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
1
小白出家五年了。
2
我们一家决定,带上从未出过远门的小白妈妈,去甘孜,去看小白。
小白,不姓白。但我们一家三口都如此称呼他,连我们的手机里都存着“小白”。叫他小白,独属于我们的亲切。
小白曾是丈夫老王的学生,品学兼优,白净帅气。小白这个称呼是老王给叫出去的。那时,小白经常来我家,甚至认老王为“爹”。 我听他嘻嘻哈哈地叫过“爹”,本以为他淘气开玩笑,听着应着,渐渐地,叫着听着都那么顺。女儿跟小白初中是同班,比小白大二十天,小白叫她“姐”。对我的这个“妈”的称呼则矜持了好几年,终于由转述变为偶尔当面叫“妈”。
小白出家后,有一次来我家,进门说,刚才在电梯里,他的出家人形象把同乘的女人吓得直往角落里靠。
跟一个小和尚有如此亲密的关系,说与亲朋,总会引来一番好奇的问询。周围有许多善男信女,他们最多可称为居士,真的剃度出家,方圆百十里内都是稀罕。
我说,我们有缘。
3
小白上学时,他的父母最怕接老师的电话,每一次电话之后,父母要奔去的并不是学校,而是医院。一直查不出原因的腿疼与晕厥折磨了小白好多年。无数次就医无果,不肯放弃一丝希望的父母,经人指点,带着小白从医院转求到寺庙,得到的结论竟是:把小白“舍”到庙里才能保命。在老方丈面前,小白的父亲失态了,“爆滚着”泪水(小白妈妈的用词形象得让我看得见一个男人满面的痛苦与无助),拉起小白回身便走。
然而,从那以后,小白一心向佛的执拗,令家人无可奈何。
小白妈妈说:“都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那些佛书,你从他书包里搜出一本,过几天再翻书包又有一本。”小白爸爸为此动手打过小白,然后自己躲到另一间屋子泪流不止。他宁肯儿子调皮捣蛋,甚至,在学校和家庭普遍为未成年孩子早恋而苦恼惊惧的氛围下,他宁肯儿子早恋,也不希望儿子入佛门。
偏偏,儿子向着与“正常人”生活背道而驰的方向愈行愈远。
父母的泪水与痛苦终究未能拦阻小白,十五岁那年,他在营口那座寺庙跪别了父母。
“本来是拄着双拐去的,第二天,孩子竟然扔了拐杖轻轻松松地上下台阶。如果这事是别人讲给我听的,我不会信的。”
小白妈妈的强调充满了疑惑。我用惊奇的表情回应她的疑惑,想借此达到对她的安慰。
4
本来,小白的师傅,也就是给了小白出家建议的方丈待小白非常好,入寺后便随侍方丈左右。在寺庙举办的许多场大型活动中,小白的俊美形象,惹人瞩目,由此,小白妈妈在居士中间享受到无数溢美之词带来的喜悦。
然而,不久,小白却偷偷离开了寺庙。
小白心中一直有着另外的向往,这向往最终让七十多岁的方丈心疼不舍,他严厉呵斥了有关人员为什么不阻止小白的离开。
小白妈妈回忆说,小白刚读高中,便住院好几次,被迫退学的那次急救——“120”把小白拉到医院时已是面无血色、气息微弱,稍微醒事还不能言语时,却非常急切地在纸上画了几道山坡样的曲线和一些圆圈,当时没人知道这是什么。直到三年后,小白“不辞而别”跑到四川色达的藏传佛教高等学府——五明佛学院,他们才明了,那些圆圈正是五明佛学院分布于山坡上的位置。
这就是小白的向往。
5
飞机在成都双流机场降落后,我们坐上了小白联系好的越野车,上了川藏公路,赶往七百多公里外的甘孜县。近十六个小时的艰难行程终于体味了蜀道难的味道。
从辽宁东港出发算起,历经三十六个小时,二0一四年七月九日傍晚,我们终于踏实地站在了甘孜县城的土地上。街面上几乎看不到汉族人,身高一米八六、白皙的肤色还没被高原红浸染的小白特别惹眼。尽管他身着藏传佛教的袍子,汉族人的特征是藏传佛教的僧袍遮不住的。
藏族人的服饰和周围建筑的色彩都偏暗,小白上半身的黄色,也有异于其他穿僧袍人。后来我们得知,这黄色是代表一定身份和地位的,有别于普通僧人只穿绛红色的袍子。
