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一
少不更事,对舒群最初的印象,仅仅是印象。
那时候,我还是高一的学生,读了些许小说,也发表了点儿叫做小说的东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犯了书生意气的毛病,居然认为革命与文学属于两个概念。也难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思想解放让新的文学样式异彩纷呈,传统与现代碰撞激荡,理想与存在相互抵牾,我有些目不暇接了,完全摧毁了我以往有限的阅读经验,肤浅地感觉到文学只在当下,只有叛逆与反思。
二十岁之前,我正是从少年到青年的叛逆期,对文学的传承也有着一种叛逆,读时尚的欧美文学,关注的是各种文学期刊的现在进行时,尤其是每年一度的全国优秀中短篇奖。对那些当红作家的简介也很留意,尤其是作家的年龄,获奖的作家大多三四十岁,几乎没有超过五十岁的。于是,头脑中便产生一种概念,好像五十岁之后,作家的创造力就会日薄西山,多有名气的作家也不会再产生什么扛鼎之作,不值得一读了,好像自己永远年轻,不会有现如今的五十岁。
这种肤浅认知,在不久后的一次阅读中被彻底地粉碎了,原因就是舒群。
一九八一年,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评到了第五年。每一年,我都会买一本获奖作品集,然后仔细研读。看到舒群的名字时,我很吃惊,像看到了古懂。在我的印象中,舒群与萧军、萧红属于三十年代,是遥远的东北作家群中的一员。受到所谓先锋评论家的蛊惑,我的阅读视野徜徉在海派与京派的作家间,从而也忽略了对那一代东北流亡作家的阅读。
尽管那时舒群属于中国作协的领导阶层,可在官本位并不盛行的年代,评奖与职务并没有多少关联,农民作家与作协主席完全可以并驾齐驱。我是用年轻的眼睛阅读《少年chen女》,尽管我从文字中阅读出了一种历经苍桑的眼光,可那种睿智,灵动,依然让我无法相信是位年近古稀作家的手笔。敏锐的现实生活思考,日记体的创作结构,从容老辣的而又不失灵动的叙述,还有抽丝剥茧般地对少年chen女疑问式探究的写作技巧。这些,让我豁然开朗,顿感姜还是老的辣。
那一阶段,我醉心地研究和学习孙犁、王蒙、刘绍棠、汪曾祺,读过《少年chen女》,我忽然有一种阅读本土作家的冲动,毕竟舒群是从辽宁走出去的,我还缺乏对本土作家的学习与了解。孙犁写白洋淀,刘绍棠写大运河,汪曾祺写苏北,可作家怎样写东北,我却一无所知。我身边的作家,时任锦州文联主席的李惠文指点我,不妨读一读《呼兰河传》《八月的乡村》,还有《没有祖国的孩子》。
惰性使我选择了《没有祖国的孩子》,因为前两部是长篇小说,需要阅读时间,舒群的这篇是个短篇。
于是,二十岁的我,与二十岁的舒群在文字里碰撞了。
认真地读下来,我便为我的浅薄而羞愧了。我感觉到,无论从深度和广度,还是构思的精巧、语言的灵魂,不亚于都德的《最后一课》,尤其是把失去祖国的朝鲜孩子为着墨点,虽没有描写即将失去祖国的我们,强烈的艺术震撼力已经跃然纸上。
同样都是写孩子,年老的舒群让我们记住了青春,年青的舒群让我们记住了永恒。这两篇作品一个是轰动三十年代文坛的代表之作,一个是八十年代再度迸发的收官之作,跨度达半个世纪。
今年(2015年)正值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我们有必要重温《没有祖国的孩子》,重温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的高峰,重温这部“国防文学”的代表作。
应该说, 一九三四年舒群写于狱中的这篇小说,选择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切入角,以朝鲜、中国、苏俄三个国家的文化为交融点,面对侵略者——日寇的不同心理变化,生动、形象地阐明“祖国”的深刻内涵和意义。小说语言洗练,叙述从容,细节精致,意境深远,历经半个世纪,艺术感染力依然不减,反倒成为一坛陈年老酒,醇厚绵长。那种零度的叙述方式,不动声色的情节推动,对速度、力度、长度恰如其分的把握,至今还影响着我的创作。
当然,令我最难以忘怀的还是对人物命运的把握。小说的主人公果里,是一个父亲被日寇杀害,逃到中国的朝鲜孩子,通过同在哈尔滨中东铁路子弟学校读书的朝、中、苏三个国家孩子的友谊交往,苏联孩子果里沙,因为身后有十月革命后的苏联强大祖国,无忧虑,极活泼,开始他瞧不起沉闷寡言的朝鲜孩子。而果里由朝鲜逃到中国为的是不再过妈妈所说的“猪的生活”,孰料“九·一八”事变,日寇铁蹄蹂躏东北人民,朝鲜男孩果里,不甘心,不屈服,在他被迫去为日寇当劳工、受尽折磨时,他竟用一把切面包的尖刀刺进一个魔鬼的胸腔。这不仅反映了朝鲜族人民的硬骨头性格,也展现出东北人民和一切被压迫民族的不屈奴役的反抗精神。通过果里的经历,使作者“我”这个中国孩子也深刻认识到了“祖国”的力量。深记苏联女教师的话——“将来要在你们的国土上插起你祖国的旗,这是你们的责任。”
