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平
春天深了。
它感到包裹着自己的壳渐渐开裂,就像绽放的蓓蕾,把花蕊送进了阳光,它来到了一双轻轻捧着的手掌里。那手掌芳香温暖,扶掖着它羸弱的身子。后来它眼前那层湿漉漉的翳随之消失,浑身绒毛渐渐蓬松起来,脚有了支撑起身体的力量,那一双手掌便轻轻撒开,将它放在了无边的草原上。
它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双移动在草地上的皮靴,靴头上沾满了露水和奶渍,在靴靿旁,紫色的蒙古袍边轻轻拂动。这是大雁的一种天性,它们忠于自己的第一眼,永远跟随着第一眼看到的那个人。当然它们第一眼看到的往往不是人,而是耗尽一生的热量,轮番将它们孵化出来的雌雁和雄雁。它虽然不幸,没能诞生在父母羽翼之下那温暖的巢穴中,但是它很万幸,诞生于一个草原母亲的手掌中。
它摇摇晃晃地跟在这双靴子的后面,走向草原。它的身前是墨绿的天边,身后是飞动的彩霞,那一幅宽大的紫色蒙古袍,总是替它遮挡春寒,它听见人们这样呼喊“阿妈——葛根阿妈——”于是它认定自己就是葛根阿妈的孩子,它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雁。
它的旁边是一群来自春天的小羊羔,它们的母亲把它们产下以后,由于刚刚生养过的身体亟需营养,被放牧到远处觅食鲜嫩的牧草去了。这些嗷嗷待哺的羊羔由葛根阿妈照看。阿妈把羊羔一只一只抱起来,用婴儿奶瓶喂它们吃奶,它们也和小雁一样,以为阿妈就是它们的母亲。所以草原上有了一幅移动的画——葛根阿妈那紫色的身影后面,跟着一群雪球般滚动的小羊羔,还有一只浅褐色的小鸿雁。每当太阳在东边的云霞里露出一道金光,阿妈打开羊羔圈的栅栏,小羊羔就开始“咩……咩……”地叫起来,不时地用它们的小脑门儿拱阿妈的靴子,撞阿妈手里的奶桶。
小雁的身子还很矮小,两只脚蹼还没有完全舒展开,双腿又很细,走路的样子像只不倒翁,老是被队伍落在后面。不过它已经习惯了,阿妈从奶桶里舀出来的奶汁,丝毫不能引起它的食欲,它看着那些羊羔急吼吼的样子,显得很淡定。它不急,它知道最后一个是它,阿妈的蒙古袍胸襟里,有油汪汪的草籽和香喷喷的面包屑,那才是它渴望的食物。吃饱了,它便有了闲情逸致,比如,把草地上的小蝈蝈和羊粪蛋儿什么的叼起来,甩着颈子抛出去,然后发出咯咯的鸣叫;比如,钻进哪个羊羔肚子底下叼住一缕卷曲的羊毛,让羊羔拖着它在草地上滑行。如果哪个羊羔胆敢用小蹄子踢它,或者不管不顾地从它身上踩过去,阿妈就会伸出手来,嘴里说着“可怜呀,哎呀啊……”把那些羊羔打一巴掌赶走。所以小雁的日子过得不错,饱食终日,无忧无虑。它不知道自己是羊群中的一只雁。
从春天到夏天,换过羽毛的小雁长高了,那丝绸质地的身子变得粗糙了,肩上油汪汪的羽毛,竟长成了草茎般挺立的雁翎。它时不时张开双翅,像一个正在热身的跳高运动员那样奔跑起来,只差漂亮的一跃,它就可以成为一只真正的、高高翱翔的雁了。有一天,阿妈去小卖店买砖茶,走到那条浅浅的小河沟跟前,身后的团队乱了套——小雁突然间扑在水上,也不知道是飞还是凫水,扑扑啦啦地过了河。小羊羔受了传染,一连串地往小河对岸冲,结果全部陷入了河底的泥泞,东倒西歪地往外拔着身子,弄得阿妈没心思去买砖茶了,也顾不上靴子里面进了水,赶紧去捞它们。而往常,这个羊与雁的团队总是很乖,会在河边安静徜徉,等待阿妈返回。
