如今日子过得也算清闲自在。”
冷茗娓娓讲来,崔霞怔怔地听,一阵阵羞惭。同时,她明白自己对孟子泉曾经太过粗暴和冷酷,当初被拒谈冷茗的他定然有过沉痛和无能为力,就像此时她对冷茗的遭际所感到的无能为力一样,而他必定还要心生愧负,以及因此而来的自责。那会,她分明感到自己和他们就是当今世上最可能相亲相爱的人。
她不由自主地挪过身子,坐到床边,与坐在椅子上的冷茗拉得近了,她越来越想知道冷茗和孟子泉的过去,可她确乎没有勇气问及,便转过话题,问冷茗:“刚才的事,孟子泉那边不知道吧。”
“他们要是知道了,不早咋咋呼呼过来了,你这么爱体面的人。”冷茗边说边笑。
崔霞感激地看着她,心下一片酸楚,与她相对而坐的女子到底是谁,这么坦然近心,和她一样地希望过体面的生活,可那体面背后得付出多少的承担和抗拒,要以多大的力量才能撑起这人生的体面,她还是忍不住问冷茗:“当年,是为了体面才匆匆嫁人?”
冷茗摇了摇头,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和孟子泉一起上学玩耍七八年,也要好,可更多的时候他只能作算弟弟。他这人,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尽管那时条件差些,可一家人都当他宝捧在手心上,还能将他苦到哪里去,相反地越是在那样的条件下,更显出他的被宠爱。虽说年少时正是“文革”,但茗山人的革命意识淡,没受什么冲击,而他又是好运气的人,高中毕业不久,正好恢复高考,他不仅顺利通过高考,还考得不赖,好境遇好时机都遇上了。以我和我家的境况能给他什么,而命运又有意来分隔,若是强求,只可能给他和我带来苦恼。我先他嫁人,不是为了争体面,是考虑生计,在茗山,从古到今要想有出息,必须走读书这条路,我自己没能走出去,得助弟妹们一把,就近嫁人最合适,可人生容不得人安排,所嫁的人心智太弱,没有分担不说,还添了半生的堵。”
“你恨过那人吗?”
“对一个拌几句嘴就了结性命的人能恨多久。”
“现在平心处事我理解,可当年你那么年轻,怎么做得了甘心。”
“刚开始一样不甘心,经历多了就想通了,就日子本身来说平心不平心都是一样,不平心只会活得更苦更累,命运不会因为鸣不平就会改变。孟子泉上大学后,我和他就在两重天,和他的交往只作算做了场梦;那个早早离去的人,最初一阵是冰山封冻了我,我拒绝为他流一滴眼泪。可时日不理乎这些,该来的一桩桩地来,从生养孩子开始,一关关地过,儿子帮我消融了心上的冰山,也意识到这冰山本来就是自己垒起,不应该怪别人。慢慢地,也平和了。”
崔霞看着冷茗一脸的天高云淡,幽幽地说:“孟子泉可从来就没放下你。”
这话由崔霞说出来,冷茗心头一紧,不由伸手抚着崔霞的后背,摇头说:“不。一个人老是对生活犹疑,只可能是与性情相关,而与他的真意无关,只是人往往为了让自己的行为关联上情理和德性,会找个看似成立的借口来作掩护。这么说,不是说孟子泉多有心机,而是人向来就是这么处理事情。”
“对他,你就看得这么清楚?”
“不是对他。如今人的习性就是这样。”
崔霞看着冷茗,眼前的女子不只是心德良善,更是智思清明,澄澈干净如一杯香茗,她理所当然地要成为孟子泉的挂牵,只是孟子泉未必看到这些,他更多地是愧负当年罢了。
崔霞和冷茗对着茗山,越聊越喜欢对方,可聊的也就越多。
孟子泉一人在病房里,正思忖着崔霞怎么还没来,摸索到门口向外望,看到的却是汪梦华。
汪梦华裹着一身青草味进来,见没有他人,便着意打量孟子泉,说:“你,好些了吧。”
孟子泉重回到病床上坐下,说:“好多了。你什么时候上班去?”