小白来甘孜的时间并不长,就拥有了如此身份,让我再次刮目。
6
小白安排我们的第一件事,是到正在兴建的佛塔工地拜见坐阵指挥的香根活佛。
刚到陌生的藏区,又没有预知这样的会见,见佛教高僧得有什么样的规矩和礼节?我一时有些慌乱。之前,我对活佛的名字很熟悉,小白在电话里常常提到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臆想的香根活佛形象。真的见到活佛,发现正是心目中慈眉善目的长者。
香根活佛的温和神情让我很快平静下来。
小白与香根活佛轻声交谈的情形,非常像情感至深的祖孙。小白后来告诉我,他与香根活佛并非师徒关系,活佛曾要求与小白以兄弟相称,惊得小白赶紧请辞,他觉得如此称谓是对年过七旬的长者和藏传佛教高僧的不敬或造次。是什么让香根活佛如此高待小白?小白并不解释。小白说,孤身一人来甘孜时,想拜访的并不是香根活佛,是出租车司机误把小白送到香根活佛面前,见了面便感觉投缘。
我们带来的泡沫箱里,有十几枚熟透了的东港特产——孤山杏梅,是想让小白尝尝家乡的味道。小白的第一反应是:送给香根活佛,他肯定爱吃。这样,孤山杏梅就成了我们送给香根活佛的见面礼。略有遗憾,小白吃不到了。同时,也让我们有了一份愉悦——不会因为空手来见活佛感觉尴尬。
小白把散发清香味儿的箱子放到香根活佛身边,跟活佛说起孤山杏梅甜美的特色,我们也兴奋地帮衬着介绍孤山杏梅融合着中外血统的历史,说杏梅引进者丹麦人聂乐信女士,不远万里来中国传教,在大孤山创办女校和贫民救济所的历史。心想,广济慈善是香根活佛与聂乐信的共同点。
7
跨过水流湍急的雅砻江,甘孜县城西南方向山坡上的觉姆子寺——呷登旗林,是小白安排我们的住处。小白到甘孜后,曾说过,等他在甘孜有了座寺庙,请我们去四川。endprint
这座寺庙,就是香根活佛送给小白的。我不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权属。看小白骄傲自若的神态,品味着他身着僧袍透出的气息,仍然有着许多当着小白面也难解的惊诧与疑惑。
觉姆子是汉家佛教所称的尼姑。她们称“寺”不叫“庵”,并且让男性主宰。在汉家的尼姑庵里可没听说有和尚。自觉孤陋寡闻,也怕问题“太傻”,只好用好奇的目光搜罗所见。
不过,小白的主人身份,让我们住得放松许多。
那天,一群年轻的红袍觉姆子迎过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多看了几张面孔——尼姑,她们是尼姑啊。头皮没有那么光亮,薄薄的一层黑色刻画出每个人的发际线,一张张笑容单纯的面孔发散出来的气息,给我最强烈的感觉就是真诚。我们所有的行李都被觉姆子抢着背上肩,老王尤其不好意思,但还是未能拗过她们。第一次在宗教场所,享受被夹道欢迎的隆重,再看长长的山路两边还有许多龙钟长者,心里有些“折煞了”的忐忑。
“迟列嘉措。”觉姆子这样称呼小白的时候,我惊了一下。
“香根活佛说我姓迟,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是十二世达赖喇嘛的名字呢。”小白得意得有些孩子气。“头天晚上活佛给起的名字,第二天我就在一个僻静的街头被手持哈达的几个陌生僧人截住了。开始我吓坏了,还以为遭劫了。后来发现,他们竟知道我的新名,还说我是他们寺庙的转世活佛。他们说是按头天晚上寺庙主管的梦境找到我的。”
小白说,那个寺庙在草原深处,离这儿很远,他到现在还没去过呢。
呷登旗林有两座佛殿。一座土筑的藏式四合院,包括一个佛殿,还有大小十余间起居室,由一些老年觉姆子居住。四合院西面另一座独立的佛殿是新建的,只有一层,不足二百平米。东边是几排觉姆子们各自独立却又墙脊相连的住处,就着倾斜的地势,或两层或一层,都是土夯的,一个人住,足够宽敞。小白介绍说,这都是觉姆子们的家人来帮忙建的,逢一些佛教活动,觉姆子们要招待家人住宿。
