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国良
七月流火,七月流火,傍黑的时候,空气还没有凉快下来的意思,康左元从齐腰深的苞米地里直起腰来。再有两天不下雨,二遍地就铲完了。看看邻居家的地,苞米长得墨绿粗壮,地里一棵草都没有。而自己家的地里,抓根草、三角菜、灰菜、蝲蛄蛋子像撒了种子种的,几乎把垄沟都封上了,有的甚至高过了苞米。人家条件好的,春天种地时,种子、长效化肥、除草剂一起洒到地里,没事儿打麻将、喝酒,勤快的种烟、放蚕、养羊,就等着秋天收地。自己家的地,上农家肥,没有三轮车、没有马车、没有牛车,更雇不起车,那就自己一推车一推车往地里拉。有的地块需要上个小坎、小坡,就只好装半车,多跑几趟。邻居左大成说,康哥,那点农家肥要它干嘛,费事巴劲的,还没有劲儿,上长效化肥多好。康左元只是笑,他知道长效化肥好。他舍不得花钱买。农家肥毕竟不用花钱。可是攒点儿农家肥要拉泥垫圈,垫厕所,要割草垫圈,天旱了要往猪圈里浇水。秋天春天起两次猪圈粪,春天起厕所粪,望着小山似的粪堆,康左元有一种成就感。这两大堆粪能省二三百元的化肥钱。可是,钱省了,时间却没了。每年造粪占用了他一年当中的大部分时间。老婆说,你这一天到晚忙得两头不见太阳,咋没看见你干什么活。康左元只是笑,不吱声。大田上农家肥,草多,自己买不起除草剂,只能铲,一遍、两遍、三遍,雨水多的年头,要铲个五六遍。因为肥力的原因,自己家的苞米苗就干巴,叶子发黄,在无边无际的大田里,自家的苞米像营养不良的黄毛丫头,像自己的女儿康美艳。
想到了女儿,康左元一拐一拐地从地里出来。该回家做饭了。
康左元十岁那年,在虎沟玩。那时候没什么可玩的,一天,几个同龄小伙伴爬上了虎沟的老岗,找了个最陡的山坡。老岗上是条窄窄的露出地表的石头砬子,不知多少年了,风吹日晒的,石头晒熟了,淋透了,吹裂了,一推就掉下一大块石头。几个孩子就挑大的、圆的石头,推到坡陡的地方,一齐用力一推,石头就向山下打着滚儿滚,开始慢,后来越来越快,碰上淌石溜子,砸下去,就连带着更多的石头向山下滚去,呼啸着,像火车,像一阵大风刮过树林。碰上了大树,会一声闷响,碰上巨石,会一声炸响,如果是个悬崖,就会冷丁消失一会儿,之后一声巨响。几个孩子就在那里立起耳朵听,有时候互相瞅瞅,有时候摆手示意别出声,有时候站起来望。老秋的森林,树叶落尽,但是排成围墙似的树挡住了视线。直到一致认为石头滚到山脚了,大家就会再放下一块大石头。在康左元的记忆里,那是最快乐的一天,也是最痛苦的一天。
那天中午,该回家吃饭了。几个小伙伴呼喊一声,向山脚下跑去。康左元灵巧,胆子大,冲在最前边。忽然听到身后的声音不对,等到自己想躲时,已经来不及了。一块石头从身后袭来,不偏不倚,砸在康左元的左腿上,他听到嘎巴一声,觉得左腿一下子不听使唤了。后边的几个小伙伴跑下来,康左元已经痛晕了。
三十五岁那年,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四队老王家的四片子。他一听坚决不同意。四片子从出生到现在就没离开过炕,天生站不起来,据说是软骨病。自己是瘸子,再找一个下不了地的残疾人,日子还能有盼头吗?娘说,下不了地也是女人啊,也能生个一儿半女啊。听说那姑娘人很好,脑袋也没问题。咱家就指着你留个后呢。康左元不说话了,他是个孝子。东挪西借,给了四片子家一万元彩礼,康左元拉着板车,板车上坐着新娘,两人就成亲了。结婚后,康左元有了盼望。妇女队长送来五盒安全套,和娘唠了半天,临走娘把家里唯一的一只大公鸡给妇女队长抓走了。娘把康左元拉到院子里小声说,妇女队长给咱办了一个生育指标。三十九岁那年,女儿康美艳出生了。以前,日子就是活着。那种活着,很麻木,没有目的,感觉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有了女儿,日子就有了笑声,有了盼望,有了色彩,有了情感,有了依靠,总之,人应该有的,康左元和四片子就都有了。