小雁发现了水的妙趣,不停地在小河两岸飞过来,跳过去,开心得像波涛中的一朵浪花。阿妈倒掉靴子里的水,拧干了蒙古袍的裙裾,把小雁双手捧起来,嘴里说着:“可怜的,我明白啊,我明白,地收留你的影子,天收留你的翅膀,哎呀啊,说走就走吧……”她冲着河流一扬手,把小雁高高地抛向空中,小雁果然像一只雁那样张开了翅膀,向着芦苇丛的方向飞翔起来。可是它的翅膀,毕竟没有拍打过高高的天空,软软地像两缕马尾,随风散乱;它的头颈竟然是缩曲的,不知道伸直,以最小的受力点引颈向前;更吓人的是它的两条腿,居然不能收拢于腹下,而是悠悠荡荡地在空中垂吊着。它很快就像一只耗尽电池的玩具飞机那样跌落了下来,好在它知道展开翅膀抵抗地球的引力,没有摔得头破血流。它落在阿妈的靴子前,踉踉跄跄地站不稳,连忙用那尚未坚硬的喙帮忙,拽住阿妈的袍子襟,活像一个出去淘够了气,跑回母亲跟前撒娇的孩子。它胆怯地收闭翅膀,把整个身子偎进阿妈的蒙古袍下,紧紧地守候着这份归属感。
它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雁,它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葛根阿妈知道它从哪里来。但是阿妈不愿意说,因为说起小雁的来历,太阳就会从她眼角的皱纹里看见亮晶晶的眼泪。
呼伦贝尔大草原,碧水回环,芳草萋萋。阿妈的家门前,就是一片芦苇覆盖的湿地。这湿地的深处是一条饱满四溢的河。这条河来自中蒙边境的贝尔湖,流进呼伦湖,一路留下数不尽的小湖和沼泽,给了游牧人家水草丰美的牧场,也给了冬去春来的大雁、天鹅等候鸟一个繁衍生息的家园。年年岁岁,人与万类生灵,在此逐水草而生。一春一夏,雁群从遥远的南方飞来,在芦苇丛中做窝孵化,然后栉风沐雨,每天打食哺雏,直到雏雁出窠,便一家家辟出各自的水面,教练它们的孩子滑翔试飞。到了秋高气爽的时节,雏雁长大,羽翼丰满,具备了远行的能力,一家家的雁又在天空汇集,排成“一”字或者“人”字的队列,飞向温暖的南方过冬。
每天早上一推开蒙古包的门,阿妈就看到羊群云朵一样在草地上飘动,湖里布满奶牛的倒影,数不清的水鸟在芦苇中翩跹起落,鸿雁和天鹅走到岸边,旁若无人地穿过林立的马腿与牛腿,享受太阳的抚慰。这时阿妈总是高兴地亮出百灵般的嗓音,唱起古老的蒙古长调。歌声飘远,阿妈把双手放在耳朵后面挡住风的呼啸,那湖中的鸟鸣顷刻变得雨点一般清晰嘹亮。阿妈不但能分辨出各种鸟的声音,还能听出有什么鸟正在求偶,哪些雏鸟正在试着下水;她能听出偷蛋的草狐狸,遇到了雁爸爸雁妈妈的猛烈反击,被连咬带拧,痛得龇牙咧嘴。阿妈最担心的是凶恶的狗鱼,狗鱼有几十年的寿命,活得都快成精了。到了大雁做窝的季节,狗鱼就会像潜水艇那样冲到芦苇根下,一跳一跳地把雁窝顶翻。雁蛋散落,它们用尖利的长嘴刺破鸟蛋,连着蛋壳和胚胎一吞而进。雁爸爸雁妈妈难以承受这灭顶之灾,团团围着破碎的巢穴大放悲声,从此一蹶不振。阿妈知道,失去儿女的大雁夫妻秋天跟着雁群飞走,十有八九便不会回来了,它们遭受过伤害的生命是很虚弱的,没有力量飞到南方,往往中途就死去了。阿妈经常叹息着,舀出洁白的乳汁,向湖面连扬三次。她觉得那些蛋壳里的蛋黄,就是摇篮里的婴儿,原本该到草原活上一回,看看白天的花朵和夜里的星光。阿妈祈祷一切生灵都能长生永续,用圣洁的乳汁祈求夭折的雁宝宝轮回再生。她念叨着——如果你还能回到草原来,不要忘记从母马的肚子里回来,那你就是一匹马,像飓风,像闪电,绿眼睛的狼,也要绕着你走……阿妈好聪明,她在岸边用小镜子借着太阳的反光,晃草狐狸的眼睛,狐狸害怕光,连忙低下脑袋逃走了;她若发现狗鱼撼动芦苇,就会趴在马背上泅过去,用套马杆搅动湖水,狡猾的狗鱼一转眼就逃回了主河道。阿妈,草原的母亲,总能在大自然中找到办法,去解决大自然中的鹬蚌相争,可是她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对付的是那些被贪欲迷了心窍的偷蛋人。