本来,小白把我们安排在觉姆子车七西家住,但老王坚决拒绝,无论小白怎样劝说,老王都无法接受住到一个觉姆子家的事实。由此,之前的安排全打乱了,小白不得不把为我们新买的行李,从车七西家“换防”到四合院里佛殿上面那层立有几根木柱的屋子里。
沿着窗户和墙板,六张藏床放了半圈,面东而置的一张床三面高高围起镂花的木板,装饰得十分华丽,尽管满屋子都是绘画、巾饰装饰出的鲜艳,但这张黄色为主的床仍然凸显了出来。
女性不可以碰的。以标准的打坐姿式坐在这张床上的小白告诫妈妈。
屋子还有套间,是小白来呷登旗林时的起居室。与小白同住一室的,是呷登旗林负责讲经的格西——给布珠。他早年在印度学习,现已年过半百,总是笑眯眯的。他的汉语几乎是空白,跟我们哑语般的交流中,却有个口头禅——“一丝丝”。当他把宝贝一样珍藏的从国外带回的珠子、甘露丸等分赠给我们时,我们学他“一丝丝”,他也萌萌地说着“一丝丝”。
住室外是一个会客吃饭兼用的近百平米的厅,这个厅以及我们住的屋子其实是悬于一层的佛殿前半部分之上的。透过厅的窗子望去,正对着的竟是底下佛殿里安坐的高大佛像华彩的头顶。我一下子缩回目光,强烈的谨慎感,在心里瞬间生成。
不能乱碰,不能乱问,佛殿内女性不能披散着头发、不能穿裙子……小白用叮嘱妈妈的方式提醒我们遵守寺庙规矩,我们的言行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进入佛殿,小白妈妈立即跪拜佛像。小白对我们说,你们也拜一下吧。
从未拜过佛的我们,措手不及地对视,最后,毫无异议地学着小白妈妈的样子,拜佛。令我诧异的是,一路言行谨慎的女儿,也随我们拜了佛。对她的小心翼翼,记得我曾问过她,她说:“佛在我心中。”
之后有好多次,听小白向人炫耀:他们(指我们一家三口)以前从没拜过佛,第一次就是在我的庙里呢!
而我,至今都不曾记得那佛像的名字。
8
清晨,躺在床上。窗外,云雾薄纱般飘在山坡上,不时传来院前室中老年觉姆子嘤嘤的念经声,直到这一切在朝霞的氤氲中弥散,心里顿时生出些美感。心想,在这里,比去旅游景区的感觉厚实多了——好心情溢出了嘴角。
呷登旗林有七十多位觉姆子。因为我们的到来,香根活佛给这里的觉姆子们“放了假”,不必集中在佛殿诵经。我们未能感觉到有那么多人,也许是因为她们本来就安静吧。
觉姆子到佛殿院前的水井担水,遇上我们时,都十分腼腆地笑一下,低头匆匆而过。有两个年轻的觉姆子大眼睛扑闪闪的,剃了头也掩不住漂亮劲儿。我的脑海中,虚幻起她们长头发的模样,心中不免疑惑,她们为什么要出家呢?印象中,出家的女性总是会藏着一段悲情,但这些觉姆子清清爽爽的神情,看不到一丝忧伤。我问过几个二十岁左右还能说点汉语的觉姆子,她们都说自己喜欢,家人也很支持。她们中间,有读完初中的,有的小学只读了两三年,大多数都在十三四岁、十六七岁出家了。正是怀春的年龄,她们竟让古佛青灯伴着青春时光,不寂寞吗?小白说过,出家人即是师傅,在觉姆子们面前不可随意。我便不敢妄问,但真的难以独自想得出恰当的解释。
偶见几个觉姆子家里有孩子玩耍的身影,猜会不会是奔母亲而来。小白说,呷登旗林的觉姆子没有一位有婚史。原来,都是觉姆子亲属家的孩子放假住到这里玩的。
胖得有弥勒佛相的车七西,是呷登旗林管委会副主任。她在呷登旗林的住处是一层的三间平房,院里屋内都十分洁净。屋檐下,整齐摆放了三四层的盆花正绚丽地绽放。屋里各种蕾丝边的饰品,把屋子打点出浓浓的闺房味儿。
车七西邀请我们去她的住处做客时,老王有些犹豫,小白搂过老王的肩膀:爹啊,没关系的,她们家的兄弟都常来。小白介绍说,她父亲做古董生意,家境殷实。兄妹四人,哥哥妹妹结婚成家,车七西和弟弟出家。