康美艳是健康的,继承了两口子的所有长处。康左元白皙的皮肤,四片子的细嫩柔滑;康左元的双眼皮,四片子的大眼睛;康左元的尖下颏,四片子的小酒窝儿;康左元的大长腿,四片子的黑头发。每一个夜晚,一家人都要对女儿赞美一番,憧憬一番。娘说,你去争取低保户吧,我要死了,你们两口子养活不了这个姑娘,争取个低保户,孩子生活上学不就有个着落吗。康左元叹口气,说好。
女儿像一棵山杏,越长越快,越长越漂亮。会说话了,会走路了,会唱歌了,会骂人了,会到鸡窝捡鸡蛋了,会帮着关大门了,会去商店打酒了,会骑自行车了,会画画了,会帮着妈妈换衣服了,会趴在康左元耳边说悄悄话了。康左元在不断的惊喜中活着。他种了四亩地,一年能有两千多元的收入。他捡破烂,因为农村人仔细,自己家的破烂攒着卖钱,康左元捡的破烂更像是人家可怜他,施舍给他的。比如村长,比如康富利。康富利经营一家小卖店、一家粉锯末子的加工厂。山上的大柴、木头、蚕场里的柞树棵子,论斤卖,一斤两角钱,康富利买回来加工成锯末子。据说大连有大老板来拉,回去种蘑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好像不干活也就十天二十天的。买卖很好,康富利家里和小卖店的纸壳子、饮料瓶子,有时候甚至不用的很沉的锯片,都给了康左元。这样,一年捡破烂能卖个五六百元。可是这两年经济不好,原来纸壳子两角钱一斤,现在一角钱一斤还得和收破烂的商量。再有时间,康左元也在堡子里打零工,给种烟的掰烟、上烟绳,给放蚕的抓蚕、摘茧,给种苞米的打除草剂、扒苞米,给养羊的梳羊绒,给村长家起厕所粪。康左元什么活都干,健全人一天一百五十元工钱,康左元五十元七十元一天。红白喜事,大茶壶烧水两天给五十元,厨房架火给五十元。有老人去世,起早出殡,原来住的房间要打扫干净,一般人不愿意干,康左元干,给二十元。只有一次,康左元比别人挣得多。康富利雇人上访,别人一百元,给他二百元。春天采山野菜卖,秋天采榛蘑、猴头菇卖,抓蛤蟆卖。一年下来,康左元大约能挣五六千元的样子。可是母亲脑血栓、腰间盘突出要吃药。四片子常年卧床,身子极度虚弱。刮北风刮南风,只要换季就感冒。由于不运动,肌肉萎缩,躺在炕上,比家里那只猫大不了多少。不注意,根本看不到炕上躺着一个大活人。不挣钱,还要花钱,
死亡一直是离不开的话题。以前四片子盼着早点儿死。她用手掐自己,边掐边说,你怎么还不死,你早点儿死,你早死早托生,来世好好报答康左元。有了女儿,四片子就矛盾了。四片子摸着女儿的脸,摸着女儿的小辫儿,一会儿说,四片子你快死吧,你早点儿死了,康左元养活一个女儿还能省点儿劲儿,你就是一个累赘啊。一会儿又说,四片子,你不能死啊,你看你女儿一天一个模样,越长越漂亮,学习也好,将来找个好人家,你们一家就享福了。四片子常年一个人在家。娘干多干少要干活。女儿出世了,会走了,就像一只小蝴蝶,在屋子里飞,在院子里飞,在堡子里飞,一会儿也不在家呆着。四片子没人说话,她就看着那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不看了,用那个两米多长的棍子把电视关了。寂寞了,四片子说话,和一只飞进屋子里的蝴蝶说,和屋檐下的燕子说,和电视里的人说,和散养钻进屋的猪说,和院子里的杏树说,和太阳说,和星星说,和月亮说。康左元最开始奇怪,后来想明白了。在四片子的嘴里,自己永远是“你”。比如和月亮说,天黑了,你想老姑娘了。月亮啊,天黑了,去堡子里找找,叫老姑娘回家了。和康左元说,你心疼康左元了,你就说呗。你不说,谁知道你怎么想的。不知道的,会以为你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娘彻底卧炕不起之后,康左元更忙了。他要干活,要挣钱,还要做家务。现在康左元从地里出来,尽管太阳没下山,他也得回家做饭了。