那一天,阿妈正在湖边收敛冬天存下的牛粪,看见湖中突然扑啦啦飞起一群大雁,绕着芦苇盘旋,一声声叫得好不凄厉。按理说这时节,大雁应该在安静孵卵,为何如此惊恐?阿妈直起身来一看,可了不得!有两只轮胎做的小船,已经进入了芦苇荡,坐在上面的人,手里拿着长把的筛网,正从雁巢里掏蛋,孵卵的大雁被推到一旁,那白晃晃的雁蛋给筛网兜住,被粗野地递到轮胎船上,有的开裂,有的流出了蛋黄,几只刚出壳的雏雁被裹挟到水中,因为还不会凫水,不一会儿就淹死了。阿妈急疯了,她翻身上马,泅渡到轮胎船边大声喊着:“你们坏啊,你们这么坏啊,大雁会把你们装进眼睛里,一辈子追着你们要孩子……”船上的人根本不理阿妈这个茬儿,忙三迭四地装着雁蛋。阿妈不得已横马拦船,船上的偷蛋人一桶水泼在马头上,迷了马眼。马怕主人落水,紧闭着眼睛不敢动,装满雁蛋的轮胎船借机靠岸,把几筐雁蛋装上汽车,开走了。十多只大雁追着远去的汽车飞,天上地下都是哭声。
阿妈上岸,看见满地都是破碎的蛋壳,很多里面已经有了血胎。她细细查看,发现了一只沾满了羽毛的蛋没有破碎。在草原上活了一辈子的阿妈,不知救过多少飞禽走兽,她知道这些羽毛是雁妈妈雁爸爸的胸毛,孵卵的时候,它们不仅要用自己的身体去焐蛋,还要拔下胸部最保暖的绒毛,为蛋保持恒温。它们拔毛之后的胸脯是血淋淋的,布满了伤口。与人类的父母一样,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它们呕心沥血也心甘情愿。
阿妈用手指轻弹蛋壳,里面有的地方虚空,有的地方充实,冲着太阳照照,似乎有一丝丝血脉在律动,其中分明孕育着一个鲜活的小生命。这可怎么办?阿妈把这个雁蛋放在蒙古袍的胸襟里暖着,一夜未眠。她想把这个雁蛋送进某个雁窝里,芦苇荡里的雁妈妈和蒙古包里的母亲一样有佛心,会把它当作亲生的孩子一样孵化哺育,那么这个小生命就可以存活下来。谁知第二天早上,阿妈捧着这颗雁蛋来到湖边时,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天上无云,水上无声,太阳之下,满目断肠景!追蛋的雁群虽然已经回来,却变成了残败的落叶,一片片漂浮在水面上。阿妈捞起一只又一只雁,只只肚子又鼓又硬,双目圆睁。整个雁群就这样一夜之间伤心气绝而亡。湿地里的夏天犹如结冰的深秋一般寂静,只剩下几只水雉和野鸭在弱弱地叫着。
阿妈在蒙古包的毡子上用干草做了一个窝,又盖上了一件又轻又暖的羽绒服。为了保持恒温,她在寒冷的春夜熄灭了家人取暖的牛粪火。为了安全,哪怕是去湖边取一桶水的工夫,她也会像城里人那样给蒙古包锁上门。雏雁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诞生了。阿妈用双手焐干了雏雁的羽毛,从此每天想着如何把这只雁送回碧水蓝天。
天鹅路过的时候,阿妈抱着它送到芦苇丛边上,想让它跟着天鹅的队伍走,期望它跟着天鹅找到雁群。可这只蒙古包里出生的雁,一沾湖面就突然聪明得活像家里那条牧羊犬——叼住马尾巴不放松,到底滑行上了岸。阿妈把它放在蒙古包顶上,推着它往下飞,它吓得咕咕叫,一动也不动。秋天了,当年的羊羔全部出栏,空荡荡的草原上就剩下了这只孤零零的雁。偶然中,它看到了白色的炊烟后面有一队大雁正飞过,好像也看到了地上的它,一齐发出低低的叫声,它终于萌生出了一丝不甘心,竟然忽地一下,飞上了平常要阿妈举着才能上去的蒙古包,冲着天上的雁队又是扇翅膀,又是伸直了脖子大声叫。
