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吉洋[贵州大学, 贵阳 550025]
魏晋山水诗歌中的解脱与无奈
⊙孙吉洋[贵州大学, 贵阳550025]
魏晋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独特的历史时期,是一次从皇权统治的秦汉帝国向唐宋帝国过渡的时期,而这一时期的中国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是弱化皇权的贵族对统治的一次历史的尝试。中国哲学如果要用西方哲学模式来定义,那么中国哲学最接近哲学这种形而上学形态的时期便是魏晋。魏晋对于中国哲学的意义是深远的。文人士大夫第一次和西方一样,对于宇宙有着全新的认识。田园诗也就是这个时候产生。但是在田园诗潇洒美妙优美的背后,又是诗人纠结的体会,儒道为正统的中国哲学依然统治者文人的精神,兼济天下、独善其身的处世之道,在汉之后特别是西晋之后带给了文人墨客一种内心纠结。本文以魏晋诗人的“庄子情怀”为着力点,通过对魏晋诗歌的分析,突出展现魏晋山水诗人的隐逸、逍遥和纠结。
田园诗魏晋时期谢灵运
魏晋的诗人是一个特殊的阶层,他们受士族和社会制度的保护,政治地位非常崇高,经济上又非常优越,且又有较好的文化修养,但同样,他们忍受着死亡的威胁,饱受战乱的痛苦。在分崩离析的社会,魏晋诗人思考新的价值,在对过去的辩证否定过程中,继承与批判先秦以来的价值内核,从而越名教而任自然,冲破了儒学的“义理”内涵,借助道家哲学,特别是庄子哲学,在宇宙自然中寻求那种最高远,最永恒的逍遥和自由,所以,他们看轻儒学特别是汉代以来的经学,而深谙老庄思想。他们从汉代的经学中脱离出来,以思辨的玄学思想,探究宇宙本源和人生意义等终极哲学问题,它们从“有”“无”入手,展开讨论,掀起了中国哲学的新高峰,甚至在有些方面超过了先秦诸子和宋明哲人。
陈顺智教授认为:“援引道家思想,依托庄子玄学思想,用来解决汉代经学所无法解决的理论问题和精神困惑而兴起的一种儒学思潮。魏晋玄学汲取庄子思想中思辨抽象程度极高的关于对万物最后本源的本体论性质即‘无’或‘有’的思辨,继承了庄子思想中关于人生根本问题即人的自然本性和道德规范之间的关系,人的生与死的哲学问题,作为抽象的理性思考,探讨了宇宙万物与人生归宿的哲学命题。”①他肯定了魏晋时期已经把哲学上升到了宇宙本源,这是与庄子相似的哲学精神。
庄子思想中除了玄妙的思想之外,其隐匿思想亦被后人津津乐道。魏晋哲学乖离“名教”而继承“自然”。在魏晋时期,特别是“八王之乱”以后,政治生活沦为次要,贵族们产生了类似西方的一种自由的情绪。他们游离于社会人伦之外,不认同传统的价值取向和价值判断标准。在“酒”和“药”的麻醉作用下,名士们纷纷错乱的人生的意义和目的,选择了逃避。“以庄子的形神如空、行气如虹、深奥玄冥的天地境界和诗歌境界的那种超旷空灵来消解精神苦闷,来缓解和摆脱‘名教’‘仁义’的激励、规范功能丧失后的精神困惑和心灵危机。”②
但同时,朝廷失宠,宫廷之争失败,也是魏晋诗人流落田园的一种引导,田园派开山鼻祖谢灵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一方面隐逸在泉林,在纵情于山水,企图以老庄逍遥去追求黑暗之外的人生理想;而另一方面,他们又是无比纠结的,传统儒学的思想虽然在玄学的不断冲击下受到了限制,但是却无法让诗人忘记过去的特权生活,处于两难境遇,进不能,退不舍。诗人企图追求老庄的无为和逍遥,但是又无法跳出诡异的功利和入世的怪圈。
所谓“庄子”情怀,一是逍遥,二是隐逸。
逍遥情怀在庄子《逍遥游》开篇展示给我们的就是一种恢宏阔远的气势挟带的一个广阔无边的意境,“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庄子·逍遥游》)。浩渺的天空里,大鹏自由翱翔,水击三千里,扶摇九万里,在无边无垠的宇宙中自由翱翔,但这种逍遥也是有条件的相对逍遥,而庄子期待的是一种极致——精神境界的绝对逍遥。这种逍遥是两个层面的,其一是身体上的逍遥,其二是心灵上的逍遥。所谓身体上的逍遥,是一种身体上的轻盈和快感。而在灵魂上的逍遥,就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无己才无所待,无功才无所依,无名才无所求,眼中再无外物,目中再无他者,心中再无自己,这种完全消除我执和法执的快感,便是逍遥。便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处世思想,而这种思想似乎比身体上的逍遥更接近逍遥本质,是一种灵魂上的逍遥,这种风骨与个性,正是超出了物质范畴的一种精神信仰,也是一种自我体认。