一辆轿车远远驶过来,到了近前停下。村长从车里探出头来,说,老康,你提了好几年了,这样,明天你到村里,村里开联户代表大会,有一户低保户脱贫了,要再选一家,你去争取一下吧。康左元说,谢谢村长。村长,你看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他还没说完,村长摆摆手,明天你到村上再说吧,我还有事儿,这次你可得明白点儿事。轿车像一条蛇倏地在庄稼地中间的柏油路上消失了。
本来心情挺好,可是听到这个好消息,本来就瘸的步子像灌了铅一样,有些抬不动了。
女儿出生那年,康左元向村里提出了申请,要报低保户。其实,很早以前有人就提出让康左元报低保户。康左元一点儿没动心。娘岁数也大了,自己一个人,活一天是一天,活两天赚一天。可是有了女儿,康左元想的就多了,如果能评上低保户,一年政府能给低保金,那是白给的钱。以前,康左元觉得自己是这个国家的累赘,为国家一点贡献都没做,自己没有理由跟国家伸手要钱。现在不一样了,女儿长大了,一定可以为国家做贡献的,也是替父亲向国家还债了。听说,低保户家的孩子上大学也有政策。自己家里困难,可是不能让女儿在外面落威。富养姑娘穷养儿,不能富养也要给女儿一个好一点儿的生活。所以,康左元去找村长。村长为难地说,老康啊,你家情况我了解。可是你也知道,咱们县在省里就是贫困县,咱们镇是咱们县里的贫困镇,咱们村是咱们镇里的贫困村。困难户名额,县里拨到镇里,镇里平均分到各村。到咱们村也没几个名额了。你也知道,贫困户政策,现有的不能拿下来,只有脱贫了或者死了,才有名额。你现在还能动弹,也是个要强的人,你就让一让吧。康左元听着有道理,选举那天去会场站了一站,就回家了。
康左元虽然性子好,可是他不傻。尽管他话少了点,腿脚不方便,可是他心里一点不糊涂。他有时间也看电视,晚上六点半的省里新闻,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看着那些气派的黑白场面,康左元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
康家村原来叫康家大队,村长原来叫大队长。大队原来有十三个生产队,现在是十三个村民组。听说最近要改叫社区了。山还是那座山,人还是那些人,名字却变来变去。变的,还有规矩。
以前,康家大队的事儿,大队长大队书记说了就好使,就定了。改成了村,规矩就开始慢慢变。尽管村长他爹就是大队长,可还是在变。每十户人家有个利益代表人,叫联户代表。一些村上重要的事儿,开联户代表大会,投票,弄得跟美国似的。现在地分到个人手里了,山分到个人手里了,河分到个人手里了,村里几乎没什么事儿可管。家家都忙,忙着干活,忙着挣钱。以前大队开会,人山人海形容一点儿不为过,把开会当成了节日,当成了一次聚会,一次演出。现在开会,根本没人来。听说,村上为了保证投票率,每次开会给联户代表五十元钱。村上重要的会现在就剩下两个了。一个是研究村长选举。村长书记一肩挑,村长选上了,自然就是书记。尽管一年工资就一万元,可是毕竟管着两千多口人,所以有很多人愿意当这个官。官小,也是官场啊。所以一到村上换届那一两个月,联户代表开会的积极性特别高。因为现任村长那段时间特别慷慨,开会时,一般中午都会吃顿饭,牛肉、羊肉、笨鸡、河鱼必须上。有时会招呼大伙到县城里嘬一顿,吃完了去歌厅,又唱又跳,再到洗浴中心又洗又泡。很多联户代表因此才享受到以前从未有过的好东西。康家村村长也当了十年了,明年春换届,几乎是没有对手的。再一个重要的事,就是农村贫困户选举。此前都是大队长、大队书记内定的。年轻村长当选后,也不自己定了,开联户代表大会,报名申请的贫困户家庭都写在黑板上,二十个联户代表,加上村长、会计、妇女主任三个村干部,一共二十三票,一个村民组一个村民组选,票多的就是贫困户。最近这两届,凡是报困难户的,都要在大会上讲自己家的困难情况,比一比谁的生活更困难。通过说,把自己家尽可能说的比别人困难,把那些无法言说的羞耻摆到阳光下让大家品头论足。康左元觉得这个很难让人接受。