为了这份责任,为了在祖国的土地上“插上祖国的旗”,年轻的舒群投入了抗日救亡运动。如鲁迅所说,舒群是“用笔和舌将沦为异族的奴隶之苦,告诉大家”。《没有祖国的孩子》是他的发韧之作,从此,他的救亡文学一发不可收拾。
二
当然,这种责任与舒群的经历密不可分。
舒群的经历,让我曾经颠覆过来的观念重新颠覆回来,重新审视革命文学之后,我又有了新的认知和发现。舒群的一生可谓是跌宕起伏,命运多舛,却始终坚韧不拔。如果一一道来,恐怕是一部书也写不尽,区区五、六千字,无法概括舒群,只能片段似的回忆他生命历程中的节点,窥斑见豹,以便清晰他的性格与追求。
片段一:生于斯。
一九一三年九月二十日,黑龙江省阿城县一个满族镶黄旗家庭,诞生了一个黝黑的小男孩,充满欢乐的李家,在生得三个女孩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男孩的降生,为这个贫寒的家庭带来了希望与对未来的憧憬,这个名叫李春阳的男孩,就是后来叫李书堂的舒群。
片段二:求学。
七岁,深受满族民间文学影响的舒群,一上学就表现出了超常的文学天赋,古典诗词、现代故事倒背如流,听来的快板与顺口溜一转身就能表演给自己的家人与同学,立刻成为学生中的佼佼者。endprint
即使如此,一年后,只因家里无钱做校服,却被学校以有碍校容为名逐出了校园。倔强的性格,在年少的舒群身上已经鲜明地体现了出来,因为穷困受歧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没有因为校服让父母和年迈的祖母为难,坚决地炒了学校的鱿鱼。
不久,李家迁至珠河的一面坡镇,珠河第二小学读书不要求必须穿校服,舒群便入学于此。冬天很快就来了。因为没钱买棉鞋,他的脚严重冻伤,溃烂化脓,休养了一年多,方得以继续上学。十三岁小学毕业,实际上他只念了三年半,但依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语文老师喜欢他,认为他将来一定是个人才,给他起了个新名字,李旭阳,寓意他的人生像旭日东升。
片段三:启蒙。
十四岁,舒群以第八名的成绩考入了哈尔滨一中,被编入俄语班。可家里太穷,缴不起学杂费,只读了一个半月,他就被取消了学籍。家里的贫困,让他从小就学会了担当,每天清早赤脚上山砍柴,爬遍一面坡的山山岭岭,担着柴送到街市时,手脚被刺得鲜血淋漓,可数着手中赚下的几文钱,他还是很高兴,毕竟能够补贴家用了。
有人心疼他,送他到镇里的一家扎彩铺当学徒,为丧家扎制金童玉女和各种牲畜,活计虽累,舒群干得挺欢,他把各种扎活当成艺术,劳动本身就是创造审美。他原想在这里长期做下去,可是,老板却刁钻狠毒,总是找茬打人,克扣工钱。舒群犯了倔脾气,替大家抱打不平,最后他只好结束了学徒生涯,重新回到山里砍柴。
那个叫果里的朝鲜孩子,就是他上山砍柴时结识的。果里的父亲因抗日而牺牲,流亡到了中国,也就是后来他《没有祖国的孩子》的真实原型。果里为舒群引见了苏俄教师周云谢克列娃,也就是《没有祖国的孩子》原型女先生苏多瓦。在苏俄女教师的斡旋下,舒群进了中东铁路苏联子弟第十一中学读书。在这里,他接触了俄罗斯文学、共产主义思想,形成了他最初的世界观。
此后,舒群虽因不是俄籍学生,被赶出了学校,却碾转着又读了两所中学,至十七岁初中毕业时,他已经遍读古今中外文学名著,接触到各种新思想,并一度就读于哈尔滨东北商船学校,深受冯仲云等一批共产党员的影响,开始在进步报刊上发表作品,并与萧军、罗烽结成文友。
片段四:革命。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舒群全家又搬迁至哈尔滨,几乎沦为乞丐,靠年迈的父亲在街头摆烟摊为生。年满十八岁的舒群,每月六十元的翻译工作是全家最大的一笔收入。可是,他却愤然弃笔从戎,参加了哈尔滨抗日义勇军。
一九三二年三月,经同学陈世卿介绍,加入了第三国际,成为一个中国情报站的组织者,年底被任命为第三国际洮南情报站长,广泛接触社会各阶层,搜集日军火力分布和军事设施情报。九月,因工作出色,舒群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他以《五月画报》分销处为掩护,团结塞克、萧红、萧军、罗烽、白朗等一批左翼文学青年,创作一批抗日文学。此时,他自己的创作也渐入佳境,以黑人为笔名,在报刊上发表有影响的进步文学作品。哈尔滨洪灾,他和大家一起营救陷入困顿中的萧红,将自己做情报工作的活动经费省下来,本来是要给在洪灾后讨饭的母亲,可是,他慷慨解囊全部支助萧红、萧军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跋涉》。他给萧军、萧红讲述磐石游击队的抗日故事,为他们后来创作《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事实上,年轻的舒群,已经成了初具雏形的东北作家群的思想引导者与组织者。