不知道它们之间是如何沟通的,天上的雁队低低盘旋,不一会儿,从中落下来两只健壮的雁。阿妈赶忙躲进牛粪垛的影子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恐怕惊扰了这次天赐的机会。只见那两只雁围着这只未经过父母培训,终日混迹于羊群的雁转了好几圈,无奈地留下几声哀鸣便离开了。阿妈想,都怪自己太宠爱这个没有父母的孩子,把它喂得太肥了,肚子大得活像一个乡里的干部。它若是在芦苇里长大,身子会轻盈得像一朵云,两只健壮的雁就能够把它背在肩上飞上天。在迁徙的路途中,借助头雁双翅推动的气流,它的翅膀完全可以慢慢舞动起来,最后跟随着雁群一起飞到南方,在旷野和水泊里练下筋骨,长些本事,明春归来时,它就是一只真正的大雁了。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由于大自然的不可捉摸,由于自己的胆怯或失误,它难保不像许多兄弟姐妹一样,在希望越来越近的时刻,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坠入山谷或海洋……
草原飘雪,羊群中长大的这只雁,站在蒙古包的门前等待阿妈撒下的食物,左右寻觅着昔日的羊羔伙伴,时而向着天空惆怅地张望,时而咕咕低鸣。天一天比一天冷,千里冰封的季节开始了。终日哆哆嗦嗦、战战兢兢的它,一双翅膀又恢复了以往的僵硬,原本肥厚的脚蹼,被化了又冻的冰雪撕成了丝丝缕缕的碎片。阿妈把它抱进蒙古包,它才慢慢暖和了,生出几分精神来。它先是从床底下的柳条筐里爬出来,接着开始胡乱扑腾翅膀,一会儿推倒了奶桶,一会打碎了灯泡,还差一点被烧得红通通的铁炉子烫着。阿妈用条软皮绳把它拴在蒙古包的门边上,它看到门外的天,是那样蔚蓝明亮,大概想象出那以往的自由,便一次次发起飞翔的冲击,结果一次次被绳子拽回来。
没办法,阿妈只好用剪羊毛的剪子,剪掉了它翅膀上的雁翎。
蒙古包里终于安静了。它卧在床底下的柳条筐里,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跟着阿妈的靴子转,肩上那一对光秃秃的翅尖,常常徒劳地伸出去,又耷拉下来,不过那种扑扑腾腾的心劲已经衰弱了,如果不是吃食喝水的时候喉咙里发出咯咯咕咕的声音,谁也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阿妈用小鱼小虾喂它的时候总是说,吃好,喝好,你就能熬过这个冬天。
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羊群像白云那样飘动,马群像暴雨水那样疾驰,只是这黄风一样的黄羊群已经好久不见了。
黄羊的样子挺好看。阿拉腾哥哥认为它们的漂亮不同于羊,也不同于鹿。它们四肢挺拔,平腹细腰,吃着吃着草,就要抬起头来站立一小会儿,或者慢慢踱几步,特像电视里高傲的模特;它们玲珑的大眼睛,含着一汪水,骨碌碌转,那头上的角,身上的毛皮,铜马镫子一般亮,引得太阳追着它们跑,跟着它们跳。黄羊奔跑起来,像是并拢了双翅,抻长了脖子,在半空滑翔的小鸿雁;黄羊跳起来的样子更好看,像什么呢?不像需要助跑的跳高运动员,不像依靠惯性飞跃的摩托车,阿拉腾哥哥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想到了在草墩子之间跳跃的那些小青蛙,黄羊子的跳法像极了这种敏捷的小生灵。它们先是后腿伸直一蹬,原地弹起,头向上挺,接着收拢后腿,臀如打坐状,在空中稍作旋转,然后四肢展开,稳稳落下,接着在百草中鹤立鸡群一般昂头四顾,就这样完成一次纵跳。黄羊纵跳可以跳两三米高,如果它们抻直身子往远跳,则可以一跳跳出去六七米远。
多年来,阿拉腾哥哥每当看见乌尔逊河里的鱼,就会想起跳远的黄羊子。乌尔逊河流淌在贝尔湖和呼伦湖之间,春天里贝尔湖的鲤鱼要到呼伦湖产子,纷纷拥进了河道,争先恐后地往前冲,一条条鳞光闪闪的鱼儿凌空跃起,把河水也带到了天上,远看那景象,好像乌尔逊河在天上飞似的。而黄羊子远跳时,把草地上的雪和泥土卷起来,扬到云朵里,浑圆的地平线就找不到了,天和地刹那间融为一体。