无法接受也得接受,不想身受苦就得脸受热。偏偏康左元这个性子,不是一般的犟。人穷志短。打小的自卑心理,让康左元特别在意别人的评价。你可以瞧不起我,但我不能自己瞧不起自己。我穷,但是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我穷,我靠双手养活自己,我没偷没抢没得不义之财。别人的东西,一根针一根线我都不带碰的。康左元小学没念完,但是这些观念支撑着他自己的生存。人活的是尊重。康美艳生下来之后,康左元希望得到低保户指标,但只到村上和村长说了。别的话,康左元说不出口。自己家在村里是有名的,情况大家都知道,还说什么?他不会求人。长这么大,康左元从来不求人。包括十七八岁时在县城,几个陌生的半大小子欺侮他,把他摁倒在地上打了十多分钟,他都没求饶。去年老娘生病,村里小大夫让他去镇上,他二话没说,背起老娘就走。左大成从外面回来看见了,急忙开着轿车送到镇上,左大成当时就说,康哥,你张口说一声,堡子里谁都能送。你这人啊,大家街坊邻居住着,你就是太要强了。万事不求人。就你这么背着大娘走,到镇里最少得两小时,要是耽误了病,你怎么办?康左元没吱声。娘说,大成啊,你康哥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啊,都好五十的人了,还是不开窍。不是康左元嘴硬,康左元觉得,谁也不欠你的,凭什么要帮你?现在这个社会,大家这么现实,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也没必要帮别人。自己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就不用活了,省得给国家添麻烦。但是,谁对自己好,他自己心里都记着。哪怕捡破烂走到人家门口,人家给他一口水喝,他都记得。
康左元到家的时候 ,四片子和娘都趴在炕沿边,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你可回来了,这一下午,渴死了,快给舀点水喝。康左元这才想起来,忘了给这娘俩备水了。四片子说,去喊老姑娘回来吧。康左元说好。
康左元家离村上的小学有一百米远,家里没地方写作业。康左元也藏了一个心眼,老姑娘在家学习,她奶奶和她娘,一会儿吃,一会儿水,一会儿大小便,再和孩子说会儿话,老姑娘就不用学习了。康左元和校长说了,放学放假让康美艳在学校学习。康美艳十一岁了,小学三年级,个子都快有康左元高了,学习好,又漂亮,康左元知道自己的梦想,四片子的梦想,娘的梦想都在老姑娘身上了。从小到大,康左元没打过孩子一巴掌,没说过孩子一句。康美艳从来不干农活,康左元不让。外边太阳毒,风大,灰大,他舍不得细皮嫩肉的老姑娘。家务活也不用老姑娘干。没上学的时候要玩,跟着娘背儿歌。上学了,要学习。康左元说,老姑娘,你孝不孝顺?康美艳还不是很懂,但是还是很坚定地说,孝顺。康左元说,那好,爸爸有能力养活咱们家四口人,咱饿不死。家里什么事儿你都不用管。你就好好学习,把所有的书都学会记住。你出息了,再孝敬我们。谁的孩子像谁。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康美艳一包儿劲学习,加上聪明,记性好,所有发的书都能读下来背下来。老姑娘上学以后,家里点了几十年的十五度灯泡换成了六十度的。屋里亮堂了,老姑娘站在屋地中央,更漂亮了,给三个大人读课本。什么都读,语文数学,思想品德,生命教育,美术,音乐,安全教育。三个大人像小学生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一样,区别就是,三个大人几乎什么也没记住。只有幸福,骄傲和敬佩。康美艳睡着了,康左元小声说,这孩子是文曲星下凡,可惜命不好,托生在咱们家。可能这也就是命中注定,让孩子受点苦。晚上听孩子读书,就成了家里的节目。娘和四片子白天几乎就是趴在炕上看电视,晚上正好换换口味。所以到现在,小学三年级,康美艳所有考试所有科目都是一百分。现在好心人多,校长帮忙联系了一个老板,每月给孩子三百元钱。康左元把钱存上了,家里现在能过得下去,这钱攒着,将来给孩子上大学用。站在校门口,康左元喊了一声,康美艳从教室出来,锁上门,跑过来搂着康左元的胳膊往回走。康美艳说,爸,明天礼拜天,我去地里帮你干活。康左元说,那不行,你就把学习抓好,别让我操心。