魏晋文士对于逍遥的追求也主要表现在两个部分,其一是靠酒和药维系着他们对于身体逍遥的一种病态的感受,例如吃五石散和喝烈酒来产生一种幻觉上的亢奋心理。其二也就是在精神上他们“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庄子·逍遥游》),不为外物左右,超出凡俗而渐渐与道相合的境界。这个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最动乱、最血腥、最痛苦的时代,但却也是最自由、最解放、最浪漫的时代,在人格上、思想上、文化上都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大自由时代。而从建安年间开始,政局险恶,天下大乱,在英雄草莽辈出,刀光剑影拼杀的时候,文人一方面受雇于各个利益集团,成为幕僚谋士,运筹帷幄决战千里,而另一方面,则开始韬光养晦,避祸全身。《文心雕龙》曰:“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文心雕龙·论说》)。可见从何晏所处的三国时期,名士已经开始谈玄。到正始年间,玄言清谈成了风气,竹林之风终于酿成。
魏晋名士诗人在诗歌中继承了庄子的大气魄,在田园诗中抒发了宇宙天地的志向。庄子美学中,庄子以“天地大美”为最美,这不同于老子的“大”之美在于“弱”的美学思想,而庄子更认为所谓美在于一种“法天贵真”,因此,魏晋诗人作诗在于山水田园却又胸怀大志。宋国诗人谢灵运纵情山水,曾在《登池上楼》一文中写道:“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这是一个自由自在的世界,诗人运用了兴的手法,将潜虬和飞鸿做抒情性的叙述,虬龙深潜、飞鸿在天都是进退自如,这种境界就是庄子的“逍遥之境”,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同时,庄子思想中还有隐逸的思想,庄子发展了老子中的虚无倾向,在老子无为的思想基础上,主张绝对无为,否定一切法律和道德在内的文明成果,提出了道德虚无和法律虚无主义,从而让道家思想变得更为消极。他基于这种绝对的无为观点出发,主张无以人灭天,不以人助天,不遗余力取消一切有意识的活动,他追求超现实、精神上的自由为归宿,企图在主观精神世界里寻找客观世界无法得到的东西,无休止地强调独立的个人自由,抽象的精神自由,绝对的无限的自由,这是一种隐士的空幻情怀。所谓隐者,就是为了逃避某些东西或者追求某些东西而把自己隐藏起来,从伯夷叔齐开始,为了避开这个纷扰的世界,许多人都选择隐逸。孔子曰:“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论语·宪向》)而隐士最初的避世,并不是简单的身体隐藏,对世界的失望,而是一种为了追求更好的精神体验而寻求一个不被打扰的“伊甸园”。
同样魏晋名士隐逸于山水之间,这种隐与上古的许由、巢父、伯夷、叔齐都不同,他们或隐于野,或隐于朝。但他们并不像许由避尧那样极端的身体相避,而是一种心灵上的隐退。在九品中正制度的庇护下,文人不再操心天子是谁,也不再有为帝王师的人生理想,而是进入了一种“逍遥”的世界。由于儒家修齐治平思想的失落和人格的悖谬和沦丧,那么文人便在出世入世间肆意妄为地独自玄思。从何晏王弼以无为源,崇尚清谈,否定有为;到竹林才子越名教任自然,不拘一格,追求自由;再到郭象主张独化的生存产生方式,彻底抛弃世俗,探究本源。魏晋文人也从务实转化到了务虚,企图用思辨的艺术表达哲学中最深刻最理性最抽象的思维存在。