青蛙跳,鱼儿跃,敏捷利落;黄羊跳,不仅如此,还增加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刚健美。当它们停在空中的那个瞬间,细心的人们,总会听到“咔儿”的一声,从黄羊的喉咙里发出来,犹如两根骨头互相击打的声音,圆润又清脆。要是有一群黄羊一起跳起来,那简直就是一场打击乐伴奏的草原广场舞,奇异又迷人。阿拉腾哥哥跟他的儿子说,那时候要是开一场动物运动会,黄羊一定能包揽跳高跳远百米千米的全部冠军。
现在的情形是,蒙古国的草原火正在追赶着黄羊群,黄羊群逃到边境,路被铁丝网阻断,急得原地打转转,挤成一个团。阿拉腾哥哥看着,两腿不由得在马背上颤抖起来。那马懂得主人的心情,额头上的汗珠子一个个滚下来,在鬃毛上结成了一串串冰疙瘩。可是阿拉腾哥哥帮不上忙,因为这里是边境线。一道三米高的铁丝网威严而立,不可逾越,不可靠近。
旷野无垠,蒙古国的荒火打着滚儿扑来,像汉人的碾子那样把金黄色的干草压倒,碾成一抹灰,压进白雪中。白雪化了又冻,草原变成了一片混沌的冰。这群黄羊子逃到铁丝网底下,没有了去路,也没有了退路,它们一只只开始冲刺逃生,拼命跳起来,一个接一个,一次又一次地跳!跳!跳!从早晨开始,阿拉腾哥哥看着那些皮毛油亮、双角高昂、体格健硕的公黄羊,一次比一次跳得更拼命——弹起——旋转——跳到铁丝网四分之三高度的时候,却被剑拔弩张的铁蒺藜迎头拦住,一个后仰,跌落在布满残冰的草原上,然后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再一次发起冲刺……几乎所有公黄羊的头颅和胸颈都给铁蒺藜刮烂了,它们的鲜血淋淋漓漓地滴落在冰雪上,随即被自己的脚步踩乱,在大地上留下一片片黑红色的痕渍。在它们的身后,母黄羊和小黄羊拥来挤去,不知所措地哆嗦着,哀鸣着。
阿拉腾哥哥的马蹄下是新开垦的防火道,宽约六十米,寸草不生,像条黑色的河流一般,与边境线的铁丝网并肩长亘着。来自蒙古国的荒火烧到此处,会自然熄灭。此时,正处于前堵后追中的黄羊群,只有跳过铁丝网,踏上防火带,才能化险为夷。很显然,黄羊已经嗅到了防火道散发的泥湿气味,那凛冽新鲜的气味,愈发加重了它们欲逃离的急迫。希望近在咫尺,却如同远在天边,黄羊群要是无法跃过铁丝网,草原火必将像吞没整个荒野那样,从它们的身上滚过,留下满地焦糊的残骸。热浪和烟霾一阵阵袭来,将数百只可怜的黄羊,慢慢包裹起来,一小群有了身孕的母羊把肚子卧在冰雪上,用后背为腹中胎儿抵挡着炙热;原本活蹦乱跳的小黄羊羔,本能地把头脸扎在冰雪里,它们以为看不见嗅不着,这灭顶之灾便不存在了。
荒火就像魔鬼的手,放出成团的黑蚊蝇,飞过黄羊的脊背,飞过国境线,直落在阿拉腾哥哥的帽子尖上,钻进阿拉腾哥哥的鼻子。阿拉腾哥哥抹了一把脸上的草木灰,心里有一万支箭镞嗖嗖地往外冲,他恨不能一步冲到铁丝网下,用手中锋利的蒙古刀,割断铁丝网,为黄羊开通一条道,让它们躲过这场生死劫——他的手不由自主提了一下马缰绳,马早就等着呢,一声嘶鸣,冲着铁丝扬起了一对前蹄。就在抽出蒙古刀的那一刻,阿拉腾哥哥猛然清醒了,他想起来了,这里是边境线啊,即使你的胯下是圣主成吉思汗大那匹飞马,也必须把翅膀收起来。
阿拉腾哥哥赶快拽紧了马嚼子,合上了手中的蒙古刀。于是,那把用黄羊角做刀鞘的蒙古刀,晃动在阿拉腾哥哥的靴靿上,好像跟他说起了远去的事。
那时他还小,每天羡慕牧马人身上佩戴的蒙古刀。春天来了,老祖父把他放在马鞍前,在酥软的残雪上慢慢寻觅。草原就像一部写满故事的书,让少小的阿拉腾哥哥目不暇接。
马蹄踏碎一片冰雪,枯草丛里露出一副鞍鞯来,鞍皮腐烂,只有景泰蓝的鞍鞒一尘不染,像新的一样。老祖父说,可不敢乱动,战死的骑兵不会离开他的鞍子,草丛里他的眼睛睁着呢……