一九三四年初,哈尔滨陷入到更加严酷的白色恐怖中,日伪军到处抓人,满洲省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的破坏,舒群与组织失去了联系,同时他的身份也暴露了。深夜,他只在家中的院子里丢下一封便函,便匆匆离开哈尔滨,奔赴青岛。刚安顿下来,便去信约来萧军、萧红夫妇。在青岛的半年时间,萧军、萧红分别完成了《八月的乡村》《生死场》。是年秋,青岛地下党组织由于叛徒告密,遭到严重破坏。在国民党蓝衣社的一次大搜捕中,舒群和革命党人倪家兄妹均未能幸免。由于敌人未掌握他的真实身份和在哈尔滨的活动情况,及至年底,他被释放了。在狱中,他写下了中篇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
青岛,成为东北流亡作家名著的诞生地。
第二年春,几经周折,舒群来到上海,与众多东北流亡作家一起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并于年底恢复了党的组织关系。一九三六年《文学大众》第一期发表《没有祖国的孩子》时,用的笔名就是舒群,为“舒解群众苦难”之意。从此,舒群的名字伴随他终生。
片段五:八路军。
一九三七年上海“八一三”事变后,党组织将上海革命文化人组成两队撤退。舒群开始随一队前往重庆,后因工作需要,改与二队周扬、艾思奇等人前往延安。路经西安八路军办事处时,又受林伯渠委派,赴山西前线,在八路军司令部给朱德总司令担任秘书。他还以总部随军记者的身份,参加了著名的平型关战役,同周立波、美国女作家史沫特莱一起进行战地采访。他撰写的《写在太线上》《记史沫特莱》《记贺子珍》等十六篇作品陆续发表,并于一九三八年六月由上海出版了战地丛书第六册《西线随征记》一书。
一九三八年二月,舒群去武汉,与丁玲共同创办《战地》文艺刊物。七八月间,从武汉撤至桂林时,他受桂林八路军办事处负责人李克农的派遣,为驻七星岩的朝鲜义勇队做联络工作,并帮助他们演出了金昌满编写的话剧《朝鲜的女儿》。直到一九四0年,党组织才正式派他回到革命圣地延安。
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三年,舒群担任《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主编。在此期间,他与我党我军的主要领导同志有着广泛接触,参与并协助毛泽东同志筹备了延安文艺座谈会。这一时期,舒群与毛泽东等老一代革命家多次接触,得以当面聆听教诲,为他事后完成《毛泽东故事》积累了第一手资料。
片段六:回东北。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党中央为了开展东北的文艺工作,组织了一个以延安“鲁艺”为主的几十人的挺进东北文艺工作团,舒群任团长。十一月二日,历经两个月的跋涉舒群一行才抵达沈阳。他们又徒步跋涉,历时月余,过黄河,越长城,从南满到北满,接收日伪文化机构,开辟东北革命文艺工作根据地。回到阔别十二年的故乡,舒群感慨万分。在一九四六年初的《东北日报》上,他以题为《归来人》的文章表达了当时的心情。endprint
回到故乡以后,他曾担任中共东北局宣传部文委副主任,领导创建了新中国第一个电影制片厂———东北电影制片厂并任厂长,并先后担任过东北大学副校长和东北文联副主席等职。
一九五0年,舒群奔赴抗美援朝的战场,在三十九军一一六师师部工作。其间,他撰写了长篇小说《第三战役》,可惜书稿未发表并在后来的“文革”中随作者遭浩劫而遗失。一九五一年,舒群担任中国文联副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秘书长。
一九五二年,舒群转入冶金战线,再赴东北,为我国冶金战线恢复生产、发展建设做出贡献。在此期间,他创作了《这一代人》、《在厂史以外》等反映冶金战线精神风貌的小说,还创作了反映抗美援朝题材的《崔毅》和《我的女教师》等多个短篇小说。
三
片段几乎等于碎片,追忆的只不过是舒群生命历程的大致轮廓,投身革命,奔赴延安,与当时的每一个爱国的热血青年,都具有相似性。片段无法还原舒群倔强与执著的革命信念。真正革命者的性格,还在于革命胜利后,在误解与委屈中,是否仍然坚持着革命的初衷。
很难想象,一个身体羸弱的人,面临三次被打倒,依然坚强与执著地坚守信仰,如果内心不强大,为人不坦荡,谁承受得住错误的批判,谁能走出人生的逆境?