魏晋的山水田园诗就是这个时候产生的。以谢灵运为代表的诗人,在进退中对人生道路进行取舍,从而发出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样的人生感慨,这是一种价值观的变化,一切都豁然明朗,不再是“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登池上楼》)那般无奈。诗文中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线条粗中有细,错落有致,勾画出一种美好的意境。而这种意境则是作者在万般感慨之后达到的一种超脱逍遥的自我解脱。
魏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贵族统治,但所谓贵族政治,这在极大程度上保障了文人的仕途之外,也固化了中国的阶层。贵族之间看中门庭,而出身门第的不同却影响了他们的官运。阶层的固化导致了社会各个阶层的人员流动的减弱。也使得一批文人始终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官而排斥在核心阶阶层之外。同样,几个贵族之间争权夺利,为了掌握最高权力必然尔虞我诈,导致在宫廷斗争中失败的贵族们也同样有了一种失意的情怀。
魏晋诗人从老庄那里继承了“逍遥”“隐逸”的风格。但同时,在排斥儒家出世的修齐治平以外,不得不承认,魏晋田园诗人的确是一帮在政治上的失意者,他们或许不用担心自己的官职或者前途,但是这帮人往往自认胸怀王佐之才,可是又在宫廷斗争中郁郁不得志。他们与庄子的逍遥,与伯夷叔齐的隐逸都是不一样的,是一种被迫的归隐。隐逸和仕途的选择往往不是主动的,而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但是这些魏晋诗人逃避到自然山水之间,用老庄哲学充当护身符,不得不承认他们中的有些人是政治上的受排挤者,他们虽寄情于山水却难以改变政治上失意的本性。
在玄学盛行的魏晋年代,“隐逸”和“仕途”这两种思想一直在魏晋诗人心灵深处搏斗,魏晋名士们身在桃源却又心不甘,他们企图成为老庄,却又避不开孔孟。而山水诗亦是这样产生的。唐代白居易读谢灵运的诗之后感慨:“吾司达士道,穷通顺冥数。通乃朝廷来,穷即江湖去。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皆奇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惟玩景物,亦欲抒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因知康乐作,不独在章句。”这抒发了谢公那种山水并非“我”本意,“我”意原在庙堂的情感。但是,魏晋时代是一个充满死亡焦虑的时代,文人们甘愿忍受服药行散后身体上的艰苦折磨,是为了忘却自我的存在,宣泄内心的焦虑。一些文人本有济世之志,却不得已退隐山林,从而“身为硕学大儒,口诵圣人经典,却不愿为儒节所拘,离经叛道,举止放荡,奢乐恣性。这正是摆脱束缚,尽情享受人生的表现”③。《晋书》记载:“(阮)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如常。”(《晋书·列传第十九》)
魏晋时期最初的清谈内容是政事,但后期逐渐转到了对宇宙本源的玄理。这时的文人已经只剩空谈,只谈虚无,而清谈已经失去了政治评议的功能。对于诗人来说,进不能退不舍之后便寄情于山水,从叙事到写景最后转为说理。这也就是山水诗的开篇往往很有气势,而中篇又转而唯美,在结束的时候则开始阐发感情。全诗又是纠结而矛盾的。
谢灵运在《登池上楼》一文中从希望自己建功立业到在病中远望,最后在归于不归的纠结之中发出了:“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而全诗抒发种种复杂的情绪。这里有孤芳自赏的情调,政治失意的牢骚,进退不得的苦闷,对政敌含而不露的怨愤,归隐的志趣,等等,虽然语言颇觉隐晦,却真实地表现了内心活动的过程。