那天我们在甘孜县城闲逛时,遇到出来办事的车七西,她邀请我们到县城里的父母家吃午饭。小白说的“殷实”,我们窥见了一斑,单是他们家挂着十几个炒勺的厨房,以及在缺少木材的甘孜县用直径差不多半米左右的原木建筑的楼房,已经令我瞠目结舌。车七西的父兄不在家,她的母亲和四个侄子在一楼大门口把我们迎进家后便退避到别的屋子去了,高大的二楼客厅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斟奶茶,端果品,上炒菜和牦牛肉,车七西漂亮的大嫂为我们忙进忙出,我们深感过于打扰人家了,心存不安。之后,我们不得不婉拒了另外几个觉姆子的作客邀请。endprint
9
在呷登旗林的院子里,望前面的山坡草场,远与近的概念像个矛盾统一体,觉得那景那物就在眼前,却又飘忽着与天搭界与云搭界,甚至怀疑绿色山峦之外还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山那边,是不是迥异于人间。小白挥了下手,指着面前连绵的几座浑圆而庞然的山坡说,这都是呷登旗林的。
我们难以估算它的面积,茵茵绿草与繁星般炫着各种色彩的野花铺排出的辽阔里,看不见树的影子,黑色或黑白色相间的牦牛犹如散落的芝麻粒儿。
牦牛是当地藏民的,呷登旗林的草场允许藏民自由放牧。我们说小白可以成为一个很气派的庄园主了,小白呵呵地笑着,他已经有了具体规划呷登旗林的未来。小白要把汉族佛教文化请进呷登旗林,与藏传佛教相融合,实现优势互补。看着小白还充满稚气的脸,我不由得对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孩子生出一种敬意。
虽然早上吃了几粒“红景天”,山上的漫步依然让我们体会了高原上不一样的呼吸,于是对山顶只能遥望。一条清澈的溪流自遥远的山顶淙淙而下,在呷登旗林西边深壑里的树丛中不见了去向,应该是注入呷登旗林北面荡荡东去的雅砻江了吧。
坐在山腰,看宽阔的山谷里奔腾的雅砻江和隐约可见的川藏公路以及一片片花色鲜亮的油菜花、油绿的青稞田……我的心境静谧得空白一片。在这样的环境中向佛静修,真的是上佳选择。
想到小白与甘孜的机缘,难免又啧啧称奇。
10
小白几乎每天都要去香根活佛那里。有时是因为他有事要与活佛商量,有时是我们一同外出时特意拐到工地上去看望活佛。
七月中旬的甘孜县城,中午的强光下是难忍的炙晒,早晚又冷得穿着薄毛衫直哆嗦。终于明白了,在甘孜街头为什么看不到飘逸的裙裾,藏族女性厚重的裙子更是为了御寒。甚至还有人身着棉袄或羽绒服。
年逾古稀的香根活佛,坚守在温差很大的施工现场。小白毫不掩饰他对活佛的疼惜之情,从饮食到衣着,一遍遍叮嘱,细腻得完全不是我心目中那个曾经的小白。
香根活佛要带我们去他的家。他的车在前,我们的车随后。为我们开车的司机,是我们在甘孜所遇唯一一位可用汉语交流的当地人。途中,他的话匣子打开后,我们几乎插不上嘴。他说自己曾挨过香根活佛的鞋底子,但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委屈,活佛是为了让他成器。香根活佛建医院、建学校,现在又建塔,时时刻刻为百姓做好事,被他管也是一种幸福。香根活佛生活非常简朴,住处很简陋,他的至亲都不能沾什么光……司机的滔滔不绝,鲜明地表示着他对香根活佛亢奋式的膜拜。
穿行县城时,我们看见,香根活佛的车被拦停过好多次。摇下车窗,一些藏民便探头或伸手进车里,像是请求摸顶。待车子启动,这些人会在路边躬身行礼相送。有的藏民在车驶过后才意识到是香根活佛在车里,来不及拦车,便向着驶去的车合掌弯腰。
司机所言不妄。香根活佛家的土筑老房子,紧挨着平坦通畅的黑色油面街道,简陋得已不待言。从街边下几个土台阶,直接就是窄小的屋门,门后还是向下的台阶,屋内竟然全是土墙土地面。几间屋子是折了两次角连接的,掀开陈旧的布帘,低矮的房屋内光线并不好,我们五个人站在香根活佛的卧室,已是显得十分拥挤。
