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奇
一
冬日的午后,站在禹王殿堡高大的门洞下,此时西风正紧,身体处在风口中,三九的寒风噎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苍老颓败的古堡,在寒风中也瑟瑟发抖,风吹落的土渣,带着一声声沉重的叹息,旋即化为灰尘,消失得无影无踪。
堡子与我,熟悉又陌生。从儿时起,家住马家岭村马家河小组的我,只要一睁眼,堡子总会出现在视野中。记忆中长方体的古堡,西南两面还保留有一人高的墙体,有很多因年岁而塌成的豁口,北城墙几乎保存完整,东城墙有一半被村里人取土挖了,城门开在北城墙的正中。听村里的老人讲,堡子内建有一座禹王殿,禹王像一只手的泥坯就用了三籓笼的黄土,殿在民国初年毁掉了。乡民怎么会供着禹王?为什么叫禹王殿堡?我长大后翻看史书时解开了谜底,《尚书·禹贡》有“导汧及岐”的记载,相传大禹在千阳的水泉和九女村都留下了治水的遗迹和神话传说,这两地距此堡子只有一里左右的路程。
在这个隆冬时节,我仰望着古堡,残墙上的酸枣树在冬风的裹挟下斜着身诉说着历史上刀枪击打的伤痛,寒风中抖动的蒿草讲述着渺小柔弱的乡民衣衫不整的惊恐。
二
家乡所处的地理位置离政治中心太遥远,明朝末期和清朝的中后期,面对频频发生在这里的天灾人祸,朝廷的胳膊太细太短了,远远地伸不到这里。土堡就成了村民自我防御的产物。
我去过县境内的很多堡子遗址,全建在山尖、梁岭和悬崖等依山傍沟地势险要之地,或椭圆或方,以方居多。这些土堡像一枚枚印章,深深地印在千阳的黄土地上。
马家岭的最南端,岭在这儿陡然收窄,戛然而止,东西南三面全是陡坡,坡下是沟,禹王殿堡子就建在岭稍处。
据我考察,北城墙所在位置是把南北走势的土岭从东西挖了一条宽约5米的贯通深巷道,土用来夯筑了北城墙。东西南三面城墙取土来置于周围的缓坡,最终外城墙下挖成了直角,抬升了墙高。
现在看到的禹王殿堡子南北长141米,东西宽62米,门洞高约6米。城墙全黄土夯筑而成,墙基宽约8米左右,平夯,夯層厚约12厘米。残存的墙体西北角最完整最高,站在堡外目测,高约10米左右。
层次清晰的夯层把我带回到修筑的日子,光着上身肋骨突出的祖辈们在喊号声中,一次次高高地抬起石夯,又一次次重重地落下,夯进黄土里的还有一滴一滴滚落的汗水。女人和老人们背着运土的背篓,依次弓着腰向城墙上攀爬,蜡黄的脸与面前的脚窝只隔着一滴汗珠的距离。
我一直在想,修筑堡子的祖辈们,在那个喊杀声离村庄越来越近的年月里,他们曾经付出过怎样非人的劳作?
三
禹王殿堡子究竟是哪一年修建的,有限的史料中找不到记载,遍访村里的几位高龄老人,也说不清。九十多岁的老人在堡子面前也成了懵懂无知的毛孩子了。
《千阳文物》载:“古堡遗址经考证多数为明末清初军事防御类建筑”。查阅《千阳县志》,千阳曾有过两次要求修筑土堡的寥寥数语记载,一次是清嘉庆初,陕西始督地方乡民筑堡;一次是清同治五年,知县严饬各村寨大筑土堡。
马家河村子处在千河以北的阳湾河、涧口河流域的最北端,距离古时凤翔—黄里—草碧—陇县的驿道却很遥远,战火殃及的概率相对低得多。
清嘉庆初筑堡主要针对的是白莲教起义军,堡子主要建在千河两岸、千灵道(千阳—高崖—灵台)、草西道(草碧—上店—西凉湾)和千新道(千阳—西沟—新街)的驿道和驮运道周边。
史书记载,清同治二年七月,回军与县民团战于尧头、野狐沟。尧头、野狐沟距离马家河村子很近,传闻中的流血杀戮就在眼皮底下真实地发生了,战火与村子只隔着一条沟,尽快筑堡成了乡民迫切的头等大事。
由此推断,禹王殿堡子的修建年代应在同治二年至同治五年这个时间段。
堡子最终把禹王殿围在里面,在那个无助的乱世里,乡民把活下去的希望只能托付给堡子的保护和禹王的保佑。
四
在那些兵荒马乱的艰难岁月里,在那些匪乱横行的乱世年间,多少个夜晚,听着不远处的喊杀。对于手无寸铁、老实本分的村里人而言,惊魂未定的他们拖儿带女冲出窑洞,手脚并用的爬上陡坡,涌进堡子,堡子就成了村里人的避难所,逃难的集中营。
站在禹王殿堡前,曾被托付过全村人的生命、安抚过祖辈颤抖灵魂的堡子已残败颓废,究竟哪年哪日开建的、多少人建的、耗时多长、守住了多少波冲击、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一连串巨大的问号都被时光带走了。
日头西落,我忽然觉得,既然触摸不到堡子的脉络,找不见它的伤疤,就不应该把堡子的经年往事一一理清。理清了,堡子就失去了历史的曲折幽怨了。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曾经发生过大大小小多少事件,能够用文字记载下来的只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想想一下就释然了。
古堡年轻时用身躯为村里老小抵挡了刀光剑影,如今苍颜衰老、垂垂老矣却成了村里人的守望者,静静地守望着乡间的每一座房子,守望着村落的每一根烟囱,守望着村里人幸福安宁的日子。
堡子诞生在人类相互掠夺、互相敌视的年代,在冷兵器时代完成了它固守的历史使命。在奔流的岁月里,堡子终将会消失,历史的手抓不住它渐行渐远的背影,但对于今天看见残堡躯壳的村民和多年后追忆回想起堡子模糊背影的后辈来说,长久安宁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