所以,魏晋的山水诗和前朝不同,前朝诗中有山水,却又基本是一点而过,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山水,但魏晋时期的山水诗确实有另外一种意义。诗人借山水直抒胸臆,借山水而阐发自己,在向往自由的同时,却又感触到他们内心抑郁的一面。谢灵运虽为“一斗之才”,但是政治上的失意却使其心中郁闷。魏晋诗人们想要实现理想,偏偏又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这种内心的惨痛伴以政治上的失意,酿成了诗人郁结于心的压抑与忧郁:尽管眼前满是美景,尽管诗人不断告诫自己,要纵情山水。要实现自己隐逸生活的理想,然而每当登临览景,一种源于内心的压抑与忧郁却禁不住要泛上来,使他困景添愁了。投身“江湖”的谢灵运终于也没能忘却潜伏着的“魏阙”,庙堂与山林之间的双构心态,由是而成。
山水诗另一个特点就是“解脱”。作者一般靠解脱来弥补政治上的失意。魏晋诗人在道儒之外,崇信佛教也成了一种思潮。他们虚心礼佛,追求禅悟;游历山川,创作诗歌。很多诗歌都看似平淡的山水写意,其实是贯穿了禅理。景中有理,理中有景。佛教的“空”“慈悲”恰恰和儒道所交融的玄学要义相一致。东晋的山水诗中的理趣,大多是玄佛结合。魏晋时期佛学与玄学合流,名士与名僧的思想玄佛兼而有之。南朝佛教虽然摆脱了魏晋佛教对玄学的依附,却仍然深受“清谈”之风的影响,这些诗人出身名门望族,哲学思想以儒家思想为主体,但他们又有着浓厚的佛教意识和老庄思想,在仕途受挫之后,玄佛思想上升为主导思想,因而他的山水诗渗透玄佛意识。如《过白亭岸》,这首诗前面写景,融情理于景,后四句承上说理。诗中景物“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萍鹿”内含哲理。
从儒到道,在从玄入佛,魏晋诗人企图找到一种让内心安逸的思想,却进不能,退不舍。在喝酒行散惶惶终日的过程中,他们用山水诗表达着自己的痴狂与不甘,既羡慕自然的自由,又留恋朝堂的光阴,这种纠结伴随着他们一生,他们的迷茫也恰恰是这个时代于中国格格不入的最好体现。魏晋时代是中国历史的尝试和断层,魏晋诗人也是中国历史的奇葩与先驱。
魏晋诗人是幸运的,他们被九品中正制度照应着,并不需要什么便可以仰仗祖宗进入仕途,所以,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去享受世外桃源的逍遥隐逸,但同时,他们又在隐逸和仕途中徘徊,逃避而又不能逃避,在权力斗争中往往成为不了最后的赢家。在陷入山林庄园之后,却又不能忘情权势,做个真正与世无争的隐者。他们在对现实和个人境况书写的诗中,融合了儒家的不甘,道家的逍遥,佛家的无边空虚;他们在山水间需求短暂的安逸,但又发泄,郁郁不得志的内心积闷;他们在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自然的欣欣向荣,揭示着一个崭新的时期的到来。
①陈顺智:《魏晋南北朝诗学》,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39页。
②陈引驰:《庄子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6—151页。转自班秀萍、马艺峰:《庄子对魏晋南北朝山水诗影响文献综述》,《河北北方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③马良怀:《崩溃与重建中的困惑——魏晋风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85页。
[1]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唐)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3]马良怀.崩溃与重建中的困惑——魏晋风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4]陈顺智.魏晋南北朝诗学[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
作者:孙吉洋,贵州大学哲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哲学。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