活佛有些疲惫,坐在很旧的普通木床上,微笑指给我们看床边的一个花盆,说孤山杏梅很好吃,他把杏核种在花盆里了。我们开心得几乎要惊呼出声,千里迢迢带来的东港特产竟真的为香根活佛所爱!忽然又担心,甘孜的自然条件不知道能否符合孤山杏梅的生长要求。
话已涌上舌尖,还是打住了,若扫了香根活佛的兴致,何止是没趣?心里强烈地想着,如果时机恰当,一定再带杏梅给香根活佛。
小白还是那样轻声细语,掰着手指,一条条叮嘱香根活佛注意休息,从饮食到睡眠,面面俱到,香根活佛十分顺从地轻轻点头。出了活佛卧室,小白说自己无师自通的一点点厨艺,是香根活佛最喜欢的,如果不是我们来,他一般不会住呷登旗林,而是尽可能待在活佛身边,照顾他的起居。
我想起杏梅的事。小白说,活佛给他留着呢,已经吃了一颗了。
孤山杏梅的完美之旅。
11
甘孜寺,坐落在县城北面山坡上的藏民居群落中,建筑宏大,一座殿宇的屋顶还被装饰得金碧辉煌。小白说,最早的甘孜寺多年前被毁,现在的甘孜寺是香根活佛修建的。
恰逢僧人放假,偌大的寺院很是安静。几个高大的佛殿里供奉着许多神佛,小白逐一介绍。而我,差不多听了下一个就忘了前一个的名字。佛殿的墙壁上还挂了许多大尺幅的唐卡,线条十分精细,一个拇指大小的人物,仍可辨得出睫毛。这里的作品,多数具备了文物价值。走出佛殿,小白忽然说:“其实,香根活佛很富有。”
我们明白小白话里的丰富内容,这是他尊敬香根活佛的理由。对比活佛的简朴,也愈发充实了我们崇敬香根活佛的依据。
甘孜寺下面不远处,三栋现代风格的簇新楼房与周围土筑的藏民居形成鲜明色差。小白说,那是学校的教学楼、宿舍楼、办公楼,是香根活佛捐建的。早就听小白说过,香根活佛捐建了一所学校和一座医院。
因为老王一直以来的教师身份以及我也有过十年的教学经历,在家乡时,我曾问小白,我们能帮上什么。其实,我们心里一直有个支教的想法,只是时机并不成熟,未能实现。我们也寄过几次小白指定的书籍。这次,我们带了几百支不同类型的学生用笔。无数次想象到这里来支教的情形,脑海中模拟了各种艰苦的环境,却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的教学环境甚至优于我们地区的某些学校。
站在甘孜寺的院子里,望得见香根活佛建塔的工地。小白说,塔外那一大片空地是要建成商业区,香根活佛想以此带动这里的藏民增收。
车子路过建在甘孜县老城区的那所医院,门额是在两栋楼中间,很宽,却并不张扬。小白说,他曾在这里挂过三个吊瓶,一共花了十八元。他解释说,并不是对他有什么特殊关照。
“你们相信吗?”小白得意地反问我们。这个出家前不断进出医院的孩子给家里带来的经济负担曾让他的父母愁肠百结。他的得意,我领会。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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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没有任何行程目标的要求,任凭小白决定。也因此,我们到访的均是寺庙或僧侣的家庭。虽然这些本不是我们的兴趣点,但因陌生而带来的新鲜感弥补了某些缺憾。然而,因为担心冒犯宗教或失敬,和语言不通,加上小白的藏语只在打个招呼范围内,我们询问的时候很少。所以,关于寺庙、僧侣、藏传佛教等等常识,我们只能囫囵地装下一点点表象,无法深知其味。不过,无论是到藏民家里还是到寺庙,僧侣和藏民的热忱是我们无法拒绝的。偶尔,我还会为自己来甘孜前对安全的妄自担忧而心生歉意。
13
乘越野车来甘孜的路上,曾见到路边河畔有人歌舞野炊,据说那叫耍坝子。而当小白要带我们去参加一个觉姆子寺的耍坝子活动时,我们新奇地发现,僧众竟然也是十分有情趣的。
那个寺庙位于甘孜县城东南,与呷登旗林遥遥相对。