在洒满阳光的山坡上,他们找到了两副洁白的骨骸。老祖父说,不要惊扰他们,那是死去的牧人和一只陪伴他的牧羊犬。
后来,爷孙俩到了幽静的山谷里,看见一片兀立在风中的黄羊角。在岁月的深处,成群的黄羊死在轻机枪的射程中,那些鲜活的眼神,已经化作繁盛的花草,只留下满地枯骨。老祖父拾起一个硕大的黄羊头骨,得到了一双琥珀色的黄羊角。老祖父把这一双黄羊角举在阳光里,看见了里面涟漪一般的年轮。这是一只壮年头羊的角。老祖父用其中一只做成刀鞘,装上淬火千遍的钢刃,阿拉腾哥哥拥有了一把非凡的蒙古刀。
岁月在流逝,琥珀色的黄羊角刀鞘,跟着阿拉腾哥哥跃上一匹匹烈马的脊背,穿过天边的云霞,闯过风暴和雨雪,汲取了长生天的精华和神韵,运化成包浆浑厚的记忆。如今这把熠熠生辉的蒙古刀,总是让那些南来北往的眼睛跟着阿拉腾哥哥的马蹄跑。
阿拉腾哥哥告诉所有想得到这把刀的人——这是一个工艺品。阿拉腾哥哥不能说刀鞘原本是一只雄壮的黄羊角。他担心草原上所剩无几的黄羊子会再遭殃。虽然大面积的猎杀被遏制了,黄羊子还是越来越少了。阿拉腾哥哥放羊,在草原上走马看大地,跑马望天边,一心守护着心爱的家园,曾经细心地清除掉很多只黄羊夹子和狍子套,依然没能再见到黄羊群从天边掠过。
阿拉腾哥哥心里明白,黄羊子都变成了高档饭店的盘中餐,变成了土豪客厅的装饰物。从前,黄羊群是草原狼移动的食堂,草原狼是尾随着黄羊群的掠食者。黄羊子消失了,生物链的一环脱节了,狼就把它们的爪子伸进了牧民的羊圈和马群,多少个早晨和夜晚,星星看见了噬血的画面,听见了草原母亲心痛的哭声。
阿拉腾哥哥把这把蒙古刀藏在胸襟里,不给任何人看,只在一个人放牧的时候拿出来,按传统的方式垂挂在腰上,让高高的草尖一遍遍把它摩擦得更加油亮。每当他跃马疾驰,这把蒙古刀在他绣了云纹的靴靿上,有珊瑚色的蒙古袍作衬底,远山和湖泊作背景,一闪一闪地辉映着朝霞和星月,像一幅古老的画。阿拉腾哥哥在画面里跃马驰骋,觉得自己像祖先那样英勇豪迈……
这几年的春天,阿拉腾哥哥偶尔也能看到黄羊群。虽然在境外,虽然隔着一道铁丝网,他也能看清黄羊的眼睛明亮亮的,像黑色的水胆玛瑙;也能看见黄羊的蹄甲很肥厚,像庙里的铜碗扣在草地上。他看见母黄羊的肚子一个比一个大,知道了这些黄羊打水草丰美的地方来,想到境内背风的山坳产子。
阿拉腾哥哥从来没有忘记老祖父的话——长生天不是城里人所说的老天爷。长生天就在马蹄奔跑的地方,就在羊群吃草的地方,就在黄羊掀起风暴的地方,就在旱獭子藏身的洞穴里,就在小鸟的嗉囊里,就在蝴蝶的翅膀上。草原上,云起云落莺飞草长那些事儿,人说了不算,长生天说了算。草原上一物养一物,一物生一物,万物生,草原兴。这就是长生天的法则,这就是天人合一。
眼见得草原被勘探机械打出一连串的洞,眼见得煤矿将白云吞没在烟霾里,眼见得牧草的品种一年比一年少,眼见得宽阔的河流一年比一年窄,阿拉腾哥哥日夜祈盼草原万物兴盛,一样也不少。黄羊是万物之一,有黄羊群在草原上跑,掀起携带草籽、虫卵和泥土的风,草原土质中的营养会越来越丰富。阿拉腾哥哥告诉自己的儿子,黄羊群来了不是灾难,它们只要不反复在一个地方跑,不但不会践踏草原,导致沙化,还可以激活腐殖层,给牧草带来新的活力。
眼巴巴看着黄羊命悬一线,自己却骑在金鞍银韂上动不得,阿拉腾哥哥慢慢阖上眼帘,盖住涌出的泪水。别看他是一个英勇无畏的牧马人,却有一副比哈达还要柔软的心肠。黄羊的惨叫一声声传过来,他的心像被狼嚼在牙齿上那么痛。又一只黄羊抽搐成火球,在地上滚来滚去,皮毛的焦糊味儿随风打上阿拉腾哥哥的脸,他只好掉过马头往回返。