爷俩在路上走,很不协调。康左元矮、瘦、一拐一拐的。康美艳长得高,漂亮。邻居都羡慕,康左元你积了什么德,养了这么一个漂亮懂事的姑娘。有的开玩笑,康美艳,到大姑家,给大姑当姑娘,吃香的喝辣的,比你那个穷窝强百套。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家里不好。康美艳人小,嘴上不让人,谢谢大姑,在穷窝里俺吃得香,睡得香,高兴。孩子懂事儿,学习好,堡子里人都喜欢康美艳。康美艳几乎不和同学玩。康左元知道孩子心里自卑。但这种自卑感促使康美艳更加玩命学习,学习好了,知识多了,她更看不上同龄的孩子了。康美艳就像是一个小仙女儿一样,远远地离开了人世间的烟火。在堡子里和女儿肩并肩走,康左元高兴,像首长接受下属的检阅,他有无与伦比的知足感。可是一离开康家村,到了镇上,到了县城,他坚决不和女儿肩并肩走。他让女儿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走,他不想让那种奇怪的眼光落在孩子身上。
到了家,康美艳进屋和奶奶和妈妈撒娇,唠嗑。康左元给大锅点火、涮锅、添水、淘米下锅,放上几根粗一点儿的柴禾,洗土豆、洗小白菜、小葱。小锅点着,放荤油,先做土豆片炖小白菜,再做小葱炒鸡蛋。半个多小时,饭菜做好了。康左元喊了一声,康美艳先把四片子推起来,靠墙倚上被子,再把奶奶推起来。放上饭桌,康美艳给盛上饭,筷子递到四片子和奶奶手里。
四片子说,小古城那块地还有多少没铲?康左元说,明天一上午就铲完了。下午就铲老房身那块地。四片子说,天热,也别累着。老太太说,抓点紧干吧,别下雨了,还得费二遍事儿。天旱,草死得快。
康左元说,刚才回来,碰到村长了。他说明天困难户选举。
哎呀,你怎么才说。老太太急了,吃完饭赶快上村长家。
四片子问,上他家干什么?
老太太说,十年了,咱也没选上。那个大公鸡养了两三年了,给村长送去。老姑娘都这么大了,这件事儿得抓紧。
康左元说,我不去。我就不信,咱家一辈子选不上。
老太太说,你别堵气了,现在什么事儿你不得办?办事儿办事儿,办了才能成,要不你用车推着我,我去跟村长说。四片子放下筷子说,我饱了。有时候想想,我还是死了算了。
老太太说,要死也是我死,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够本了。康美艳说,谁也不许死,都给我好好活着。等我长大了,上班了,我就把你们接城里去,雇个保姆侍候你们。
老太太说,那可就是天堂的日子了。
康左元说,再以后别在孩子面前说死了死的事儿。
屋子一下子安静了。
吃完饭,老太太让康左元拉着,把老公鸡放在玻璃丝口袋里,康美艳在后边帮着推车。村长家在一组,康左元在四组,也不远。
康美艳说,奶奶,我给你唱歌听吧!
老太太说,那感情好。
康美艳就开始小声唱起来。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四周的群山被一缕暮色掩盖住了浓绿。经过二组、三组的时候,很多人在路边乘凉,看见这三口人,都纷纷打招呼。老康,你们祖孙三代这是散步啊?有几个老太太看见康老太太,拉着手就不放,你还没死啊,是不是有五六年没出来了?康老太太笑着说,落炕都五年了,没死,没死,还有气,就亏了我这个傻儿子。
一家人走过去了,大伙就都说康左元的不易。
村长也在门口,老远看见,就问,老康,你这是上哪?
老康太太说,上你家,来给你磕头来了。
村长也四十来岁了,笑着说,敢让你磕头,我这是不想活了,来来,快进屋。
康左元抱着老太太,康美艳抱着大口袋进了院子。
村长问,这是什么?