寺庙二百多位觉姆子大多还在诵经,少数觉姆子在寺庙后不远的坝子上忙碌着。五六位觉姆子在已支好的大帐篷旁边支起一个个小帐篷,另七八位觉姆子在帐篷外不远处席地而坐,一边唱着藏歌,一边切着土豆、大头菜,附近的几口大锅蒸汽腾腾。帐篷里,放着糖块、瓜子、水果。
午饭,大帐篷里只有寺庙主管陪我们用餐。总是以跪伏姿态伴在主管旁的觉姆子翻译康庸,这时也退出去了。午饭以牦牛肉馅儿的包子为主,有小如蒸饺的,有大过两三个成人手掌的,那馅儿的香,至今回味还不由得咂巴一下嘴。小白与主管哑谜一样的交流常常引发两人朗朗的笑声。
午饭后,待我们在陡峭的坝子边沿铺好的毡毯上完全坐稳了,歌舞演出才在我们脚下的那层坝子上开始。舞蹈者只是换了袖子很长的金黄或白色短上衣。音乐响起,年轻的觉姆子们以藏族特有的舞姿挥动起衣袖,其中一个动作非常轻灵,脚尖每一次触地就像蜻蜓点水,却又有鼓槌在鼓舞表演者手中翻飞的柔韧,重心稳稳地快速连续翻转,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连贯与清脆,舒展着衣袖像一次次酣畅的泼墨写意,又如敦煌飞天身上的彩练一样灵动。耀眼的阳光下,远处的山尖白雪皑皑,映在天空纯净的高原蓝中,近处连绵的没有尖峰的绿山上薄薄的云纱在游动,坝子上舞蹈着的觉姆子带动起的欢腾,在这广袤的安静中像人轻轻地眨着眼睛。歌声中,小白的动员,加上觉姆子们的邀请,我女儿唱了一曲《新贵妃醉酒》。这时,一位刚刚在集体舞里表现突出的觉姆子翩然起舞,她明显地熟悉这首歌,柔美的舞姿准确地诠释着歌词,当女儿唱到“醉在君王怀”时,她娇柔地倒向女儿怀里,引爆全场。
觉姆子不是只会念经啊。我似乎可以理解,这里的女孩儿为什么乐于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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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无法拒绝的盛情,离开甘孜的时间延后了两天,为的是可以参加呷登旗林已准备了好些天的法会,为外寺一位不久前去世的高僧举办的。这两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小白一扫连日来跟我们在一起时的孩子气,庄重地接待着许多僧袍上身以黄色为主的活佛或格西,“迟列嘉措”的称呼也频了起来。
迟列嘉措虽然不是法会主角,但他的身份,和法会上的座位,显然是尊贵的。看着法会上端庄得没有了一丝稚气的小白,想象着他融合汉藏佛教的理想,我们的心境,亮亮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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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甘孜后,我多次听到,小白与营口那位给他出家建议的方丈之间的电话,几乎都是关切的问候,和对小白的牵挂。我们临走时,小白说,下个月方丈过生日,他决定回营口一趟,给方丈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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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成都到甘孜的路上,我曾因为路险和疲惫,想,再也不冒险来甘孜了;可离开甘孜时,我却鲜明地期待,再来甘孜。
〔责任编辑 宋长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