这时只听“扑通”一声响,啊!奇迹发生了!一只黄羊居然越过了铁丝网,三步两步跳到了他的马腿前,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一共跳过来九只黄羊,除了两只小公羊,其余都是肚子里有了胎的母黄羊,没有头羊,也没有健壮的公羊。
烟雾弥漫。阿拉腾哥哥无法看清铁丝网那边发生了什么。
阿拉腾哥哥不知道,平日里仅仅长于飞驰,并不显机智伶俐的黄羊,如何就有了如此理性的抉择,有了如此悲壮的智慧。后来他一遍遍在脑海里勾勒着当时的画面——一些年轻的雄性黄羊,就像人类社会中的义勇军那样冲锋上阵,撞向铁丝网,然而它们并没有冲向最高处,而是纷纷用前肢半挂在铁丝网二分之一处,它们一只只低下头颅,掩藏起尖利的角,脊背向上……第二批过来,压在第一批身上,第三批过来压在第二批身上,就这样铸起一座肉体的巨石。一只小母黄羊跳上这巨石,借助同类身躯的高度,一个纵跳,跳进了生命的幸运地。
整个过程似乎拥挤而混乱,却分明井然有序。当怀孕的母黄羊和两只小公黄羊跳过铁丝网之后,那只魁伟的头羊也登上了这座肉体的基石。它经久磨练,稳健从容,可是它在起跳的那一刻,到底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本性,回头看了一眼。也许这正是黄羊的宿命——黄羊喜光,遇见亮光的时候,总要傻傻地驻足观望,因此曾经一批批地被汽车的灯光迷惑,死于猎杀者的子弹之下;也许作为头羊它重任在身,要看一眼后面还有没有遗落的怀孕母羊……一切都不得而知,当时,后面的荒火已经由浓烟变成了明火,红彤彤地大放光芒,头黄羊观望之中,火就上了它的脊背,迅速点燃了它的皮毛,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它发出一声惨烈的号叫,那绝望的躯体,顷刻血肉爆裂,化作一场灰。大火最终摧毁了黄羊义勇军用生命铸造的岩石,旷野上浓烟翻腾,哀声四起,一个个生命黑炭一般萎缩,渐渐停止了抽搐。
空气里的油烟随风远去。
黄羊以大多数的牺牲,保住了少量的生命基因。
这是牧羊人阿拉腾哥哥根据多年的经验,揣测出来的一幕。求生,是动物的直觉,而延绵子嗣对于它们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形而上的责任道义,不过是它们体内某种激素导致的本能。然而,经验丰富的阿拉腾哥哥懂得,动物本能的力量远远大于理性,甚至不可战胜。他记得有一次看到一只狐狸咬住一头母羊的脖子不放,这头母羊的重量是狐狸的几倍,完全可以一甩头颅,顶开狐狸。可是它一动不动,原来它正在分娩,小羊羔已经露头。直到狐狸开始吸吮着母羊的血,母羊依然忍着剧痛,全神贯注,竭尽全力娩出羊羔。一切出于母性的本能,然而它并不将母爱进行到底,获救之后,母羊不肯看自己的孩子一眼,拒绝喂奶,是因为自身的伤痛,还是因为那新婴儿身上若有若无的狐狸气味?阿拉腾哥哥认为不该使用人类的经验去臆想动物,动物的行为有时候是无法解释的。
再看这九只逃出了火海的黄羊子,对刚刚经历的危难,似乎已经全然忘记。它们第一个诉求,就是吃。由于没有了头羊,它们很茫然,不知到哪里觅食果腹,一个劲儿在冰壳子般的草原上绕圈,不时被滑倒,又趔趔趄趄地站起来。阿拉腾哥哥赶紧回家运来一大捆草,用长绳子拴在马鞍上拖着走,于是九只黄羊子尾随他的马,边吃草边走,进入了他家的草库伦(蒙语,草原上的围栏)。
在饲养黄羊的三年里,阿拉腾哥哥卖掉了三百只羊群的一半,腾出三千亩草场给九只黄羊,又把这三千亩草库伦的铁丝网加高到三米以上,以保证黄羊不能跳到别人家的草库伦里吃人家的牧草,不能流落到荒野上而被野狼袭击。九只黄羊在这三千亩草场上自由自在地奔跑,夏天吃青草,冬天吃阿拉腾哥哥卖了绵羊给它们买的干草,活得潇洒又滋润,全然不知道自己是一群被呵护的动物,不知道活着原本就是一种劫后余生。