汪梦华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今晚的火车。”
“哦。你家里的人都好吧。”孟子泉口气舒缓下来。
“还好。这次回来听说了不少你以前的事。”汪梦华说时,挑眼看着孟子泉。
孟子泉淡淡地“哦”了一声,并不问起。
汪梦华也不理乎他的淡然,故我地说:“冷茗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很喜欢她,在我心里,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也是最可怜的女人。”
孟子泉正了正身子,看着汪梦华,问:“她几时教你,教你什么?”
“八三年,我读小学一年级,四门功课全由她带,整天都在一起。她实在是太美了,又长又亮的大辫子,脑门上不留一丝儿刘海,白净的脸是瘦了点,可配上她那双眼,就只有高贵了。那时候的人说她高傲又服她的高傲,可惜她要是一直守着她的高傲就好了,怪就怪在她嫁给了一个着实不怎么样的男人。事发第二天早饭后我才知道她家出事了,不亲自看到根本不相信,我一噜气跑到她的婆家。那时候屋里屋外到处是人,说七说八,一口高大的黑棺材摆放在院子中央,死人已入了棺,我四下里看,没见着冷老师。听了别人议论,才晓得她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我搬来块石头垫脚,从玻璃窗的小罅缝里看到了她:看上去她就是个躺在床上的活死人,出怀的肚子使她看上去特别地重,那样子像再也不能站起来……这情景说不得。”汪梦华说着,哽咽起来。
而孟子泉听得是心如刀绞,当着汪梦华的面,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汪梦华见孟子泉这般情形,明白所听说的不仅是真的,还更伤情。再看他,一下子变得陌生遥远起来,只是,这遥远没有损毁他在她心中的好感,也没有不满和失望,只是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地软弱。她找来毛巾,替他擦了擦,孟子泉拿下毛巾,问她还晓得什么。
汪梦华说:“冷老师休假一年后,再没教过我,再来学校,她一直很忙碌。她的儿子蛮乖,生成就是个小大人,听说现在在北京工作了。”
孟子泉听着,努力缓和下来。
“上京后,好好生活,不管经历了什么,都要相信自己,自己做自己的主心骨,向你的冷老师学习。”
“你的意思我懂,放心好了。”汪梦华说。
“别误会,这话说给你也是说给我。向来,我就是个主意不定的人,世人说这样好我就依这样做,世人说那样行我就按那样办,结果就成了这么个样子。”
汪梦华听了,禁不住打趣他,说:“这不挺好的棉花相公嘛。人常说喜庆人容易逢欢喜事,你,常让自己喜庆些就好了。”
汪梦华的神情,让孟子泉再次看到母亲对父亲惯有的神情——妥妥实实的亲昵,没有一丝的杂累。暗里又叹息汪梦华挺好的一个女子,也是没遇着个称心的伴侣,往深里究,还真是世上男人的差错太多。这么想着,对汪梦华也生了愧疚。
“你们都是好人,是我不好,不能给你们带来欢喜。”
汪梦华赶紧说道:“过了过了。你没那大的本事,各人的不称意有各人的命,不是你一人造得了。只是你也认为人生不美,那我就不要活了。”
“活嘛,怎么不活,大家都活。”孟子泉说着,竟有些累,意欲躺下。
汪梦华知道自己该走了。一时,不由感慨人生确实如戏,上次与孟子泉分别时,自己恨不能变成他的一件衣物跟住他,而眼前,当戏份过了,分离也没有当初的那样舍不了,这情意还真是随缘来去而浓淡。离开时,又忍不住打气孟子泉,说:“你的名声大,早些好到先前的样子。”
孟子泉冲她苦笑,说:“回京后,有事,联系我。”
汪梦华冲他咧咧嘴,似笑非笑,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见汪梦华离去得那么坦然,孟子泉不免又有些怅然,暗里感慨道:这女人,还真是水做的,去了就不回头。好在很快也能想到,人家不这样又该哪样。