天有不测风云,一九五五年开始了反“胡风反党集团”运动,舒群受到牵连,被下放到鞍钢深入生活去了。虽说是被冤枉了,但他却坦然接受,正好借此机会深入到生活的第一线,与炼钢工人日夜生活在一起,充满激情地创作完成了长篇小说《这一代人》,并在一九五八年《收获》第一期上发表。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位同工人结合的女知识分子,塑造得形象鲜明,刻画得力透纸背。
一九五八年厄运又一次降临,舒群被诬蔑为“反党分子”。通知他的人不忍心将坏消息告诉他,请他到家里吃饭。耿直、豪爽又机敏的舒群,看到满桌丰盛的饭菜,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坦率地说,请我来不单是为喝酒吧?有话直说。当他听到已被开除党籍时,瞪圆了火辣辣两眼,抓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饮,额头的汗珠汇同眼泪刷刷而下。他是最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怎能忍受被开除党籍的羞辱。他连连喝下八九杯酒,扑通一声趴到桌上,如雷鸣般号啕大哭起来。
从此之后,他在家里放个小盒子,每月按时将党费放在那里。这位为祖国的独立和解放舍生忘死的老党员,仍然按照党的要求,履行自己的义务,直至平反之日。
“文革”期间,舒群的遭遇更是雪上加霜,被一直下放在本溪的农村和矿山,即便如此,他依然坚持创作,毛泽东故事之一的《枣园之宴》初稿就是在这个时期写成的。
一九七八年十月,舒群得到彻底的平反,先后任本溪市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顾问等职,虽说不久后即病魔缠身,却并未影响他第三次创作高峰的到来,其中就包括他晚年的代表作《少年chen女》。他积累、创作几十年的《毛泽东故事》共七十多万字的文稿,在惨遭浩劫后,硬是凭追忆重新补写了出来。他对毛泽东的崇敬,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三次被打倒而消减,反倒如陈年老酒,越酿越香。他是个讲人格的人,越老越能体会出毛泽东的人格魅力。
时间对舒群来说,是越来越宝贵了。就在他的第三部长篇《乡曲》即将问世的时候,一九八九年八月二日,舒群因病不幸在北京逝世,享年七十六岁。
我没有这个福份,像辽宁和本溪的许多作家那样,亲聆听到舒群的教诲。然而,在舒群去世的二十年后,由于工作的关系,我的耳朵里却依然灌满了舒群的名字,东北作家群的灵魂人物,延安文艺工作的组织者,东北解放区文艺的领导者等等。即使跌入命运的低谷,被下放到最底层,舒群依然是本溪一大批文学爱好者的良师益友,受益于他的本溪作家,至今仍对他交口称赞。
幸运的是,我与舒群的儿子,原《民族文学》副主编李霄明成为朋友。有其父必有其子,我从霄明的身上看到了舒群的影子。有人说,霄明极像父亲,黑着脸,板着面孔,常瞪着黑亮亮的眼睛瞅你,貌似特别严肃,可他心里却似一团火,热情讲义气、重友情。几乎每年,霄明都会回到本溪,看望那些对他父亲生前有过帮助的人。
舒群前在他的文集自序中说:在生时,作品以作家的命运而命运,而在死后,作家却以作品的命运为命运,或各有各的命运。后人铁面,历史无私。
信然。
〔责任编辑 宋长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