老太太说,先进屋。
村长笑了,这家伙,我成了客人了。
进了屋,老太太坐下。村长老婆洗了水果,说,老康,大门边那堆垃圾,你一会儿帮着扔了,你也两个礼拜没来帮忙了。能用的你就用,不能用的你就扔路边去。说着,搂着康美艳,走,老姑娘,姨给你拿好吃的去,让他们大人说话。康美艳瞅瞅康左元,康左元点了点头,两人出了屋。
老太太说,村长,明天选举了,我们娘俩儿是来求你了。也没什么给你拿的,给你抓了只公鸡,把我当人,你就留着;不把我当人,你就扔后山喂黄鼠狼。
村长说,大姨,老公鸡我留着。但是选举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的。二十三票,二十三个人啊,你们组三个名额,现在六七家报名的。现在这事儿难办啊,我要是来硬的,人家不能服啊,再说也不一定好使。
老太太说,我知道你的难处。现在我们家四口人,就指着康左元一个人干,他也快五十了,早晚得累死。如果再选不上,我和媳妇合计好了,我们俩就一起喝耗子药,死了算了。
村长忙说,那可不行。老太太,你放心,我一会就挨家打电话,一定争取给你家选上。可不能死啊。你看你这大孙女,又漂亮又懂事儿,学习还好。你们家好日子在后头呢。
老太太说,康左元嘴硬,嘴笨,这么多年了,也从来不敢给你添麻烦。大伙都劝我,雇个车,把我和四片子拉到镇里找,拉到县里找,我们这种情况一定会有人管的。可是我丢不起那人,也怕给村里添麻烦。要是没活路,我就得在临死前找一找。
村长说,老太太,你就相信我吧。老康努力一点儿,我努力一点儿,争取选上。老康今晚回去想一想,明天上台好好说一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心里都有一杆称。就是选不上也不要紧,有什么困难你来找我。我不是什么有钱人,但是帮你们家我高兴。媳妇儿媳妇儿!
村长喊了两声,村长老婆过来。村长说,你拿一袋米、一袋面、一壶油给老康放车上。
老太太和康左元几乎同时说,那不行。
村长说,我倒是一个多月没吃鸡肉了,也馋了。你不收,就把公鸡拿走,我就是没口头福。娘俩互相瞅了一眼,就不说话了。
往回来的时候,乘凉的人更多了,看见车上多了一袋米、一袋面和一壶油,两大袋子不知道什么东西——当然是村长家的垃圾,有人就问。老太太笑着说,村长家的,村长人好啊。有人开玩笑,他不是看中了你孙女儿了,要当自己的儿媳妇吧?康美艳脸通红,大声喊,臭嘴臭嘴。引得众人大笑。
到家已经是九点多了,洗脸关门睡觉。老太太自言自语说,不管怎么说,今年多少有着落了。
康左元没说话。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点点星光从窗户透过来,屋子里的一切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三个名额,自己会竞争上一个吗?现在堡子里还有两户贫困户。康富利的父母是老贫困户。康富利有钱,只要他想要,他就一定能得到的。他父母是村里的老贫困户了。有三个联户代表在他的厂子里上班,他厂子里有两个人的亲属是联户代表,加上村里的三个干部每个礼拜都必不可少在他家吃一顿饭。还有一家是老扈家,老扈家是上一届选上的。据说亲属是县城里的一个局长,村长开会说,如果老扈家选不上,他就不干了,应该是提前安排好了。今年,自己要面临的重要的只有一个对手。老陈。
老陈是越战老兵。老伴走了,没有留下后人。老陈丢了一只胳膊。本应该上部队疗养院或者福利院,他说什么也不去,就是一个人过。自己能和这样一个人争吗?就是和他争,话都说不出口。况且,自己和本堡子里的联户代表、小组长关系并不好。那年警察抓赌,在堡子里的十字路口,两台警车把他夹在中间,问他赌局设在谁家。他惊慌地往旁边躲,一句话没敢说。可是警察却准确地找到了赌窝。屁股大的地方,当然就有人看见他被警察堵住问话的场景。闹得许多家到现在见面都不说话,本堡子的联户代表和小组长那次也被抓了。
假设村长今晚给联户代表打电话,自己明天好好说一说自己家的难处,厚着脸皮和老陈争,老陈会让的。老陈已经让了近十年了。可是老陈能让给自己,自己怎么能不让给老陈呢?再说,回想前两年,那些人在选举会上,瞪着眼睛说自己家的困难,说父母有病,有癌症,有心脏病,那不是咒自己老人嘛?
迷糊间,康左元来到了会场。 黑板上用白粉笔写了一行好看的大字:“康家村贫困户第十一次选举”。康左元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满脸通红地走上了主席台……
〔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