孟子泉又耽想了一阵,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崔霞进来病房,见孟子泉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拣了本书翻看起来。可病床上孟子泉的鼻息声扰人,尽管那声息轻微,可它均匀的律动竟像部队出操的节奏,齐刷刷地闹人。
她看向他,这一看,不由感慨起来。年过五旬的孟子泉,还是个美男子,他的脸庞依然瓷实白净,五官端正得雕琢出来的一般,只是一个经过了岁月却不见沧桑的人,到底又显单薄。如才刚冷茗所说的那样,孟子泉是幸运的,是被姑息的,姑息他的不只是家庭,还有社会和他所处的时代。年少时,读得几句书,一家人当他儿王待持,而他恰在高考恢复的当年被一所大学招录,随后的大学毕业分配,处在哪儿都高人一头,何况他还是军事院校毕业生,改革开放后,以赚钱为时髦,他又适时地下海经商,搭上了得天时地利的发富车,生意自然好做能赚,这一路太顺当,顺当得没什么事儿办不成,处事也就越来越简单,以至后来简单到近乎轻狂,但是孟子泉毕竟也在社会上历炼了二三十年,这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怀着他真实的简单心态,倒也是难得。她承认冷茗讲的是实情,可孟子泉的这些好或不好,已不关她事,哪怕他依旧是美男子是好人她也不动心了,倒是冷茗叫她难忘。
想到自己也曾那样地勃勃生机,不觉哑然失笑,人生理想人生价值究竟经不起追问,到头来只会沦为空洞的言说。还有爱情,不必去思理辨析,感觉到了它便有,感觉不到便是没有,即便有坚稳的婚姻,也是没用,它由上天掌管着,不由人制造得出来。好,凡事想明白了,那么,善待一切好了,包括自己。
在候车的站台上,汪梦华悄悄地打量崔霞,心想道,多别致的一个女人,她来了这处小站,怎么连个送行的人也没有。
站台上有风从山野里吹来,崔霞迎向它,蓦然瞧见东天的大月亮,色呈柠檬黄,清新,安宁,默然慈温像母亲的脸庞。
看着它,明明心里欢喜,却泪流满面。
崔霞离开时,孟子泉不觉生出要永失她的伤怀,却一语不得说,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后,便回退到病床上躺下,心却随她一步步往小站去。出医院,往西过正街百米,再往北出租车须跑二十分钟,到达小站。提前十分钟进站。她进去了。列车带走了她。
七点二十分,孟子泉无法继续躺着,他下地来,步履艰难地走出病房,来到室外。
一轮明月,举头便见,故人一样地亲近他,他只觉满腹的委屈:怎地就成了这样?
伫立在花坛前,看月儿一点点地升举,真希望自己也能随它飞升,这样,他就能像月亮一样见照牵挂想念的人,长久地陪伴着她们,不致她们有半点伤怀。
孟晓梅打车送崔霞到车站后,迅速返还家中,麻利地收拣了屋外的家什,又赶紧着洗了澡,拎着一小罐骨头汤往医院赶来,她担心崔霞走后,孟子泉会伤心。果不其然,一拐过门诊楼,便瞧见他一个人站在住院部前的空庭上。
“子泉。怎么出来了。快,回屋躺下,听医生的话,多躺下休息。”说着,伸手搀扶住他。
进了屋,孟晓梅给孟子泉喂汤。孟子泉虽然不想喝,但知道这是必须喝下的,只得由姐姐来喂。
“子泉,出院了,姐把冷茗约来家里,你们好好聊一场,把该说的话说透。霞儿那里,事到如今你得尊重她的想法,你用心努力也要她愿意,有心对她,也不是非得要做夫妻。说穿了,人生也就几十年,活着就得有个活的样子,你活得有精有神,她们就是计较你,也会唯愿你好。再说,她们比你通达,你就别把什么事儿都往心里揣,你自己好了,才能照应她们。”孟晓梅边劝导边喂着孟子泉。
孟子泉吞下姐姐孟晓梅喂下的每一匙汤,仿佛他还是个婴孩,只等大跑大走时,他就长大了,他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开端第一件便是,敬奉姐姐,从小到大都在侍奉他的姐姐……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