第一只母黄羊产下了一头活碰乱跳的小黄羊羔,阿拉腾哥哥太高兴了,他快马加鞭,绕着伊赫乌拉山足足跑了九圈儿。第二只小黄羊羔又落地了,阿拉腾哥哥将天蓝色的哈达高高地系在门前的榆树上。蓝色的哈达在蓝色的天上飘,牧人美丽的家园里,万物生灵都安好,每一株碱草的叶子上都有珍珠在跳。
所有黄羊子都有了自己的名字。最有智慧的,后来成为头羊的那一只,叫朱可夫。朱可夫将军当年就是在阿拉腾哥哥家的草场上,指挥了著名的诺门罕之战,打败了日本侵略军。细长腿爱跳高的那一只,叫蓑羽鹤,阿拉腾哥哥觉得蓑羽鹤很美,就是草原上的舞蹈家。经常躲在马肚子底下乘凉的小个头儿,叫穿裆猴儿,不知道为什么,每一匹马都容忍它,从不踢它。还有一只大肚子小脑袋的大黄羊,叫苏木达(蒙语,意为乡长),阿拉腾哥哥说苏木达汽车坐多了,肚子就大起来了。个头最高却不怎么结实的那一只公黄羊,不知道该叫个什么名儿。有一天阿拉腾哥哥看完电视,出门顶头看见它,就给它取名“非诚勿扰”,因为它整天在母黄羊后面晃,老也得不到人家的接纳……
阿拉腾哥哥喜欢这些精灵一般的黄羊子,夜里做梦都在摸黄羊羔的脑门儿,每一次出门就像想儿子那样思念他的黄羊子。可是黄羊子们从来不这样想,虽然它们已经不再害怕眼前这个骑着高头大马,腰上总是有一个东西在闪光的壮汉子了,但是它们并没有和这个人亲近的意思。它们吃地上的草和草籽,吃泡子里的水和天上下的雪,舔扔在蒙古包前的碱块,觉得天经地义,都是大自然的恩惠,根本用不着感谢什么人。不过,它们渐渐熟悉了阿拉腾哥哥每天唱的歌,每当休息的时候,就趴在他的马腿前静静地看着他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听。然而,每当阿拉腾哥哥一靠近它们,它们就会“嗖”地一下蹿出半里地,如果阿拉腾哥哥想看看某只黄羊的烧伤恢复得怎么样,只能使用套马杆。阿拉腾哥哥的爱心黄羊不懂。
绿草被黄羊咬断了又长起来,像绿油油的海洋,奔跑的黄羊像轻盈的琥珀在绿海上飘。外来的商贩上门买黄羊,阿拉腾哥哥只斟奶茶不谈生意;偷猎者露出了口风,阿拉腾哥哥把房车开到草场中间,一天到晚开着窗子四面查看,时不时就抡起马鞭“啪!啪!”地甩得震天响。
不以阿拉腾哥哥主观愿望为转移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近亲繁殖,种群退化,一只母黄羊生了个全身雪白的小黄羊羔,黄羊群里陆续出现了兔唇羔,蒙眼羔……阿拉腾哥哥夜里睡不着觉,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星星被他看得落下来,顺着他的眼角流到草窠里。他想明白一个道理——谁也代替不了长生天。
一个边防军战士告诉阿拉腾哥哥,边境的铁丝网打开了一个门,专门为动物迁徙作通道。阿拉腾哥哥听了就打开了草库伦的门,让黄羊跟着感觉随便走,去寻觅它们需要的水草和种群。谁知道黄羊夜里又回来了,卧在阿拉腾哥哥的门前,像一堆石头那样无声无息地等待着。阿拉腾哥哥第二天早上不开门,第三天还是不开门,他亲手抚养的黄羊群终于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它们跑得一溜烟儿,一次也没有停下脚步,像离开父母的孩子那样回头留恋地张望,它们根本不知道,阿拉腾哥哥正手遮太阳目送它们远行,它们的身影慢慢变成小黄点,消失在流岚飞云间。阿拉腾哥哥赶紧搂住马鞍上了马,看到那些黄点又大了些,清晰了,又消失了……
夜里阿拉腾哥哥喝了一点酒,不过没有多,他说他的黄羊群没准儿哪一天会回来,长生天会领着它们回来。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